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翠楼台,正值黄昏,上官轶飘然而来。
金衣公子从桃花枝头飞到他的身旁。
上官神情虽然依然清如静水,但朦胧眸子中掺有一缕春日的烟色。
天寰凝眉扫了扫我,又看向上官,微微笑道:凤兮凤兮,可是西北发作了么?上官点了点头:我在长安得了急件赶来,还是不如你消息快。
天寰走下台阶:做皇帝的人,耳目多些也不是坏事。
你也不至于把自己当成皇家信使吧?上官说:嗯,我来是想与你商量战事,以便早日启程去西北助赵王。
皇后也在这里……他目光掠过我,透着淡若无痕的关切,浅紫色的天空因此一瞥,变得更柔和了。
我本来因为神秘的来信,以及天寰之言语,颇有些心事,但看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他哪里像个要出发的军师?做人,还是如他般举重若轻,才会自在。
院落烟收,垂杨舞困,夜幕降临,我还在听上官和天寰谈论现在的局势,不由得有几分的焦心。
去年嫁到甘州鱼氏的元家宗女带领数十骑逃离甘州,几日前已到达凉州,她向阿宙诉说了鱼氏母子的反叛之迹,又讲了夫妻之间的种种不幸。
若接受公主,就等于开战。
阿宙的左右反复的劝说,但阿宙依然毫不犹豫的收留了公主。
不仅如此,阿宙没有经过朝廷,就直接宣布了公主和鱼氏的离绝,他甚至不准许向甘州发文书,他说:原以为是人,就该说人话。
对方是鱼,没法说人话,因此免了。
甘州蔑视皇权,恩将仇报,数月之内,鱼城边将为王道所化。
我赞成阿宙的做法,但是……我透过海棠珠缀,见天寰神色镇定,毫无意外,心也安宁了不少,天寰对于阿宙的做法,早该预料到了吧?在他和上官之间,摆放着一个沙盘,天寰用一只玉钩在沙盘上钩画。
我出帘,将他们身旁的九连枝环银灯点亮,天寰的眸子如在燃烧,自从我们婚后,我还第一次见到他那么的高兴。
出色男人对于战争的迷恋,简直像个孩子。
我从高到低的拨弄蜡烛,最下面的四个烛台,依次就像是西北的四州:凉州的火焰最明亮,就像少年阿宙的雄心。
肃州的火焰时明时暗,陇西李氏与朝廷若即若离,采取观望态度。
甘州和沙州,已在加紧备战,估计是这几日就会联合向东进军。
非但它们,连沙州西北的于阗国,也都支持反叛。
上官这个人,就像是火光外面青色的焰,我觉得他好像胸有成竹,只听他说:……李氏的首领李圣德与其同胞弟妹都心向我朝,可惜陇西李氏分支过多,李圣德又过于懦弱,真的打起来,非但不能指望肃州的全力协助,还要防备肃州的内讧。
但若肃州人跟随着甘,沙二州一起作乱,对赵王军的压力极大。
就算你不给阿宙增援,那么我也一定要去,我跟赵王有约定,若平了河西,我才不愧欠赵王。
我的脸蛋发烫,还好自己躲在灯后的阴影,天寰瞧不到,上官和阿宙的约定,当初也是因为我啊……我忍不住插嘴问天寰:我不明白为何朝廷不能给君宙增援?君宙在凉州才五万兵力,战国策里不是说:夫战,尽敌为上,守和同顺义为上。
如今开战了,就该给凉州尽敌的兵力。
难道不对吗?天寰唇角一扬,好像因为我忍到现在才开口好笑。
他清了清嗓子说:增援无非是派兵派将,但可惜如今没有人可以派。
而且五弟的能力,究竟有多少,也该试试看。
上官拉好衣褶,跟他一唱一和说:对。
赵显绝不能动,如今北方初定,若我朝用两个大将去打西北,就会在北方的狼群面前示弱,过去臣服柔然的各个部族就会借机骚乱。
但如果西北根本不用赵显的边防军就平息,这些北方边民就会死心配合朝廷的人民移边国策,不出二十年,新一代的人完全是北朝教化的臣民了。
河西如同一个狭长的走廊,大量的军队,在那里的地势上施展不开,因此五万兵若能用巧,我和赵王同心协力,也就可行。
我心想:你那不是同心协力,那是卖命。
天寰这个人,所用的恩义,常常会让人心甘情愿的还给他。
也许这就是帝王之道?他对我……也是如此?我偷看天寰他一眼,他秀长的双目凝视沙盘:西北只是一侧烽火。
根据我得到的消息,不出一个月,湘州王绍一定会进攻四川。
王绍蓄谋已久,所以湘州初起,必定是气势惊人。
薛坚能否守住,还是问题,守不住,那朝廷所有的残存力量就要分一些给四川,而我本人还要预备南朝的偷袭。
最可怕的是:四川拉锯,西北悬而不绝,而我又不得不应付南朝。
为了避免这个,阿宙那里不能增援,上官你去西北要告诉阿宙,你只是谋士,但不为他负责。
我方才决定:要他五个月内打赢河西。
我吸了一口气,天寰原本一直对我说:西北怎么也要一年解决,但五个月?这不是他的心血来潮,而是形势所迫,上官那在灯光下清丽稳重的脸庞,也露出一丝惊愕,但他没有反对,也没有质疑,他闭了闭唇,低声说:五个月,有一点难。
天寰拍了拍他的手背,严肃而亲切的说:不难的事情,也不会让你和他去做。
上官笑起来:是啊,我懂了。
他将沙盘抹平了:我看光用兵也不是好办法,攻心为上。
但索超素有毅力,而酒泉郡夫人鱼氏老而弥坚,这……可要费一番周折。
天寰眼睛一亮,拇指一摸玉带扣子,不知道为何,他那俊美的脸,因为某种奇特的表情,让人背脊生寒。
他似不经意的对我笑道:天都黑了,烦请皇后去传膳来供我们师兄弟充饥。
我盯了他一眼,起身道:是了,毕竟你们是人间的鹏与凤,纵横天下少不了你们,但吃饭也要记得。
我出了帘,没有走几步,就看见一个人影,惠童跟了上来:皇后,要传膳?他倒是机灵……我没有说话。
我回首望着灯下的两个人影,惠童以为我片刻失神,又问了一遍,我摇头道:再等一会儿吧。
明日……皇上是该去祖陵献祭?是,按照祖制,只有皇族男子随圣驾同行。
嗯,惠童,你跟了五王好些年了吧?我问他。
他低头:好些年了。
看着他,我恍惚想起了阿宙在四川的军帐,上官曾说上中以上的人,只会趋势别人,而不是自己为别人所驱使。
对于宫廷内的宦官和宫女,我都要不断的施加恩德赏赐。
而这些人里面除却极个别,都以为这种女主人所给的恩惠是天经地义的。
跟朝廷的官员,除了如雅,其他人与我都算陌生。
西北的战争,湘州的局势,或者南朝怎么样,我得到消息的渠道太少了,天寰绝非什么都直白的人,而我何时才能让更多的人为我所用呢?------------夜深了,月色洒在如雪花瓣,我走过庭院,宛如踩在沙砾上。
旖旋花香袭人,春天的主人是谁呢?我咀嚼着天寰所说的每一句话。
红花被鞋踏过,就像沙场上的血色,突然让我涌起了了不愉快的感受。
天寰唤我,无异于惊醒我:光华?他已经沐浴完毕,松树般的香馨随风入鼻,要不是因为战争,本来可以引人动情的。
我婉和的笑着说:天寰你累了吗?早点休息吧。
他好像不累,还十分振奋。
他笑了几声,握住我的手腕,等我跟随他到了闪着清光的水晶帘内,他才抱着我说:夏初,你在担心。
我不否认,只轻轻的啄了一下他的唇。
屋内唯有月光,天寰的面容异常清晰。
我说:我担心好多事,但你要让卢氏妃去京师生产,那是因为她怀的是男孩么?天寰注视我,缓缓说:虽然我学过医术,但也没有十分把握。
现今三个皇弟,唯有卢妃和六弟又要有孩子了。
他们的头胎就很壮实,我认为孩子无论才貌如何,健康是最重要的。
……卢家是母后的外家,卢妃又性情敦厚。
宫内的孩子少,当年我遵照母后旨意将五弟收养到自己身边,就是以备后患,母后也将他视为亲子。
可是弟弟们大了,而天下纷争,尚在动乱之中。
我不立皇太弟,宫内至少要像当年那样,有个预备。
这样,其他人的心也可暂定。
这次……天寰突然沉默,半晌才转过话题说:也许你还能生子。
你若生子,只要将侄子还回去便是。
你若真不生子,朕将来必将有稳妥处置。
不用担心。
我抱住他的脖子说:我也不知道何时生子。
但你曾说过,这个宫是你我的宫殿,多了一个别人,都不算的。
这一生,少了一天,天寰,你都是食言。
天寰笑涡一浮,月光银色的扇面扫过他的皎然面颊:我没有忘记,收养卢氏子的主意,亦是因为这个呀。
外面的战争,永远比宫内的战争有趣的多。
你说呢?我闭着眼睛,又吻了他一次,嘴唇却碰到他的鼻梁。
明日他要去祖陵,今夜必须洁身,我不能太亲昵他。
天寰又说:五个月对于五弟是太短,但对我已经太长。
我已经不太年少了,又是皇帝,不能每一次都自己去打仗。
而要统一南北,除了战,还有许多事。
这次等于用刀架在弟弟的身上。
这几个月里,我侧重四川,不会给五弟他们掣肘。
期间你倒可给西北做些事,也不要有所顾虑。
我点点头,他的手指又摸索了我的手腕,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但耳朵里却满是春夜里的鸟鸣,还有习习的风声。
我靠着他躺在松软的被褥上,咬着他的耳朵说:天寰,我小时候对父皇说过,那时只是孩童戏言。
不过今夜我要说:天寰的青春,将是永恒的。
其实人永远可以年轻,初次变老,大概是丢失了理想的时候吧。
而你始终是有理想的,怎么会老呢?------------次日,我送走天寰,就让圆荷把上官请来。
我取出一段青布来,对他说:去年冬天冷,我看你的冬衣旧了,总想给你做一件。
因为现在是春天,且穿不上,等五六个月后你回来,这件衣服也快做好了。
上官凝视我,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但愿总是春天才好。
平城的春色不同长安,可惜我今天就要走了,顾不得观赏。
我想了想:你去西北,恐怕会很累。
他这人吃软不吃硬,你也知道。
上官摆手: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赵王在西北一年多,哪里还是昔日的赵王?我默然,上官是智者,他说的是对的,不仅阿宙,还有我,每个人生存的意义,正是不断的改变,让自己一点点走向新生。
我取出一封信,对上官说:这里我给赵王写了几个字,若战事顺利,就不要给他看。
若他情绪不佳,或者遭遇围困,请你转交他。
上官无声也无表情,放在袖里。
俩俩对视,都有话说,但似都不易启齿。
一只蜜蜂钻到屋里,嗡嗡不停,我们目光都随着蜂儿转动,直到又碰上,我才笑了,惜别之情,压抑不住,眼眶湿润了。
我昨夜想了半天,想问问上官我曾经中毒一事,但望着他清澈而温雅的笑容,我只是说:你一定要保重。
我此刻已经无毒,曾经的毒会留下什么,也只可听天由命,又何必引起上官对于曾经怅惘的回忆?春日的游丝被风带入屏障,上官沉默许久,突皱了一下眉,开口道:夏初,你给我野王笛的时候,野王笛里曾有的秘密你可知道么?有秘密?我身子前倾,上官将我所最珍爱的那管笛子置于案上……------------天寰回来出乎意料的早。
一位云游的高僧,在祖陵向皇帝敬奉了他从天竺带来的宝物。
那是世所罕见的佛舍利,而且是一颗佛牙。
天寰让我用金质的匣子和水晶的瓶子存放好它。
因我没有表示出我通常在两个人相处时常有的小女孩的好奇心,他审视我:上官临走说了什么话?我摇摇头。
天寰并没追问,只是抚摸我的头发:他总是为你好。
我赶忙将注意力转到佛牙上:等我们回到长安,圣物就要给人瞻仰?不,你收着。
现在可不是宣传瑞兆的好时候。
我以为什么都要利用到合适,不然稀世珍宝也是一钱不值。
我问:何时算是好时候呢?你又怎么能知道……因为我是皇帝。
天寰抬起我的下巴:可你不想我知道的,我也就可以不知道。
我本想抗议,但话到嘴边,舌头不听使唤,我……只好回避他灼灼的目光。
他吻着我的耳廓,耳垂,低声说:祭祀完毕了……我吓得赶紧挣开:我手里可捧着佛牙呢。
天寰眉目间有几分的清傲调侃:罪过。
夜里,我梦到自己和天寰变成了两只黑色的蝴蝶,一起被火烧化了。
我被天寰摇醒,眼睛濡湿,我不想死,更不想天寰死。
可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搂住他。
天寰反复的劝慰,把我抱到屋外,说:你做噩梦了?闻闻,这是真实的春天的气息。
等你感觉到了,以后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我半信半疑的使劲嗅,没有觉得气息与以前两样,可是瞬间,每种味道又深深的留在脑海里。
花树上坠满了红缨络,可爱一天风物,天幕绛紫,宇宙芳萍浮。
天寰的脸,与往常完全一样。
我忽觉得自己不该有任何的怀疑和恐惧。
花仰望明月,明月也注视着花,一切都变得寂静。
好像连我们都不存在,只有花和月的世界。
这个平城的花月之夜,以有缘之生命,成为了我青春不可割舍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