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百二山河,两字功名,八阵干戈。
西南,西北之军,犹如双刃出剑于帝国的两侧。
战报源源不断的送到京城,但因为有皇帝镇在京城,而战场毕竟遥远。
百姓们好像依附在父母身边的孩子,大多是平静和从容的。
北朝人起于马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为战而死的男人,也有新编入军队的子弟,所以夏天依然灿烂的来了。
三月,太尉元君宙从凉州起兵。
大军到达肃州城外,陇西李氏出城迎接。
欢宴之中,元君宙突然变色,命人将李氏内数位与甘州鱼氏暗通款曲的族人及其亲信斩首。
肃州城内外,无不惊愕变色。
君宙旋即又遍赏肃州将士,百姓,与李圣德对天盟誓,约为异姓兄弟。
于是,再无人敢于不服,李圣德也得以于族内立威。
四月,以陇西小将李醇为先锋,率一万骑兵,从侧翼奇袭鱼氏军队,虽然伤亡惨重,但却将鱼氏军与索家军分裂开,将他们先赶回甘州。
同时,孤军进军的三万索氏骑兵,遭到以逸待劳的元君宙伏击,元君宙刺伤主将鱼济民,其残部亦退回甘州城。
北军一鼓作气,追击到甘州城外。
说来也巧,那一夜,恰好月食。
甘州城内不约而同的发生了数起怪事,诸如泉水突然变成红色,鱼氏祖庙被一些人目睹的飞龙吐火所烧毁,夜半,又有披发的女性如鬼影在城中哭泣,第二日,许多街道上,人们都发现了古币,鱼骨。
于是甘州城内人心惶惶,连酒泉夫人鱼氏查出所谓的敌军细作来凌迟示众,都不能遏止人们对于天亡鱼氏的恐惧。
每天都有人不顾性命的逃离甘州,北军于大营内悬挂巨大的甘州城图,凡投北军百姓,都用笔圈画,承诺攻下甘州以后,授予属于鱼家的甘州小块土地。
酒泉夫人曾出城挑战,但君宙固守壁垒,以好男不与女斗,少年尊老。
何况本王乃龙,夫人是鱼。
为由,根本不出营。
如此十日,北军于六月初发起总攻,以锐不可挡之势,三日攻破甘州城一侧,酒泉夫人率数十骑先行逃走,城中发生巷战,又过三日,才得肃清。
俘获之甘州守军,自愿投入北军的编入攻击李醇将军先锋队,不愿的不计前嫌,恢复为百姓。
太尉又命北军士兵露宿于大街之上,抢夺百姓私人财务者,奸淫妇女者立斩,按照军功大小,将鱼氏多年所藏银钱丝绸,分给士卒。
他仿造古人,将去年他离开长安时,皇帝御赐给他之酒撒入甘州最著名的酒泉,与士兵们共饮。
西北之军,将阿宙和上官称为白龙青凤,在京城的传说里:年少俊美的太尉,白马银灰炮,因为这两种色彩,染上血迹,他在万军中更加醒目。
而青凤先生,更是隐在军中,似乎处处不见,但又处处可见。
黄沙百战后,玉门关外,青衫翩翩,笛音吹彻阙楼。
天寰似乎就像他在平城所说的那样,对于西北没有任何指令。
阿宙和上官所做的,他好像都没有意见。
阿宙攻下甘州城的捷报传来,他也没有喜形于色。
他除了和百官议事,回来后就常常在屋内徘徊,念念有词。
我猜想,他大约在思考下一步,西北的推进,幕后的上官,前台的阿宙,应该是和天寰不谋而合的。
但每种策略,由一个人做,便有一个人的烙印。
我母亲说:男人思考的时候,最好保持安静,我也尽量那么做。
西北还有一个人没有出现,索超,沙州敦煌城似乎是索超准备的陷阱,阿宙的时间,却只剩下两个月了。
我心里暗暗的担心,索超一直没有露出他的真身,阿宙又将如何应付呢?阿宙在西北,从未向朝廷要求什么。
倒是我在长安绞尽脑汁,想为西北之军做些事情,可我们除了以美酒织物慰劳,又在长安城内慰勉出征将士的妻儿老母,厚加抚恤伤亡者的家人,所做依然是有限的。
相比之下,四川的战事,似乎更为天寰密切关注。
薛坚将军勇猛善战,王韶也不是省油的灯。
双方各有胜负,呈胶着状态,进入夏天,河水暴涨,王韶从水路攻势更为凌厉,他的水军发明了一种行进时靠水力旋转的大船,北方的守军根本无法抗衡。
而陆地上,薛坚则回应了地龙阵法,就是广阔范围内,于地面挖下深宽壕沟,铺上竹排,再盖以沙土,自己的骑兵经过毫发无损,但敌军一来,启动竹排,如同天王,人仰马翻。
薛坚勇,王韶善变,又被称为薛虎王狐。
从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我搜寻不出王韶的模样了。
当西南地龙的阵法获得胜利时,天寰于灯下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合上奏本,念念有词。
他见我正缝制着一袭青袍,便问:这是给我的吗?我将针压下来:天寰,你是明知故问。
天寰润毫,飞快落笔于在薛坚的奏本上,笑容并未散尽:我虽明知,但还是忍不住问。
我娘子的笛子,棉袍都送给了别人。
说来那袭战袍,还是我黑鸽子帮我讨来的吧。
我低头,回想那件针脚不甚美观的战袍,自己的指尖泛红了:都怪你选错了媳妇。
本来是六宫粉黛所爱天子,却彩凤随鸦。
说反了,我才是常穿乌鸦色的那口子。
天寰似乎忘却了战争的沉重,眸子明亮:说起野王笛……他拖长了声音,我双手不由将衣料绷紧了。
上官不知道南朝的玉玺之事,我也没说。
天寰呢?你好象出汗了。
天寰走到鉴盘边,在冰水里绞了丝巾给我:湘州王韶曾经写过一篇野王笛赋。
字里行间看得出来,他对你父亲很是敬爱,他是你父皇崩后,少数还关切你的大臣吧?他要说的仅是这个?我静静放下衣服和针线,接过丝巾,擦了擦自己的额头,丝丝清凉。
我想了想:不错,我还能背诵那篇文呢。
太子身边安插美人之前,你在南朝还有耳目吧?父皇在,王韶就不会被排挤,也不会被逼反。
父皇在,我可能也不会远嫁长安。
父皇的面影在初夏清艳的月光里掠过。
新蝉呜咽,我怔怔的蜷曲手指,咬了下唇。
王韶现在也没有反。
天寰手才触到我的额头,便回转身体走到书案前,语气深沉的说:王韶若能忠于你和你的父皇,怎么会是叛臣呢?他现在不经过南朝廷的许可,擅自进攻四川,指望的是能占据西蜀,将来抗衡南北,成鼎足之势。
建康乐得坐收渔翁之利。
可平定西北,我必定以全力击溃王军,所以……你想让王韶投降?我立起来,又摇摇头:难办。
王韶为汉族士族领袖,当年琅玡王氏,与皇室共治南朝,谁都是知道的啊。
他的族妹,是上官先生之母亲,因为与北朝结婚,被家族除名。
我嫁给你,王韶也是首当其冲反对的。
我记得他说:胡汉有别,南北为敌。
他对南北联姻还如此,难道向你称臣?不到他山穷水尽,他是不会投降的,你怎么不试试看以私交让索超投降?天寰回眸:人要谈和,总要有资本。
我要决心让他山穷水尽,绝不会假做仁慈教他归顺。
但此次西南交战后,我看中的是他治理水军的能力,还有他经营许久的湘州。
两败俱伤,又何必呢?我放薛坚十万之兵在西川,可不是光为了喂给王韶。
所谓高门,多中看不中用。
琅玡王氏,我眼里不过区区尔。
前年我身在蓝羽军内,就没有少分析他这个人。
他接受女人的时候,我已看透了他。
索超爱美人古玩文翰,但不会杀死爱妾,巧夺古玩,文翰媚上。
索超是宁愿死也不会投降的。
王韶辈,惜身保妻子,可敢死?你嫁给北朝异族皇帝,他是出于偏见不支持,但时过境迁,现在他必定在考虑你所处位置。
若依附北朝,他满可以说是为了追崇先帝。
毕竟能把你解释成南朝的正统的帝位继承人。
我沉默片刻,有一句什么话堵在心口,扫他一眼:诏书玉玺都不见了,我没有尽力追究过。
我不想当女皇。
人,或者说我这样一般的人,都有缺陷。
索超骄傲,王韶自负,索超多智,王韶多疑,但索超不一定比王韶高明。
恕我直言:天寰,你也有一点点自负和多疑。
不过,我愿竭尽所能的帮你把王韶拉过来。
天寰展眉:好不给面子。
我是因为这样的你,才真想和你结婚的吧。
如今看似你收起牙齿,但有时突然露下爪子,怪可爱的。
他拉住我的手:曾经也是个夏夜,父皇与我宿在殿内,他说:江南佳丽地,但南朝女人可算异域之人。
我回答:虽然是异域之人,其实不过隔着冰。
婚姻,就是把冰化了,阴阳为一,所以人们才管媒人叫‘冰人’。
父皇大笑。
我也笑。
奏本来自战争之地,那里红日无光,青山变色,血流成河。
但奏本到了殿堂内,这里丝毫感受不到悲壮,凄惨。
真正的风云际会,该是无声的么?最精彩的部分,远远没有到来?我倒有几分期盼。
壁纱橱内,身体交叠。
巫山枕障,倒映出他白皙的胸膛。
他含有水雾的眸子,夺走了月光的清艳。
深沉王宇,钗横凉簟(dian),夜来清露湿红莲,不是西风醉人,而是绮梦销魂。
喘息平复后,我贴着他的身体,脸上依然如同升了火。
他让我枕着他的手臂,细致的吻着我的眉眼:喜欢么?我诚实的点头。
我现在已能品味出某种难以名状的欢悦。
元天寰,大约是个在任何方面都难有匹敌的男人吧?我的脸颊更烫了,连眼皮都不好意思睁开。
天寰带着他独有的语调说:后天是你的十七岁生辰了,恐怕我不能陪你。
西北,西南战事如火如荼,他却要巡视北方的军队。
我暂时想不出还有第三方的战火。
我担心他过于劳神,也就不刨根问底。
―――――――――――――――――――――――――――――――这是我为皇后的第二个千秋节。
去年生日,我一切从简,下令各地只给我上供笔墨纸砚就可。
今年正逢战争,因此顺理成章免除了一切虚礼。
当皇后的要出行,必然众人瞩目,并且给人们增添许多的麻烦。
所以生日这天,我下定决心闭坐阁中。
阿若给我梳头,我见她头上插着石竹,就问:宫里也兴这花儿了吗?阿若说:石竹原本不值钱,近来价格猛增。
因为都说五王爷最爱石竹花。
五王爷在西北连胜,所以……宫中人都爱时髦,这朵是奴婢早上来时,罗夫人那里一位姐姐送的。
我不动声色,石竹,石竹,除了阿宙,无人知道此花乃我最爱的。
我又瞅了一眼阿若头上鲜艳的粉石竹花,持镜宫女说:五殿下府内大片的石竹花都开了,好看。
今年比去年还要美。
在宫中高处眺望赵王府,就能瞧见,称为长安新景,皇后您想去瞧瞧吗?宫女们以玉杖拨开重帘,日头毒人,我眯了一下眼睛:王妃那里的人来了吗?卢妃入京,依旧住在魏王府。
但魏王府在西边第一区,所以我常常去看望,不去时就令宫女宦官前去探视,卢王妃也每日派侍女来。
没有,奴婢派人候着去。
阿若说。
正在此时,圆荷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件东西:皇后,西北送来的贺礼,可怎么退还?我定睛一看,是具青铜制卧婴托盏灯。
婴儿卷发,是个西域胡儿。
我不禁露出笑容,左右跟着赞叹声起。
灯槽内有蜡烛封住,圆荷凑近我:罗夫人吩咐奴婢转告皇后,赵王送灯时给她写信。
说他还有个谜语,可让皇后左右的小宦官猜猜。
第一个猜出来的,请皇后准许他去西北军营。
我知阿宙此举必有来历,便让在殿内的五位小宦官都凑齐了,圆荷点上蜡烛,:明月半依云脚下,残花犹落马蹄前。
是个什么字?只有惠童眼皮一眨。
我还在回思这两句话,惠童干脆说:熊。
我思索着,过了一会儿,对惠童微微一笑。
另外两个小宦官也开口:是熊。
真是熊啊!惠童为何你那么快?蜡烛烧尽,灯槽内现出一个熊字,是阿宙的字迹,应是用锐器刻上的。
众人惊叹,纷纷赞美惠童聪敏。
惠童脸色发红,眼珠转动。
我又对他笑了笑:到底是赵王旧人,心有灵犀。
西北紧急,伤员极多,惠童你明晨启程,为我送些药草去那里吧。
圆荷又交给我封信:皇后,这是上官先生所送入的贺信。
我将信展开,众人按例都悄声退下,我悠悠道:惠童留下。
上官之信,写在一张素朴的笺纸上。
字不如以往秀丽,越显得如水清逸。
上官轶白:古人云居累卵之危,而图泰山之安。
轶辅赵王甘州大捷后,竟累十卵成偶形。
有志者事竟成,累卵也非危事。
惜路途遥远,偶人不便运送。
随军西出阳关,回望红日归处,知是长安。
乃思皇上万岁,延祝皇后千秋。
平城匆匆拜别,心知皇后未尽之言。
轶为医者,中宫思之事,神必佑之。
我不好开口之事,上官知道……上官先生。
我双手合掌,薄笺合在手里,重于千斤。
不知道是神来佑我,还是神遣上官先生吉人佑我。
我吸了口气,抬眼:你可以说了吧。
惠童跪下:回皇后:昔日在赵王府,殿下元宵喜制灯谜。
这是旧谜。
我自然一听便知。
惠童虽然在皇后身边伺候,但日夜惦记殿下安危。
恳请皇后成全。
阿宙要一个小孩子去西北,倒是辛苦惠童了。
阿宙以前是个心血来潮的人,但这次,许是有事要让最心腹人去做。
我非但要成全,而且也不能泄露,我正要对惠童说话,阿若拽着一个女孩:皇后,她来了,快回话呀。
女孩匍匐在地:皇后,我家王妃好像就要生了……情况不妙。
我腾得起身:来人,快去报知罗夫人,兰若寺善静尼。
本宫即刻幸魏王府。
我和天寰因有意收养卢妃之子入宫教养,对她此次生产也最为重视,稳婆,大夫,寺庙念经,各类准备,一应俱全。
我的生辰就是在产妇的惨叫声,僧尼们越来越惶恐的祈祷声,左右侍女的抽泣声里,到了日暮。
在这种场面里,我握着卢妃的手,她疼极了,将我手腕掐得青紫,但我还是不松手,一下下的抚摸她的乱发。
她跟我差不多年龄,从来也不得罪人,就是对于她丈夫,也总是维护的。
可是现在的她,好像变成一个疯狂的女人。
我从未意识到我们这样年龄,还只是女该子,身体还是这般的脆弱。
目睹她生育,给我印象之深,难以磨灭。
看着卢妃,我好像看到了母亲,千千万万的女人在痛苦的挣扎。
为什么有这样可怕的事?母亲从未对我说起过,她所描绘我的出生,是美妙诗意的。
可我亲眼看到的,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无论如何的美丽语言,都改变不了事实。
男女之间的鱼水之欢,竟会让这么惨酷的情景发生?新生的男娃娃啼哭,满身是血,满床褥子都是他母亲的鲜血。
卢妃眼神涣散,用尽最后的气力:请皇后……皇上照顾孩子,让……让我六哥……好自为之。
……将来,万一坏了事……求皇后保全长子……我忍不住落泪了:我答应。
她的唇色变的如同白蜡,渐渐的,我手里的手僵冷了。
事先一点没有想到,我的生辰,成了别人的死日。
我并没有觉得不祥,只是有种兔死狐悲。
这个男孩,被我们收养于内宫。
天寰曾说,卢氏全家信佛,我就给孩子取名叫迦叶。
有生有死,有好有坏。
西北军攻击沙州敦煌,果然陷入苦战。
西南却出现了一线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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