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的月亮,幽幽的发着攫取人心神的赤色。
离凉州越近,天气愈加闷热。
远远就望见山丘下一大片庙宇,还有如来寺三个凋敝的金字。
乌鸦飞过,群僧的念经声时有时无,那座寺院像是浮在戈壁里的海市蜃楼。
我眼皮猛跳,不知不觉低叫了一声:天寰。
只有我自己。
这次和他分离,似乎每一夜都想疯了他。
我拈着太阳穴,自己怎么成了怀春少女呢?真够傻的。
趁着侍从们撩开车帘的刹那。
我使劲嗅了一下香袋里的清凉香料,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来。
如来寺,是我到达凉州前最后一座行在。
耄耋之年的住持将我迎入,他声音如风中残烛:皇后……上官先生……派来的人……正在等着你。
寺门口,孙照风尘仆仆的跪侯着,我问他:孙照,先生可好?先生等候着皇上皇后。
但皇上在哪里?孙照似乎因失望掩饰不住的疲惫。
我静静说:皇上有事秘密回京。
要九月初才到凉州。
我们没有事先知会你们。
我到了也是一样的。
孙照抬起脸,这汉子好像为什么所困,他赶紧点头:是。
这里有先生送皇上御览的书信一封。
如此,小的呈交皇后宫吧。
我拆开来一瞧,上面书写的,是我不认识的一种类似符咒的文字:孙照,先生是有什么安排?孙照匍匐在地:小的不知先生神机。
但皇上竟不在,求皇后准小的今晚就去禀报先生。
我们要后天才到凉州,不知孙照怎么今夜去见上官,上官……就在附近?我握着信,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孙照撑着地的双手都在颤抖,我道:去吧。
他得了赦令般拔腿疾走。
我叫住他:孙照……小心点。
告诉先生莫担心我。
是。
他全然陌生的望着我,就像双凤关前初识那样。
对双凤关,我记忆犹新。
我到了大雄宝殿,问:僧人们现在还在晚课?他浑浊的眼睛盯着我瞧:……贫僧不知皇后……所言……没有人念经啊。
因为皇上皇后要来,需要腾出房舍……除了几个僧侣打扫,其他人都去附近的村庄回避了……嗯?我摇了摇头,莫是自己被怪异的天气热昏了头脑?我供奉玉如意在庄严的宝像面前,又用鲜花点水:真的无人在念经?住持想了想:有个疯老和尚,也七十多岁了,大约是他在被禁闭的西堂内唱着梵歌吧。
忽然,圆荷尖叫一声,带刀侍卫们连忙赶了进来,圆荷拍了拍心口:啊,没事。
但奴婢怕老鼠。
果然,一群老鼠慌张的宝殿外窜逃。
领头侍卫大声呵斥:老和尚忒不精心。
皇后娘娘驾临处,竟然老鼠成群,你该当何罪?住持吓得躲到我的背后,合掌声辩:皇后圣明,这些日子陇西气候反常,老鼠蛇虫随时出没,……盆僧等出家人,连蝼蚁都不可杀的……我微微笑,吩咐他们不可为难出家人。
夜色深沉,空气中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气味。
当我经过西堂,果然又听到了里面有人在唱着从未听过的歌。
那声音,说是苍老,倒不如说是智慧。
假如你细细聆听,便会忘记世俗的烦恼,我暗地笑:在这里住上三天,恐怕连元天寰这个心心念念都是国家的男人,我也会忘了。
我头顶被一点,我在红色的月光下,捡到枣树的果实。
我将枣儿握在手心,百年从后面跟上来说:皇后,我才打听出来了。
这个疯老和尚是出名的预言者。
据说他从未预言失误过,但这人总是疯疯癫癫的,因此皇后来前,将他关起来……那皇后也让他算算,是否能生皇子吧。
圆荷亮着眼睛说。
别打岔,当奴婢的给主子乱出什么主意?百年因为皇帝的宠信,虽然是小宦官,但气派足,被他教训,圆荷也不得不闭嘴。
我看到他,好像看到天寰的影子,因此也笑了:罪过,那个老人家被关在西堂,也太不慈善了。
不如你去将他放出来。
百年踌躇:皇后,真放出来?皇上曾说:相士还好,但最怕会预言的僧侣。
若他说出不吉利的话对皇后冒犯,如何是好?圆荷又要反驳,我将枣子塞到小丫头的嘴里,柔声说:百年,我是皇后,皇上不在这里。
对不对?百年睫毛一抖:是,遵命。
他离开去取锁,圆荷扮着鬼脸:狐假虎威。
皇上喜欢他,他就了不起了。
还是惠童哥哥好,惠童哥哥待人好,也不耍聪明。
对五殿下和皇后都忠心。
听她提起惠童,我心里一阵难过。
圆荷望着枣子数的茂盛枝叶:皇后,后天就可以见到五殿下了吧。
我背着手,枣树在这样奇特的异乡之夜,还是有一种亲切的情味:那又怎么样?皇上留着百年在这里,你可不许乱说话。
她咀嚼枣子,认真的点头。
我刚要开句玩笑,只觉得枣子树仿佛在移动。
许多飞鸟,振翅而起,带着沙土,从空中洒下,差点让我迷眼。
什么都在动,忽然又不动了,树叶沙沙的颤动,那老和尚在西堂内狂笑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我嘴唇一阵发干,圆荷拉着我的衣服:皇后,那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我警觉环视四周,老和尚停止了笑,以朗诵般的语调叫起来:地动,今夜陇西地动。
啊!我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大地起了一阵旋风。
一切都被翻转了。
我没有站稳,好像被颠簸于海上之舟。
远处,近处,数千人都惊叫起来,灯火熄灭,黑暗袭来,红色的月亮恶作剧的望着渺小的人间。
圆荷死死的揪住我的衣服,我感到枣树正在倾斜,使劲拖着她往空旷处爬。
土地上下,左右还在摇动,瓦片碎裂,房屋裂开,器皿破碎,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但我都能分辨。
我的玉钗掉在地上,外衣也从肩膀滑落。
这样剧烈的震动,是我从未经历过的。
我不怕,不能怕,我不断的对自己说,但是心口依然跳到了嗓子眼,灵魂好像从腰后的某处要被震出来。
天寰怎么样?陇西,既然是陇西,天寰一定是安全的吧。
我闭上眼睛,把小圆荷抱在怀里,她好像带着哭音,等我抱住她,她才忍住了。
摇动,静止了。
我们好像都不敢动,过了一会儿,我拍了拍圆荷的头:别怕,好像过去了。
皇后,皇后。
有人在叫我,借着月色,百年连滚带爬的摸过来,着急的叫我:皇后您平安吗?我没事。
我……我要想一想……你去找白孝延将军来见我。
我站起来,拉好衣裳,拢好头发,对百年说:嗯,清点下是否有人死伤。
将所有的人集合到寺门外的空地上。
百年见我平安,松了口气,又恢复了镇精:皇后圣明,地动现在暂停,不知道是否会有余动。
万一皇后受了伤害,我万死也不能去见皇上的。
我不会有事。
我催促道:快去。
他匆匆离开。
这时候,我发现,歪斜的枣树下多了个披头散发的老人。
他盘腿坐着,吃着散落一地的枣子,圆荷呀了一声,我走近他,原来西堂的门也被震坏了,里面的老僧出来了。
我压住圆荷肩膀,让她留在原地。
某种不可抑制的好奇心,在狂乱的灾难后抓住了我。
我走近他,轻轻的问:师傅,你能否告诉我……心里好像有个魔鬼,在这般妖魅而沉静的月色下,我把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您可否告诉我,我是否能有孩子?他注视我,没有惊异。
好像方才的地震也不存在,他只是佛陀西天里的守护者。
他开口了,并不像疯癫的人:女施主,老僧我平生所见,没有比你更美的女人。
哪怕投生九十九次,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你这样美丽的姑娘。
但一个女人得到这样的美,必须付出代价。
你为什么关心孩子?你关心的该是你自己。
来……我告诉你他的笑容凉薄,眸子却有一种智者的仁慈,我挨近他,他低声,一字一句的说:你将会得到天下最出色的男人。
但是,你将会被你所爱的那个男人杀死。
他最终必将杀掉你!每一个字,都比地动更敲击着我的耳朵。
他是疯子,一定是疯了。
我猛然抬头,月亮为血色沐浴,空气里血腥味浓郁,满地的枣果都是红色的,果子间纷乱的树叶,像是黑色的墨渍。
奇异的美景,却是交织着黑暗的红色。
我想起并不遥远的记忆,初见时,美丽的青年,眼睛里红莲开放,有着清浅水雾……我不信。
我坚决的说。
我绝对不会相信的。
我挺身站立,他唱起了梵歌,又加上一句:大多数听取我预言的人都这么说。
我想拉平自己还有皱褶的衣服,手指不听使唤,与其说整理衣服,不如说双手需要拉住什么。
我望着地动过后的天与地,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可我不再回头,我以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是么?谢谢你,师傅。
我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女人。
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如果我真爱着他,我死也不后悔。
圆荷跑过来:皇后,他说了什么呀?皇后会不会生皇子?我摸摸她的脸蛋。
要是我万一死去,这些依靠我的宫女不是很可怜。
等她长大了,一定让她嫁个如意郎君吧。
不过……我真的不必相信这个和尚的话,这样思量,真傻。
我忍住发酸的鼻子,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和的表情。
白孝延将军跟着百年赶来,跪下向我汇报情况,因为此处并不是地动的中心,只有几十个随从受了伤。
大雄宝殿的帷幔被烧,引起了火,但是御林军正在设法扑灭。
我闻到炭火的味道,枣树下那僧人不见了。
我宁愿这也是噩梦的一部分。
我点了点头:白将军,我毕竟年轻,对待这样的事情没有经验,你认为如何才可安全呢?我相信凉州只要还没有大碍,明天赵王一定会赶到这里来迎接我们的。
白将军说:臣少年时在河东遇到一次地动。
现只要皇后平安,大家就不会过于惊慌。
为今之计,是将众人集合到旷野上,委屈皇后暂时安顿在行军帐篷中,以众军环绕御帐保卫,就算地动又来,皇后也会安全。
好。
我将自己的青铜短剑取出来交给他:有劳将军,剑在如我,将军可便宜行事。
等我和圆荷百年等聚集在帐篷中,已经过了午夜,圆荷到底是小孩,特别的兴奋,说话声都尖。
百年一点也不发困,沉着对我说:皇上该到长安了,吉人天相。
我点点头,忽然,从远处又传来了歌声。
我还以为自己又听错了,但圆荷跳起来:皇后您听。
帐篷外一阵骚动,歌声越来越清楚,随着旷野的热风,带来和灾难毫不和谐的劲气,明亮的好像春天的气息。
那是无数少年的合唱声。
三尺龙泉剑,匣里无人见。
一张落雁弓,百只金花箭。
为国竭忠贞,苦处曾征战。
先望立功勋,后见君王面。
众人本来都被地动带来的惊恐,忙碌折磨的沮丧,但听到夹杂清冽童音的歌声,好像又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有人说:是敦煌的曲子词,王的军人都唱那里的歌吗?皇后白将军跪在帐前:恐怕是太尉王殿下。
只是不知……殿下为何现在就能赶来。
我走出帐篷,在稍高处眺望。
在地平线上,好像太阳早早升了起来,无数的火把,在西北的旷野里连成一片。
我可以看见走在队伍前面的,都是清一色的十四五岁少年。
他们脸上流着汗,每双眼睛都是明亮的。
我逐渐随着歌声走到了临时营帐的边际,白将军命军士们点起火马,给我照亮。
我的衣被风带起来,一匹白马好像太阳跳出地平线,以雷电的速度向我飞奔而来。
光耀东方别样红,天地与之并生。
少年风流,跃上葱茏,万物与之合一。
马上的少年,身姿如画。
等到他近了,他才勒住马头望着我。
美艳的凤眼,仿佛春江丽水,精致的脸庞,赛过司花之神。
果然是阿宙。
他对视我,拉了好几次马缰,好像在气恼玉飞龙不听他的命令,非要朝我这里凑。
他跳下马,以澄清而充沛的声音说:诸位护驾辛苦。
圣驾安否?白孝延低声说:殿下有所不知,皇上已回京。
阿宙猛抬头,敏捷的走过来向我行礼:皇后圣安。
我望了一下自己苍白的双手:有劳五王。
阿宙脸色红润,他似笑了一笑,等到跟随我走到帐篷时,他才从容对白将军等说:本王有事向皇后禀告。
白将军等人只好止步。
我扫了一眼阿宙,他的眸子在眼梢璀璨的闪光,他在观察我?我回避开他的眼光,他好像轻笑了一声。
他进入帐篷,将佩剑解下,对百年坦白一笑,又对圆荷微微点头。
反客为主的对他们说:你们退下吧。
不用退下。
我说:五王有话,当着他们说吧。
圆荷紧张的望着我们,百年闭紧嘴,眼珠一动不动。
我有秘密的军情,小孩子听了不合适。
阿宙的轮廓蜕变的成熟了,漂亮得让人心惊。
百年突然道:皇上让我跟着皇后,不能擅自离开一步。
你只是宦官,谁规定宦官能听军政之事?你可以到帐篷口,可以偷听,但祖宗有法,宦官不得明目张胆的与闻军事部署。
阿宙严厉的说。
曾开花的眼睛,有了一种以前没有的压迫感。
百年还是不动,我想了想:百年,你出去,别离远。
我随时可以叫你的,圆荷留下吧。
圆荷乖巧的在一个角落里,阿宙才问:大哥为何走了?他毫无寒暄,好像昨天才和我道别。
只是望着我的眼光,比过去多了些许东西。
南朝进攻,他不得不走。
为何不带你一起回去?阿宙逼视我。
因为西北都知道帝后要巡幸,他不是不想来,只是要晚几日来。
我说:倒是你,怎么那么快就到了这里?阿宙不回答我,帐篷内沉默的让人难堪,他突然说:你可瘦了。
看来这皇后不是好当的。
我抬眼瞪了他一眼,他露出狐狸一般魅惑的笑容,但并没有讽刺。
我抱着袖子:彼此彼此,你这将军也不好当。
西北到底如何?索超你捉到了吗?正在抓那老头呢。
阿宙满不在乎的说:上官也在附近,你知道了吧。
我点点头,正要问话,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这是你的,敦煌城最难打的时候,他给了我。
不过我始终没有看过。
为什么不看?他摸摸信:因为不知道你说了什么。
我希望的,你肯定不会说了。
冠冕堂皇的客套话,我又不想看。
我抬头笑了:阿宙,你想我说什么?我知道你不会看,所以只是一封空白的信。
阿宙剑眉一扬,我将那信夺过来,丢在火里:还好没有看,不然还要怪我呢。
你……阿宙看着火舌将薄薄信笺吞噬,那种狐狸的笑容又消失了,他的凤眼里映着火花,对圆荷大声说:去,拿些酒来给我。
圆荷环顾四周,忙着跑出去,我离着阿宙远些:……今晚地动真是出乎意料。
我也没有想到,事先有人说是我朝攻打西北,天有不祥。
现在看来都是蠢话。
你……离了那么远干什么?我是你的小叔,也不必那么避讳吧。
你跟我七弟也隔了那么远,如何将王家女儿说给他的呢?你是不是想让我称赞你,那好,我说了:如今你真的成了大美人了。
就跟我以前遇到你时候预料的一样,也许……更美些。
我吃惊的望着他,他扶着宝剑。
我冷声说:美不美的,也是皇帝的女人。
那倒是的。
我可不敢忘。
阿宙唇角一挑:但皇帝的女人,连文酸诗人也可以赞美。
皇帝太极殿外的海棠花,谁都可以称艳。
皇帝禁城上空的月亮,我孤单一人在外征战时,也可以仰头望着。
我这个人比较粗俗,又比较直接,所以什么都说。
呵呵,你总不见的今天才知道。
冒犯处请皇后包涵。
我头脑发涨,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话,这时,地面又一阵晃动,有人在外大喊:来了。
我蹲身下去,被激烈的地动摇着身体,一旁的灯倒了下来,我往后一退,隐约的光亮里,阿宙托住了我。
他的手臂极其有力,我急着挣开,但阿宙将我拉得更近,他用哄小孩那样的口气柔声道:小虾,别乱动,现在可不是时候。
我在蟾光下瞧他,他凤眼亮晶晶的,面庞如雪。
我轻声说:阿宙,别惹麻烦。
我正在努力做你哥哥的妻子……阿宙鼻翼一动,他的眸子里是酸楚和温柔:小虾,大哥对西北到底知道多少?他为何让你一个人来?这非常危险,他没有料到么?地动好像又静止了,但外面却安静起来。
我说:他是皇帝。
小虾,我了解大哥,大概还是比你多。
算了……他将我拉起来坐好,灯的碎渣里火还在微弱的燃烧,阿宙的脸上多了一股风发意气:没有他,我们也能行。
小虾,你准备好了么?准备什么?我问。
战争啊。
我们现在恐怕已经被包围了。
他平静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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