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松油火把熊熊燃烧,给夜空添染上凤翅色的璀璨。
数千年轻的士兵全副武装,一个个经过太尉帐前的大酒缸,每个人都刺破手臂,让几滴鲜血混入。
当最后一个士兵离开,阿宙凝重的走了上去,他也刺破了手臂。
他的血,和其他少年一样鲜红。
但他的俊美脸庞,让人宁愿忘记了这是战时。
他的眼睛,也依然闪耀着不留阴影的青春。
阿宙的目光,经过每一个先锋军的少年,他的声音极其洪亮:我的血,和你们的血,都混进这坛杜康酒,这一战我们都是兄弟。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国难当头,酒不如血来得浓烈。
我们不分贵贱,都只是曦朝的儿子。
我等少年,更应以马革裹尸为荣。
这次先锋数千,插入敌军的心脏,为主攻之军。
进攻时,我会在第一个,撤退时,我在最后一个。
等我们活着回来,大家一起饮酒。
好不好?少年们昂头挺胸,异口同声道:好!豪气入云,大地都为之震撼。
我到大帐背面,挽住了玉飞龙的脖子。
白马眼睛里好像润润的。
我给它喂了一把燕麦,它低头用鬃毛蹭了蹭我,我轻声说:喂,你可要回来啊!我爹爹有匹老白马,最后一次跟我告别也有泪。
可你是匹小白马,这战场属于年轻人,也属于你。
你可不能死!玉飞龙舔完了燕麦,自豪的打个响鼻,又对我的手背呼出热气。
阿宙走了过来,我放开马。
阿宙扬起嘴角,刚要说话,却见一个三十多岁,容貌秀美的宦官跑过来,对他窃窃私语,:只听他道杨夫人就等着王爷去与她告别……阿宙拍了一下马鞍,又望了望云层密布的天空。
军队已经出发了,辎重轮轴声和马蹄声,好像是跟岩层轻微碰撞,又好像远方的召唤。
他跨上马,对宦官说:我不能去了,代我向杨夫人告别吧。
那宦官有丝诧异,还要说话,阿宙率先阻止他:军情火急。
我有母亲,外面的士兵谁没有母亲?我不能给夫人这点时间……但我这个儿子,也不会辱没父皇,夫人的名声!他的话绝无回旋的口气。
他说完,就跨上马背,在一群军士簇拥下,加入了行军的队伍。
他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倒是宁愿阿宙不再看我的。
我转过身,杜昭维带领着一群青年谋士聚集在帐篷口,一齐恭送我还宫。
我轻轻叫他:杜大人……他走上来:桂宫?这一战,需要几天才能有结果?杜昭维脸上,露出平和的微笑:只要三天,就会见分晓。
我笑了笑,的确,能做到的,我们都做了,剩下来的,不是长安的我们可以决定的。
----我入宫时,已经敲了三更鼓。
愕然发现,桂宫的殿前,杨夫人也在。
她极少出掖庭,而且是第一次来桂宫见我。
我每次见到她,总有回到熟悉过去的感觉,虽然她是美艳得让人不安的妇人,但她也是阿宙的生母。
她有几分落寞的站在风中,望着桂宫封闭已久的鬼殿。
夫人……?我好奇她的神色。
她这才转身:殿下送别赵王大军了?我点点头。
她问我:殿下有没有进入过这所殿?我不置可否,元天寰曾在夜晚带我进入这里,以暗道去过他居住的太极殿的……杨夫人笑道:似乎皇帝们都偏爱桂宫。
我也一直想来。
传说封闭的殿堂里,有先皇生前画过最惟妙惟肖的一张图。
但我从未看过……您为先帝晚年最眷顾之人,难道先帝没有给你画过肖像?今夜的杨夫人就像一个普通的女人,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她回答:没有。
先帝说,他已画满了一千张,就不再画了。
他只用余生看我就行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阿宙才出生,就窝在我的怀抱里笑。
先帝还说,君宙永远是你的孩子。
他不属于任何人,只是你的孩子。
她喃喃的说了几遍孩子……孩子,我理解了她的心情。
阿宙是这个女人被最先夺走的,但也许是她最爱的一个孩子。
在宫廷里,母子生分,乃司空见惯。
我暗下决心:我若有子,则必将亲自抚育。
但我会有子么……元天寰?我念及他曾经认真的说,婚后让我与他一起居住到太极殿。
脸蓦然滚烫,而心中冰凉。
杨夫人的声音响起:皇上真受伤了?我在那一刻恢复了神智,摇头道:这是谣言。
夫人,太晚了,请回宫吧。
一瞬间,她流露出掩盖不住的失望。
她捧过一件战袍,对我悠悠道:桂宫,这是我缝制给赵王的。
假如皇上失利,这次就算赢了,还有更厉害的仗打。
请你把袍子转给赵王,我知赵王对桂宫更为重视,见你机会又多。
她又在试探我。
天寰的病情,乃国家机密。
而阿宙和我的以往,她如何知道?在这样的时候,战争不比任何个人心中盘算更重要吗?我严肃的回答:我非赵王母,妻,妹,或亲近之人。
慈母制衣,托于外人,总不名正言顺。
请您暂回内宫,跟我一起等候捷报。
她深深的看了我一眼,颓唐烟消云散,又成了绝艳之妇人。
她转过身,罗夫人不知何时也来了。
杨夫人与她擦肩而过,连个招呼都不打。
我毫不在意。
邀请罗夫人入室。
罗夫人见左右无人,才道:桂宫,你应对杨夫人正好。
皇上之病情,恐怕不轻。
昨夜有人从北方战场来,进六王府面见王妃。
六王妃今天早上入掖庭……杨夫人知道消息,就蠢蠢欲动。
也不奇怪,她被皇上压制太久了。
压制?我抬了眉毛。
罗夫人道:杨夫人昔日得宠,连生子女,本该升做昭仪。
但先帝至崩,都不肯抬高她。
我曾听先帝对文烈皇后说,对太子不利,就万万不可。
因此……她不是在皇上幼年就被压着吗?我直接问:皇上的腿伤严重吗?当年受伤后没有痊愈?罗夫人叹息:皇上大腿上的伤本是痊愈的,乃神医庾子翼先生亲自治疗……我心里难过,还是强颜宽慰罗夫人道:有上官先生在,逢凶化吉。
就在这几天,浑水便清楚了。
我握紧她的手,她眼中有泪,无言点头。
我又告诉她:夫人,我已派人去请神医,他随时会到桂宫。
赵王潼关取胜,而皇上真病重,皇上之军,损兵折将,就一定会让赵显去补充的……所以……我断断续续,说完了我所想。
罗夫人反握住我的手,怜惜的将我的一缕头发抿好。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了三天三夜。
这个梦境,只围绕着芦花残的黄河岸,还有巍峨的潼关。
梦里,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我军。
只有无头鬼们,在黄河岸上,因找不到回家之路而嚎哭。
梦里,成千上万的士兵,被一支隐藏在芦苇中的少年军队拦腰截断,主将大惊失色。
他们四散奔逃。
断裂的肢体,血淋淋的人头,堆满了黄沙古道。
梦里,有个白马上的俊秀少年,凤眼杀红了,狂野的作战。
他银色的剑,刺过天与地。
阿宙!我惊醒,圆荷蜷缩在我脚跟:公主?第四天了,怎么还没有消息?外面的世界,静得怕人。
似乎长安城只剩下几个女人而已。
下雪了?我走出鸿宁殿,晶莹的雪花不知愁滋味,玩笑般的轻舞。
我搓起一把,擦在脸上,先是刺痛,然后温热,正是活着的感觉。
所有的人,还在等待,忽然,从长安城里某个角落,爆发出一阵欢呼。
随后,每个地方,都有人在喊叫……是什么?我正迷茫,谢如雅从远处出现了,他奔跑着,被雪滑倒,即刻跳起来:公主,胜了,胜了!他一叫喊,桂宫里顿时欢腾一片,太监宫女们笑着跳着抱在一起。
谢如雅跌跌撞撞的到了我的跟前:公主,赵王军偷袭成功,柔染人死伤惨重。
另一路柔然太子军,也开始撤退了!我欢欣的笑了,但没有跳起来,圆荷开心拍手,扑到谢如雅身上:太好了,谢公子。
谢如雅被她一撞,又往后一跌摔在雪里,拉着她笑呵呵:哎哟,圆妹妹,你原来那么重!我问如雅:我军伤亡如何?太尉轻伤,不碍事。
赵显斩可富敦首级。
我军只损失了两千多人,可算大胜了。
我似乎已看到少年们在阿宙的带领下凯旋回城,在第一场大雪里留下成长的足迹。
我告诉如雅:我要种树,就在潼关上。
如雅一时没有明白。
我解释道:我军损失了两千多人,每个人都是一棵树。
你去我库中取钱,等太尉回来,问杜昭维要我军阵亡的名单。
每个死者,将来都该有一棵树作为纪念,上面挂着他们的名字。
如雅伤感的笑了,他望向雪花,它们也许在此时,就像为离开世间的人们,唱一曲葬歌。
我攸的回忆起元天寰出发时那个词语,原来他说的是:大风。
不祥的感觉逼近了我,在全城欢呼中,我哑然了。
女人的预感常常是准确的。
长安陷入欢乐不久,就被另一个确凿的消息逼入了绝境。
快报来京,元天寰大军开始全线撤退。
柔然人紧追,大军且战且退,向北国边境而来。
元天寰的病情,上官却只字不提。
传令兵老实回答我们说:天气骤寒,皇上伤势估摸是不好。
除了上官军师和皇上身边几个随身宦官,都不被准许接近皇帝大帐,连六王爷也成。
六王气得大骂军师,军师也不理睬。
只字不提,伤势好了为什么不提?元天寰喜独断,虽然信赖上官,但又怎么不见弟弟,将军?除非他性命垂危……? 我顿觉口渴,吸了一口气。
中山王尚不语。
太傅郑畅冷笑道:好,好,上官轶好一位翩翩佳公子啊!他纸上谈兵,误国至深。
这次打柔然,天象不吉,所以我等文官万般不愿圣驾冒进。
但上官偏要力排众议,撺掇皇上强攻北地。
现在圣驾遇险,他又封锁消息,俨然‘入幕宰相’。
曦朝只要有他就可,还要我等做什么?尚书八座等应声埋怨,沸沸扬扬。
我心中又气又急:这些文官,百无一用,只会怨天尤人。
我扫了一眼杜昭维,他似在琢磨。
清秀的眉目,沉寂如水。
中山王咳嗽一声:众位肃静。
桂宫在此,不可失仪。
数十双眼睛朝向我,我暗地捏了一下手腕,微笑说:大军撤退想必是战事所需,怎知定和皇上病情有关?诸位大人在军中还有耳目?无妨说出来,倒为本公主解惑了。
厅堂里鸦雀无声。
有人咕哝说:皇上有军事部署,就会暗示我等接应,怎么没有一字?郑畅身后的长史,徐徐道:上官轶一人独断,恐怕还有异心。
我等为了皇家不得不防他。
圣驾不测,上官矫遗诏,又该怎么办?杜昭维忽然挺身而出,声音比平日响亮多了:可笑。
上官轶要为何矫诏?他自立为皇帝,毫无人事基础,能成么?皇上之直系血亲,无非赵王,魏王,燕王。
上官与三王都没有什么往来,又何必做这个人情,又去拥戴谁?我等临危不乱,处变不惊,才是做臣子本分。
要是在这节骨眼上党同伐异,那就非正人君子所为。
我不禁对他投去赞许的目光,这人貌似木纳,头脑倒是清楚。
他是代理政事的太尉王长史,又是驸马,所以一言出来,连太傅都不碰硬来驳斥,只是笼了袖子,似笑非笑注视他。
元天寰是不会轻易失败的。
除非是上天不准他再战斗……文官们乱成一团,又是为何?仅仅是因为以前舌战为上官先生所挫?不像。
他们是不是在怂恿,期待什么?我该说什么?时间不允我多做考虑,我低声对中山王道:中山王,我能否与您讲几句话?中山王点头,对大家说:本王有事与公主对谈,请各位暂时回避。
我看平日抄录八座会议的郎官们也要走,忙抬手:留下两个人,将我们的话记录下来。
中山王捻了灰黄的胡须,叹息一声:公主,凡事好则不必担心。
未雨绸缪,不如往最坏的地方打算。
皇上病重会让军心涣散,上官取胜便罢。
但若他且败且退,兵败如山倒,长安必须重新布置。
皇上假如不幸驾崩,上官也一定密不发丧。
但退到了长安,一旦皇帝驾崩传出,天下惶恐。
同时柔然军到,更是危难万分。
国不可一日无君。
所以,老臣以皇族长者,不得不冒大不韪,提出请郑太傅,赵王君宙,三方同去兰若寺打开皇上临走所留的诏书。
我观察中山王那略带碧色的眼睛,字斟句酌的回答:我是远道而来。
年少不懂事的,但皇上常对我说:中山王皇族表率,最可信赖。
还教我把您当成自己长辈一般的亲近。
光华说一句话:是否可以再等几日?皇上曾当我的面对五王说:如朕不测,你等开诏书。
但现在情况不明。
万一是传位诏书。
假如皇上转危为安,回到长安,一国没有二君,继位的人不是尴尬?老王的名誉呢?太傅是外人,倒是可以推说没有私心。
五王是皇上爱弟,也可以说是他人的主意。
皇叔,为何你要先开口?我……皇上……我真流了几滴泪,中山王谨慎之人,也乱了方寸。
世界上最难揣测的,就是男女之事。
元天寰虽然实际与我并非柔情蜜意,但在北国,我却被公认为皇帝所宠爱之人。
而且元天寰常常与携手我用进同出,又让我列席公卿集会。
中山王等,对我俩关系深浅,也不清楚。
我刚才一口一个皇上,又凄婉落泪,老人坚持拒绝我,只怕是直接对皇帝不敬。
若他答应我,却是让小姑娘左右,老王也不能接受。
我趁他犹豫之际,对一个抄写的郎官吩咐:去请七王,杜大人进来。
元旭宗跟着杜昭维,一声不吭,唇色倒发白,他还是小孩子呢。
我直接对杜昭维说:赵王是否说过,自己不在时候,谁第一个做主?赵王说:中山王和七王,可以跟大臣商量解决。
好我收起泪,厉声道:七王,你听命谁?元旭宗还沉浸在大军失利沮丧中:啊……我听皇上的。
他询问似的望了一眼中山王,中山王倒跟泥塑般,他又轻声表态:皇上之后,我听五哥的。
中山王说:那么我等还是观察大军动向吧,必有后文。
我点点头,杜昭维接上来:赵王定能尊重桂宫和王爷们的意见。
等王回来定夺吧,皇上吉人天相,但愿逢凶化吉。
两殿下请在帐中。
元家事,元家定下就行可。
下官去汇报太傅,无需两殿下,桂宫出面。
他对我低了低头,就悠然退下,我暗暗吃惊,杜昭维好像钻到我心里,了然一切。
我所遇到的少年中,此人最有沉府。
阿宙看似那么不拘小节,但却将他视为心腹,也有道理。
阿宙……他。
我不愿意想下去,只能他班师回城。
------------------我没有等到神医,他的夫人倒是让我派去的使者捎来一封信。
我焦急打开,信上说神医中秋后为了编写药经四方云游,没有回来。
但她提起神医曾说过,上官到了长安,假如上官都不能治愈的病,那么他也不必出马了。
我拿着纸笺发愣,圆荷过来帮我捶背,我不禁咳了几声。
公主,都说皇上病了……她闪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像有点怕。
流言是不能禁止的,而且似乎在这座城里,有人故意在传播着御驾失利,皇帝重病的消息。
人人都垂头丧气,米价飞涨。
可是大家又不肯失却希望,明早元军宙就回长安。
无数母亲等待着跟随太尉出征的男孩子们。
中山王有征求我的意见,此种情况入城仪式是否取消?我回答:不必。
我捉了一把果子猛吃起来,圆荷惊讶,嘴巴都合不拢。
我一边吃,又瞪眼:慌什么?皇上平日多凶。
鬼也不敢捉他去,去了地府,阎王谁来当?我也是说给自己听。
我好不容易走到现在,还真的成了望门寡?我很奇怪。
按照自己过去的性格,还会盘算盘算元天寰死了,谁来继位,阿宙……可是,此刻,我好像坐在一座封闭的花园,里面只有一座秋千。
推的人走了,别人不能入内,我也只能自己摇了。
我选择了,不能后悔。
元天寰看了我写的大风,临走时还对我提起大风。
大风起兮云飞扬。
勇士威加海内,他还没有做到,他为什么死?我早有主意,如今不过是付诸实施而已。
天空柳絮微雪。
城门前,罗夫人会集公主王妃。
我裹着银狐裘,抖擞谨慎,对每个人报以笑容。
笑多,也少。
多到你们可以看到我情绪跟雪花一样轻,少到你们根本猜不透我想什么。
六王妃卢氏身子越显沉重,见了我,她粉颈低垂,眼眶都湿了。
莫不是为了丈夫密报,她通风于婆婆的事情?我解下自己围脖的狐皮褡,替她遮住头颈:雪大。
我体谅她。
丈夫无赖,婆母野心,她还背着一筐子礼教。
不爱,女人还要从一而终,这算是愚忠?还是可爱?我将心比心,哪里会怪她?桂宫。
我听她哭腔,明白她是为了我难过。
元天寰……果真是病得不轻吧。
但为了我又失依靠可怜我?真的不需要!轰隆隆的战车轮翻云而来。
宦官们报信,王就快到了。
罗夫人对我欠身。
我正要走出去,杨夫人好似无心走到我的面前,她胭脂略红,却有无可指摘的化妆。
赵王是她的儿子,别的王,都是她的儿子。
若当了太后,则权利无匹。
北朝胡风尚存,近代几位太后,大多强悍摄政,有些废除皇帝,有些赐死皇后。
我碎步极快的超越她,她低低唤我:桂宫殿下,我是他母亲。
她的骄傲,璀璨,让我惊愕。
我脚步一住,昂头环视身后所有的王族妇女,我笑了,只说一句,唯有她才听得见:夫人,天寰还没有死!也不会死。
我走过她,长安人第一个见到我,见我笑容满面,惊讶一会儿,竞相欢呼。
我注视着阿宙,赵显跟在他后面,士兵们捧着酒坛,倒出那含有鲜血的酒来。
我将第一碗盛满,对阵亡将士的母亲们微微点头,凝重的洒到地上。
第二碗,我才给了阿宙,阿宙喝了一口。
万千人赞叹此起彼伏:赵王! 赵王! 赵王!阿宙的神情,没有兴奋。
无暇的脸面带着风霜,倒看上去大了几岁,他用唇触了酒碗边我已知道了……知道什么?元天寰的病情?阿宙将自己喝剩下的酒,给了赵显,而后一一传递下去,那些少年都像跟着他一起长大,每个都散发出矫健的雏鹰之气。
而阿宙,永远立于所有少年的最高处,像是星之子。
赵显,你这次立了大功。
我笑着说,赵显下马对我行礼:桂宫,我只希望皇上了解我的贡献我与他对视一眼,他眸光流动,好像已经明白了自己紧接着又要出发……王,王,王。
男女老少,向前拥挤,叫喊着,阿宙迈了几步,举起一根黄金矛头的矛。
大声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带着能融化冰雪的笑容,凤眼成了一道弧线,光华逼人。
每个人都为他感染,似乎觉得谣言不攻自破。
大家也争先恐后的叫皇上万岁。
整个长安沸腾起来。
元君宙巧妙的用黄金光芒,掩饰了自己的疲惫。
------------------夜里,雪更大了,北风在肆虐的夜色中更见猖狂。
我悄悄登上了马车。
赵显将带着我,去加入御驾之军。
元天寰曾告诉赵显,若远征军撤退,赵显一定要轻车简从的早日跟上来。
他从未让赵显带上我。
但是,当我对赵显说明的时候。
他没有反对,也没有劝阻,他说:公主你愿意,就去好了。
赵显一声吆喝,正要扬鞭。
谢如雅忽然拉着我的袖子:姐姐,我也去!我陪着你们!雪大,他的白衣服让他像个雪孩子。
如雅,你不能去。
第一,你要帮我应付客人。
在我出宫期间,所有的应酬,你都要以我闭门斋戒,祈求皇上胜利为由挡住,别有破绽。
第二,罗夫人与我商量过,会控制内宫与外界接触,你要从旁注意,一旦有变化,迅速反应。
第三,你把我们所存的稻米在长安送出,用来抑制米价。
你跟我去于事无补,不去,帮了我太多。
如雅慢慢的放松我的袖子。
马车就开动了,赵显只带五个骑兵随行。
我要去北方,看看幕后的真相……马车行夜路,让人昏沉……赵显突然停下马车,把我从瞌睡中惊醒。
大雪飘飞,远处有匹白马,还有黑袍之少年。
阿宙?他要挡我的道?他不会的。
阿宙,原来你还是来等我了。
他策马过来,冷静说:本王有话对公主说。
赵显捶了一下车辕,嘴上倒没有不敬。
他吹了口哨,跟其余人马闪到了路另一边。
―――――――――――――――――――――――――――――――雪花漫天飘舞,簌簌的打在阿宙的脸上,他的眼睛本就像一汪青春滚烫的温泉水,冰封不得。
我注视着他,毫不回避。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子,只有这个人的脸,让我想哭,又想笑。
为什么要让他一个人在无情的雪里?我想着,就跳下了马车。
四周的山峦是宁静的,带着超乎雪白的异色光芒。
阿宙无声的用手拨开我睫毛上的雪,但瞬间我的睫毛,又被打湿了。
他的声音在风雪里是微弱的,但坚强:小虾,你真的去北方了……到我大哥的身边去。
你要知道,你做任何决定,我都不会拦着你。
你选择任何一个方向,我都支持你。
我来跟你告别,千万一路保重。
他被包扎过的手背,还在渗血。
此刻的他,根本不像那个神采飞扬的王,只是一个少年。
我用手指轻轻碰他的手背:疼么?在那一刻,雪落在我的心尖,我忽然觉得是疼的。
阿宙摇头,对我笑笑,雪花都是苍白的花朵,只有他的面容,开着璀璨而真实的花儿。
他从自己的怀里掏出物事,原来是一双手套。
他认真的给我戴上,他的手指接触到我的手指,又低着头,俊挺的鼻梁上,沾着晶莹的雪。
我脱口而出:阿宙?啊?他抬头,调侃的笑道:北国寒得跟冰窖一样,小虾你这爱逞强的家伙别冻掉了手。
这是我开秋时候猎的熊皮做得护手,戴上就会暖和了。
我早就做了想给你。
但……他笑得勉强,说不下去了,我轻轻道:阿宙,谢谢你,我……生死关头,我要去他的身边,若说是为了爱,才是对我的轻视。
阿宙仰头望着云层,凤眼闪烁:小虾,记得四川时,我在青城山上官先生的茅庐里,第一次注意到你手上满是疮疤。
好像外面下着小雨,火炉里火暖洋洋的,我就暗暗发誓:要是这女孩肯跟了我元君宙,我绝不让她再受苦。
她不会再受冻,不再受人白眼,只要和我在一起,她也不必再流浪,再追寻。
在帐篷里,你曾问我,能不能不做王?我说不能。
因为我想,可惜她长得太美了……南北乱世中我要保护好她,让她活得快乐,达到我的誓言。
我只有做王,而且还要快点长大,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的大哥,什么都能做到……我绝不相信他会死,也不相信我军会败。
长安暗流涌动,我作为皇帝最长的弟弟,是这股暗流所向。
但你转告大哥,我绝不会做有损他的事情。
大哥如我的父亲。
若不能忠于父亲,我对其他任何人的爱,都将是一钱不值的。
现在大哥的背后更有了你,帮大哥就是帮你……!可是……若遇到危险,你能不能不死?我张了张嘴……我已经决定,此去假如会落在柔然人手里,我只能自杀。
我望着阿宙的眸子:我是皇帝的女儿,又是皇帝的女人,阿宙……对不起。
那一刻,他的眼睛里,只有了痛,生离死别的疼痛。
他似乎要流泪,但我先哭了。
我张开手臂,抱住了他。
这个少年,什么都有,当我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把他最美的感情给了我。
无论生和死,只有一个我,我如何报答?我放声痛哭,大声说:元君宙,你抱着我!这是此生最后一次,所以你要抱紧我!雪花在大风里面,席卷过广袤的大地,星星点点的冷寂,却不会迷失在黑暗里。
人间只要有我们这样的少年,力量就永远不会失去。
我和阿宙拥抱在一起,天地之间,只有我们。
阿宙将我收紧在他的胸怀里,他的心跳,终于压过了大雪。
我们是男女,是朋友,是兄妹,是北朝的子民,我们更是人!我哭着不断说:我得走了……我得走了!阿宙好像也在哭:你快走吧……快走吧!可是我们依然忘情的拥抱在一起。
对我们,这样的拥抱,已经像是最后的狂欢。
玉飞龙在雪花里哀伤的嘶叫,不断在我们身边回旋。
直到赵显过来,他有些粗野的拉开了我们,他问我:公主,可以走了吗?我无言点头。
阿宙望着赵显,赵显吼道:你小子不是说过你是王吗?长安等着你呢。
我们可非走不可了!赵显脸红得厉害,蓝眼里冒出火来。
话语还有几分恼。
不像是对我们,倒像恨他自己。
我擦干泪,上了马车,放下帘子,说:走吧!赵显快马加鞭。
阿宙和玉飞龙的形象,终于被雪声压倒了。
---------坐醒来的早晨,天空依然是阴沉的,手上被熊皮包裹着,还有昨夜暖意。
我们一路飞奔,赵显有时候跟我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但一次没有提到阿宙,元天寰,或者战争。
我抚摸着匕首。
我们真是顺利,居然一次也没有遇到柔然人……赵显突然兴高采烈的对我说:公主,你瞧!我看到一片积雪的沙砾地,远处,有不少荒芜的丘陵,野骆驼不时从我的视野里跑过。
我振作起来:赵显,我坐到你身旁来透透气,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北方呢?好啊,好啊!我也是头回见识北国风景,真是绝了!我呼吸着干洌的寒冷空气,太冷了!赵显鼻子都冻得发红如蒜,我忍不住笑了。
赵显也笑了,他的蓝眼睛掠过野骆驼,马车向着最近的丘陵迅速的移动,他收起笑容:不对啊……他喃喃说。
我朝向他所望的那个高坡,在灰白的晨曦里,出现了一头瘦骨嶙峋的老豹子。
它身上的斑纹就像雪花的印子,猎食者的气息,依然在它绿色的眸里,气魄惊人。
它看见我们,又无视我们,只在焦躁的望着贫瘠的冻原……我望着豹子,忽听到一阵奇怪的鼓声。
忽轻忽重,但一直是均匀的,整齐的节奏始终不变。
那种节奏,好像是原始的,又是恐怖的。
它穿过云层,酝酿着一场血的风暴。
鼓点嘎然而停,我盯着豹子的眼睛,它抬起前腿,脖子向后方敏捷一转。
我们一行,已经到了丘陵的附近。
鼓声又起,一阵游牧民族原始的号叫,伴着大量的兵器声,穿透了整个云层。
不管我们如何选择。
数千的柔然人和差不多相同数量的北朝军队正在我们面前展开殊死的搏杀。
我们要逃,已经太迟,赵显对周围的人说:保护公主。
他举起水沉刀,预备和一个随从交换位置,我阻止到:放下马车,把一匹马给我。
这样才不会拖累你们。
马车被抛弃了,我和赵显一人一匹套车的马,他环视四周,鼓点奇特而深沉,好像冥冥之中,有命运之神,狞笑着看着人们向他的圈套里去。
这个阵型我从没见过。
赵显自言自语,我俯在马背上,警惕的注视远方。
不知怎么,脑海里那只孤零零的豹子依然挥之不去。
北军与柔然军,开始都有阵形,可是随着格斗的激烈,有些骑兵队伍被冲散了。
柔然人凶悍的撒出皮圈,套上北军的脖子,然后收住。
死人被皮圈挂在马上,烈马向我驰来。
赵显催动了马匹,我紧跟其后。
鼓声还在变化,好像铁蒺藜如星撒落。
北军似乎已到颓势,但我却发现,始终跟随鼓点,他们保持队形。
三三,五五为团。
敌合则合,敌散则散。
赵显挥刀,我周围数个柔然人的首级便应声而落。
我握紧匕首,当柔然的长刀挥来,我就往马鞍下一贴。
赵显大叫:我们也成一个团。
连他六匹马也成了一团,将我围在其中。
赵显大喝着又斩了数名兵卒,威武之态令人肝胆具裂。
鼓声忽然露出了破绽,柔然人又成一环形,将无数的北军,包括我们也包围起来。
一声笛子,在那紧张对峙中腾跃而出,柔然人从未见识过,面面相觑,所有的北军,都用马鞭指向同一方向,在那里,又杀出一对北军。
柔然人在惊愕中,四散而逃,却被里外逐渐蚕食。
鼓声更加强,越来越大,破绽毫不存在……我的手,已经被严寒冻僵了,但还是有力气观察四周。
当敌人逐渐减少,以至于无法挽回劣势,在北方,出现了一群士兵,他们包围着一辆战车。
那上面,有一个青衣的男子昂然挺立。
他长眉入鬓,下巴线条格外美丽。
这人连骨骼都是清秀的,仿佛不毛之地里的香寒梅魂。
对他,好像残酷战场只是一个幻像,与他格格不入。
那鼓声,却终于给他的眸子添上年轻人的血气。
他的手里抱着一只小豹子。
小豹子懒洋洋的舔着他比昆仑玉更白皙的手。
他淡然俯视战场,不时悠闲抚摸着幼豹皮毛。
他是上官轶!他认出我来了。
他的身体剧烈的摇晃了一下,满脸震惊。
但旋即被他压抑住了,他隔着战场,眼睛一弯,对我微微一笑。
战争还在继续,但我已经安心了。
因为上官肯这样笑,说明元天寰还没有死。
那只我见过的豹子悄悄靠近了上官的战车,上官审视它,弯腰把小豹放到了地上。
豹子衔起小豹,沉默着离开血淋淋的一切。
在此刻,我想上官和我,一定都羡慕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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