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又绿江南岸,而北方的春天没有淅淅沥沥的春雨,也没有驿桥边的寂寞笛声。
有的只是夹杂长安黄土的干燥风沙,还有城郭外练兵的威武戈声。
这是太一人生里第一个春天。
御苑里的百花,跟着孩子转动的笑眸,琳琅闪耀。
他天然的香气,让春神亦在他光润的肌肤旁,流连不散。
作为他的母亲,我的心情也是明澈的。
看着孩子蹒跚学步,我好像看到时光长河里的自己。
摸索前进,跌倒又爬起来。
生生代代,历史重演,生命川流不息。
没有谁不喜欢孩子。
因为作为不懂事的孩子依偎在父母的面前,是最让成年的人们妒羡的幸福。
水榭楼台,晴光万里。
上官先生含笑呼唤:太一,太一?太一顶着珠冠,裹在金龙袍里,循声而向先生的怀抱。
他的瞳子纯黑而快乐,所到之处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这孩子与上官一见而投缘,嬉戏之时,有先生在旁,他就不知疲倦。
而每当先生要告辞离开,他的小脸上总怅然若失,让人不忍。
眼看太一脚前一丛青苔,我站了起来,却不挪动步子。
上官情急,箭步往前。
太一晃头,珠冠歪斜,盖住眼睛,真是一脚滑倒。
左右一片惊呼,我心往下沉,瞪大眼睛。
却见太一自己爬了起来,脸上居然还笑嘻嘻的。
上官把他搂在怀中,帮他揉揉,他好像吃痒,又笑了起来。
上官眉毛微扬,也抱起他来,说:太一,每跌一次,就长大一点儿了。
脑后如雅唤我:姐姐?如雅的表情肃穆:姐姐,南朝太子暗地送来古书一卷。
我不敢做主,是否要收下?我环视四周,众人皆注目太一。
太子琮听到我主持校书,已经半年。
何以到开春才锦上添花?我捏了捏袖子:如雅……你说南朝是否会有变故?难说。
自从云夫人生子,吴夫人母子处境艰难。
从我兄长弘光处传来的消息,全都是对东宫不利的。
南帝昏聩,云夫人急功近利,吴夫人不识大体,太子又懦弱无能。
因此……我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伸手阻止他说下去。
人情薄如纸,皇家的亲缘友好,更是明眼人用指头可以捅破的。
太子琮既然刻意向我示好,可见南宫微妙。
但礼物送上门,便不好拒绝。
我想了想,吩咐如雅说:你收下,送到修文殿,只说是上官母王夫人的遗珍。
回答我娘家人,只要口头致谢便好了,千万不要落笔。
如雅立刻领会,他更低声的说:姐姐,最近长安附近大量军队往东南调动。
朝廷是未雨绸缪,预备南朝事变?我缓缓坐下,靠着檀木的雕栏:皇帝昨夜有提到,开春来长安缺粮,有意启程到洛阳‘就食’,文武百官,大部随行。
想必你还没有听说。
既然圣驾前往河南,那多些护卫,也是正常的。
此事是否是皇帝未雨绸缪,我也不好说。
对于南宫,皇帝知道的只比我们多,不比我们少。
如雅唇角一丝淡漠的笑容:唔。
他眼睛盯着太一:常听家父说武献皇帝幼年神情开朗,常常爱笑。
皇子倒有几分外祖父的遗风。
我微微一笑,无论父皇离开我多么久,想起他,心中依然会刺痛。
在世上成长,心灵一分分的被裹上坚强的外衣,唯有对父母的感情还是脆弱,似乎是拒绝长大。
日暮东风春草绿,鹁鸪飞上越王台。
时过境迁,等太一长大时,锦绣江南何在?若像父皇一般拆东墙补西墙的辛苦,皇帝不做也罢。
念及此处……我眼皮一跳。
我拔下一支金钗,在身旁盆景的沙子里画了个圆,如雅凝视我的举动,不解其意。
我笑道:如雅,记得你曾经问我:我要的是一人天下,一家天下,还是天下?我本来总也想不明白。
我是武献帝女,又是圣睿皇帝的妻。
天下南与北,左和右,似乎都与我有关。
但自从我生了太一,又历经了校书选才的冬天。
我发觉,这并不是我能选择的。
古人以天下为主,君为客。
君主毕生经营是天下,那只是作为客人的责任。
一人之天下,一家之天下,都是反客为主。
因此我只想看到团圆的天下。
那么未来的君主,他也可以去全心全力经营这个圆。
而不会像父亲那样的心力交瘁。
如雅默默点头,眸子闪光。
他刚要说话,御苑里安静下来,原来是天寰来了。
他用明亮的眼睛扫了我和如雅一眼没,从上官怀里抱过太一。
与往常不同,太一并没有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而只是用小脸去蹭他的脸颊,奶声奶气叫:爹爹?天寰笑涡浮动,端详太一,。
上官眼珠一瞬,怡颜道:拿水来。
侍者端上清水,上官俯身,替太一将碰到泥的双手擦干净了。
太一抱住父亲的脖子。
天寰的眸子倒影金英翠萼,中间唯有儿子的笑脸。
等我向他父子走去,天寰已扯下太一头上的皇子龙珠冠:家家给你倒扣个花盆,变丑了。
我接过珠冠,眄他一眼说:哪有这样的爹爹?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天寰并不回答,只向百年等挥手,宦官们捧出一个以木片搭制成的木桥,放于水榭之旁。
那木桥比真的大桥不知道缩小了几分,巧夺天工,形状可爱,众人不禁赞叹。
上官收回目光,轻轻拍手:好桥。
将来建成于洛阳城外的黄河之上,一定壮观。
于洛阳城外建造如此宏丽之桥,那洛阳……岂不是国家之东都?我眼前一亮,天寰似乎胸有成竹,将太一放在盘子大小的木桥墩上:凤兮果然与朕同心。
但洛阳城外的河里还有水鬼,不将东海龙王降服,我们不能冒险造桥。
太一,对不对?太一胖手稳稳抓住桥墩,咯咯笑起来。
建洛阳为东都,不是一日之宫。
南朝的水军善战,龙宫蛟兵,更不是一年可以征服。
等如雅退下,谢夫人抱着太一歇息去了,我才让惠童奉上茶水,在水榭旁自己奉与天寰和上官。
上官看似不经心问:要去洛阳,便是这个月么?天寰品了口茶:嗯。
临行前总要交待些事情。
大概谷雨后才到洛阳。
上官眉毛一胎,瞧瞧我,又瞧瞧他:时候选得好。
谷雨后,正是洛阳牡丹花开,倾城之时。
我脸上一热,望向天寰。
他端着架子,一本正经说:此行是为体察民情,顺便赏花礼佛。
常闻人道南朝的昭阳殿外,荷花冠绝。
其实以我的阅历,洛阳牡丹才是甲于天下。
荷花虽清丽,还是少了浑然大气。
算不得最上品。
我道:这本乃见仁见智的事。
我从小喜欢荷花,是南朝水土所养。
正如江南人爱吃清淡甜糯菜品,欣赏淡雅浅色的衣妆。
牡丹艳丽夺人,你说的大气,是江南人眼里的霸气。
上品乃淡不留痕者,牡丹怎可专美?上官低头,用茶杯掩住嘴,含糊道:我……附议皇后。
天寰不响。
上官想到问他:你今日去未央殿接见内外学士,除了修文殿那些青年学士,可遇到太尉府的沈谧?天寰摇头:此人总是借故推托。
对君父尚且如此……他一笑,不再说下去。
我对沈谧向来青眼相看,便说:名士总有脾气。
他既然号为山野之人,不求官,不求财,也只是为了抱负吧。
在元君宙府,也是报效朝廷,忠忱于君王。
上官也说:我与他见过两次。
不俗,当得起一个士字。
不过……天寰满不在乎:为‘士’,他不如你。
天下士者,固然如家师元石先生教诲:要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求。
但士,也需要通达机变,审时度势。
不可因为自己的脾气,钻了牛角尖。
明明出山了,却一再避见皇帝皇后,狂傲过分,也显得不够自然豁达。
士,正要为人所用,要不然,与我脚下的‘土’有什么分别?上官仔细聆听,满含包容的笑意,他目不转睛的注视天寰:为人所用?呵呵,听听,这话可怕,这人可怕。
当年我十二岁时,跪在雪地里等着元石先生接受我当徒弟,你是不是已看出我能为你所用呢?上官的语气温和,目光好像是能融化冰雪的霭霭春光。
天寰收了笑,眼风锐利:单为成为隐士,何必要执著拜元石先生为师?元石先生,又怎可倾力教授‘无用于天下’之人?上官叹息:若没有你,何来凤兮?只是近来天象诡异,我劝你三思而后行。
我会随你去洛阳,但到洛阳前,于长安,南北边境,派谁督管,全靠你决断。
天寰唇角一钩:哪里来那么多灵验的天象?上回我去柔然,有惊无险。
南朝萧梅二人的大军,虽然不可小瞰,但要颠覆我的棋盘,除非神助他们……四川战役后,我玩棋缺乏对手,甚是无趣。
终于有人来挑战,也是快事一桩。
我收了他的杯子,提醒说:在柔然,侥幸你没有落下大的病根儿。
天寰,我们的太一还小。
我不许你冒险。
天寰默然,手指抚过我的衣袖,他炯炯注视亭台水榭。
暮色中,远处传来鼓声,树上憩息的鸟雀惊起一片。
听声音,是靠近宫城的地方喧哗。
我蓦然想起,这几日阿宙他们正在练习,备战不久后的皇族马球比赛。
天寰抬头仰望着云霞下的落烬余辉:……五弟的球艺近年精进,长安无敌。
上官你几日后可去观战。
他有几分难得的落寞,倒像个大孩子,惹人心疼。
上官咳嗽一声:马球固然是少年帅气风流,堪比文士观看夏日流萤。
但我总觉得还有几分粗气。
你弟弟球艺精进,但少年人生龙活虎,也总有点浮躁,胜负难料……天寰目光如碎冰流动:怎么不继续下去?上官露出贝齿,带着少有的俏皮,打开壶盖子:喏,需要添茶,继续不了啦。
那一夜,没有月光。
我梦见了浑身是血的父皇,又梦见冷宫里的梅花枝幻化成骷髅的手,扼紧我的喉咙。
我无声醒来。
抱着天寰温热的身体,不肯松手。
我突然问:不去洛阳,行不行?小男孩,小女孩,都要多看看风景,长长见识。
他用手指在我的下巴画圈:不必担心天象神鬼。
你生有旺夫之相,凡事都可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我说:我总担心南朝要出事。
太子琮他要是遇到风波,统一大战,不是会提前?去洛阳之前,安排谁守卫长安,谁又去山东边境?天寰笑而不答,抚摸我的肩膀。
我把双腿搁在他的身上。
凌晨风起,窗外鸟啼连连,让人心惊。
熹微晨光中,天寰告诉我:这一次谁都能守好长安。
但谁去山东,都将是一身的泥,一手的刺。
外我的手足,六弟在雍州监督食盐。
现下只有五弟和七弟……你说,谁可以去山东?派阿宙去?阿宙的个性,以硬碰硬倒不怕,但遇到多智阴狠如南将萧植,就前途未卜了。
我想了半天,又问:上次君宙指责山东的裴刺史贪墨无能,你当时隐而不发。
是为了这次作为借口,让太尉王去山东?天寰应了一声。
他似乎不愿继续讨论这个话题,用手指推了我的锁骨下:天都快亮了。
虽然皇后宫乐意听政,但恕我补个回笼觉。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天寰不久就鼻息稳定,心跳更是安稳。
-----------------------------------------------------------------因为朝廷录用的修文殿学士人数不多,而朝廷的校书需要更多的人力。
所以开春后,我又在幕后主持了三次太学生,州学推荐学生的选拔考试,从诗,书,法三方面命题,又和崔僧固等老臣拟定了修文殿的试用官吏名额。
三月十八,这一日从早到晚,忙到不可开交。
对录取的学生们亲加慰勉,又厚赐未录取的学生继续勤学。
等到宫娥们以紫檀雕龙木挑着大红灯笼回内宫时候,肩颈酸疼,精神却依然振作。
想起来自己到底是不足二十岁,年轻便是可以挥霍的财富。
去年那样的九死一生,身体虚弱。
到了孩子快满周岁时,我又能挺立于殿上人前,助天寰一臂之力了。
才回太极殿,七王妃王氏就在下跪迎候。
我双手搀扶她起来,满面笑容道:难为你等我。
可吃饭了没有?她摇头,脸上还有羞涩。
我赶紧叫人送上银耳羹,与她分食。
甜羹下肚,我才问:今日是马球赛,七王嬴了没有?她弄着衣带:今日侥幸是七殿下胜了。
若五殿下不失手落马,伤了手臂。
……是不能够的。
五殿下受伤了?我放下碗。
此事当得起蹊跷二字,那人在马上,如鱼得水。
龙王爷在海里淹死,他也未必不能掌控玉飞龙。
我不愿别人看到我的心绪,又端起碗来慢条斯理的吃:嗯。
五殿下受伤要是没有大碍,就好了。
自家兄弟,又不计较胜负。
你来,是为了七殿下的差事?对么?天寰已经下旨由燕王元旭宗率左右两将军,并御史大夫高弘留守长安。
这是十七岁燕王首次担当重任。
也难怪王氏妃不踏实。
她脸上被迫出红晕,艰涩的问:我家殿下行么?我笑道:怎么不行?当初我力促你和他的婚事,就是因为七殿下性格忠谨,皇上经常夸赞。
以前他年纪小,不足以任事。
现如今有了机会,我们不拉七弟,还能拉外人?她低头嗯一声:但是……现在……现在五殿下受伤,他大概也在长安。
我抹了抹嘴:五殿下受伤,不是说不能去山东传旨,皇上自然有旨意,妹妹不必挂心。
说起皇帝,天寰怎么还不回来?我眺望水晶帘外,一片漆黑。
王氏妃说:皇上和七殿下一起去五殿下太尉府探望去了。
探望?我用手指弹了弹瓷盅,闭了闭眼睛,一边继续敷衍王氏妃说话。
等王氏告辞,夜色更深。
我叫来惠童,预备让他去赵王府候驾,听消息。
话还没有讲完,天寰却回来了。
烛光中,他也不入内殿,在廊下与七王元旭宗低声交谈。
我迈了几步,天寰的声音传入耳朵:朕夫妇是否去泰山,也要看五弟伤势。
五弟若还能去,代朕夫妇祭天也是一样的。
可他受伤,就不该勉为其难。
你明日再去他那里,劝他不要有顾虑,养好伤再说。
至于此次你守卫长安,就该多和你五哥学学。
凡事多想,多问,多担待。
思危,思变,思退,总错不了。
元旭宗谨慎答话:皇上教训的是。
不过臣弟愚昧,总比不上五哥。
臣弟素来有心讨教五哥,但他向来忙碌于军国之事,并不能常抽空指点臣弟。
倒是皇上和师傅们教诲更多。
他看到我步出殿堂,连忙恭敬退后,对我躬身行礼。
他虽然年少,向来被人视为平庸。
但大红灯笼之下,我发现少年的眼波如镜,遥想阿宙十七岁时,虽然能走马放歌,快意山水,比眼前的少年要勇敢,潇洒,明亮的多,但缺乏的正是这种定力。
阿宙那人,也许一辈子都会缺乏深不可测的内力。
但他能大哭大笑,大悲大喜,把青春卷起浪头来弄潮。
也能把光阴烧成篝火点亮灰色。
每个人大约都会羡慕自己缺少的特质。
正如我面对李茯苓,崔惜宁,未必处处都能感优越。
等到殿内剩下我们夫妇,我就帮助天寰脱去玉带,他稍有些疲惫,似乎等着我问阿宙的伤势。
可我打定主意不问,天寰就告诉我:五弟府里,我倒是遇到了那个沈谧,是个聪明人……嗯,你为何和七弟说你我要去山东?我们根本不会去山东的。
我说。
天寰眉峰一挑:为何我们不能去?帝后封禅,古之盛事。
况且济南有口‘情水’,不解风情者喝了,也许豁然开朗了。
他似笑非笑,半是调侃,半是认真。
葫芦里卖的是他元天寰的药。
我丢下玉带,一字一句说:帝后登临,等天下都在手心也不迟。
至于情水……我是不存指望了。
实话说我听说君宙受伤也吃惊,但他未必是故意的。
马失前蹄,谁都有一两回吧。
再说山东局面,既然上官和你都觉得不好走。
君宙有情绪想借故不去,乃人之常情。
大智若愚,而沈谧之聪明,能让你看出来,可见他还是欠火候。
天寰,归根结底,现在包括我,大家都在为你所用。
普天之下,惟有你不受制于人。
你海纳百川,自然有包容的胸襟。
天寰接过玉带:你说得还真多。
大战在即,偏私于卿,我才肯多言。
换了别人,随他去累心,我怎么肯多说一句?我回眸一笑,摔帘入内。
天寰跟了过来,我们正要用膳,宦官报上官来到。
天寰放下筷子,我忙摆手:别,你饿到现在,再不吃,恐添了病气。
来人,给上官先生添副碗筷。
就在万岁的案旁,再加一榻。
天寰对我笑道:凤兮终究忍不住了……上官入内,不及吃菜,便说:我去了赵王府,元君宙的手臂伤势不轻,总要歇百日,才能上阵。
依我之见,天寰,不如不要让他去山东了。
天寰默然许久,说:我没有逼他。
你暗示自己带着皇后去山东,对他的性格,一定要出马了。
山东漩涡,棘手非常,只要你愿意放手,我们也不是不可化解。
你用元君宙,便是料定了他将来不会避敌人的锋芒,那才是你希望的。
……对吗?阿宙去山东,自然不会姑息南朝挑衅,但天寰竟然愿意早日迎战?天寰摇头:不错。
近期南朝边境一定起大风云。
火烧眉毛,我是不得不战。
萧梅之军,若成两路,我和五弟一起迎战,才可能战胜。
这场战争,不光是军队的交锋。
还是国力的竞争,民心的竞争,智慧的竞争。
而我势在必得。
关键时刻,五弟受伤,对我是个小小打击,但计划还是要进行下去……帅才寥寥,我信赖的人也是屈指可数。
他不愿去,不能去,也得去,你明白吧。
我明白。
天寰,现在虽然南朝形势剧变,影响了计划。
但和南朝开战,损失极大。
等数年,就能顺理成章。
何必现在压上你自己豪赌?你就让我跟着赵王去,你授权我来全权处理边境的纠纷,行吗?上官词义恳切,但并未有垦求我为他助威的苗头。
我一时听不太清楚。
但总觉得旁观者清,上官说得更有道理,我迟疑片刻,也对天寰说:天寰,压上最亲的人豪赌,我不怨你。
但压上你自己的安危,我坚决不赞成。
先生是你最好的朋友,兄弟,谋士……再商量商量,行么?天寰的眸子幽深而乌黑,他冠玉般的脸庞比素常更加白皙。
他的鼻尖动了一下,手指微微叩击桌面。
他好像透过迷雾,宠溺的不解的望了我一眼,又好像心如明鉴,亲切惘然的看了上官一眼。
他悠然笑了笑:我不爱悔棋。
一生也未尝悔棋。
与南朝豪赌总要有代价。
数年之后,南军羽翼丰满……并不一定就会比今年容易。
任何时代,一统江山,代价总是巨大的。
此事,就让五弟自己决定。
若五弟在三天之内,要求前往山东。
一切就按照我的计划,上官你不能去。
那孩子有自己的士,该以血搏杀一回。
若三天内他并未有所行动,上官,就按你说的办吧。
上官面色一沉,将酒爵内的杜康一饮而尽。
就在第二天,太尉元君宙入朝,请求让他前去山东。
消息传来时,我抱着太一没,坐在太极殿的屋檐下,正在念论语。
蝴蝶翻飞,没有停在我的香囊,而是留在孩子的肩膀上。
太一,家家真不知道你五叔这次怎么了?你爹爹是天下霸主,五叔呢?人最难坚持自己,也许他也会有私心了。
但无论有多少曲折,只要你五叔是个贤臣帅王,家家什么都可原谅他。
孩子没有笑,睫毛颤动,若有所思。
他的眼睛如黑琉璃,反衬世间的沉府。
我唤来惠童,让他去赵王府探望致意,并交给阿宙一封信。
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
接下去,大家都必须靠自己努力和争取了。
----------洛阳之行,终于进发。
中州风华,历历如绘。
人道是洛阳城里春光好,牡丹艳色甲天下。
白马寺里,虚籁丛生。
我听天寰和高僧们纵论佛法,顿悟宇宙之明亮。
帝后礼佛,厚赐寺庙,开凿石窟,都是洛阳的百代盛事。
佛法西来,在乱世,徒逐渐增多,以至于不是我们帮寺庙,而是寺庙扶助君王。
龙门桥头,两山峥嵘,相对而出。
天寰站在高处,他想有一天建立史无前例的运河。
上官大喊:快下来吧,洛水女神看你这样风流,拉了你去,可如何是好?我笑,天寰故作严肃道:天子在,杂神怎么敢出来现身?洛神香艳,与我何干?他不再理会我们,兀自望着龙门出神上官对我笑道:此人真如自己所说:不解风情。
凡人寄生天地之间,不过短短一遭。
为何他情愿自苦于霸业,不肯给自己多一瞬的任意行止?我们觉得苦,他又不觉得苦。
望着天寰衣襟为水花所侵,我问上官:天寰多年前就构想东都?那时候未知他为皇帝。
我们俩都设想过洛阳的地位。
天寰喜爱洛阳,也因其对南北统一重要。
我暗暗发酸,我和美丽的洛阳城,在他眼里,大概也有共同之处。
谷雨之后,满城为花季如痴如狂。
等天寰有了闲暇,邀我同赏名花。
我们刚来到一座幽静而空寂的大宅门前,有个瘦小的古稀老翁打开了门。
他看到我,霎时显出了惊愕之色。
有几分恐惧,难掩的痛苦。
天寰咳嗽了一声:怎么,很像?老人低头,我顿时觉得有些诡异,天寰说:嗯,原来真的很像。
那老人恢复了正常,关上了门,才对我们肃然下跪。
天寰摇摇头:老朱,你这是第一次见我妻。
我三岁时,你就来我身边保护我,教授我武艺。
因此,你是我最信赖的老人。
在这里,你只当她是主母,并非皇后。
去年,我们生了一个儿子,等他稍大,还是由你教我夫妇的太一武功。
那老人身子一震:是,主人,夫人请。
我吃了一惊,因为上官曾告诉我:天寰为东方时,匿名买下洛阳的司马旧宅,里面有百年的名花,还有一位哑巴老头儿看守。
这老头居然不是哑巴。
他的身形枯瘦,眼眸浑浊,毫不起眼,难道身负绝艺?我默默无语,跟着天寰脱了鞋子。
他拉着我,穿越铺垫着竹席的走廊。
淡翠月色笼罩在廊上,分外清凉。
这屋子里静极了,好像有个沉睡的佳人,我们的脚步,呼吸,都会唐突了她。
天寰撩开罗幕,回栏下方,一朵白牡丹跃入眼帘。
花盘明艳,玉白清纯,月光之心,春风沉醉,天地一滞。
这好像是一个美丽的幻想,不经意间,打动人心,百年光阴,人生璀璨,都在花旁。
而它是那样的安然,此花幽独,傲绝尘世。
我赞叹道:真美。
天寰松开我的手,走到花旁,温柔道:三年不见你,但好像过了一辈子。
那花枝叶微微摇动,好像能解他语。
天寰俯身望着它,脉脉含情,他皎洁的面容与白牡丹相得益彰,我笑道:呦,这三年别是因为我,你才不能来吧。
罪过,跟我在一起,三年就等于一辈子。
天寰眸子滑动,对花露出笑涡:说什么呢?我们听不懂。
两个人的宫。
但这里不是宫,花也不是一个真实的人。
我好没来由的妒嫉。
我说:奇怪,这株是江南的花种,名叫凤丹,不知为何流落北方百年。
我安静的盘腿坐在廊下。
老朱送来酒案,我说:费心。
他躬身退去。
好久,天寰才坐到我的对面来笑道:对不起,我光顾看花了,冷落了你。
但这花曾陪伴我度过不少最寂寞痛苦的日子,所以我不知不觉就有爱。
花只是花,纵然你再加爱护,它只是随着花期开放,不卑不亢,亦无算计。
你这代风烟消散,它依然有绝世之姿。
我爱的就是此花淡漠。
我想起他好几次说我像这朵白牡丹,不禁脸颊发烧,偷偷瞥牡丹,自愧不如。
我非但没有那般惊世骇俗的姿容,而且我不能时刻不衡量利害。
要是我行我素,从不让步,怎么能如此惬意坐在月下,赏花对酒?我望着天寰,他以手轻抚我头发,帮我把碎发拢到脑后:怎么了?没什么。
我否认:天寰,老朱觉得我和谁比较像?天寰喝了数杯:老朱原来是南朝人,二十多年前,遭遇冤案才到北方避难的。
我只随着父皇,叫他老朱。
那时候,是你的祖母章德皇太后摄政。
章德皇后,稀代之美女,智算超人。
我和你结婚前,听闻你长得更像你的祖母……他低头,又喝了一杯。
章德皇后绝艳至丽,入宫不久就生子专宠,祖父为她废除原配,易立皇储。
她十八岁时,我祖父驾崩,她辅佐幼子,把持朝政,历经风雨,从未失手。
除了现任的南帝,因其生母与章德皇后是从姐妹,得以存活。
祖父的其他七个皇子,三个弟弟,都被杀于章德时代。
即使在如今,早已逝去的祖母章德皇后,依然是史书上最美,最可怕,最精彩的女人。
我心里一黯:嗯,我父母也说过。
可我跟祖母不一样的。
只说你容貌像有些相似……并未涉及别的。
天寰笑着拍我手背:不过说起你的祖母。
她为何没有和你的祖父合葬,而是另起陵墓呢?他的瞳子,深黑,平静无波。
我低头说:祖母有遗言。
父皇孝顺,因此允诺。
天寰收起笑容:民间传说她少年守寡,有了不少风流韵事?我猛抬头辩白:他们胡说,祖母没有许多风流韵事,一共只有一个情人。
他是我父皇的伴读,祖母要比他年长几岁……他们是真心相爱的,并非那么不堪。
天寰淡淡重复:真心相爱?……嗯。
他闭了下眼,一笑:人活一世,为欢几何年?该任由后人评说。
你说对吗?他的眸子静止,酒杯也停在半空。
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忽然觉得不快:这样的时刻,谈起南宫旧事,他是否影射什么?是担心我将来有机会步祖母的后尘?我不是章德皇后,我若是她那样敏慧果断。
也许会少走些弯路,少一些痛苦。
我不会在他之后,寻找其他男子的怀抱。
我在婚前就答应过他的。
但我此刻难道毫无骨气的表白给他听?我默然许久,天寰也就不再说。
对酒因为这个话题,变得索然,等到天寰说要去找老朱交待些事情,我才松了气,坐在花前。
他是天寰,而我是南朝公主,章德皇后的唯一孙女,武献皇帝选定的继承人。
他说,不是万不得已,他不会杀我,但我一点也不想死。
我有牵挂,有生活,还有太一。
本来我强迫自己正视预言。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所大宅,这个月色,这朵奇花,让我隐约预感到不祥。
这洛阳的夜晚,残灯如豆,残月如钩,残酒余香。
凤丹正艳,但总会变成残花。
棋局激烈,但总要收拾残局。
想来想去,重量无尽,期限未知,却都要我一肩承受。
我浑然忘却时光,寒气浸染,身体都像融化在牡丹的流光中。
直觉麻木之中,有可靠的肩膀围住我:夏初?我知道是天寰回来了,我没有应声。
你不高兴了?他问我。
累了。
我说,没有回头:天寰我有几句话说,这里不是宫,就像你我的家,回宫之后我保证不提。
你真是个最煞风景的人了,好端端的晚上,对着白牡丹,你还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我不可以寒心?我以前才入长安,一点都不爱你,所以你无论怎么样,我都觉得没有关系。
可是现在,你还担忧你的身后……就让我难过了。
我爱上算我活该。
但我就应该成天向我选择一辈子携手的男人表达忠诚?我不是狗,不是马,我是人,而且还是女人。
我父亲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女孩子要珍惜生命,我母亲重复无数遍,女孩要有自尊的心。
我父母死了,但我还是想努力做到的。
哎……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算是我在这里任性吧。
他松开手,过了一会儿才又抱住我,非常用力:夏初,我本来真的是想让你来看牡丹,但我这个人……时时刻刻,都少不了那些。
别生气了,让我瞧瞧你好么?出来独处,机会难得。
我听他的声音动人,不舍得跟他赌气,就回脸把头靠在他的心口。
还生我的气?我是想和你一起的,不光是为了天下,也是为了我自己。
万年的冰湖,春夏要是不来,也挺好。
永远是没有温度的冬天,安静,清爽。
但你既然来了,把冰化开了,就不能抱怨浮冰的碎片伤害到你。
莫怪我对人狠,我对自己也狠。
除了你,我一辈子再也没有对人说过那些话,这些话。
我只对你一个人说。
他的语调愈加温柔,清冷的基调也变了,好像清冷成了一点点伤感,一点点不自信。
我有点心疼,几乎后悔自己方才说的话,我该最知道天寰的。
我点头:嗯。
天寰,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你的。
野王笛给上官以后,他发现笛子内有消息的线索。
原来这笛子的一端可以拆下,内壁分成两半,其中一半上本有刻字,但上官发现时候,刻字大多数已近被人故意磨平了。
上官大约可以看到岚晖二字。
岚晖是我父皇的内名讳啊……我一边说,一边观察他脸色。
他好像并未特别惊奇,只是眸光闪动,等我说完,他才点了下我的鼻子,低声说:谢谢你本人告诉我。
我不瞒你,我早已经知道了。
我不问你,因为我期待你有一天自己跟我说……这不能错怪凤兮,是平城行宫的一个宦官偷听到的,百年汇报给我听。
他按住我抖动的肩膀:记得平城回来,我换了一些宫人宦官么?不能忠忱你,也不会长久忠忱我。
我不会让你生活在那样奴才的监视里。
不过呢,以后要瞒我,尽量谨慎些。
我捶了他一拳:你怎么这样?你……天寰吻住我,舌尖点到我的舌头上,带着酒精的气息。
我说不出话了,他吻了好久,眼光迷离,才松开我。
我依然抱着他的脖子,很想继续方才的话题,但怎么也说不出责备和抱怨的话了。
今天带你来。
我还给你一份礼物天寰从身后拿出一团丝织物,我细细一看,雪白的丝绸上披风,是墨笔描绘的连枝牡丹。
我惊喜:是你亲手画的?是给我穿的披风?天寰道:西北之行,你不是将我原来送的施舍给百姓了?我一直想重新送你一件。
后来想,与其让绣工绣,不如我自己动笔画染。
不过我终究是忙碌,花了两年,才画完。
我是喜爱丹青之人,可惜我好久没有空画一幅完整的画了。
我仰望满天星斗:虽然没有画出来,但你我此刻观星的心情,就像是幅画,我永远记得。
我摸着手指间丝绸,蓦然心动,他的胸膛起伏,玉面飞红。
我解开袜子,将脚放到他身上:我试试?他的神色捉摸不透。
我解开领子,又将长发松开。
庭院里的水声叮咚,白牡丹好像眉间含羞,花瓣微微蜷曲。
只听天寰说:以后再试吧。
他一把抱起我,将我带到内室去,走走停停,深深浅浅的吻我,不断的替我解脱束缚。
他口里的酒香,就像忽然窜起的火苗,在我们的周身蔓延。
我积极的回应他,只觉得异常的冷,需要他的温暖,又觉得异常的热,甘愿在水中献祭。
他把我放在地上,忘乎所以的压住我,那手指熟练的游走在我近乎赤裸的身子上。
月光里,他的眼睛如此明亮,我啃咬他赤裸的肩膀,尽量压抑着呻吟。
因为我们都喝了酒,那种久违的疯狂的感觉,终于将我的理智征服了。
我用双腿缠住他的腿,用手臂和头发绞住他的脊背,他的脸在我的脖子上摩擦。
我浑身都在发抖:天寰,天寰。
我喃喃的催促他。
也许经历了初婚的羞涩,以后的默契,近来的热情,我和他,才能走到疯狂的边缘。
我只是他的女人,他只是我的男人,哪怕一夜都值得……这将是一个终身难忘的夜晚,我后弓身体,望着画屏上的一簇金铃,坦荡憧憬着。
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金铃响起来了,清脆,恼人。
天寰依然在爱抚我,我凝目,不愿意顾及别的。
但铃声又响了起来,我的身体变僵硬,天寰也不同了,他起身,用鲜卑语骂了一句。
他扯过牡丹披风,将我包裹在里面,下一瞬间,他从我方才躺着的地方一尺远的地方,抽出一把剑。
他并不慌张,披起一件长衫,声音嘶哑对我道:等我。
便从容走到室外。
我听到窃窃私语之声。
不一会儿,天寰进来。
他也不解释,把我当成娃娃一样,从内到外,一件件的帮我穿好衣服。
我看他的眼光冰凉,惶惑的问:怎么了?有大事发生?他一直不发声,等到他帮我穿罗袜,才说:南朝宫变,吴夫人死。
太子一行逃亡到北。
五弟开城,接受了太子。
此刻南朝大军,已准备出发。
洛阳也有危险。
我呆若木鸡,反映过来,周身的懒懒春情,早无影无踪了:现在立刻回去召见群臣么?天寰飞快穿衣,我半跪过去,替他系腰带,还挂上佩剑。
好梦难成,我是皇帝的女人。
他将手插入我的头发:夏初,抱歉……我苦笑道:没法子,谁让你爱当天子。
为皇后,自然夫君的霸业,国土,计策都是最重要的。
你随时要离开,随地要拔剑,我无话可说,唯有支持你。
天寰笑得动人:这话冠冕堂皇,我不爱听。
我宁愿你说你舍不得我走。
我啐了一口,他拉着我站起来:好了,是我舍不得你。
太子不日就会到洛阳。
光华,这场戏难唱,这一仗难打,我只要求你一件事。
我盯着他,不久前与我亲热的迷醉青年,如神般清醒,俊秀,他望着我,吐出三个字:别怪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