七夕后第二日,元天寰便给我派来了两位老师。
一位是文烈皇后之妹,早年就出家兰若寺的善静尼。
善静师傅有林下风范,自称只是与我谈心,随便谈些北朝的典故而已。
善静每来,我竭力聆听,生怕漏了妙语。
另一位是耄耋老者,清河崔家的退任散骑常侍崔晦。
他虽年老,但从朝廷典章,到辖区地理,无所不知。
他每三日来一次,来得极早。
我都到宫门口等候,天边月牙犹在。
元天寰一日万机。
他不顾暑热,常出长安巡视。
但每每出巡,都手书短札命人送来桂宫。
写的只是自己去往何处,也并不多加一字说明。
七月底,元天寰出后宫女子三千人,赠以金钱,任由她们嫁人还乡。
这是百多年来第一次有帝王如此做,轰动一时。
不知不觉,八月就到,这日云窗横开,帘儿高卷。
俏侍女们屏息在旁,我光明正大端坐,眼眸撩向画栏之外。
黄鹂儿跳上翠芭蕉,水晶珠儿,滴落金井,难得的清凉致爽。
我经脉微跳,臂上酸热共存。
上官拔去了最后一根银针,他吁了一口气,望着针尖不语。
他连续七日来桂宫拜访我,帮我施针,驱除我身上的余毒。
我为了避嫌,不能不让人守候在侧。
可是等他治完了,该说的,我还是要对他说的。
我注视他说:谢谢先生。
他的瞳子中有淡淡的辛苦。
篆纹似的香雾飘过,那苦就被吹模糊了:不值得谢,对此毒,我只能说尽力了……我对圆荷与阿若挥手,另一名宫女捧上水瓶。
我接过水瓶,从香囊中取出几片豆蔻,扔在水里,又将瓶盖封死了。
等了片刻,我恭敬起身,将水缓缓注入秘色瓷。
他默默旁观,好像已经洞悉我的内心。
我双手捧盏,走到他面前跪下:先生,请喝夏初的敬茶。
上官被炮烙了似的站起来:夏初,这是为何?我将手抬起,执拗的说:先生接了,我才好说话。
他默然半晌,蝉噪宫愈静。
我的手上空了。
夏初,你接受一段命运,就一定要拒绝一个人吗?上官摇头笑道,睨向浓云密布的天空。
我站起来恳切地说:先生对我有救命之恩。
我方才只是仿效古人之礼,而不是偿还什么。
夏初此生得先生为友,无怨无悔。
但我却不能连累先生。
我的命,自己来背负。
未来变幻莫测,人间正道沧桑,我只争朝夕。
青凤有翼,背了夏初,太重,先生不能够自由去飞,才是夏初的遗憾。
上官的眼神,如烟雨潇湘,越来越淡,以至于虚无,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勉强不了你,你也别勉强我。
此生认识你,我同样是无怨无悔的。
凤鸣骊山,终究是要飞。
你不愿,它就只管去飞。
夏初,这样好了么?我嗯了声,如释重负,上官通达,竟至于此。
他爽快品起香茶,好像方才一幕从未发生过。
淡然问:皇上去了西北边境巡视,已有十天。
公主可知,皇上为什么要去那里?我小心避开他的目光:是……河西四郡的豪强有所举动?非也上官道:皇上去西北,防备的却是北方之敌。
北方?是的,北方柔然蠢蠢欲动,大战可能在所难免。
皇上必须安抚西方,同时也要做出忽略了北方动向的假象。
还有一条消息是有关琅玡王绍的。
琅玡王绍?上官悠悠道:王绍已杀了与画中人一样的小妾,并将人头送给了南朝的皇帝。
我啊了一声,茫然若失。
王绍举动出人意料,美人雪柔……被杀了吗?我忽然想起初见她,她那乱世飘萍般的美。
又记起她在月夜下无所畏惧的鼓点声,对东方先生哀恳的恸哭声……音容还鲜明,人却已亡。
这个年代,美丽反而成了罪孽。
而女人从一而终,何其之难?我心有戚戚,望了眼上官,上官也有几分伤感:豪门贵族的傲气,在现在已开始过时。
王绍杀这女人虽狠,但他不用造反,也不进京。
既向天下人表明心迹,也保全了自己的颜面。
我猜元天寰一定跟他谈起过用美人离间之计,便道:……想必皇上会失望。
上官摇头:不,王绍必反。
湘州目前准备不足,他必须延缓时间。
南帝对王绍怀疑,最早源自于此美人。
王杀死美女,太迟。
君臣嫌疑生了,就无法挽救。
王绍向来不满大将萧植掌握朝廷兵符。
我前几个月去南朝,也探察了萧植布置防线,极为精妙。
纵然是皇上,伐南也要三思后行。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元天寰将大将薛坚留在四川,他就是防备王绍独立之后,先攻四川吗?上官又举杯,自嘲:啊……这茶已经没有了?我还未答,他就指向远处:王谢齐名,王氏被困,不知谢家如何?雨丝里,虹桥上,谢如雅打着一把伞,眺望着花圃,念念有词,我明白他正在苦想作诗,便向上官笑道:这个年代似乎不适合作诗,但如雅无论出世入世,都偏爱吟诗。
上官露出少有的羡慕之色,走到廊下道:作诗原是天真事,如雅灵气,诗品清新。
皇上也是赞他的。
谢家有他,大约不会灭亡吧。
他递给我一个丸药:这药今夜服下。
可能有不适,但一定要忍耐。
我近期不会再来拜访。
你需心静,我又何尝不是呢?谢如雅转身才看见我们。
他笑靥舒展,活跟个雪孩子,腰间一大串银钥匙,如风铃舞蹈。
上官缓步向他走去,也不顾雨点打湿青衫,沈醉在风雨里,浑然忘情。
-----------------------夜里,我浑身燥热难当,好像有一种滚烫的气体被骨头蒸发到肉体里。
我翻来覆去,只觉心痒,难以自持。
好像要抓住什么,却怎么也够不到。
我咬着牙齿,昏昏沉沉,朦胧间眼里五彩缤纷,躺在了石竹花丛中,有个少年凤眼开了桃花,笑嘻嘻的问:我想你,你想不想我?那是阿宙啊,我惊奇他怎么把我带到那里,他抱着我,又亲了我的唇……我没有推开他,甚至盼望他更接近我。
我们身下的花瓣都被碾碎了,阿宙……我叫了一声,浑身都被汗湿透了。
樱桃斗帐里,只有我自己。
窗外雨声潺潺,贪欢后的人们,若在这样清冷的雨声中离别,一定断肠。
我口渴厉害,手指都在发抖,将莲纹瓶中的水牛饮尽了,还是喘息不止,身体里的燥热沸腾。
我披起衣服,冲到雨里,才渐渐平静。
上官不但帮我除毒,还能除掉我心头的影子?也不由人不信。
这一夜后,任何人都未再于我梦中出现。
-----当一个少年不再做梦的时候,时间就过得飞快。
我怀疑自己变老了。
可是铜镜中的那个我最熟悉又最陌生女孩子,眸子一天比一天更明亮,肤色一天比一天更澄清。
就算对于公主的新鲜,也不能维持太久。
当秋天来临的时候,长安的人们习惯把我称为桂宫,好像我从来就是在那里,为他们的青年皇帝所存活着。
碧云天长,金风细细,桂花盛开,暗淡轻黄。
天气近重阳,老尼善静与我徘徊在桂树林里。
我娓娓道:屈原的离骚中各种花都有,唯独少了桂花。
我居桂宫,知道了此花好处。
它情疏迹远,淡然蕴集。
难怪人说它勿须浅碧深红,自是花中第一流。
善静双手合十道:贫尼之姐文烈皇后也最爱桂花,说它流芳世间,仅有淡淡之情。
文烈皇后秋日也常来桂宫赏花?善静摇首道:皇后行止端重,有所爱也不肯轻易表露。
她一生只来过桂宫两次吧。
两次?善静微笑:都是陈年旧事了,公主也不会有兴趣知道吧?我知她是不愿提,便将话题转开了:我昨日命人折桂送到内宫去和人同享清芬。
因皇上并无嫔妃,只送给了先帝们的妃子。
内宫中以赵王母杨夫人最为尊贵,是吗?善静的鱼尾纹变深了,口气谨慎:杨夫人乃是先帝暮年专宠之人。
她是掖庭最有势的宫妃。
因皇上尚无子,杨夫人她作为三位王爷的母亲,心如止水也极难吧?贫尼多年未见她,不知她风采是否还是依旧。
桂宫殿下聪慧,自当察之。
我似乎觉得她有弦外之音,但她乃出家人,又是文烈皇后的妹妹,说话有所顾忌,也是当然的。
桂树清光,宫女三三两两都在等待着,善静回眸:听闻殿下近来常夜授宫女诗词,连魏王卢氏妃都来听过,是不是呢?我大方的说:宫女们依附于我,在宫中日子苦闷。
因我喜看书,不如讲给她们听听。
善静道阿弥陀佛,可惜贫尼太老了不够格听。
公主,虽然桂花清淡,但你年少,不妨多些朱红碧色,才不辜负了青春年华。
我欣然一笑,宫女们都笑得甜甜,仿佛看着我也幸福。
------------------------------------------------------丹葩绿叶,明月团团,我缓缓立到立在桂花树下,清了嗓子:南山有鸟,自名琢木,饿则琢树,暮则巢宿。
无干于人,唯志所求,唯清者荣,惟浊者辱。
宫女们环坐于树下,有的记录,有的跟着我念。
我解释说:这是一位先代贵嫔的诗。
啄木鸟清白无求,操行不俗。
大家在宫室中,岁月蹉跎,却不可虚掷青春。
将来要能出宫,只愿宫中的经历不成为阴影,而能成为坚强的佐证。
至少在桂宫我的身边人,能这样我就欣慰了。
公主所言有理,你们终究是要出宫的。
元天寰从树影后走了出来,他金口玉言,我心中为宫女们一喜。
众人皆呼万岁,迅速退下。
他才从平城文烈皇后和先帝共同开凿的石窟回来。
他身染宫黄,桂香桂影中,孑然玉立:南国正清秋,公主可曾梦见芦花深处?我沉静的说:我只记得童年的秋夜,父皇于满楼明月中吹笛。
冷落清秋,南北皆同。
我为什么非要梦见南国?他似笑了一笑:你将野王笛借给朕,让朕为你吹奏一曲,如何?我狐疑片刻。
他又正色说:重阳节快到了。
可惜良辰美景,换不来千里江山。
我望向他:又要不太平了吗?他用手指触我眉头,抹去木樨花屑:烽火是烽火,秋色是秋色。
火烧大了,兴许满世界都是桂香。
-------------------------------------------------我的睫毛上也染了香屑,因痒痒,眨了几次眼,元天寰又说:这个月你与师傅们相处融洽,朕心甚慰。
朕知你还有两个念头……看看朕猜得是否准。
若猜准了,你帮朕做两件事可否?我忍不住笑了:哪有那么神,你能钻到我的心里去不成?过于多智,就是妖精了。
他也带了一丝笑意:妖精,特别是老妖精,是要修炼出来的。
我笑歪着头,忽然意识到过于活泼,赶紧闭紧了嘴。
元天寰转身走向那座废弃的明光殿,向我招招手:怕黑么?我壮着胆子:不怕。
其实我心中对闹鬼殿堂发憷,但元天寰面前,打肿脸也要宠个胖子。
元天寰到殿门前,手里变戏法似多了把钥匙。
吱呀一声,门洞开了。
一股陈年香气扑面而来,月光下可见精致陈设,金蔓花砖上薄苔搬浅灰。
帷幕里,象牙白的月影呼之欲出。
我咳了几声,并不是咳嗽,而是……怕了。
元天寰将一扇镜子前推开:跟朕来,要走一段黑路。
我大胆跟着他走了下去。
黑暗中只有我们的呼吸,还有他沉稳的步子,我又咳嗽了几声,元天寰才点亮了火折子。
暗道除了平整的凿壁,并不见特别。
走了约半个时辰,尽头是道檀木门。
元天寰敲了几下,木门开了,我进入到一个广阔的画堂之中。
周围有五联屏风,画着五岳风景,都有元天寰题跋,记载着某年他登某山。
我好奇的问:都是你画的?这里是你的内殿吗,七夕时候你告诉我有一条暗道的。
元天寰点点头:这是朕近年偶然发现的。
朕儿时,父皇生前常身染桂花香,想必也用过这条暗道。
他用手指触着离我最近的一幅:此为四年前朕泰山封顶图,主峰上面两个人,一个是朕,一个是五弟。
只有我俩上到最高。
图上的小阿宙挺着胸,伸出手臂指向远山,脸璨若霞,怪招人喜欢的……我赶紧偷瞥了元天寰一眼,他已走到巨大的书案前:朕知道:第一你想吃桂花糖,第二你想看宫藏的图书,是不是呢?他竟然都说准了!我今天一整天都想着青城山吃过的桂花糖。
至于图书,我确实问起过善静尼,她说宫中的图书珍品全在元天寰居住的太极宫内,我便打消了那个念头。
我顾不上他,欣喜的跑进屏风里,里边真乃汗牛充栋,古籍善本,满目琳琅。
我用手掌碰书,不禁微笑,元天寰跟长辈一般道:小孩子这样喜欢书,除了你,就是上官师弟吧。
五弟聪明,可读书不求甚解,只有春秋被他翻烂了。
我打开一卷战国策:上官先生也来过这里?是。
他倒不是来看书,读书万卷,再读就酸腐了。
有时他到这儿来与我议事。
又要打仗了,这次是谁呢……元天寰可谓马上天子,其继位来征战不休,北朝因为他就像古代之秦国,强大的铁蹄让人畏惧。
元天寰指了指正前方的一张地图。
那张地图,我十分熟悉。
我,上官,都有一张。
元天寰解释道:五弟也有一张,朕今秋确实有意北攻。
从古至今,多是北统一南,从地图上看自上而下的统一。
朕取得山东后,南朝人心惶惶。
大将萧植等一再加强淮水防线。
可朕北方也有宿敌,至今无法安枕,北方有柔然汗国三十万的人马。
柔然汗国有柔然,羌,东胡,高车和蠕蠕人。
这些民族骁勇凶悍,北朝历代都无法彻底打败他们。
朕的祖父曾御驾追击他们到漠北,俘获牲口几十万。
但他们逃得太远,还是无法一网打尽。
不平定北方,朕全力攻南,就可能受到夹击,也可能亡国。
今春与朕尚相安无事的老可汗暴卒,新可汗为他的侄儿。
数月来,北方六镇就受到骚扰多次。
新可汗野心勃勃,为了树立威信,一定会在冬天之前侵犯我边界。
朕等待的机会也就来了。
柔然汗国实力究竟多强,我因为身处南朝并不太清楚。
只记得元天寰祖父显宗皇帝,戎马一生最光辉的业绩就是大败过柔然可汗,可惜也没有斩草除根。
我合上书卷,注视他说:我能为你做什么呢?元天寰从桌上取出一盒儿:你只用桂花糖泡些茶就是了。
我以为他是开玩笑,他却认真的说:过几天是兰若寺新塔落成的祈福会,皇族贵眷许多都要前去。
你将是皇后。
因我朝民众信奉菩萨,这样的活动你定要显出十二万分的虔诚来。
朕近期杀戮气重,不宜冒犯,且又要秘密去北方武川镇巡视,你代朕去吧。
第二,九月九日重阳节,朕决定在长乐宫外的林苑秋狝,事后按习俗要与兄弟皇族们饮菊花酒,请你当女主人设宴。
众人对你因陌生而怀疑,你虽是少女,但务必要准备的尽善尽美,罗夫人自会暗中协助。
他要我代他去寺庙献礼,又要我准备家宴……我一一默记下。
战争迫在眉睫,他倒镇定。
我从他手里接过桂花糖:我定竭力。
至于宫中……不要担心我。
我会学着帮你。
他面色不变,默然相对。
长安一片月,后宫女子们在秋来时捣衣声一片凄切。
我有所感触,元天寰也意迟迟道:后宫中数百年积怨阴气太重,与你与朕都不利。
椒房乃朕母后居所,她之箱奁,胭脂犹在。
朕虽择立皇后,也不能忘记母亲。
公主明春以后,就与朕一起在太极宫起居吧……我耳朵发烫,手下一松,心道:我们又不是民间夫妻……想到跟这人日夜相对,也不是滋味……我转眼去瞅墙壁上一尊萨珊国的彩色琉璃普贤菩萨像,一人多高的菩萨像嵌入墙壁,通体剔透,大象的两眼似乎是玛瑙所制,黑白分明,异常清亮。
元天寰轻声说:有意思吗?这本来也是一个机关,鲜为人知就是了。
正在这时,老太监奸细而苍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皇上,上官先生求见。
我望了一眼元天寰,他沉吟:……召他入内吧。
我近来没有见到上官了……难免腼腆,虽然元天寰所给的桂花糖……许就是他做的。
我正寻思着回避,元天寰推我道:你去摸摸大象的眼睛。
我照样去一摸,墙裂开一锋。
原来墙壁内中空,可容一人。
我藏在里面,元天寰在外人影一晃,墙又合上了。
烛光迎着琉璃,暗室内斑驳彩影,晶莹美丽。
我缩在菩萨后,才发现大象眼睛缩了进去,留下个小孔,正好窥视外头。
片刻后就见上官步入。
天寰冰清,上官玉润。
二人并立世间,旗鼓相当。
上官脸色并不好看,倒是元天寰率先一笑:你今夜怎么来了?坐吧坐吧。
他的声音比方才响亮多了,我察觉暗室会将话语声加高几倍。
上官拢手,似不胜秋寒,眉目倒更是被秋风洗得更清丽了:我来是因为古怪的天象,你可别说你没看到。
昨夜太白星有变,缓动而反角,这是不宜远战,且大凶的意思。
你还是一意孤行要御驾亲征,于今秋攻击柔然帝国?元天寰又笑,不置可否。
上官抽出双手,挺直脊背:你已知秋季柔然将率先偷袭武川镇,你可向对方暗示你早作准备。
那样以你威名,他们会三思后行。
只要拖到冬天,你就可等明年再解决北方。
我不想等到明年。
上官你知我的。
我向来说打仗以人为先,地理次之,最后才是天道。
天时无常,我的计划早就定下了。
我不会因为凶兆取消大战。
我成年后就取消了朝廷钦天监。
任何妄言天道之人,在我治下都被罚作散播巫术。
因为我就是不愿意有人说什么天时不利,影响我作战……你且坐下好吗?上官眉头蹙着,还是坐下了,他的眸子里有几分伤感:我也知道太迟了。
可从善如流,本来只是历代帝王收买人心的策略。
你懂,但你不用,你装个样子也不肯。
在四川,揭穿你身份那次我为什么流泪?因为连我都不知道元天寰就是你。
难道你这样子不累么?我今天背着你做了一件事情,你怪我,我也认了。
我已去过你五弟赵王元君宙的府上,试探他是否愿意代你出战……元天寰肩头一震,我也捂住了嘴。
因为天象不利,上官就叫阿宙代替其兄北伐?阿宙太年少了……我踮脚,耳朵都贴在大象上,冷冰冰的,我迫不及待的想听元天寰的回答。
元天寰道:这样……五弟怎么说?他说:我知上官先生与皇上之谊。
既然先生说对皇上大凶,我愿意代为出战。
将军以死为荣,以国为家,义不容辞。
虽然军事秘密不能泄露给他人,但君宙自当磨剑以待。
元天寰淡淡的盯着上官:你觉得我会同意?上官一笑,语调沉缓:你五弟太小,官居太尉,却缺乏磨练。
霍去病灭匈奴,初战跟他年龄也差不多,何况他还在四川等处从军过。
为君者,保全自己才是保全国家。
北朝历史上常有太后帝王因为彗星出现而杀死亲王,后妃来代替自己遭受不幸。
你就让元君宙去漠北打个硬仗,又怎样呢?何况,我已经决定陪同他一起去。
我惊讶于他的潇洒,还有说话时将自己和他人都漠然置之的冷傲。
花前月下的上官,与此时的上官,真不一样。
元天寰突然哈哈大笑:太好了。
你也一起去!?霍去病二十三岁就死了,多半是累死的。
我亲自养大的五弟要是十来岁就葬身荒漠……也算朝史浓重一笔了。
你……凤兮凤兮,我早说了北方的战争你不用去,你的腿到了冰天雪地能行?上官,我是打算把你留给最大的江南战场的。
若你也跟着一起阵亡……天倒是会笑了,可我还能仰仗谁?他眸子燃烧,像是只老鹰。
上官愣愣听,猛站起来轻轻道:你去,或者你五弟去,我都要随行。
我上官是打定主意了,随你吧。
他离开,步子坚决,似樱花飘落,视死如归。
我膝盖瘫软,漠北之战艰难,从元天寰脸上倒是看不出来,但上官的严肃也明摆着的。
上官是玉,阿宙是铁,帝国唯有元天寰百炼成钢。
我是熔炉里的泥胎,还没有塑出形状。
我顺势跪拜在普贤琉璃像背面,心里有些盘算,便郑重行了一礼。
―――――――――――――――――――――――――九月初六夜,大风不止。
风弄檐铁,我剔亮银灯,以笔尖舔臂上血,在无量寿佛经上写下圣睿十四年秋,弟子宁朝故武献皇帝之女,余姚公主炎光华以血写经,一心供养于佛前。
伏愿父母并托生于莲华佛国并曦朝亿万子民同享福泽。
我合上卷轴,吐了口气,用丝绢缠绕好伤处。
谢如雅豢养的波斯崽猫溜进我的书房,直接跳上书案吃桂花糖水。
我轻打了它一记头:你是一只不君子的猫!如雅笑声先到,在窗外答道:它本就是六王爷送来的,哪能规矩呢?我忙掩上袖子:根本就不该收它到桂宫,每每抢我甜食吃。
如雅笑容总如雪晴。
他把猫儿抱下桌子:送礼人可厌,但猫是无罪的。
姐姐,你看这个……他从香囊里倒出把莹洁的稻米,我眼睛一亮:货都来了?他点头:咱们到河南采买的新城稻米全到齐了,我自己去清点的,在稳妥地方储存好了。
真要打仗起来,这些米可供全城人吃两个月。
他凑近桌面:好米,上风吹之五里香。
可惜北朝人喜食麦子。
所以新城稻米虽然种出来,现今在北方只能贱卖。
不过万一长安真要被困,这些粮食就可以救急,也许就是姐姐让北朝人接受稻米的契机。
我环顾四周,如雅会意,把猫递给我,低声道:姐姐,韦氏私库之财不急着动。
采买大米,还有一千匹苎麻布,花了零头而已。
皇上既给了你,就是相信你能妥善的用它。
你母亲谢夫人常说:女人必须有自己的钱。
还好有你帮我管理……我笑着瞅猫眼,一金一银,煞是可爱。
可小猫急着往我手臂里钻,大约是闻到血腥味儿。
如雅跟着猫瞧见我的袖管里,吸了一口气:……姐姐,这又何苦来?咱们南朝的公主远嫁他乡,还需要通过这来得北人之心?不,如雅,这次发愿是我真心想的。
人心又不会因为一卷写经得来。
北朝人远比我们南朝人要实际的多。
你看这里贵介公子,人人爱好刀剑打猎,在我南朝,公子们都在赏花作诗。
你这猫听说在南国会价高千金呢。
可北国人只肯千金买马。
如雅替猫搔头,叹息说:这小猫断奶时,母猫就死了。
因此元六送了来,我收了。
哎,我要见我母亲,说不定要等南北统一时了。
南弱北强,但北朝非是汉族,传国玉玺又在南方。
南朝的人心又怎么收服呢?姐姐当了皇后,对皇上也是有利的吧?我一听传国玉玺,便故意捉着小猫的耳朵,转开话题:重阳节宴会,我拟定的单子你看了?如雅笑如满月:只管交给我办。
姐姐明日去兰若寺参拜,真要穿苎麻布做的衣裳吗?我微笑默认,如雅晃着头,拿出腰带里的筹码计算了一会儿:哈哈。
恐怕你一穿,这布立刻就会涨价了。
如雅之音色,伴着檐铁叮咚,十分悦耳,让我想起江南的雨滴。
兰若寺号称花之寺,我也定要看尽长安之花。
------------次日,长安晴空无一丝纤云。
通向兰若寺的路上,万人空巷。
元天寰在一场盛大的仪式中,将我推向了长安,推向了他的臣民。
若他事先告诉我会是如此隆重,我可能还会有些微茫然。
但是他没有。
于是面对我从未见过的壮观场面,我血液里皇女的冷漠,木然,就极其自然的遮挡在我和北朝人中间,成为我天然的屏障。
在热情的欢呼和虔诚的诵经声中,我的四驾马车在天子的驰道上前行,年老的皇叔中山王,年轻的七王爷元旭宗,分别在我的马车左右骑马随行。
我好像看到了海市蜃楼,亦真亦幻。
钱币和花雨,被仪仗抛向四周。
每张面孔都是兴奋的,陌生的,各种头发肤色,各种眸子的色彩,在阳光下交相辉映,长安是胡族混血的城市,海纳百川的接受着所有的民族,元氏王朝的混血,令南朝望而生畏,却令更多新鲜的血液涌向他们的都城。
在我敞开的车帘内,十二色缨络暧昧胶合着车前的黄金,珍珠,玉石,贝壳,给我如初雪般的白衣投上花瓣一般的彩影,我的眸子望向任何地方,都似是金黄色的一圈。
难道人们看见的我,有着黄金的瞳仁?他们纷纷对我下拜,还有人欣喜的合掌,好像看见了天神一般。
我庄严的坐着,不免悲哀:当人们都以为我是神的时候,我更意识到我是一个凡人。
我自私,胆怯,我不愿为了江山,男人,皇后名位,牺牲我自己的生命和自尊,我是为了我自己的生命和自尊,才选择了皇后位。
虽然我还不是一个天神般男人的皇后,但他已经通过整个长安向我示威,当我意识到这点,我就更显得冷漠和木然,但冷漠,也被人们以为是天神的特征。
天神无情,他们只用自己的意志支配凡间。
骆驼旁出现酩酊大醉的青年男子,他隔着老远对着我喊了些胡话,没有人翻译给我听,但我可以从侍从们的脸色看出来。
他们要擒拿他,但我挥手宽恕了他。
宽恕别人,是我正在学习的最高智慧之一。
我甚至有些感激他,因为他是唯一把我当成十五岁的普通少女的男人。
孩子们在唱童谣,还是那一段:黄河浪,东海潮,凤鸣俅,中宫笑。
慧眼识得真龙面,得天下者得皇后。
我真的微微一笑,人们更是看到了奇景,热情得能把已经消失的夏天重唤回来。
无数的人在叫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忽然发现,这首童谣,实际上赞美的并非皇后,而是那取得天下的男人。
兰若寺的五层浮图,成了黑色的塔影,两行秋雁,在塔尖竟形成一个箭头的形状。
向我炫示着这个尚武和崇佛皇朝的巅峰。
我刚下车,就有一个人走向我,在眩晕的嘈杂声中,他轻问我:你忘记了南朝吗?我背脊上一阵寒冷,来不及思索,就回答说:不,没有忘。
一抬头,那个发出警言的少年已经挂上了客气的伪装,是阿宙!阿宙也在兰若寺。
他手里捧着一卷明黄卷轴:公主先请,小王也是奉皇命来兰若寺塔内供奉圣愿的。
元天寰的圣愿是什么?旗开得胜?更多的征服,我深深的盯了一眼阿宙的凤眼,太好了。
在他的眸子里,我还是一样的,而且没有那种巫术般属于神的黄金色光晕。
今天所有的人都用从未见过我般的惊异来看我,只有阿宙没有。
钟鼓齐鸣,我第一个向五层宝塔走去,手里拿了一只花环……---------------------------------------------------------------祭奠仪式之所以被认为繁重,因为它很像一次被重新演练的人生。
只是仪式有其他牺牲,人生只能以自己当命运的祭品。
仪式结束,王公贵族们被引到去观赏歌舞,还有西域来的戏法。
我则在尼姑的导引下,先进入佛堂边上的厢房休息。
在一大群女人中间,第一眼,我就看到一个贵妇人。
她非常美,即使过了盛年,她的美还像夏日正午的藤花,艳艳欲滴。
她媚眼如丝,有一种让男人疯狂,却让女人本能恐惧的风情。
还有种奇异的感觉,我仿佛本来就熟悉她,好像许久以前就见过她。
善静尼提醒道:公主,这位是先帝之杨夫人。
原来是阿宙的生母……怪不得我似曾相识呢。
她姗姗走来,与我见礼,在这里的女人中,除了我,就属她最高贵。
杨夫人。
我微微还礼。
她拉了我的手:公主,上次在掖庭匆匆一见,前些日子又蒙您送来桂花。
您是这样的美,见了都能让人延年益寿。
她的美太锋芒了,我母亲比她更美,但不张扬。
我笑了笑:夫人过奖。
掖庭我只经过一次,实在有趣,因此记忆犹新。
我记起了阴暗角落里蜿蜒的毒蛇。
她还未答言,有个红衣少女扑上来抱住我的头颈:公主,公主,你怎么不来找我玩?我看清是阿宙的妹妹元婴樱,就笑道:殿下,你也可以来桂宫玩啊。
元婴樱笑嘻嘻的拍手说:好啊,让五哥哥陪我来,他也可以和你在一起玩了。
杜哥哥给我一屋子好漂亮的男女娃娃偶人,可都不如你跟五哥哥在一起漂亮。
杨夫人眸光一闪,拍她:快别说傻话,叫人家南朝公主笑话。
我若无其事的掠过她们,向其他女子点头,善静一一介绍,一个女人,在这个时代,总是被介绍成某人的母亲,某人的夫人,某人的女儿。
我却偏偏避开家世男人,问些你爱好什么乐器?近来读些什么书?这个香是什么?中秋时在哪里赏月?最后问到的是帘幕内休息的六王之卢氏妃,她腹部已开始隆起了,兀自喘息。
我坐在她边上,捏着她的手,喂水给她喝,温存的责备:你不舒服就不该来。
她讪讪笑:王爷让我来寺里走走,况且公主喜欢见到我。
我笑着说:那倒是。
一瞥,竟见她的袖子内隐有伤痕。
我压低声音,注视她问:手怎么了?六爷纵情男色,竟至于此?她脸涨红了:公主可别多心了……六爷待我是好的……我有身孕,王爷总要有人伺候起居,外面谣传……你总不该信的。
我来北朝数月,只有她成为我的朋友,我之前从未提起过她丈夫的事,今日却没有忍住。
卢氏乃文烈皇后一族人,她们深受四德之教化,我……我握紧她手,用更低的声音说:夫妇同体,面子上的东西总还要过得去的。
你是大家女子,也要给他些威力……卢氏强笑点头,我也不好再多口舌。
元婴樱忽然把头钻进帘幕:公主,六姐姐,我们玩藏钩,好不好?藏钩就是分成两队,每次有一队人传递玉钩,对方来猜在谁手中,猜准为胜。
南北两朝女子,都乐此不疲,还有玩此通宵达旦的。
我在南朝,冷宫就我和母亲两个人,从没有跟人玩过,但我还是不露怯的笑着点头。
等我真的玩起来,我才发现有意思,玉钩在谁手中,只看神色,还是难猜。
尤其我身边坐着杨夫人,她乃是此行的顶尖高手,钩子在她手中,她泰然,不在她手,她反而惊慌,这样别人就会被她所瞒住了。
我学得快,观察了杨夫人一会儿,就学会了她的诀窍。
元婴樱叫:快停下。
那一刹那,我的手心,杨夫人传来东西。
我裆亢炼疾辉副洹?可她并未传玉钩给我,倒像是一对玉环。
她为什么那么做呢?我不禁皱眉。
对面的一位夫人笑道:公主,得罪了,这回钩子在您手中了?杨夫人摊开手掌:不,在我这。
大家都发出笑声。
我离开席位:无所谓输赢,各位尽兴就好。
我要找善静有话问,大家请继续玩吧。
我走到堂外一尊造像后,借天光看,手心是一对无暇的翡翠玉环。
杨夫人不知不觉,已在我背后:这是先帝在世时赐的。
翡翠环,绝无超过这对的。
我青春已过,翡翠适合妙龄女,因此想赠送给桂宫殿下。
她是先帝宠妃,在先帝晚年,更是宠擅专房,以至于数年内连生子女。
宠妃们除了美貌,都有些心计。
文烈皇后,当年会怎么面对这位杨夫人呢?小聪明的女人,常喜欢给些利诱。
我这人,因没有小聪明,也不欣赏这样的做法。
接受了,就是她同谋,拒绝了,就会树敌。
没想到元天寰后宫虽然无可竞争,却有王爷们的母亲惦记我。
我想着,还是笑着将玉环放回她的手心:夫人太客气了,好意本该领受。
但翡翠与我相克,从小母亲就不让我佩戴。
她握掌心,展颜艳丽逼人:桂宫,我有一言,您听了就算。
夫人请讲。
杨夫人有几分谄媚:桂宫孤身来北,没有外援。
将来,妾母子愿竭力维护皇后。
她的意思阿宙知道么?我眼里入了一点灰尘,只轻笑道:记住夫人的话了。
我没有应她,也不回绝她,这样最好。
我快步出厢房,向着后花园去。
---------秋风兰露,芙蓉金菊斗馨香,败叶凌乱,有两个男人语声。
我听了半句,就知是阿宙。
只听他说: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藏在庭院内一尊造像的基座后,看到阿宙面前跪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健壮少年。
少年手里拿了一把短剑:赵王殿下这次把李醇救出来,醇怎好一走了之?必当在王爷麾下效力。
阿宙爽快的笑几声,凤眼肃穆:你还是回到陇西李家去,等合适的时候再来助我吧。
你得罪了我六弟。
虽然国家有法,我裁夺你才有理。
但眼下我们兄弟不能为了你,伤了和气。
今日佛塔落成,大家都没工夫注意你的事。
你按照本王吩咐,赶紧走。
李醇为难道:陇西李氏以我家最强盛,但家中送我来长安当质子。
我……原来这少年是西凉陇西李家的儿子。
西边之潜在敌人,虽不强于柔然帝国,但形势更为错综。
阿宙双手扶起他:皇上面前,我来承担。
六弟鲁莽,皇上忙于军政,对他一些作为并不知悉。
皇上让你来当质子,并未怠慢你,而是锻造你。
你离家在长安磨砺四年,见识要胜过在家的人十年。
今后皇上要征服西北边境,你莫忘了今日。
李醇似不善言辞,咬牙拜别。
阿宙也不再看他,盯着远处一棵桂花树发呆。
我知道阿宙可能将要出击柔然,还是走了出来,鞋子踏过秋草,嘎然作声。
阿宙也不回头,好像我是他朝夕相处之人:小虾,你说方才那人比起你那边的赵显如何?他是可造的将才,能固守城池,但攻城略地,一定不如赵显。
阿宙回眸:赵显这种人才还是少些好。
平天下的时候最乏这种人,但定天下后一个赵显都太多。
我知阿宙的心病,头次遇到赵显,就是在我们逃亡途中,所以也不愿多说。
我走近他,注视他问:阿宙,你真要主动请战吗?阿宙扬唇笑起来:我还有我的大哥,如果只有一个人被天诅咒,那我宁愿是我。
人,为重逢而别,为死离而生。
我们北朝男子,草原起家。
生下来,就准备好面对这一切。
他字字认真,依然有一股子初见时就让人恨的骨子里的傲慢。
一瞬间,我的心像是投入湖水的小石头,涟漪从我四周散发出去,直到遥远彼岸。
重逢有日,而死离无期。
如果元天寰和阿宙只有一个人被天诅咒,我愿意是元天寰。
他足够的强,而阿宙就像秋天才结的果实……我不想说任何不吉利的话,便道:阿宙,你听兰若寺的秋虫呢喃。
很怪,我每见你就听到虫鸣,好像有你的地方,一直在闹。
阿宙凤眼明如秋池:带你去见见兰若寺的美人儿好吗?美人……?寺中的美人……是尼姑吗?-我将信将疑,跟着阿宙绕到五层塔背面,花木掩映着一处禅房,上书祗园精舍四字。
我眼睛倒是一亮,因为发现是元天寰的墨迹。
有个比丘尼出来,她牙齿都掉光了,说话慢吞吞的:原来是……五殿下啊,您……长那么高了?阿宙对她笑,用胡语说了一通,老尼就合掌让我们进屋。
阿宙低声告诉我:这位老师太是我曾祖父所宠爱的充华,几十年前就来兰若寺出家了。
北朝妃嫔若没有子女的,在皇帝驾崩后大多在尼寺度过余生。
我想起老尼布满皱纹的面孔。
时间无情,会撕破最精致的美貌的。
阿宙推开房门:瞧……秋阳照拂下,这是一间满是美女的屋子。
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仕女图,有妩媚者,有娇艳者,有沉静端详者,有飘逸如仙者。
每一张都描绘着不同的女人,可无一不是真正的美女。
这些都是谁画的?我惊愕于那么多的仕女图,全都盖有同一款的印章。
阿宙微笑道:我的父皇。
他的父皇?传闻他父皇好色风流,看来确是真的了。
阿宙环顾美女图,凤眼流光:这里共有九百九十九张,都是我父皇所绘。
好像他总想要画出最美的女人……父皇三十岁时驾崩,曾命将所有图焚毁,但文烈母后不愿意。
我母后临终时对皇上说,将存放于椒房内所有的父皇画作都秘密放到兰若寺供奉起来。
就像这里,宫中只有皇上,你和我来过。
阿宙说起母后,口气自然和骄傲。
元天寰自幼抚养他,倒是让他与生母的情分疏离了。
我心里忽觉高兴,我并不愿阿宙与他那艳丽无比的母亲攻守同盟。
她方才贿赂我,实算是有点野心。
若天寰和我无子,难道她想成太后?有了她当太后,我也只好去给元天寰殉葬了。
我谨慎说:今日见到了你母亲。
她比你父亲所画的任何一张图都要美。
她就在寺中……阿宙你不去看看她?阿宙摆了摆手,严肃的回答说:皇上有令:非是重大节庆日,皇子不得与生母见面。
我不能越礼去见杨夫人。
我四岁离开她身边,每年只见几次。
为了夫人着想,我不与她谈军国政事。
她对娘家兄弟等升迁的要求,我也从未在皇上面前提起。
倒是弟弟妹妹他们与杨夫人亲近些。
他望着我,稍带伤感一笑:杨夫人固然美冠北朝,但也不是最美丽的女人啊。
文烈皇后是最美的人吗?如果元天寰长得像他母亲,那么文烈皇后之美绝不下于杨夫人的。
阿宙的眸子内有迷惘:母后貌如山间白云,说远就远,说近就近。
皇上的龙颜,与父皇倒很相似。
父皇驾崩时,我已开始记事,模糊觉得他跟我大哥长得差不多,但我在大哥身边久了,父皇跟我大哥的样子就重叠起来,完全一致了。
母后一生,为父皇牺牲太多,倒不像为自己活着。
虽流芳百世,但因为过于执著辛苦,也算不得最美丽的女人吧。
我听他说得有趣,不禁自言自语道:因为她是皇后,所以人们就觉得她该为皇帝和霸业牺牲吧。
阿宙用手将一张仕女图抚平,听了我话,唇角扬起,似乎不屑世俗,道:一个男人,纵然是世界之王。
他所爱的女人,也应该只为她自己而活着。
我若有所悟,女人为自己活才精彩,但当世男子,有多少愿意这样的女人存在呢?一阵乐声传来,阿宙拉我的袖子,情绪蓬勃:来,来,小虾,我来告诉你什么才是我认为最美的女人。
我莫名其妙,跟着他穿过禅房,却发现已是花园的尽头。
塔的阴影覆盖下,也有几株挂花树,淡黄的蕊在若有若无的薄翠中间。
这些花树,虽然没有桂宫中雍容之美,但飘洒着别样的情韵。
好像有一种苍茫中意气风发,奔涌向上的力量。
面对这几棵桂花树,我和阿宙这样的人类,虽然是皇族儿女,也觉自身渺小。
阿宙含笑注视我,美丽的凤眼向上挑起,跟花树一起,如同绘卷。
他的声音明亮极了:小虾,最美的女人,就像一棵长满芳香蓓蕾的花树。
当一朵花凋落,下一朵已经绽放了,因此她永远是充满香气的。
现在的女人,喜欢让花朵开放在她们的衣服上,头上,笑容里,真正让心灵里开满花朵的女人,我还没有找到。
但我希望你将来是那样的女人。
上午我在兰若寺门口望着你,看到你有那样的风度,我从心底里快乐。
你自信,别人才会相信你。
你幸福,爱你的人就会幸福。
阳光从阿宙背后过来,给这个少年渡上金边。
他好像从未张狂过,只是桂花树里面等待万年的精灵。
一万年太久,我等只争朝夕。
我笑道:这么有哲理的话,怕是从谁那里偷来的?阿宙眯起凤眼:冤枉。
我大哥不爱谈女人,哪像我会瞎琢磨呢?我母亲辞世的秋天,我从未注意到南朝宫廷内的桂花。
可是在北国的土地上,桂花里却被我寄托了太多的思念。
我不禁告诉阿宙:阿宙,虽然只有几个月,但我觉得连风的味道都不同了呢。
我懂。
我仰头对他笑:奇怪,你哪里会懂?他也笑,重复道:其实我是懂的。
他说他懂,就当作他懂吧。
从初见到今天,我始终不太懂阿宙,但是阿宙也许真的能明白我。
阿宙牵我的手,足尖在桂花风中旋转起来:这曲子,是北朝盛行的白纻舞。
我小时候就进冷宫。
虽自学音律,但并不会跳舞,被他一拉,有眩晕感。
但我想到即将到来的战争,无论如何也不愿推开他。
阿宙带着我跳白纻舞,罗袂飘摇,如推芳引,他的手臂有力,身子灵活,步子不快不慢,眼睛闪闪发光。
南朝传统,只有女子群舞,或男子舞蹈,从不见男女共舞。
但北朝胡风犹存,因此对阿宙也不为怪。
我不敢看阿宙的眼睛,低头去看他靴底的秋草。
他的步子如在云上,滑在丝中,退进旋转中,我几能忘忧。
穷秋九月,北风驱灌。
唯有在花之寺,你我少年,青春未央。
战争的威胁,又算什么呢?渐渐的,阿宙与我一起到了那五层塔前,他怂恿道:上去看看吧。
我立即说:好。
我一口气登上了楼梯,直到塔最高处。
我站在塔顶的一个扶手处。
京城如在手掌,皇宫如一个家庭,想到身后的阿宙:你也来看吧。
阿宙面染桃花,凤眼肃穆:不,国有法度。
超过三层的塔,就可望见宫内。
所以那最高处只有皇帝皇后才可御览,我不能过来。
不过我看到你的表情,就知道你看见什么了。
我沉默半晌,才说:阿宙……阿宙应道:小虾……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但女人要为自己活,男人也要为自己活。
上官来找我,叫我跟他共同到北国迎战,我已答应了。
我发誓过的,绝不更改。
至于上官,若我拒绝他就是侮辱他。
我虽然不如你跟皇上那么对他有好感,但生死面前,没有好感的人也许更能纵情于战争这种残酷的游戏。
我刚要作答,就听见寺庙深处起了一阵羌笛声,盖过了远处的欢笑声和乐舞声。
那首曲子,我不知道什么名字,但旋律异常熟悉……那是我母亲临终前所唱的歌曲啊。
只是母亲之口,那曲调伤感迷离,在北国的寺院里,这曲子反而悠扬无情。
究竟是什么名字呢?我疑惑的转头,阿宙已经不在了。
他沾上桂花粉的靴影,离我一步之遥。
我不愿向任何人提起这个发现,我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我曾经设想过公主的爱是怎么样的,但我所遇到的男人,每一个本身都散发着超人的光彩。
这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遗憾?或者只是我的命。
----------兰若寺是我的凤鸣之地。
从那一天后,我在千万人的口中成为了尘世间美人的代名词。
我未成熟的容貌被无限夸大,我不坚定的向佛之心也被无尽歌颂。
以至我本人都困惑,他们说的那位光华公主究竟是谁?在长安人面前端庄的少女,在寺庙里虔诚的公主,在北朝被奇迹般的接受了。
人们盼望着我成为元天寰的皇后,就像盼望着春天再次到来。
可爱的妇女都是有虚荣心的。
如雅真够精明。
我参拜时所穿的白纻布,一夜之间价值翻高了数十倍,超过了丝绸。
达官显贵家的女人,都爱上这种布,好像领悟到朴素衣料的真谛。
我笑着令如雅在重阳节前将我们所买的一千匹白纻布,分送给在战争中阵亡将士的女眷。
严冬尚未到,我不奢望春天。
九月九日倒如期来了。
当长乐宫的晨钟敲醒太阳。
黄金风掠过寒艳层林,秋色尽情泼洒向帝王猎苑。
鹦鹉螺响,漫山遍野,旌旗招展。
秋日的空气砭人肌肤,但马上的我,只感觉到快马驰骋,猎鹰在我们的头上展翅翱翔,猎犬在我们的马后疾速奔跑,脚步沙沙。
这支浩浩荡荡的狩猎队伍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所到之处,鸟兽都不能幸免。
我们已经猎杀了无数的鹿,兔子,狐狸,狼……我终于在一个地势高处勒住了缰绳,鼻中辛辣,全身都涌起了剧烈运动后骤然放松的痛快感。
带着血腥的天空更加明丽了。
仿佛它下面这片广袤的森林是最远古的猎场,连女娲也在欣赏着健美的北朝男子们,忘记了她的使命。
这时,我又看到了阿宙。
他被一群骑兵围着中间,穿着枫叶红色的猎袍。
他们正在杀一头熊!阿宙镇定的注视着高大的黑熊,眼皮都不眨。
熊的左眼里插着金色的箭,黑红的鲜血从洞中不断的流出。
那是在北朝除了元天寰,只有太尉元君宙才能使用金质的箭头。
但受伤的黑熊依然勇气十足,它毛发怒张,嗥叫着朝玉飞龙扑去,山林为之震动。
玉飞龙受惊,人立而起,阿宙用手掌遮住了马的眼睛,另一手大力投掷出一根矛。
熊的背脊被刺穿了,血液飞溅四周,只是在阿宙的红袍上,毫无痕迹。
阿宙的眸子透出黑得泛紫的冷光,毫不犹豫的又投出了第二根矛。
那熊挣扎着,在离他两丈远的地方屈膝倒下了。
众人用网罩住了熊,同时欢呼起来。
我身旁的元天寰头戴通天冠,更显龙姿凤质。
他虽面无表情,目光倒是盯紧着白马红衣的弟弟。
啊,五哥又猎了一头熊!七王元旭宗羡慕的高声说,他对我友好的微笑了一下,礼貌的转开了头。
随从的六王爷元殊定笑呵呵的答道:老五练习多嘛。
又不用像你一样成天读书,又不用像我一样成天管事。
他连老婆都不要,不练武还能干啥?元殊定说完,盯了我一眼。
七王没应声。
元天寰忽然笑了,仿佛不经意的说:六弟,说到你管事,陇西李醇的事情你怎么管的,还要你五哥帮你?元殊定脸色一白,挺直了胸脯:皇上,这事情臣弟本不想提了,怕连累了五哥。
李醇仗着李家是西边豪强,在长安常对皇上有不逊之辞。
臣弟依法治他,五哥却因为私谊放他走,他这就是打弟弟的耳光,怎么是帮臣弟?元天寰冷冷道:陇西李醇是李家在长安的质子,西北边陲的安危至关重要。
就算依法治他,也要通过朕。
你们一个捉,一个放,国法是你们俩的?朕就是国,朕即是法。
明白吗?元殊定像被锥子刺破的球儿般泄气,脸色由白转青,立刻下了马,看样子要下跪了。
元天寰不耐的摇手道:朕不许你在祖宗狩猎的地方丢脸。
今儿是重阳,念在手足之情,朕网开一面。
你以后好自为之。
你们小孩子家搞鬼,朕总能弄清楚。
所以你不如学学君宙,率先上表奏明原委。
元殊定说是。
他走到元天寰的御马前,抬起头,居然满脸是泪,骄横样子荡然无存,只剩委屈相。
我倒也吃了一惊,这人变脸真快!他只当旁人都不存在,哽咽对元天寰说:皇上……臣弟又不聪明……也不会取宠。
从小就这样,排行不上不下。
皇上教训的是,但……光说臣弟不是……五哥就不该挨骂?臣弟自从管了京兆府,得罪了京城多少人?五哥呢,边赏花,边接待名士,好名声都归他了。
……李醇的事情,……臣弟是怕给皇上添烦。
五哥越权放走李醇,把陇西李家都当是他私人的卒了!元天寰仔细的听他说话,但眼神中的不耐却溢出来。
远处垂死的熊依然在哀鸣着,阿宙早看见了我们,但他并没有骑马向我们而来,只是在猎物周围徘徊着,好像知道六弟在说他不是。
阿宙放走李醇时,我在场的,阿宙说的话我记忆犹新,但六王,七王都在左右,我没办法进言。
元天寰脸色阴沉,缓慢的说:六弟,你实是个聪明人,但你活着,就始终没个信念。
朕教训你,并不是单为了李醇一件事。
你私自拷打囚禁李醇,此为不仁。
你在李醇的事上告你五哥的状,此为不义。
你沉溺男宠,置卢氏妻于不幸,此为不忠。
你可以不仁不义不忠,但你不能完全置自己于无辜境地。
特别是卢氏,你要是再对她横加捶挞,朕立刻命她与你离绝。
他从袖子取出一卷表章,甩到元殊定身上:看看老五在李醇之事上,如何百般维护你的吧。
朕给每个弟弟机会,但别总落了下风才好!眼看着就有你表现时候了,你不能让朕失望。
元天寰拨开马头,秋风鼓起他黑色的披风。
他与阿宙擦肩而过,并不理他,阿宙忙跟随了上去,我和七王也夹紧马肚子,朝猎苑内的大营进发。
―――――――――――――――――――――――――――――大营之内,是我们预先精心准备的酒宴。
如雅正在外头清点杯盘,元天寰说:免礼。
谢如雅,你会骑马么?谢如雅骄傲一笑:臣能!元天寰也对他笑了:好孩子,既然能理财,闲暇时可去户部学学。
朕已吩咐了尚书穆孝伯,准你随意出入。
如雅欣喜,眸子骤然一亮。
我在元天寰背后,也对如雅微微一笑。
这回他如愿以偿了!营帐内的金盘内,盛满了系着黄金装饰的茱萸。
茱萸代表着兄弟情。
我这次准备宴席,特意请教了罗夫人有多少莅临的皇族男子,可以佩戴与皇帝相同的茱萸。
元天寰浑然忘记了不快,情绪饱满的数了数茱萸,笑问我:公主,是否多了一枝?我给他和我自己斟了葡萄酒:没有错。
上官先生是不是也算你的兄弟呢?元天寰思忖片刻:来人。
皇上?他拿起一枝茱萸:快马加鞭送到长安上官府,赐给上官轶。
上官先生没有跟来长乐宫,大战将起,他在筹备什么呢?元天寰看出我的心思,将葡萄酒一饮而尽:上官今天在长安府内宴请太傅郑畅和其他各部文官。
他为朕礼重,又声名显赫,所以没有文官会不去。
朕平四川以来,文官中一直有厌战情绪,近来太白星凶兆,他们读书人更心思浮动,只慑于朕不敢明言。
但上官觉得,上下一心,要比文武对峙有利的多。
因此在席上他会由大家倾吐,而后摆明厉害,说明北方之役,不可不战。
上官不喜欢交际,倒肯为了元天寰舌战?我有点诧异,可惜自己身在长乐,不能聆听众人争辩。
我吐了吐舌头,赶紧把自己杯中的酒也喝光了。
鼓声起,皇族们纷纷到了外帐等候。
元天寰召宦官给他在衣服上别上茱萸,胖乎乎的小宦官踮脚几次,也没弄停匀。
元天寰好脾气等着,无可奈何。
我倒笑出来了,将小宦官手里的茱萸拿过手:我来吧。
我仰头,一会儿工夫,就将茱萸顺贴的插在他的领襟上。
我得意一笑。
抬眼,元天寰雪白的脸离我近极了。
他的眼神清朗,忽然问我:你在兰若寺见过美人图了?我点点头,疑惑的望着他。
想了想开口道:我在兰若寺无意中遇到过五王,他当时正和李醇说话,要他李家对你尽忠。
我还独自登上过五层塔最高处……他眼中朦胧水雾又起:你上次听上官说出战远伐不吉祥。
朕想知道,你希望朕自己去,还是如上官建议的让五弟去?我?那一瞬间,我听到脚下静谧的沙漏声,我直视他的眼睛:我希望你去。
他听了一笑。
一点都没有讽刺或者不快,只有舒心的笑容。
我加上一句心里话:因为你是必胜的。
他的笑意在薄唇上不散:此事朕已定下了。
不过,你的回答和朕预料的一致。
元天寰……?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又继续问:今天你没有射出一支箭,朕原以为你是会射箭的。
我吸了口气:我不需要射箭,罗夫人说,北朝的女人只吃男人给她的猎物。
你打了这许多鹿,还不够我吃吗?元天寰笑意更深,也不再说话,率先走出去了。
小宦官捧着金盘跟着,按照传统,元天寰给他的兄弟们头插茱萸。
―――――――――――――――――――――酒过三巡,我是大帐内唯一的女人。
出于对我的尊重,没有人对我平视,阿宙也不例外。
等到上麦饭的时候,每个人看到侍从打开食盒,都嗟叹一声。
元天寰看了一眼,问我:这是公主殿下准备的特别食物……稻米?我环视众人,用清晰的声音说:这是河南的新城稻米,以三种汤汁混合拌成的饭。
据说是周文王时候流传下来的配方,请众位尝尝。
有些皇族子弟相当犹疑,但中山王,阿宙,还有七王旭宗都立刻举筷。
中山王咀嚼后赞美道:原来稻米是这样的香,可惜老臣吃了那么多年的麦子。
元旭宗笑着附和:好吃,好吃。
他们这样一说,众人都纷纷跟进。
南北朝人的习惯不同,其实爱好美味是一样的,我事先就有足够的把握,大家都爱吃这种米饭,当然……汤汁也用资不菲……但关键是,让北朝贵人们先吃上稻米。
按照规矩,这时候就要上女乐。
但我并不欣赏美女们在一群吃喝的男人面前表演。
所以……我另有安排。
我拍拍手,大帐口出现了一位相貌丑陋的年迈老人。
青年贵族们顿时意兴阑珊。
那老人盘腿坐下,看我点头,就用一根马骨敲着草地,开始唱: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随着老人的歌声,大帐内逐渐安静了。
他唱了三遍,震发聋聩,众人忘乎所以,好像回到了建国之处的北地。
我仿佛看到了碧草黄花,鹰翔云海,一望如砥的大漠。
好!阿宙第一个站起来喝彩,元天寰似也满意,命重赏歌者。
众人也意犹未尽。
阿宙举杯对众人说:来长安定都,我等久听靡靡之音,重温旧日歌曲,才想到我朝雄健的当年。
草原大漠,本是我朝故地,然柔然帝国,虽与我朝约为兄弟,却经常掠夺边境,骚扰六镇,若有机会重夺祖先起源处,臣万死不辞。
他说得慷慨激昂,歌声余音绕梁,众皇族又因饮酒热血澎湃,因此不少人都应声。
对,早该灭了柔然!草原应该全是我朝的疆土。
先平了北方,再统一天下!我望着阿宙充满朝气的脸,元天寰对这个弟弟究竟怎么想呢?元天寰并没有出声。
他望向帐外,只顾饮酒,并在案下拍了拍我的手背。
过了一会儿,外头马蹄声响。
竟有军士急报,宦官呈送上来,众人酒醒了一半,都望着元天寰。
我看到元天寰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而后他从容的对大家说:柔然在今日凌晨攻击武川镇。
各位,朕不想战,但别人入侵,我朝不得不迎战,平定北疆,在此一举。
九月九,果然是非常日子。
难得我和元天寰竟然有所默契,在这个时刻宣布战争的消息,无疑是最鼓动战心的。
皇族们义愤填膺,摩拳擦掌,也都在天寰意料之中吧,我安排的歌者,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阿宙第一个跪倒在御前:皇上,臣为太尉,外强入侵,臣弟理当领军出战。
他头上插的茱萸,在风中轻颤。
元天寰对他注视良久,一字一句道:你不能去。
他这话一出,非但阿宙自己吃惊,众人喧哗都停止了。
元天寰站起来,任由秋风吹着他衣服上的茱萸。
在那一刻,他看着阿宙,好像阿宙是时光倒流中的自己。
他说:朕对柔然早有察觉,因此未雨绸缪,已经定下了出征的名单:朕将御驾亲征,以河南上官轶先生为军师。
以右将军长孙乾为先锋,六弟魏王殊定和卫将军于英分率左右军一同出征。
五弟赵王元君宙留守京城,摄理国事,都督中外诸军事,以中山王并太傅郑畅为辅。
六王爷本来灰溜溜的,听了这话,一跃而起:臣弟愿为皇上赴汤蹈火。
阿宙脸色都变了,似大为失望,他膝行到元天寰的脚下,拉住他的衣裾:皇上……求您收回成命,还是臣弟去吧。
皇上……您是万尊之体……我知道阿宙不愿提起天象凶险和此战的艰难。
他的凤眼里涌上了泪花,说话都不利索了。
元天寰毅然扯开衣服:朕决定了永不会更改。
让你留京,自有道理。
现在军情紧急,朕立刻返回皇城。
我跟着他一起入内,阿宙却跟了进来,直到人们已经听不见的地方,他才又拉着元天寰再三的恳求,连我都不忍心听,只能避在一角,旁观他们兄弟。
元天寰终于叹气,蹲身扶住阿宙的肩膀:五弟,朕对你的安排,你还不懂?阿宙使劲摇头:虽然能懂,但不敢懂。
大哥就像我的父母师长……元天寰摸了摸他的头发,那茱萸也散落出一些飞絮:五弟,你只有十六岁。
这一仗难,长安并不保险,所以你留在长安,不但是我为你好,也是我给你的考验。
天象虽然对出征者不吉祥,但我不怕。
万一……你记得前几天朕让你放到兰若寺宝塔内的那卷朕手书祈愿么?阿宙茫然的点头。
元天寰又用手抚了一下他的额头:那卷不是祈愿,而是朕的诏书。
万一朕有不测,你和中山王,郑畅,一起去当众打开它,记下了?我心里猛跳:元天寰还未和我成婚,他若驾崩,只有皇弟继位。
那个人果然是阿宙!元天寰又和阿宙附耳说了不少话,阿宙低下头伏在他的身边,似要痛哭,又使劲忍住。
马蹄声催促着出发,元天寰终于抛开弟弟:公主,回宫吧。
他携我的手,穿出大帐,穿过众人,径直登上御车。
我莫名的难受,又莫名的激动,耳边一直回旋着老人的歌声。
车轱辘一转,我认真的请求:元天寰,带上我一起出征吧!他好像没有料到我这句话。
半晌,才含蓄拒绝:不行,北方有许多湖,深不见底。
我执著的回答:无论多深的湖水,只要冬天结上冰,我就能踏上去。
我根本不想看透它,只要站在最上面!……你到底要征服什么?是一个帝国,还是人的心?我不知道。
我只是希望能亲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只是想站在冰面上。
我想目睹上官青凤第一次飞翔,想要见证元天寰是最强的人……我最想代替阿宙去体验天与地的搏杀。
元天寰将我手放在他的手心,郑重道:公主,我向你保证,你将来还会看到更精彩的战争!但是这一次,请你留在都城,让我去征服吧。
在他握住我的手的时候,我毫不怀疑,他将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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