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车轮无情的碾过。
毁灭了无数女子的春闺梦,也成就了无数男人的壮士心。
人们根本不必为它准备。
因为即使给于再多的时间,还是准备不好的。
长安城在几日之内,就成了一座巨大的火药库。
每时每刻,都有铁骑从四面八方涌来。
夜半时分,城门的石臼依然在被撞击。
大地的凝重节拍,不断的被重复着。
百姓们就像中了巫术般哑然。
深夜我在桂宫高处,第一次按照图籍所示,瞻望了太白星。
它不过是一个发出白炽光芒的遥远星体,跟这个国家主人的光辉,不可同日而语。
为了它,元天寰已经斩了两个人。
军心不可动摇,以星象蛊惑人心者,只有死路一条,我赞同。
元天寰同上官,诸王,将军等在太极宫通宵达旦的商议军事。
他常令少年如雅去旁听。
如雅虽不发言,但过耳不忘,因此我也知晓了军事安排的内情:元天寰只带走十五万骑兵,五万车,将其余的兵力,全部分配给长安周围,由太尉元君宙指挥。
有人提出,这样对于御驾,并不安全,但上官冷冷一言用兵贵奇不贵多,便封住了人嘴……六王甚至对如雅说:皇上用上官青凤,是在冒险。
如雅转述给我听的时候,不带感情,观察着我的反映。
我不以为然:元天寰并没有冒险,而是上官在用自己的名声冒险。
高人不出山,就永远可以当高人。
出山了,你的名声,只由你的真实能力决定。
对我来说,我虽然见过徜徉在山水中的上官,我也明白他眸子背后所渴望的东西。
微妙的人心,在四川时候,我尚不懂,但最近几天,我渐渐领悟了不少。
如雅抚摸着腰间的钥匙:姐姐,长安也不安全,你感觉到了吗?我没有回答,那是阿宙面临的考验。
我特意去看赵显,他好像兴奋异常,他的蓝眼睛,因为战争之火而被燃烧起来。
他盘腿坐在宫门洞的篝火前,大口吃着萝卜炖羊肉,一边唱着四川的山歌。
我笑道:你就那么高兴吗?他用沾着油星的手摸摸袍子:吃饱了羊肉,好过冬!我这种人生在和平才叫不幸。
公主能帮我对皇上说,让我跟他一起去北方吗?我摇摇头:赵显,你知道皇上的。
他要你去,一定不需你说。
他留下你,也是为了长安,而不是为我。
赵显咧嘴笑开了,有些悻悻。
就算在长安,让他在元君宙的麾下,他也不快活。
我仰头望天,雷鸣阵阵,出征前夜,会下大雨。
太好了,抹去了太白金星!我对着身后的宫女们一示意,她们纷纷上前,将赵显的面前堆满了十几件新袍子。
赵显手里捏着一根啃干净的羊骨头,直愣愣的看着宫女们,阿若含羞笑说:赵将军,我朝风俗:大战前,女子都要缝制战袍送给哥哥或者夫君。
我等在深宫与世隔绝,大家缝了全都送给你了。
你一定别辜负桂宫殿下的期望!赵显严肃的站立起来,向女子们作揖:多谢姐姐们。
赵显一辈子就穿这些袍子,也够了。
这如北风般彪悍的少年,眼角有纯真的泪花。
我忍不住说:一辈子,难道将来你不娶妻?那一刻,大雨滂沱而至,雷鸣电掣,粗重的雨点冲刷着一切。
赵显难得凝重的皱眉沉思了一会儿,又看了看自己身旁的大刀,笑着摇摇头:战争时我不会娶妻。
不然丢下个寡妇,我死也不放心。
可若不打仗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你……我还没说完,就有宦官冒雨飞奔而来:给公主殿下请安,皇上已到鸿宁殿。
口喻赵显也去觐见。
走到鸿宁殿口,我对赵显说:皇上一定有谕旨给你,你先进去吧。
他默然遵命,我等在廊下。
如雅撑着把伞过来,悄悄说:刚才消息,武川镇,朔方镇,损失惨重,但皇上也不着急……我只觉得秋雨寒气入骨,但我并没有多少愁绪。
雨点的节奏紧密,就像北方的战鼓。
我心潮澎湃,长安城的深处,好像有青铜器的和鸣,预示着非凡的战争到来。
明日……就是明日了……我走进大殿,元天寰的声音倒像秋雨:……就这么定了吧。
他的瞳孔里集中到我的脸上:赵显,你跪安吧。
赵显心绪重重,退出的时候也不合乎礼仪。
公主,元天寰对我疲惫的一笑:朕来看看黑鸽子。
我指了指放置花瓶的案子。
黑鸽子本在那里的……?元天寰悠然道:它在这儿。
他的口气,似乎一点都与战争无关。
我一瞧,对那黑胖鸟儿顿时火冒三丈。
原来,它竟将我藏在床暗处的一件衣袍叼在嘴里,拖来了给元天寰看……我看到阿若她们缝制战袍,也学着缝了一件。
我在冷宫时没有好好学过女红,因此缝制的衣裳,针脚远不如阿若细密。
可不是让人嗤笑?我……那倒是一件男人的袍子……我想不出什么解释,不如不说,用眼睛溜着元天寰,下定决心在出征前不说任何让他心烦的话。
元天寰将袍子捏到手里:挺好的。
我不明他所指,他抬脸说:这袍子缝制挺好的。
我啊……了一声:你在我这里用晚膳吧?他略带遗憾的摆手:今晚还要去城南骑兵营帐,朕出征前夜都在军队中宿夜。
就此别过了你吧。
我心里一动,元天寰注视着我:朕本来有几句话交待你,但看到你又觉得多余。
长安五弟守卫,宫中就交给你和罗夫人。
你是桂宫殿下,皇帝之未婚妻。
你的一言一行,对于人心都有作用……我抢到:我明白。
等你回来,你也会明白的……他笑了一笑,又靠在垫子上,闭上眼睛,似有丝伤感:……朕每到桂宫,总有一种婴儿般的奇特感觉,好像总觉得母后回到了身边,朕就可以安心入睡。
不过,对你也算失礼……我轻轻道:管他呢,你就索性睡一会儿吧。
这么大的雨,倒像是催眠曲子。
元天寰也不客气,真的平心静气,闭目养神起来。
好像纷扰的红尘,战争,都跟他毫无联系。
我望着他睡觉,自己也发困,靠到远处的琉璃屏风旁勉力撑着。
黑鸽子兀自跳在地上,咕咕叫着。
倒是越发衬出殿内宁静。
我忽然觉得,要是明日不是战争就好了,那个男人也可以睡下去,我也可以休息。
我甩甩头,元天寰却动了动:可惜啊,睡不成的。
你知道,这两天一经交手,柔然帝国准备比朕想象的还要充足的多。
他们多年隐忍,蓄势待发。
而我军长年征战,正处疲劳。
公主,朕此次出击,他们必定会分强兵攻击长安。
到时候君宙加上赵显之力,也不知能否抗衡。
但我不出击,五弟和赵显等毕竟太年少,在从未经历的北方地形上恐怕施展不开。
一旦北方全线溃败,长安就会危及重重,大家都坐以待毙。
因此,不论天象吉凶,我出战,赢的机会才大。
我站起来,对他静静的说:五王爷的力量,应可以守好长安。
赵显,你才用得着。
我不愿你让他代元君宙迎敌。
你太保护五王,对他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元天寰沉默半晌,忽然站立起来,抚摸着振翅飞到他肩膀上的鸽子,他顿消疲态,目光炯炯:公主,朕保护五弟,何尝不想保护好你呢?……朕十六岁出征至今,这是第一次有女孩送给我的战袍……我有点惭愧,难道这是专门送给他的……?但我只狡黠一笑:元天寰你要谢我?他傲然望着殿外秋雨,也潇洒的笑了:你呀,有什么值得朕谢的?明天来送朕吧。
―――――――――――――――――――――――――――――一场血战,以血开始,所以元天寰出征,便以血祭旗。
柔然在长安城内的几个贵族,在秋雨连绵的早晨,都成了刀下之鬼。
长安北门前,送行的大臣,王族成群。
我以酒敬元天寰。
人们注视着我们,眼里含着泪花。
似乎他是战神,而我就是胜利之神。
元天寰一身戎装,精神抖擞。
他饮完酒,轻轻对我吐了一个词儿,我还没有恍过神儿,他已经挥手,全军出发。
上官先生的马车从我身边经过,那大汉孙照礼貌的对我躬身。
我不禁叫了一声:先生?瞬间,他揭开车帘。
他那张清丽如诗的脸,从容,轻松,愉快。
他望着我,就像澄清的碧空。
但他没有说一句话,就再次放下了帘子。
随着大军的远去,这城里只有我和阿宙了。
阿宙曾说让我许他一个秋天,想不到今秋,是你我共守长安。
―――――――――――――――――――――――――――秋每深一分,我就越习惯于这座城——元氏之都城。
北风卷着狂沙呼啸而来,最后一片殷红的叶子在长安飘落。
箫鼓离我们极远,又极近。
我错觉有两个少年是站在城垣上观看城内的一切。
我是我,他是他。
虽然星空下,阿宙和我绝不可能隔着长安城握起手,但时时刻刻,我看得见他,他也看得见我。
于是,心里装得满满的自信,连死都不怕。
贫贱如小民百姓,都日夜在寺钟里为皇帝祈祷。
富贵如王妃公主,也献上了珠玉锦绣以供军用。
京城上到尚书八座,将军谋臣,下到宫女宦官,乞丐小贩。
常盼望着启明星般,彻夜等待御军最新的战报,被快马驼着,破黑雾而来。
我曾经以为人们畏惧元天寰,原来,他们更依赖着他。
二十六岁的元天寰,就像曦朝人的父亲。
而不像南朝皇位上我的叔父,无人真正的畏惧他,也无人真心诚意信任他。
战报来时,只给太尉元君宙,阿宙也总是令人简短抄录给我,有时候还派来长史杜昭维向我解释。
天佑元天寰,一个月来,他一直在胜。
百姓们觉得他该胜,因为他如战神。
但只有我们上层少数人才知道,战神也要用血来换取每一步的前进。
第一仗,元天寰夺回武川镇。
柔然人全力防守。
武川堡垒前,尸体堆积成山。
但元天寰不惜代价,日夜猛攻,他命令右将军长孙乾不准退后一步。
老将军长孙乾左眼中箭,用手拔掉箭,继续作战,左右无不感动振奋。
虽然北军损失惨重,但于第五夜,元天寰之军旗飘扬终于在成为废墟的城上。
此次战役,上官先生改进了墨子所研究的武器云梯,分为上下两层。
下层绑在牛皮车上,上层装上轱辘,更便于军士攀城攻击。
柔然俘虏数万人。
元天寰不愿招降,下旨意全部就地活埋:用坑杀他们以祭奠北军亡灵。
而后在武川誓师,继续向北踏平柔然帝国。
元天寰向所有的柔然城市发了檄书:降者可生,不降皆死。
他所包围的前两个柔然边境城市,在大军的凌厉攻势下,迅速投降,但第三个城市,却不肯投降,他们回答皇帝说我等只剩一人,也不为汝之奴隶。
元天寰以御弟六王元殊定在城前叫阵,吸引其守军注意力,自己率三千轻骑绕道在背面夹击次城。
三日破城。
他毫不怜悯,按照自己曾许诺的那样:将所有城内男女老少一概处死。
但到此时,柔染可汗的主力依然没有遭遇元天寰的军队,我问杜昭维:何时可发起全线攻击?杜昭维沉默片刻说:未知。
我们还在等。
我不再问,我既然无法从皇帝出征,我的任务就是守护好长安人的心。
我常常去寺庙,普通的民众也可以看见我欣悦宁静的表情。
我并非假装,因为我在那样的时刻,确实什么都不去想。
柔然人既然是侵犯的一方,那么就要背负民族的命运。
天寰杀俘虏,残忍么?不。
那是一个皇帝的风格。
秦灭六国,坑杀赵军数十万,但结果却能统一天下,书同文,车同轨。
始皇帝的精神,传给了杰出的继承者,元天寰也算其一。
但这个道理,并非人人懂,特别是文人。
当留在长安的一些文官劝说上可适当宽免,则将来可臣服此国,杜昭维告诉我,阿宙如此回答:书生陋见!柔然国处于北荒,其地不可用,其民不可臣。
皇上出征,唯绝国家后患。
开国之君,皆杀人无数,还可流芳百世。
创业之帝,就不可杀人?我庆幸,皇帝不在,但阿宙在,他总是谈笑自若。
以清新俊美的风采,博得了臣民的好感。
长安的风评说:太尉王真像皇帝,非但像他的爱弟,甚至像他所生的儿子。
但我知道,阿宙离元天寰,还差了十年。
风刀霜剑,腥风血雨的十年,就是阿宙和元天寰的距离。
十月中旬,元天寰旌旗千里,横渡沙漠,对仗柔然可汗于漠北。
七天内,我们再没有接到任何消息。
夜间我心急如焚,漠北发生了什么?我后悔没有坚持跟着去。
这场战争对我永是悬念?我忽然想到了我父皇和母亲。
母亲每次都跟父皇出征,只除却最后一次。
为什么,她后悔吗?我无从知晓。
但我又觉得可笑,元天寰和我,毕竟不像我的父母。
听闻漠北严寒,已经开始结冰。
我又担心上官先生的腿。
元天寰需要智囊,但上官的身体……我知道上官一定不需要同情,可他发病,会否影响到元天寰的军事呢?我以前认为元天寰喜欢智取,但似乎和柔然帝国的交手,他采取的一直是强有力的进攻……我思路如麻,夜间失眠,只听鼓声沉沉。
可到了白天,我依然带着微笑,以美酒佳肴犒赏长安守军。
我到了太尉亲率的御林军营,阿宙亲自迎接我,请我去看士兵习武。
他挑选了几千精壮的年轻士兵,不教他们别的,只让他们赤脚在地上练习行军。
我忍不住问:阿宙,为何没有消息?阿宙凤眼里没有迷惑:皇上出征前都吩咐了,大家距离太远,不必担心。
让我按机宜行事。
我还要问话,阿宙侧耳,年轻的军人们在唱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
他们都是二十岁下的少年,血气方刚,因此所唱之曲,唯有豪迈的青春之气。
阿宙目光明亮:我愿柔然用它的主力来攻击我。
皇上这次出征显然下了决心。
我也是下了决心的,只要元君宙活在世上一天,皇上的天下霸业就能定可实现。
我点点头,他眸子一寒:小虾,你是南朝公主。
前天,捉到了几个乔装打扮,带着大批财宝的南朝人。
本不想告诉你了……但还是你问问。
我吃了一惊,此种时刻,南朝皇帝派奸细来北方做什么?难道是想约同柔然帝国夹击北朝?还是要刺探什么情报呢?夹击北朝,南朝就不冒险?而且元天寰是那么值得挫败的?我细细思量着。
阿宙的手下已经将几个南朝人带到了,他们受惊跪着,但并没经过拷打。
他们对我漠然,我开门见山,冷静的问:难道说你们赴北方,是约同柔然夹击北朝?那几人不言语,我站起来,他们面面相觑,才磕头:公主殿下,我等冤枉……我居高临下的看着几个南朝人,心里面并没有多少对故乡的怀恋,却更复杂了。
我淡淡说道:你们来长安,不该选秋天,而该选春天,观本公主的结婚典礼才是。
其中为首的人惊惧碰头,我微微的摇手:将他们松绑,不过误会罢了。
军士们看阿宙的眼色,阿宙应允了,眉头微微皱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注视我。
我领着南朝人出帐,站在点将台上,去看元君宙手下阵容整齐的士兵们,北朝的新式戈戟光芒异常,我微微笑答道:你们觉得如何?他们互相以目示意,虽不至于啧啧,也有羡叹之意。
我微笑道:此不过普通一营军,一簇武器,北朝有千营此等军,武器生产是日夜不停的,就说不清楚了……为首的人眼皮一动,我笑得更欢:皇上不在,但他凯旋回朝不会超过一个月。
你等可面见皇上,参观一下北朝的粮库,金库,也不枉来一场……此国盛而大,为本公主之幸运。
我仰望秋空,不无讽刺,又有些骄傲:我炎光华从小幸运,现在幸运,将会一直幸运下去……那几个人唯唯诺诺,好像慑于我皇家公主的威信,不敢多看我。
为首那人近我:殿下,我等也是奉命,大将军箫……箫植?将军怎么总是想到干戈,既然我都能拿来和亲,我叔叔的意思是极明确的。
南北和平,才是两帝王心中所愿啊。
替我问候将军,他也已经不惑之年了吧?我走了几步:……你们回去吧。
不论是否来买情报,还是联合柔然,你们既然被捉住了,什么都不要想成了。
我不愿意多说,就令士兵们将这几人暂时羁押。
一回头,阿宙在台边旁观。
阿宙跟上来,厉声说:不行。
你不能放他们回去。
至少扣到皇上回来。
我没有作声,阿宙又叫我:小虾?我停步:这里没有小虾,只有余姚公主。
你必须放他们走,若扣留时间长,倒给南朝把柄。
心中不怕,何必不放?只有大大方方的放了他们,才向南朝显示和平大度。
也告诉箫植:长安并不空虚,我等胸有成竹。
阿宙思索着,对我的话并不排斥,但也不立刻接受,我又说:现北方激战,西方不定,稳定南朝才是国策,还记得过去上官先生讲话么?阿宙按了按剑柄,点了点头:……谢谢你。
就那么办吧,南朝使者之事就不追究了。
不过,长安虽不空虚,确实也有危险。
皇上大军与我等消息阻隔。
方才接到报告,柔然主力中的一批,正在向长安来。
柔然可汗本人在漠北牵制了皇上 ,精锐已经从北方逼近我们。
长安不再安全。
我倒并不紧张,似乎早就盼着此刻。
我正要答话。
杜昭维上气不接下气,跑来:殿下,殿下……上官先生来了战报。
怎么是上官先生写的?以前的战报都是元天寰名义所发的……难道元天寰……?我想到这里,和阿宙都像受了惊骇。
阿宙急忙解开战报。
我肯定:那里面有元天寰的消息。
究竟发生了什么?=======================阿宙仔细阅读军报,生怕看漏了一个字。
看完了,他将军报卷起,慢慢放到袖子里。
我忙问:到底怎么了?杜昭维乃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儿,也将肩膀绷紧了。
阿宙仰望长空,凤眸寒冷清亮,对我和杜昭维道:我们进帐再说吧。
等我三人进了帐子,阿宙屏退左右,才说:远征军暂时不利。
漠北沙漠一战,统率右军卫将军于英不顾圣命,中柔然埋伏被俘……六王手里的三万人马呢?我脱口而出。
杜昭维瞥了我一眼,似对我熟谙于此略有惊愕。
六弟本该与皇上会合,但天不助他,遭遇沙暴。
飞沙走石,人马迷路。
沙暴之后,六弟已错失了时机。
失期当斩,可是皇上念在手足,姑且准他戴罪立功。
六弟当场割去头发,以代头颅……阿宙与杜昭维对视,又默默的端详了我一会儿,眸中泪光泛起:公主,昭维,这还不算坏消息。
皇上……皇上因左右军皆失利,亲自与可汗周旋,虽然以力战逼后敌军百里,但自己也旧伤复发。
我手一凉,就不肯往坏地方想。
阿宙继续道:军师坐镇军中,还能应付。
可他对皇上病情语焉不详。
他也告知我们向长安进犯之敌,只能靠我们自己,务必要赢。
军师还道:柔然俘虏于英,获得不少我军粮草,大军不久就会陷入缺粮的境地。
我咬了一下唇,兵家粮草为重,但现在……可恶的太白星诅咒。
杜昭维不再慌忙,他竭力镇定:殿下,纵然失去了部分粮草,但若我等解长安之围迅速,御军未必会挨饿。
此刻殿下一定要显得镇定,以安人心。
立刻召集众人,商议消灭进攻长安之敌军。
阿宙吸了一下鼻子:昭维之言,正合我意。
你即刻去……杜昭维站起来:下官就去。
他与阿宙默契,浑然天成,好像不需阿宙说明,就了然在胸。
我心里好像大浪澎湃:元天寰旧伤发作?上官独掌重担?阿宙呢……我隐隐一寒:阿宙,你大哥是什么地方的旧伤?阿宙温言:小虾,你又何必知道?他闪避我的目光,俊美的面容出一丝不忍。
我知道了,元天寰曾告诉我:他只受过一次腿伤,是当年在和我父皇交战之时!战争,两败俱伤,乃天经地义。
我一直都对元天寰与父皇交手耿耿于怀,却忽略了,他也付出了代价。
天不利曦朝,但眼前的阿宙,却还是斗志满满。
我小时候最喜欢夸父追日,精卫填海的故事,阿宙并不是巨人,也不是精卫鸟,他是光艳如火焰的龙子。
元天寰是不怀疑这个弟弟的能力的,我又为何要担忧,我对阿宙含泪笑了一笑。
决战在即。
人,只会死一次,其后的命,都是卡住天的咽喉来争取的。
柔然人善战,果不其然,他们在黄河岸兵分两路,成犄角之势,围攻长安。
一路由柔然帝国太子吴提率领,十万骑兵在黄河岸边,开始造桥,大张旗鼓,预备渡河。
另一路也是十万,由东向西,只逼潼关,领军的是柔然宿将富可敦。
阿宙他们连夜布置。
他身边的青年谋士各抒己见,据说唯有杜昭维发言最少,阿宙最器重他,请他多言,这个京兆杜家驸马正色辞谢道:兵法布阵,非下官所长。
下官所关注的,是如何在当前安定长安,安置流民,压低米价,以免人心惶惶。
杜昭维对我,不卑不亢,我对他也保持着距离,但他所说的我赞成,民心,确是负载军队的实事。
柔然烧杀抢掠,几十万百姓逃难向首都长安。
夜间秋雨连绵,我由谢如雅陪伴,出入于长安城郭下的难民营。
营中充盈人的寒酸气,老人的悲叹,孩子们的哭声,更挥之不去。
阿宙允许杜昭维开仓济民,每个难民都吃到了麦饭。
道路泥泞,我的身上半湿,如雅南朝世家子弟式样的鞋子上更沾满了泥土。
我向一个帐篷内的人发放了治疗瘴气的药丸,在他们的感谢中走出来,便对如雅笑道:如雅,这可不行,你一定要像北朝男子一样穿靴。
你知道,现在长安城许多富人已在家穿草鞋练习走路,以便万一不测,可以混在百姓里快速逃跑。
如雅清水白莲一样的面容,浮起轻蔑的笑:姐姐,我永不穿草鞋。
我是谢家人,死也要有谢家公子样!他压低声音:姐姐,我们需要告诉太尉桂宫储存的大量稻米吗?还是再等等?这少年的雪白衣襟,已满是肮脏,但无人比来自优雅南方的他,更像一位贵公子了。
我撩开自己裹在脸上的斗篷:如雅,你长得好快,比姐姐都高了。
稻米的事情,再等等,等到长安快要无粮,我们再施于援手,那样会有力的多。
若我离开,你也要照做!如雅蹙眉:姐姐,你说什么?你要去哪里?流民几乎要冲散我们,他拉住我的斗篷,任由雨丝飘在眼里:姐姐……难道你……?是的……如雅,我默默的看着他,我就是你所推测的意思。
我不忍心抛下这个弟弟,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不再是四川的夏初,任何人,任何物,都不可改变我的方向。
桂宫……请跟我们回去,太尉有请。
几个人凑近我,半跪着低语。
我拨开斗篷,火炬照在我的面孔上,四周突然安静了,一个声音:公主!她是桂宫公主……!公主……?皇后……?成百人涌向我,几个卫士用手臂将他们挡开,如雅张开双臂呼喊:不要伤了公主。
难民营里的纷乱,被他的喊声震慑住了。
人们纷纷向我行礼,自动的让开一条道路。
我抱起一个老妇人怀中嗷嗷待哺的小婴儿,让他的头靠在我的胸前。
皇后……老人跪在雨中,声音哽咽。
她忘记了我只是公主,还没有成为皇后。
好像看见我,就瞻仰了皇帝天颜。
她身后有一群小孩,个个都被秋风冻得通红两腮,眼睛和黑枣子一样明亮,对我好奇的望着。
我自己被战争夺去父亲的时候,也那么天真吧……我将婴儿还给她。
又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一字一句:老人家请起。
皇上出征在外,但太尉王在,百官在,长安人心,就是长城,外人怎能击毁?你且平心静气,等到胜利了,必将与子孙们重返故园。
民众跪拜行列,因各人身高而起伏,当我越过他们,真的像是看到了一座血肉的长城。
--------等我走到太尉军帐,雨,又不知不觉中停止了。
我停在帐篷外,听到太傅郑畅还在发表意见:虽这样说,但是先攻击潼关之敌,依然是太冒险。
万一柔然太子渡河进攻长安,我军主力不在,长安失守,人心沦丧,无可挽回。
阿宙声音坚定:柔然一共三十万铁骑,以皇上在漠北激战推测,可汗身边不可能少于十五万。
吴提之军,绝没有十万。
他们要过黄河天险,至少还有几天时间。
而潼关之敌,由猛将带领,一旦破关,后果不堪设想。
本王自幼弈棋,鲜有对手,因别人兵分十路,我只专一。
我向来主张主动进攻,而不是固城防守。
但进攻,不得不有重点,先击溃他们的常胜将军,精锐之师,吴提不攻自退。
中山王咳嗽一声:君宙,你乃是皇家留守,若有个意外……阿宙斩钉截铁说:我有充足的把握,而且我会使用赵显为辅将。
皇叔,七弟决不能出征,请你保护好他。
我元氏帝脉不可断……七王爷稚气的声音响起:五哥……!我毅然走进帐篷:五王所言有理。
与其伤其十个指头,不如断其一指。
中山王不语,七王已泪眼模糊,郑太傅低头喝水,阿宙明亮的就像一道阳光,他挺胸道:桂宫,可否借我赵显?我点点头:赵显就在外头,带着他的刀,王爷。
阿宙仗剑出帐,赵显高大的影子与他交叠起来,西风吹过阿宙的脸,他的侧影动人心魄。
赵显,我们将放风固守长安,但你我连夜就将赶往潼关,给柔然人措手不及,本王为主攻,你为辅,你能行吗?赵显毫不犹豫:行。
但小的想说:你我都是男人,为什么我不能当主攻!阿宙注视他片刻,凤眼孤绝,仿佛傲睨华山之巅:不一样。
你我都是男人,但我,是王!赵显思索良久,屈膝跪下,痛快的应道:是!正在此时,有兵丁冲进来:王爷,柔然奸细在长安大街内,洒下无数的单子,捉拿时候,那奸细服毒毙命。
阿宙和赵显,还有我都拿了柔然用汉语所书写的纸片。
上面说,元天寰受伤大败,长安危在旦夕,又说富可敦扬言,俘虏赵王母亲杨夫人,给赵王再添几个弟弟……更有甚者,是提到我。
黄河岸上,吴提太子之兵皆唱歌今年破城,只为好女。
那野蛮帝国的太子当众说,要抢来那美丽的南朝公主炎光华,尝尝元天寰的女人的滋味。
赵显蓝眼睛都变绿了,将纸头揉成一团:……兔崽子,熊头!阿宙脸色发白,面色如冰。
他的影子,冷酷至极,竟然让人想起元天寰。
我勉强对他道:阿宙,不用理睬他们。
我们生气,他们反而得意……阿宙用剑一挥,一节铁杆应声断落,他低头:回去,还有细节商议!赵显?赵显比我们走快多了,一阵风似,先开路了。
阿宙靠近我,神色复杂。
易水寒气,都浸满了,最后还是化成青春的阳刚:小虾,我就要出发了。
皇帝不在的京城,唯重人心。
这个秋天也不属于你我,只有国家。
我不对你抱歉,因为我不悔。
我重重的点头。
我是光华公主,我是皇帝的女儿,皇帝的女人,这无法改变。
我不能忍受命运再一次辗转,若天寰消亡,阿宙失败,我不会容忍柔然男人得到我。
我只有死。
我当然不愿意死,所以阿宙必须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