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围?我惊叫起来,阿宙的手掌攸的蒙在我口鼻处,眸清亮亮的:呀,你当了皇后,还是这样急性子。
我瞪大了眼睛,耳里似乎真有铁衣破风的声响,突然感觉自己呼吸不过来,才将阿宙的手推出去,吸了口气:我性子真已好多了。
但方才……我咧开嘴:我忘了。
阿宙凤眼一挑笑起来,如半开的木芙蓉:你头发可散了。
我借着微弱的光,摸寻碧玉簪,阿宙也跟我趴在地上一起找,他身手快,先找到了,无言的递给我。
我的头发又厚又重,黑暗里自己挽发髻费力……我皱了皱眉毛:你背过去。
阿宙微微一哂,乖乖的背过去,我一边将手掌插进发髻一边问:到底是谁围攻我们?现在可发生了大地动哪。
你我不都活着?那是索超率领的一万人。
当初敦煌城破,索超失踪。
亏得上官机灵,以计刺探出他们在附近祁连山内躲藏。
祁连山内……不容易打,因此我们算准了今夜御驾到达如来寺时,就是敌我进攻应战的好日子。
要是你精心策划等待猎物好久了,预备致命一击。
你会因为老天爷发疯摇摇几下就作罢?我摇摇头,阿宙说:是喽。
他们不会,我们也不会。
火堆在熄灭之前都要跳一下,我陪着他,看能跳多久。
我将头发挽好,并不想叫他回头,但他好像背后生了眼睛,刹那就回转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火折子,呲啦,灼灼的火光映着他的面颊,我偷偷的往后挪了一步。
阿宙沉着的说:时间还来得及……原来索超有个身份:安先生。
安先生成名极早,几乎无人知晓他是敦煌索氏。
他擅长摆十个阵。
在敦煌我和上官跟他对仗九次,有输有赢。
如今他只剩下最后招数:太白皇极震。
他当年在洛阳龙门演练此阵,名士皆退。
到第十八日,来了个玄衣戴斗笠的小小少年,他与他对峙三天三夜,安先生自动认输。
那少年就是元石弟子‘玄鹏’东方琪。
玄鹏?……我跟阿宙对视了一眼:那就是讲独有天寰可以破解此阵?我手心微微出汗,百年在帐附近轻轻的咳嗽。
外界因为地动的恐慌似乎结束了。
天寰从未对我说过……我站起来,阿宙也起身配剑:上官说:后来东方讲其实他并没有胜。
只是安先生惜他少年,也不愿他人揣测此阵,故而率先服输。
就算当时能破,十多年后,对方必定改进了阵法……他笑了两声:作为东方,他以前从未告诉过上官破解的方法,大约他觉得那样才是对上官好,上官也不会问他。
正像作为大哥,他这次从未给过我攻打西北的建议,我也没有问他。
索超寻找儿子,还有其他,他全没有说。
这就是他。
他也没有告诉你可能遇到围攻吧。
他的声音从铿锵有力变成柔和轻缓,眸子盯着地面打碎的灯。
我茫然若失,阿宙孤单的身影修挺如青松,面孔就如一整块月光玉……那龙门的小小少年,也该这样的孤绝……我合眼片刻,口气坚决:他又不是仙人,也不能什么都料准……就算什么破解敌阵的方法,他教给我,我也……不懂。
而且天寰和索超的关系,要么两人直接对仗,要么就是他不协助别人出手。
所以我根本不想要他事先告知。
阿宙又微微一笑:这些话都该直接告诉大哥最好。
上官跟我,事先也想了破解此阵的方法,不够完美,但孤注一掷可以试试看。
他话音刚落,就听一阵阵的银铃声。
我走到帐门边竖起耳朵听,觉得愈加不祥。
冷不防抬头,阿宙安静而严肃凝视我,他眼里的火苗热切燃烧,让我有几分不知所措,我问:真是太白皇极阵?对。
原本踌躇满志的阿宙仿佛突然有了心事,他低眉盯着我的鼻尖瞅:小虾,我当然希望胜,但我也输得起。
我攻阵时你留神自己的安全就足够了。
那对我比什么都重要。
我一怔,一阵马嘶,玉飞龙冲到了帐篷之前,银玲声逐渐变得清晰,白将军等人也骑马到了:殿下,四周有埋伏。
阿宙弯腰出帐,环顾四周,说:是,有敦煌索家军一万多人在四周布阵。
白将军,你带来五千人马,分出两千来保护皇后。
其余三千加上我的三千,从朱雀方位迂回攻击。
上官先生率领五千精兵,从白虎方位与我方合击。
天亮之前,一定要破其要害。
群情激昂,因为地动引起病态的兴奋,使每个人对战争即恐惧,又兴奋。
地面又晃了一下,阿宙借着那股旋动力,跃上马背,他俯身抢过匆匆而来的圆荷取来的酒壶,仰脖灌了几口酒,对众人说,声音嘹亮:西北地动,乃是旧族灭亡,新军立功的天兆。
从凉州跟我来的孩子们,你们的家人都在城中,你们也担心他们的安危。
但战争结束之前,敌军绝不会让你们离开这里。
他挥剑向被乌云笼罩的月儿:成败在此一夜。
上天佑新,我等必胜!少年们一起威武呐喊,真乃初生牛犊不怕虎。
远处传来雷鸣,无数带火的箭头落在大营四周,燃烧的帐篷,迅速的垮塌,我急急登上御车,阿宙命白将军率军以圈形保护我。
战鼓雷鸣,阿宙只穿软甲,白马灰衫,在黑夜里也能找到。
我探头张望,百年将一块紫色的绣花帘子挂在车上,帘子上绣着飞天的图案,我寻思片刻:百年,你搞什么鬼?百年躬身:娘娘,这是万岁事先嘱咐的,若遇攻击,皇后宜安坐车中,挂上此帘。
我张着嘴,跟傻瓜一样。
银玲声变成了角声,耳里一片惊叫。
……元天寰,真是料事如神啊。
我望着似曾相识的车帘图案,莫名的一阵恼火。
恨不得直接甩到车辕上,但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拉了一匹马来,跳了上去,跑马到白将军跟前,眺望着战场。
被火光照亮的大地上,多出一大片黑鸦鸦的花朵,好像是天宫里变化着的凿井图案。
每个敌军都带着笑容古怪的面具,好像等待着阿宙的自投罗网。
阿宙他们的迅速冲击,带来了一阵摇撼大地的狂风,阴暗之气,似乎被打散了,可是从那朵花里,突然伸出洁白的枝叶,诡异如同蜿蜒的蛇。
白将军奇道:怎么有这样的马?我也有几分奇怪,哨子一响,白蛇分散开来,以闪电之速与阿宙的马队交错而过,向我们这里跑来,阿宙回了一下头,但依然向敌阵而去。
我抚摸马头。
白将军令五百将士挡在之前,有人大喊:是白鹿。
我定睛一看,真的是上百只大白鹿,每一只鹿的脖子上都系着巨大的铃铛。
一排弓箭飞去,白鹿们中有些倒下,但当它们倒下,一股蓝色的火就从鹿的项圈里喷出,射向马匹。
继续向前狂冲的白鹿也带着火,向我这里冲来。
白将军大叫:皇后退后。
他情急之下,不顾一切的带着人挡了上去,火光冲天,烧伤者惨烈的叫声让军阵一片混乱。
百年跑过来:皇后,请您上车,这是万岁的旨意。
我被自己受惊的坐骑颠得够呛,几个月没有骑马,居然产生一种眩晕的感觉。
我用手挡着面前模糊的光影:我没事,白将军他们如何……雨点打在我的头上,雷声轰鸣。
白将军他们正在杀鹿,全是火,扑不灭。
还有一千人保护着皇后后退。
我张开眼睛,粗大的雨点里,有只巨大的白鹿,身上为火光映彩,仿佛传说里的九色鹿王,向我猛跑来。
箭雨跟着雨线,追着它,但它更快,总是早一点躲避过去。
我的马向后退了几步,我狼狈之中,才想到提起自己背后的小弓,瞄准了它的眼睛。
远处的厮杀被乌云隐蔽,天幕倒下般的滂沱大雨,时远时近,它进入我的射程。
百年叫起来:皇后小心。
我想鹿如果能看到我的话,在某一刹那,它好像懂我的心思。
我手指一抖,团身侧贴住马,双腿夹着马肚,向前奔跑的马,与飞速驰来的白鹿擦过,我回头大喊:不要伤它,让它逃走。
众军听到我的声音,急忙散开一道空径,那鹿撒蹄,向远山奔去。
我背后一身冷汗,心跳不止。
百年又苦苦求我,我打断他,也不用人搀扶,自己登上了马车。
雨太大了,除了白将军那些人,什么都看不见。
我焦急万分,但又无能为力。
等到白将军他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大约已经过了两个时辰,白将军亲自来报告:皇后,太尉入阵苦战,以臣等目测,敌军阵为一圆形,太尉从朱雀位切入敌军四成,而上官先生也从白虎方位切入敌军四成,但还有一成中心,无法破解。
那阵中时而起火,时而有网撒开,走石如同沙暴,飞刀纵横交错,臣等无法救援。
我点点头:白将军,我这里还有多少人?未伤轻伤者还有一千多。
嗯,白将军,你能否率军,从青龙位声援太尉?娘娘的意思是……雨势小了一点,白将军抹了把脸:声援?那是太白皇极阵,你不能擅自入内。
皇上若在,也不会让你们送死。
现在大雨,敌军虽然精心准备,但面临地动,又遭遇两路夹击,声势之下,也有慌乱。
我用不着那么多人保护,你只要率领五百人,去青龙位大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就能干扰其兵士军心。
试试看吧。
白孝延狐疑片刻,抱拳领命。
雨势由强变弱,天色略明。
因为旷野,杂乱的交战声引起的回响能传出好远。
夹着沙砾的西北土地,被血水雨水不断的冲刷,那些白鹿的尸身被火烧成焦黑,惨不忍睹。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此起彼伏,白将军好手段,似乎那声音并不是青龙位一个方向传来的。
敌军中好像有人像四周张望。
我好像看到马与马匹的缝隙里,捕捉到一人,他袍上血色鲜明,就像黑色之花的血蕊,异样艳丽。
那就是阿宙……阿宙……正在此时,从玄武位,起了一阵笛子声。
有一群青年在唱歌明月半依云脚下,残花犹落马蹄前,他们所唱,全部是敦煌曲子词的调子。
阿宙好像回了一下头,他手下的孩子们叫起来爹爹,爹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赵王军中。
那声音,似乎是欢欣,似乎是凄惨,让人听了,非常难受。
阵营好像突然之间,变得乱了,等我明白过来。
那上百个青年士兵,已经从玄武位,护卫着一匹马神奇的绕入圆阵。
马上的人金甲辉煌,身材修长高大,虽然带着青铜面具,看不清脸,但却觉得此人美若神仙,飘若鬼魅。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声,少年们的呼喊声,青年们的歌声,盖过了风雨声,天边有丝光线刺破云层,照耀在金甲人身上。
他缓缓回头,那面具……我吃惊的只知道向外喘气……天寰么?那是天寰用过的面具。
我又跳上马,向前跑了一大段,想要看得更分明些。
哨子声响,一阵鼓声点点如巫神的祭礼。
那些带着面具的人,在青铜面具前,放缓了动作。
好像被什么诅咒束缚。
快的超过想象,阿宙和金甲之人,率先合在一起。
我将马鞭一抽,居然抽到自己的大腿上,我歪了下嘴,环顾四周,好像没有人看到我出丑,我头发也湿了,但心里爽快淋漓。
旷野之上,阿宙狂笑起来:索老先生,愿赌服输,你的阵实际已被破。
放下屠刀,皇上饶你性命。
有个声音从远处响起,不同阿宙的桀骜,却是苍凉的大笑:皇帝,皇帝。
你是皇帝,你用我的儿子来破阵,我不能怪你,但你终究违背了我们的约定。
金甲人身体一滞,我这才发现了奇怪,他的手似乎在颤抖着。
大雨停了,万千目光,集中在那张面具上,他好像极不情愿,又不得已的摘下了面具。
无数人齐声一叹。
也包括我。
那张脸清丽无尘。
天地都是湿漉漉的,唯有他的脸庞,是干净祥和的,好像花之寺里的樱。
是上官。
他带着诡异的面具,穿着华丽的金甲,可就是他。
喧嚣的战场安静到了极点,众人似乎都在等待他说话,上官淡然一笑,好像并不为胜利而愉快,倒有几分惘然,他说:老先生认错了人,晚辈河南上官轶。
那人从未负你,而我等也不负皇帝。
你的儿子在凉州城内,只要你投降朝廷,就可父子想见。
一阵烟雾,阿宙欲追,但他和上官交换了眼神,终于朗声道:王者一言九鼎,你们放下刀,就送你们回敦煌。
随着此话,战场上清脆的金属声,响成一片。
阿宙手下的少年,欢呼声让人热血沸腾,我真想自己也成一个男孩子,加入这样的军队。
------------祁连山脉,峰高昊天,地远八极。
我们一路赶往凉州。
等到城外马场,才停下换马,上官已经卸去了金甲,他的脸色发白,眼睛倒比以前更能藏锋了,深湛得可以找到晴天。
虽然是重逢,上官就像昨天才跟我分别一样。
这是赵王牧场,是西北最大的马场,有一万多匹好马呢。
上官说,望着那些飞奔的良马出神。
赵王牧场?我问。
阿宙一身血渍,亲自追着几百匹因为地动受惊的马。
玉飞龙当先,那些马跟随白马,好像是天上之景。
小士兵们羡慕不已。
是啊,皇帝在赵王十岁的时候,将这个牧场送给了他当生日贺礼。
皇帝以前,对赵王宠爱至深……人所共知……上官摸着肩胛,皱眉:要不然也不会有这样的赵王。
他笑着看阿宙矫健的身影,若有所思。
我说:你这次居然带上面具,连我都被你蒙住了,你率领那一百人,怎么能切入千军万马。
情急之下,什么都敢。
以前……我也做过的,上官又摸了一下肩胛,自嘲说:哎,果然我系甲的时候,系得太紧了……我还真傻。
我默默无语,上官又说:地动似挺严重。
你该差人向皇帝报安,我可没有想到师兄回去……南朝进攻……出乎意料啊。
不过想起来,他不在也好,免得和老友互相厮杀。
战事才结束,我就派人去长安了……他也许是忙得顾不到我的。
上官制止身边一个小宦官:别乱喝水,地动才过,水还浑浊,喝了要得病的呢。
他说完,才摇摇头,望着无精打采的太阳:他绝没有料到有地动的。
夏初,他在西北放上你,我,元君宙,无论如何都会顾到。
凉州危险,长安可能更险。
南朝这时候本来不该冒然进攻的……不说了,还是回凉州,赈济灾民要紧。
我听了,喉咙里又渴又苦,上了车,阿宙跑来,拿着一个刨开的小瓜:我让找些好吃的给你。
谁知道手下没用的小东西弄来个这样丑的瓜。
别饿着了,快吃吧。
我看他眼睛里有血丝,只得打趣说:谢谢你。
歪瓜反而香甜,你也吃了吧?阿宙说:我不吃,那么小的瓜,给了你,给了上官,我身子骨好,用不着分啦。
我用匕首在裙摆上切下一整片给他:你一路拿过来,尘土都飞在上面,我也不要吃,所以你吃了吧。
他笑了笑,也不做作,拿过来,靠着车吃了:不知道地动如何……我在肃州,甘州,沙洲,各有一万人马呢。
要是在肃州,就不好了……我想起人们议论肃州的李小姐,就说:那个,李茯苓还好么?阿宙脸色微变,唇边还沾着一片瓜籽,他悻悻的抹去了,严肃的说:开什么玩笑?我是担心我从长安带出来的少年军人呢。
玉飞龙打了个响鼻,阿宙跳到上面,顺顺它鬃毛。
------------凉州城内,虽然仿佛因地动经过浩劫,但百姓依然全都跪地迎接。
我下车步行,观看房屋倒塌的情况,还与一些百姓对话慰勉。
城内倒了数千的房舍,死了几百人,大家还有些恐慌。
但凉州人笃信佛教,上官与观音寺的主持交好,住持在灾难发生后,与凉州官员一起,将灾民收容到寺庙官舍里,还敲响佛钟,让众人等待赵王回城。
赵王大捷,皇后巡幸,自然给百姓们吃了定心丸。
行至一间倒塌的房舍前,有个拙朴的老人,颤颤巍巍的磕头,但他的背后,却有个小女孩被草席卷着,脚丫露出来。
禁军怒喝道:大胆,尸身暴露在外,秽气冲撞皇后,大不敬罪。
那老儿哭哭啼啼的:皇后绕了小人……小人的三个儿子都从军死了,只有一个孙女,昨夜来不及救出来,她才六岁……房子倒了,没有钱买棺材,小人不知皇后亲自……该死该死。
百无禁忌,你家儿子都因军牺牲,本就是忠义之家。
让我看看孩子,行么?左右同声阻拦:皇后……我摆摆手。
老儿不敢拒绝,将草席展开,我俯身,孩子的样子……唉。
我叹了口气,连年兴兵,百姓的生活也苦,小女孩身上是破衣,我一阵心酸,眼睛都湿了。
自己入城之前,因为湿衣狼藉,才找了一件今年元旦时天寰所送的折枝牡丹罩衣套上。
我默默的将牡丹罩衣覆盖在女孩的身上,对老头婉言说:她的棺材钱,由官费出。
你的养老,也由官费出。
皇上用你子,亦会爱惜你。
老头儿也不知是感动,还是怎么好,反正一愣一愣的,禁军低声提醒他:还不快谢恩?他还是痴呆一般,大约是没有见过如此场面。
西北,天高皇帝远,怪不得天寰要战后来看看。
到了凉州刺史府,建筑也有裂缝,庭院里一地的石竹花瓣。
因为地动威胁还在,阿宙暂时把我安排在刺史府东南角的夫人台的草堂内,说是那里最为安全。
两人相处,我对阿宙说:凉州的钱够用么?灾民都该发钱抚恤,房屋由官府出资营造,棺材由官府按照家庭的情况给补贴,你说对么?我……我轻声道:我带来不少我自己的钱,有这个数……我做了一个手势:要是凉州暂时缺现钱,你拿去用吧。
阿宙笑了两声:普天之钱,莫非王钱,你不要用大哥给的钱送作人情,我打胜了仗,自然收敛了一些钱财。
够用了。
你离开长安时……杨夫人还好么?我低下头:好的。
就是心疼病发,我去看了,又让医者精心调护,你不必有后顾之忧。
阿宙沉默半晌:她以前是没有心疼病的……我在外头打仗顾不到,托你照看下夫人。
你虽然不喜欢她……但她也挺可怜的。
你不用说,我也会照看的,我心想,但看到阿宙凤眼里的表情,我又觉得他的托付太重了。
布谷鸟声刺耳,阿宙又问:有件事,皇上为何收养六弟之子?你怎么想。
我许久没有答话,那湿了又干的衣服,在身上皱巴巴的,我拧了衣角:他想要,我也没什么不乐意。
卢妃骤死,临终还将孩子托付给我。
阿宙的凤眼射出一道光:女人最苦的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你自己不能生一个?皇帝有亲生子,对我等三个弟弟也是好事情。
老六的孩子入宫,难道将来杀了老六?皇上不能再杀兄弟了,不然就太伤盛名,成孤家寡人了。
我们在西北,要劝降真是太难,人人都说皇帝是暴君,残忍狡诈嗜杀,要是投降了就跟柔然一个下场。
我跟上官心里难过,但一个是亲弟弟,一个是亲信,如何为他辩解?此事我放在心里好几个月了。
只跟你才说。
我把头低的更低:别怪天寰,他……阿宙我直面他:我小时候中毒过……阿宙瞠目半天,忽然拍了一下案,那案上旋即出现了裂缝。
他仰头望着天空,好像在骂什么,然后才说:算我没问过,你不要多想。
大哥当年听了那女骗子的话,什么宜男,宜男。
大哥多年无子,也不能怪你嘛。
你可千万不能让他恢复后宫制度,……啊,收养了那孩子,对你还是好的……是我没有想明白。
阿宙俯身到床后,拖出两本书来:前几天热,这草堂我也来安歇过几日,你来了,我把这个带走。
我看他想藏起来,就踮脚说:我看看……啊,原来是战国策。
我还以为你一辈子就看一本春秋足够了。
阿宙脸上晕红:我跟了上官一起,冒点酸气,不行啊?看百年捧茶入内,他连忙闪身出去。
百年道:皇后您一夜未眠,还是休息休息吧。
我问:你怎么去了那么久?遇到了惠童……他想来看望皇后,我挡了。
嗯,明天让他来和我一起用膳吧。
我慢慢的喝茶:我不休息,去寺庙看望灾民吧。
------------四日之后,西北其他各郡消息传来,肃州果然被毁严重,民房数万损毁,连陇西李氏府都无法住人。
李茯苓跟着其兄李醇前来报信,这丫头出落得水灵灵的,说起来也怪,虽然她和我一样年龄,但我总觉得她像个小孩子。
第二天,我在观音寺与灾民一起吃了面条,又抱着一个失去父母的小孩子给他讲故事。
我这人小时候满肚子的故事,可惜只有母亲听。
有时候她喝闷酒,我就只好对着草木讲。
有了用武之地,我极高兴。
虽然阿宙不要钱,但我还是发了如雅在我出发之前给我准备好的人心钱给百姓。
确实,这些钱不能弥补灾民的损失,但汉人多少会用钱衡量恩情,即使是天子也不能免俗。
月上树梢,我才回到刺史府,在院内溜达了一会儿,就见李茯苓跑了进来,她瘦了一圈,显得眼睛更大。
因为我待她亲热,她也就没有规矩:皇后,五殿下在这里吗?不在。
我说:你今天不是跟着你哥哥去凉州府点检送给肃州的钱粮瓜果了?我找五殿下呢,我又话要说,哥哥不让我回肃州,要我住在凉州。
可五殿下要去肃州了,我也要去,不要在这里。
她说话瞳仁乌亮,娇纵又可爱。
我想,要是我父皇不早逝,我也会这样……也许还是跟现在一样……现在要和南朝开战,对我是喜是忧?一抬头,李茯苓一阵风似的没有影子了。
我咳嗽一声:阿宙,你出来。
阿宙从夫人台后绕出来。
我笑了笑:一个王还躲女人,躲不了明天,有话挑明好。
阿宙说:我直说了几次了。
我对女人全靠第一眼。
她这女孩子不坏,但我可不想给她希望。
我要去肃州了,来跟你道别。
你现在走?肃州情况不明,死伤众多,你去了那个战场有什么用?城内万一流行瘟疫,怎么办?阿宙按着剑柄:我非要去。
还记得柔然那时候我在城内和五千青年军一起滴血饮酒?我点头。
那五千是我从长安带出来的。
这次打西北,大小八十多场战事,我们没有向朝廷要过一点增援。
打甘州,死了八百,打敦煌,死了一千九百。
你想,这支军队陪着我度过最难熬的日子,此次我留了大半帮我守卫肃州,若我不去,怎么能睡得着?有一个,我也带回来。
阿宙的表情有几分痛苦,我发现他的虎口都是细微的裂口疤痕。
以前他的手……我叫了他一声:阿宙。
嗯?我说不出话,宦官侍女们远远在树后,但我还是可以看到他们的影子,我走到夫人台前一块字迹模糊的古碑一侧,阿宙也不跟过来,在碑的另外一侧,对我说:小虾,虽然没有看你的信。
但打敦煌的时候,我也想:要是我死了,你会怎么样?你可别哭啊,你哭起来,没有笑起来好看,其实是人,都是笑比哭美。
古碑上的裂缝有好几条,看来古代至今,陇西地动不少。
火红的凤毛菊星星点点洒在古台废墟上,银蓝之月光海里,它们宛若希望的火种。
我想了好久,才说:其实人总有一死。
我可怕死了……我叹息一声:阿宙你成了男子汉,太尉王,你有选择生死的权利,也会衡量生死的价值。
你可以死。
但有一样,你不许为了我去死。
那样我这辈子,下辈子,都会不开心。
这就是我在长安没有对你说完的话。
阿宙还没有说话,就见惠童来禀告:殿下,上官先生走了。
走了?我和阿宙异口同声,不约而同从石碑旁现身。
是,我按殿下的吩咐去请上官先生来交待事。
但上官先生让人告诉殿下,他已经带着物品去肃州,先生说:殿下乃天子手足,金枝玉叶,不可冒险,他曾在五年前参与过泰山地动的救治,懂些法门,又通医术。
打仗王在行,那个不是王所知的。
扬长避短,才是太尉王风范。
我望着皎洁月色,想起早上上官给我看那个奇迹般垒卵而成的人偶,他的微笑静谧,丝毫看不出他要去肃州……阿宙跺脚,扫了我一眼,赶紧离开。
------------自从上官走后,度日如年。
不断有人传播流言,说肃州瘟疫横行,尸体遍野。
而天寰那里,也没有任何消息。
十五天期限过去了,但因为地动损坏道路,以天寰之冷静,肯定不会冒然前来的。
还有南朝之战……我夜里辗转反侧,天寰不让我参闻与南朝的战事,到底什么意思呢?我理当避嫌么?因为我毕竟是南朝公主。
水土不服,我经常感到不太舒服,但为了皇家的影响,我还是忍耐着,也去了凉州附近视察。
因为肃州大地动,肃州和凉州之间也有许多灾民,所以凉州人满为患。
我每日去收容的官舍,寺院看望他们,特别是小孩子们。
这些天,共有三百多个无家可归,也无亲可靠的孤儿们登记入凉州府账册。
阿宙全数编入太尉府清单,说全部收养起来。
这日从早到午后都阴雨连绵,天气突变寒冷,我早早回到草堂,也不想让人陪侍。
据说在肃州的瘟疫也传到了凉州郊区,有几个人病死了,虽然阿宙说查无实据,但我还是有几分忐忑。
今天我抱过的一个孩子,就有寒热和腹泻。
上官先生还没有消息?我问,圆荷摇头:娘娘,你怎么了?你不舒服?我去告诉五殿下,找个好大夫来吧。
我打开外衣,疲惫的躺在床上:不要麻烦五殿下了,我躺躺就好。
你去吧。
圆荷不以为然,噘嘴说:自己身体要紧。
您是皇后,可比凉州长史都忙碌。
我一阵反胃,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赶紧掩饰说:去吧,我休息就是了。
外头有车马声,圆荷说:五殿下回府了……一溜烟的跑出去。
我懒洋洋的躺在床上,一阵阵的寒冷,自己是病了?不会是大病吧。
上官不知道怎么样了……天寰在长安想到我么?我胡思乱想,唉声叹气,仿佛好多天的疲累。
都在现在发作了,心情也不知为何,沮丧至极。
门口木屏风旁,出现一个佩剑的人影。
看他肮脏的鞋子,沾着烂泥的下襟,就知道是阿宙无疑。
虽然天色发暗,但还是看到阿宙美丽而年轻的身影。
阿宙,你要真为我好,就别进来。
我没事,就是难受。
这些日子见了不少死人,看到好多惨象,又太累了。
我自从到了凉州就不舒服,但我没有说。
我怕人笑话……想想日子还是很长的……但也不清楚究竟有多长。
他在长安,也来不及管我……我想起那个老僧的预言,哆嗦了几下:以前我跟他结婚,大概因为他是皇帝,但从我来凉州开始……我越来越不喜欢他是个皇帝。
什么都是国事为重。
要是他陪着我哭,陪着我笑,对我没有隐瞒,才是十七岁的人喜欢的人吧……我当皇后太累了,虽然一直努力,但太累了,太累了……我捶了几下隐囊,眼泪都涌出来了。
对阿宙说这些……我在干什么呢……我揉揉眼睛,脚步声近了。
草堂地面上,一连串带着泥的脚印,阿宙的鞋也太脏了。
是不拘小节?我心里一跳,立刻坐起来问:你怎么进来了?啊?我愣的就像个木头人。
那不是阿宙,阿宙没有这样雪白的脸,这样深邃清澈如湖的眸子,也没有这样谜样的表情。
他打量了我一会儿,勉强笑道:惹你发脾气了?对不起,路上不是太好走……所以来晚了两日……是天寰,真是天寰!我突觉得也不太痛苦了,扑到他怀里去。
他紧紧抱住我,过一会儿,松开我摸摸我的脸,也不说话,又重新抱住我。
我想起自己方才的话,不好意思。
恨不得时光倒流,我好准备些别的好听的东西……我只好赖在他的胸襟里,用牙齿磨磨他的衣服。
天寰说:长安之事才处理,就得到陇西地动消息……我没有料到的……让你一个人来这里……他全然不提我的那些话,仿佛没有听见。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不,我知道你有难处……我只是发发牢骚,因为身体难过,所以想见你。
可你来了,就好了。
天寰安抚了我好一会儿,还捏造了几句哄骗小孩的话逗逗我。
才说:医生来了,还怕什么?神医子翼先生在我后头,明日也会到凉州的。
他撸起我的衣袖,将手指搭在我的脉搏上。
他身躯剧烈的抖了一下,我抬头看他的脸,他神色未变,但眸子却在不断转动。
你不用绷着身子。
他说,我躺在他的膝盖上,他就给我诊了一次脉。
这时,他的耳朵变红了。
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亲了亲我的鼻子,扶我躺下以后,他还在轻声自言自语,有几分反常。
我真的得了瘟疫?我捂住嘴巴,但一阵恶心的感觉,没法挡住,天寰回头又瞧我一眼,说:别动。
这时候,阿宙在外头起了声:臣元君宙叩见皇上。
天寰看了看我,抬起头:平身。
五弟不是外人,进来吧。
他一步步的走向门口屏风,竟然踉跄了一下。
阿宙紧张的站在屏风一侧:……皇上……?天寰凑近他,好像在审视他,阿宙坦白的望着他。
天寰举起手,用力摩挲了几下阿宙的发髻,叫他:五弟。
然后将他抱在怀里。
好久,他才松开阿宙,用胡语说了两句。
阿宙的脸色由明转暗,又由暗变得更明亮。
他望了我一眼,凤眸含着泪光,他张臂拥住了天寰:大哥……!我旁观着,心头灵光一闪,莫非是……我等着天寰来对我说。
还是阿宙的声音:福祸相倚,虽然西北遭受大灾,但皇后有喜,也是天下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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