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人们的心境如何悲伤,夏天如火如荼,炽烈如歌,茂盛在洛阳城内外。
挽歌变做号角,我顺势挽了挽蓝布衫的袖子,将一块墙砖垒到城郭之上。
放眼之处,都是参与修建的军民。
正是这些看似平凡的肉身,以半月之时,用双手垒起两道土城,还有这修建中的加固城郭。
毒日头如同芒刺在背,我背着光,拉了拉束腰的黑巾。
劳作对我,并不算是新鲜事。
满身的汗水,似乎能将心中的积郁一同排解。
成为普通百姓中的一个,让我突然感到无比安全。
战事至此,难解难分。
天寰与梅树生军已经两度交手,梅之军队突然向北境内的邺城方向撤退。
天寰紧追不舍,往邺城集结。
皇帝的军队轻车简从,只有三万。
但行军如雷电,几乎与梅的军队前后脚到达那里。
皇帝在外自专,洛阳城内对于御驾行踪,也只能窥知大概,并不会比观望此战的南军主力萧植知道的更多。
一匹身披乌金穗子的马飞驰过拥塞着筑城者的道路,我直起身体,那匹马飞奔向城西。
皇上来军报了……皇上来军报了。
赤脚的大人孩子欢呼着跟着马的烟尘跑。
我目送着使者。
那就是天寰的军报。
他这次出征,凡是对军事有所指令都直接送到尚书令崔僧固和上官领衔同守的西府,而我都是事后才能从别人那里得知……我深吸了口气,却被尘土呛得咳嗽起来。
我拨开上来扶我的惠童,咳了个爽快。
抹了把汗水,继续闷声在这一小块城墙上垒砖。
皇后,惠童想问您一件事。
五殿下的灵柩何时才能到呢?我瞪着眼,望着通向南方的官道:就快到了。
皇上有令,令沈谧和副将等收拾残部,守住山东腹地。
同时也命他们将他的……我顿了一下:将他送到洛阳。
骄阳厉害,惠童看上去黑瘦憔悴,成了干菜一条。
他的大眼睛转动着:皇后,我始终觉得奇怪。
为何他们先送来玉飞龙报丧?玉飞龙来了,就说明殿下一定死了?灵柩早该到了,沈先生他们居然违抗圣命?他的问题如同海潮连连。
我这两天也盘算久了。
阿宙之死,来得突然,至今让人有梦境之感。
从南方来的使者说,赵王不听沈谧的劝阻,率领一小队人马外出刺探军情,遭遇埋伏,受伤身死。
皇帝临行前,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将尸体送回。
他们又说因为天气炎热,尸体需要精心收敛防腐,即日送回。
可今日复明日,灵柩还在路上。
阿宙亡灵还乡,未免太折腾了些。
我没有答,蹲身在水坑边,洗去手上的污泥。
吹了一声哨子,玉飞龙在拐角出现了。
它这些天意颇衰折,鬃毛垂着,头也耷拉着。
阿宙雄心未泯身先死,战马大概自觉没有光彩。
回来后,它也只肯吃我喂的饮食。
我因为要巡视城防,抚众安民,少不得坐骑。
就取了这匹白马。
我跃上马背,对惠童道:此刻莫跟着我。
我去白马寺。
玉飞龙好像也要甩下悲伤,撒腿飞跑。
我汗流浃背,长舒了口气。
眼看白马寺轮廓逐渐明晰,我在杏树林里面下了马,自牵着玉飞龙溜达。
我让它饮水,它低着马脖子,呜了一声,不肯喝。
我不禁鼻子发酸。
我不住顺着它的鬓毛,忍下心才说:玉飞龙,你这匹傻白马。
你以为衷心耿耿,一心向他。
元家男人就会不丢下你?不管是生是死,反正你又被扔下来,又是孤零零的,只好回来和我作伴。
还记得我们在四川遇到吗?你得了病,我脚上也都是泡。
走都没法走,可我还是带着你上路了。
要是咱们那时候再也不遇到元家人,那该有多好。
你有我,我也有你。
你会慢慢的忘记过去,我也会逐渐变成另一个我……玉飞龙打了一声响鼻,我继续说:我也是傻女人。
其实什么都是无法改变的。
你不会乐于跟着我走马江湖,我也不会忘记旧日的事情。
现在固然我们都难受,但至少你打了好些仗,我也见识了好多风景。
有聊胜于无。
不过……我可不是总能依赖回忆过日子的人,你也不能。
元君宙死了。
他死了是大混球。
他说了那么多,做到了多少?他怎么敢比我们先死了?谁说过要军风赫赫,谁说过要开疆定土,谁答应要无怨无悔的喜欢,谁答应过让我儿子继承他的剑?都是假话,天底下也只有傻女人和傻马,才会相信他。
玉飞龙仰天长啸,我的眼泪落到土里,被我迅速的擦干了。
突然,玉飞龙撒蹄向寺边跑去,我惊讶之下,也跟着跑。
只见一截残塔后边,有条黑狗正撕咬一个小僧。
玉飞龙横冲直撞过去,黑狗哇哇几声,落荒而逃。
夕阳红照,我扯了那小僧起来,凝视其面目,吃了一惊。
妙瑾?是你?妙瑾看清是我,不禁咬牙切齿,用力挣脱。
我拉住她,她就狠狠在我的腕上咬了一口。
见鬼了。
我痛得大骂了一声,就是不松手。
妙瑾又用脚踢我,再咬了一口,我手背上不仅有牙印,还冒出了血。
我盯着这小丫头,恶狠狠说:你继续咬啊。
你居然跑这儿来,亏我还以为你被谁谋害了。
你别以为我是皇后,就要留心什么仪态。
我现在豁出去,还对付不了你?妙瑾对着落日,眼睛就像一对猫眼石:你们害死哥哥?我心里一沉,说:别乱说话,琮哥哥可是回到南军后死去的。
究竟是你父亲要他死,还是云夫人要他死,我不知道。
琮哥哥对我向来好。
他死了,我有什么好处呢?如今南北战争,我的皇后位也朝不保夕,我为什么还要害人?妙瑾头上僧帽一摇,露出茅草样的短发,想了半天说:早知道他们不会放过哥哥的。
哥哥回去才叫傻呢。
你不知道……她打住话头,呸了一声:还有你丈夫,是个最有名的坏人。
我停了一会儿,用袖子给她擦汗,轻声说:你方才说,我不知道什么呀?妙瑾不说话,顿时警觉。
我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把金钥匙:瞧,这是琮哥哥给我的。
我可不会独吞宝库,以后当然有你的份儿。
但要是这钥匙落到云夫人手里,你觉得如何?妙瑾大叫:不行。
我俯身道:是不行。
但我也不想逼你说出来。
我男人坏,可他至少没有害死你。
你躲在寺庙里,我男人的耳目到处是,哈,难道还会不知道了?不过是看我面子放你一马而已。
如今既然你巧遇到我,就得跟着我回去了。
我知道你是宁死也不愿去宫里或者去行馆的,所以我要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
妙瑾半信半疑,但铁钉子般的脚活动了。
此时,数十匹马在晚霞中涌来。
为首一人,身着素服,翻身跪倒:皇后?原来是赵显将军,见了他,我心里一动。
我问:何事?太尉灵柩已经到洛阳了。
我闭了一下眼睛,夕阳还是如此刺目。
我暗暗叹息,道:知道了。
赵将军,此人烦你照管。
她气不得,饿不得,关不得,走不得。
赵显的蓝眼睛淡淡的注视小妙瑾:你是哪吒三太子下凡?妙瑾一副准备活吃了他的样子,我与赵显擦肩而过,低声道:南朝公主。
他身子一震,向我一躬。
-----------------------------------------------------------阿宙的灵柩到了。
因为战事紧迫,所以洛阳的官署只能举行简单的举丧仪式,一切要等皇帝回朝再定。
从傍晚到深夜,众人号哭完毕,我便命大臣们回去休息,让太监宫女们都退下,自己拿着纸钱坐在一盆火前。
天气炎热,我脸上被烤得汗如雨出,我清了清嗓子,嗓子居然哑了:阿宙,你看到了,方才人人在哭。
他们都比我哭得伤心,我掉泪最少。
我本是无情的人,何况对你这样的死心眼儿……?我丢了几个元宝焚化,笑了:你说你在乎这些纸糊的金银牛马吗?你喜欢那些猪头桃子的祭品吗?要是你走,你想看到那些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表演吗?我走到棺木之侧:阿宙,原谅我做一件事情,不然我不甘心。
若里面真是你……就是我和你哥哥对不住你。
我下辈子给你赔。
你我这一曲骊歌,唯有今生,决不重复。
我蓦然立起,惠童和赵显一起在帘幕后出现:皇后?来了。
我站起来,从一个祭品箱里取出一把斧头,一个锥子,缓缓走过去交给赵显:我命你把棺材打开。
赵显皱了眉头:皇后……你真想……战场上……太惨。
天又那么热,殿下未必想要你看他的尸身。
惠童双腿打摆,但努力的推了推赵显。
我坚定说:不,我想好了,我必须得看看,你开棺吧。
赵显咚咚打开棺木,月影在热风里,好像重瞳的鬼怪。
棺木被移开了,惠童踮脚,短促的惊叫。
一股腐臭与香料的混合气夹杂而来,令人五内翻搅。
我定下神,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眼尸体,伸手到棺木内,将衣服下的剑鞘取了出来。
阿宙,元君宙。
你,原来你……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
我故作镇定,将剑鞘交给惠童,对他冷冷道:去给殿下洗洗吧,粘着血了。
我又回头对赵显泣不成声:……将军……给殿下盖棺吧。
惠童似乎听不明白,脸色更灰暗了。
我按捺心中的千言万语,又慢慢的重复一遍,惠童这才哭了,跪下大叫:殿下安息。
赵显沉重的钉上棺木。
而我的眼前,已经逐渐明亮。
我飞快地向外走,漫天的星星,就像是剑鞘上的两个金色篆字揽星。
揽星,揽星,从未离我如此之近。
我跑起来,尽情的呼吸夏日的空气,突然撞到了一个人。
先生……我发现……我拉住他的袖子,有一肚子话说。
他却好像都知道了:你打开了棺木?我点头。
上官用扇骨无声拍了几下手掌,肃然道:萧植分两万留在山东,而他自己率领十万人马,已向我们的洛阳而来。
祸不单行,冀州守将朱宁昨夜突然反叛,以两万冀州兵马帮助梅树生军包围邺城。
洛阳有险,邺城危矣。
我握住他的手: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上官苦中作乐般微微一笑:对了,夏初,你本来就该什么都不怕。
我含泪带笑:我现在不困,此刻应该再次召见群臣,商议防卫大计。
洛阳城还是其次,天寰的安危乃是举国的关键。
不管洛阳守军有多少困难,我们一定要设法迅速援救御驾。
上官道:我已经派人去请各位大人,因为赵王的事,众人都还未睡。
我点头:好,我要出席。
皇后于平安时只能襄助帝王家事,于危乱时就该担当君王国事。
我决心已定,也不怕老顽固们。
上官凝视我,又是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对我做一个请的手势。
满屋子全是大臣,崔僧固见我出席,只向后一退。
而杜昭维则在我面前跪下:皇后,洛阳城事牵涉南朝。
为防止小人闲言,为皇后贤明着想,臣请皇后回鸾。
我道:小人是不分青红皂白者,贤明二字,也是沽名钓誉。
皇上在京,我即参闻政事,现在洛阳危急,万岁有险。
让我袖手旁观者,是何居心?驸马请让开。
杜昭维人单势薄,却毫不退缩:国家面前,没有君子小人。
皇后不沽名钓誉,也需为万岁英名着想。
参与政事,因皇上在旁,皇后就是贤妻。
皇上不在,我朝没有此规矩。
我径直往前走,不再答复。
杜昭维在那里继续叩首年,只听上官道:杜大人,文死谏,武死战,乃莫大光荣,但本朝有的是谏不被纳的死文官,也有的是战不吱声的亡军官。
与其纠结国理情法,不如我等当即务实,商议对策,可否?他一言出,崔僧固也委婉劝杜昭维,杜昭维过了一会儿,也就不再吱声。
我没有坐上御座,而是选了一个位置而坐。
又对宦官们说:将众人的榻围成圆形,不用分为上下首了。
我环顾四周,柔声道:我年轻,所学政事都来自皇上,皇上常说,尊卑虽然有别,但也不是死道理。
强敌当前,大家都可对直抒己见。
夜色逐渐稀薄,黎明快来时,众人都有几分疲累,但商议还是不能出一个满意的结果,上官守住金口,好像要等别人倾囊而出,他才说自己的计策。
我方命宫女们给大人们送上滋补的山药人参粥,就听到外间有人重复高喊:圣旨到,圣旨到。
大家带着疲倦外望,却是百年穿着马靴子,端着架子进门了。
我看了百年,不禁心里一热,熬夜的辛苦也消减了一半。
他却是满脸正色,对我先行礼:皇后,万岁有旨意。
万岁先有一口谕,说是小的来时,若见到皇后主持群臣会议,也可直接在众人面前问。
万岁问:敌人逼近洛阳,梅树生气焰高涨,皇后是愿后退,还是愿留守?上官在我身侧,听了这话,他眉毛上现出一道波纹。
我一字一句道:我在,洛阳在,万岁之东都,曦朝之中州在。
战士临阵不退,皇后也不会躲起来。
我愿意留守。
百年面无表情:万岁口谕:既然如此,请皇后自己去后宫内打开此旨观看。
而万岁还有旨意留给尚书省诸位大人。
我稍有狐疑,天寰倒是连我的回答都料到了?但也不能在群臣面前有所流露,我当即跪下领旨。
又轻声问百年:皇上可有书信给我?百年一低头:启禀皇后:没有。
那……皇上身体可好?启禀皇后:万岁龙体康健。
我嗯了一声,握着圣旨,向上官望了一眼,就朝内走。
御床之上,太一正在晒太阳,见了我笑嘻嘻的:家家,家家。
意思是让我抱。
我满腹心事,可孩子又不懂,我只好抱住他,亲了几口,他口里残有米粥香味,想是被喂过早膳了。
他在我怀里扭,又用有胖涡的手捉住明黄色卷宗:爹爹,爹爹,龙。
黄色卷宗上有龙纹,还有紫色的丝带。
我这才笑了,太一见我笑了,也乐极了,似乎是要表现自己的神勇,爬下我的大腿,用戴着铃铛的小手去扯开丝带。
那圣旨如同一泄的水,隔在我和孩子之间。
圣旨上字体翩若惊龙,正是天寰的书迹。
我弯腰阅读,突然觉得手指发凉,身体被什么撕扯开来,麻麻刺痛。
天寰,元天寰。
眼前的这孩子,就是我和你的亲骨肉。
而你我来洛阳城时,你就在这张龙床上拥着我,说着英雄美人间最动听的话语。
你恩不断义不绝,但你对我已无情了?太一还在叫我:家家,家家。
我掠起散乱的头发,哭不出,只能碰碰他的头。
他一动,我紧紧搂着他。
孩子似乎也察觉异样,不笑也不发声了,小嘴凑到我的脸颊上。
圆荷怯生生出现在帘子旁:皇后?尚书令崔大人请求您的召见,说是为了皇上的旨意。
我下了决心,心一横,抱起太一往外走。
崔僧固表情为难,跪在廊下,见我出来,忙再磕头:皇后? ……我语气平静,说:崔大人,我是皇后,理应遵旨。
就按照皇上的圣意办吧。
崔僧固抬起头,倒有几分惊讶,更有几分同情。
我将太一送到崔僧固的手边:今天你们就把孩子带走吧。
-----------------崔僧固双手扶地,压下头颅:皇后圣明。
太一在空中蹬了几下腿,乌黑的瞳仁瞪大了一圈,好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能将他贴胸抱起,一个字赶着一个字说:崔大人,洛阳城岌岌可危。
皇上因我选择留驻洛阳,因此才命众臣奉皇子太一率撤回长安。
只是太一才满周岁,并不晓事。
他出生后还是首次远离我……难免伤心。
还劳烦诸位大人亲自照顾他。
到长安后,君等当会合那里的武臣,做好最坏的准备。
我和皇上,仅有这一血脉。
现在,皇上送小皇子回京的苦心,我托付幼儿给你的诚意,想必大人一定明白。
臣明白。
臣以为天佑我朝,遇难呈祥。
若万一皇上皇后有所不豫,臣等将视皇子太一为皇上皇后再生,竭力保护他的继位。
臣若违背誓言,则崔氏宗族,坠入畜道。
好。
我抿嘴一笑:大人乃一国宰臣,今日誓言虽然言重,但我也足够安心了。
不知皇上除了命你们带皇子撤离之外,还有何旨意留给尚书省?崔僧固想了想:皇上的确是还有些吩咐臣等的,涉及颇多。
恕臣年老糊涂,一时不能全部记诵于皇后面前。
只是有个人,皇上钦命他跟我们一起回长安,臣不得不请皇后的示下。
他顿了一顿:侍中谢如雅,不仅是皇后的心腹之人,也是陈留谢氏的后起之秀。
皇上说谢如雅年少,又正病着。
恐怕他不能在这个大旋涡之中,襄助好皇后,不如让他同臣等一起回京疗养,以观后效。
皇后意下如何?他的话,算是我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危机四伏,天寰啊天寰,你不仅要带走太一,还有带走如雅……他大概连我的身前身后事都替我顾全了。
我仰天对虚空一笑,心中苦涩,道:皇上之思虑,果然周至。
南朝围攻北朝中州腹地,有一个南朝的故乡人,便给北朝多添一份乱的可能。
此处留下我便足够了,谢如雅应该担负护卫皇子的职责,跟随你们一起离开。
就这么办吧。
崔僧固风度凝然,叩首的姿态端重也甚于他人。
我寻思片刻,问:对了,皇上可有旨意给长安的七王?崔僧固回答:皇上也有旨意给七王选择。
他可以皇弟身份,来洛阳支援皇后等防卫,完成五王未尽使命。
也可以皇叔身份在长安与臣等共尽忠心,参决政事。
又是一个选择?天寰在这个情况下,还存心给他的女人,幺弟,做秤砣上的挑拣,实在是仁慈之至,聪明至极。
我抚摸着太一的头,元旭宗若是来战场,那么元氏嫡系在都城就只有太一这一条根了。
若元旭宗他选择留在长安城内当皇叔,后面的事情,天寰定有安排,看来是不需要我费心了的。
黑云压城,破晓时的金光荡然无存,燕子点水,向西飞去。
太一喊我:家家,大雨雨。
我侧脸对他笑道:大雨雨来后,天就好了。
太一等着家家回来。
他咬着我衣襟:爹爹。
爹爹也能回来。
我轻柔说。
大人总是以为孩子不能记住事情,可对天气四时有所感知的孩子,也许能记住他们的话。
假如明天来临,诺言不能兑现,太一就怪你的娘骗你吧。
崔僧固望着我们母子,双眼泛起泪光。
我忽然道:崔大人,我想问你要一个人。
他眼角的皱纹,微微蹙起。
我低声道:这一路去,风雨未知。
宫内的罗,谢二位夫人,都上了年纪。
有一个年少女子我素来欣赏,就是令爱崔惜宁。
当我不在的时候,请令爱彭城君暂时代我照顾皇子,不知道算不算不请之请?崔僧固泪水盈眶:臣女实在不敢当。
我怀抱婴儿,只能蹲身,目不转睛注视他:崔大人。
这是我的命令。
他也注视着我,眼睛是人心之镜。
在那一刻,我完全信任了这个与我并不熟悉的臣子。
我退回后宫,简明了当的吩咐太一离开的事宜,命大部分宫女都跟着罗夫人,谢夫人转移。
罗夫人毫无废话,即刻准备行装,而谢夫人眼睛都红了,并不多言。
只有圆荷拉着我袖子道:皇后,奴婢不走。
奴婢要在这里看着您。
我一笑,挑她光溜的下巴:你看了我好几年了。
就是小尼姑给观音娘娘天天上香,心中也难免有厌腻。
我这观音是泥塑的,别人不知道,你还说不知道?不,奴婢看公主变成皇后,好奇将来皇后会怎么样?奴婢总觉得皇后不止现在这样。
左思右想,还是眼见为实,不能错过。
我点头道:这个理由不错,那你留着吧。
你大了,别指望我护着你了。
她高兴得靠紧我,我还没有说话,谢如雅到了。
他大病初愈,走路还如踩棉絮,但目光炯炯:姐姐,这时候让我去长安?谢夫人并不跟儿子打招呼,从容将大家都支开,掩上帘子。
我微微一笑:如雅,你走吧。
君王意毫无余地。
他也一笑:我走了,姐姐就和南朝少了联系,难道这样南朝就无人归心于你?再说太一,割断你们母子,算是为了江山社稷?姐姐,你看清楚了北帝的心?我看得清楚,但我没有必要告诉你,因为如雅,对不起,你并不是我,你也并不是这个家中的人。
我爱重如雅,在于昔日龙井新茶般轻灵剔透的他,不是面前的这个少年。
去长安,对他,也许更为安全。
我点头:如雅,话点到为止。
如雅垂头,好像一个人被迫紧了,最后泄了气。
这样一个人纠结政治,实在是钻了怪圈。
此时她的样子,狼狈而可爱。
许久他抬头对我说:我走。
走之前,要把这个交给你。
我伸手,手掌上忽然被压上一卷画轴。
我展开画轴,乃是一副梅花图,笔意俊逸,青梅点点。
谢如雅环顾四周,声音几不可闻:这是文成帝的旧作,散落民间。
我去年高价收了来,专为了存放一件东西。
在这幅图与底页之间,另有一皇帝写卷……至关重要。
我手指一抖,将图卷合起,声音也有几分颤:我懂了。
如雅匠心独运,居然想到用文成帝的手迹掩盖父皇给我的遗留。
我本以为它不重要,但隔着纸头,心中千堆雪起。
这道隐匿的秘旨,隔了十数年,终于到了我的手中。
我将手指按在如雅的手上:记得我那时去柔然么?漫天飞雪,有个人对我说:答应我你不要死。
我现在对你,同样这句话。
如雅手指就像弹琴之处的琴弦,余韵自在。
他给我一个心有余裕的笑容,压低声:嗯,姐姐,还有几句话要交待:梅树生告诉我,萧植在你的身边,还安排有一个人。
不到关键时刻,那人应不会现身。
家父临终前说萧植是不可完全信赖的人。
梅树生,非常人思量。
姐姐与萧梅周旋,全凭眼力,心力。
我瞧见画屏深处人影儿一晃,故意大声道:如雅,元君宙人都死了。
你还念着过去的疙瘩做什么?忒小气。
我将卷轴无声的藏好。
如雅会意,拂袖道:皇后这是下逐客令吗?让我走,我走了也不烦你。
他最后深深瞧我一眼,大步流星而出,肩膀撞到了幕后一人,也不道歉。
不一会儿,百年自动走了过来:皇后,我要回去复命了,不知皇后还有什么话转交万岁?万岁对我无话,我还能有什么话。
我心里这么想,可是还是将下午预备的东西取了出来,百年见了一怔。
那是一双小小的虎头鞋子,我才用红色丝线连起来的。
我说:是太一的鞋子,做大了。
孩子走了,此时也穿不到。
你代我呈交给万岁吧。
百年接过鞋子,他嘴唇动了好几下,跪下说:皇后,万岁有自己的苦衷。
百年,谁没有苦衷?是。
百年捧着鞋子,失去了冷静:万岁他多年辛苦,就是为了统一皇朝。
百年跟了万岁这些年,经历了好多战役和磨难,可从未见到万岁就像这个月一样。
梅树生神出鬼没,中山王的旧部反叛,对御军是雪上加霜。
万岁他一个人撑着局面,身旁没有文臣武将。
眼看他膳食减少,夜不能寐,一天天消瘦,百年忧心冲冲,无人可以商量。
出征以来,在大营内,万岁常无故发怒,谁都不敢劝。
他夜半对空书写,在营内自言自语。
百年不是多嘴的奴才,可这情况,不报于皇后,实在不能放心。
我闭上眼睛。
心里两个小人跳着胡旋舞打架。
一个绿眼的小儿说:他如此猜忌,如此独占专行,喜欢做他的孤家寡人,他这样子,我有什么相干?他连我都防着,瞒着,我还巴巴贴上去?我不能再逆来顺受了。
我受够了。
我没有对不起他,他却连杀我都想到了。
而另一个黑眼的小儿说:他这是怎么了?他病了?他难受么?周围虎视眈眈,他这样子单打独斗的狼王,会怎么样?我十五岁跟着他,从此他只有我一个女人。
他因为这段奢侈,给了我许多美丽和难忘的时刻。
就算他现在失望了,躲开我,我就也失望了,躲开他?我到底是向谁服输?……我心乱如麻,早晨接到圣旨时候的裂口,逐渐被小人们的舞蹈争论,一脚脚撕开放大。
我尚不知觉,忽然眼里朦胧,画屏上的莲花,逐渐摇动起来,花瓣上似有晶莹的清露。
百年又将一条绢帕放到我的手里:皇后,皇后宫……这事,万岁严令保密,但皇后,皇后……您看……他泣不成声,我打开看,竟然是铁锈色的干涸血迹。
我啊了一声,如坐针毡:这是万岁的血?百年嗯了一声,哭成泪人。
我心里的绿眼小人忽然倒下去了,满脑子都是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厉声道:这样大事,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和上官先生?皇上几时犯病,有否吃药?他们送来白马的那天,万岁急火攻心,就在洛阳行宫吐了血。
那夜里,皇后没有回来,万岁自己去找您,还是一个人回来了。
他不许我透露此事,说是动摇军心,就该斩首。
后来,他还是按照计划出征了……万岁懂得医理,大约自己有吃药,而且他素来缜密,身边人也未必探知底细。
这两日他日理万机,虽然对敌军和叛军都有小胜,却连我都隐瞒不住了,他给皇后,七王,尚书省下旨的夜间,又吐了数次血。
我打断百年,骂道:这人是当皇帝当疯了?纵然洛阳重要,皇帝就不重要?他为何丢下上官?我有不是,伤了他?他为何不肯给我一个字?他心是狠,血都是冷的?……我一声声,骂,最后痛哭起来,怕人听见,又实在忍不下,压不住,只能撤过褥子压住脸,在那令人窒息的憋闷空间里发泄。
百年被我吓了一跳,过了许久,才叫:皇后?万岁还活着呢。
我坐起来,用冰水洗干净脸:对。
我对着镜子,快速给红肿的眼睛,发黄的脸,匀上一层粉,低声说:百年,皇上说的是,此事动摇军心,不能泄露半点。
要是有人多嘴,不要等万岁,你就可处置了他。
你回去,别让万岁知道你告诉了我。
我自有主张。
你等等我。
我拿着虎头鞋到了床后的密室,飞快地扯开鞋帮,将自己所藏的黄金团龙凤缝入鞋头。
又取出一个丝袋,把虎头鞋装入,缝合起来。
最后用针尖刺破手指,用狼毫舔血,在袋子内壁写:五之剑鞘在棺内,而剑不知所踪。
然后,将皇后印泥重重盖在那袋子的封口,出外交给百年:千万送到。
百年谢恩,他看到我臂绣因为阿宙丧礼所用的菊花纹饰,眼神若浮萍一飘,沉默离去。
-------------------------------夜色降临,宫车辘辘,崔僧固等大臣就要起程,谢夫人将睡熟的太一抱进马车。
因为怕吵醒他,我不敢再亲吻我寄托了太多的儿子。
崔惜宁到我的身旁,跪下吻了吻我的裙裾,我连忙扶起她,千言万语,似乎都被那个秀婉姑娘清澈的眼睛收了进去。
崔惜宁道:皇后,惜宁一定不辜负皇后。
惜宁幼年丧母,深知孤儿的痛苦。
要是说皇后不能回来……惜宁一辈子都不会嫁人,发誓像母亲一样照顾到太一长大成婚。
然后我就落发出家。
要是皇后能回来,请答应别表彰惜宁,将来等皇子懂事,也绝对不要对皇子提起这时期的事情。
皇后对我,皇上对家父,都有知遇之恩。
我父女豁出命,用尽智力,不让皇子受到一点伤害。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柔滑温暖,关节上还有握笔磨出的茧。
谢如雅远远的瞅着崔惜宁,这是才说:崔小姐,要出发了。
崔惜宁对我盈盈一拜,我也对她比一拜。
车轱辘转,我忽然松了口气,我在洛阳城,没有念想,也该按照计划行事了。
可转瞬间,就听到车中太一哇哇大哭。
我的心又被揪紧了,他出生以来,从未听到那么放肆,那么蛮不讲理的,那么霸道的哭闹:家家,家家!太一在叫我,但我回不了头。
谢夫人猛地把太一举出车帘。
太一伸出小手,对我哀哭:家家来,家家来!走了,走了!家家!他好像要挣脱谢夫人的怀抱,把一个小鞋子蹬掉了,一只光脚丫他的小脸哭成皱巴巴的红团子,与我印象里漂亮的白玉雕孩子,判若两人。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用力挥手。
孩子和我距离越来越远。
谢天谢地,我终于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了。
--------------------在黑暗里我步步后退,在宫门口,有人拉住我。
是上官。
先生。
就是人中龙凤,也有伤心时。
我伤心,上官也伤心。
我是为了别人,他是为我。
上官递给我一个酒壶:我们一起喝几口,怎么样?他清丽绝俗的面孔,带着温柔的表情。
这样的脸,可以让躁动安静。
难怪天寰之俊秀,阿宙之艳美,上官依然是人们口中的天下第一美男子。
天寰如风无形,阿宙生死不明,现在,只有这个人陪着我活。
他极少与我对饮,在青城山时,偶尔对月小酌,他也因我伤势,请我以茶代酒。
我不能推辞,与他到了一方睡莲池前。
精悍短小的竹桥一道,不合时宜的雅趣。
他背对我坐下。
我也坐在桥上,背靠着他。
竹桥在裙底下凉丝丝的,透入骨髓。
我仰脖子灌了好几口,直接说:上官,你离开此城,去找天寰吧。
他的回答也很干脆:好。
我诧异他为何答应那么爽快,瞪大眼睛。
上官的背贴着我的背,他在我记忆里总是消瘦的,可此刻我切实感到他肩膀的力量,似乎再加上多少倍的压力,他还是能够飞向云霄。
上官似乎笑了一声:你说这句话,证明他已经极危险。
对他最危险的不是别人,而是现在的他自己。
两害在一起比较,只能取其轻。
对帝国来说,失去洛阳,要比失去他轻得多吧。
至于你……你……他抬起手,灯影里我看到他用手指扣扣额角:我不能帮你做选择。
陪着一个人活,倒是极辛苦的事。
你虽然不能分享她全部的喜怒哀乐,但要帮助她无怨无悔。
我现在要是说我担心你,我不想走,要是你死了,我没法再回去圆我一个人的山林里的梦。
反而是害了你,不是吗?先生……我喃喃,灯影里的他,被竹桥上的水汽侵染上一层光晕。
上官把我的酒壶拿过去,哚了数口:先生吗?我好像也没有教过你多少啊。
那时候在青城山渔船之上初见你们,我就羡慕人家少年儿女的嬉戏。
为何我就该是先生呢?我好像是吃了这个名字的亏,上官轶。
呵呵,人家叫我上官,叫我青凤,叫我凤兮,叫我先生,叫我军师。
总是两个字,顺口,动听。
而我的名字:轶,除了已故的亲人,从无人爱叫。
后来我想通了,原来这个名字,不叫也好。
为什么?我怕他喝多了,还是将酒壶抓到自己手里。
他笑了:因为轶字里面有个‘失’字,这个名字本身就是要失去一半,对吧?他的语气无奈而孩子气。
夜色也变温柔起来,空明无比。
我一琢磨,没法回答,只脱口念出:轶。
他的背一动,我蓦然醒悟,只得转开话题:这话便是杀了我,也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天寰有病在身,而且心情不稳。
按理说阿宙应存在人间,天寰的智慧,如今也该明白了。
但这次出征,似乎是我们命里劫数。
南军就要到洛阳,若先留下你和赵显守城,我就算重蹈当年赴柔然的覆辙,也不能在医病和战术上都帮他。
可留下我和赵显守城,以我的能力和赵显的经验,虽然不一定能抵挡大将军萧植,却可以等你解围后,与天寰一起回援我们。
你也是如此想吧?唔。
元君宙当初战死,仓促传来,天寰之心骤乱,不及分辨真假。
可是后来我想透彻,他也一定想透彻了。
可能是这样的:元君宙遭遇埋伏,在夜色战斗中受伤失踪。
沈谧等为了迷惑敌人,保存实力,也为了给南军势力范围内躲藏的元君宙逃过被萧植军队搜捕的机会。
故意散布疑云,假戏真做,向洛阳报告他的死讯……我点头:棺材中的人,身材高挑,面目模糊,可我肯定他不是阿宙。
而剑鞘染上血污,却不见阿宙视为生命的揽星。
问题是:阿宙到底在哪里呢?沈谧他们找到他,或者他能自己回到军营,那也罢了,可他受了重伤的话,谈何容易?要是他被南军先捉住……那可是最坏的一条路了。
所以我也只能假戏真做,不敢声张。
再说,我身边好像也有萧植的人,这个人是谁?我还想不透,但我一定会把那个人找出来。
要有最好的希望,但也要做最坏的准备。
天寰心情不好,与此事也有关。
不论什么战争,你身边有几个敌方的人是常事。
可我觉得,萧植对你想法极为复杂,似乎尚在犹豫之中……姜是老的辣,可先下手为强。
我这么想,但没有说出来。
上官道:元石先生在世时候常说:一个人的能力无限,但有的人平日不显山露水,因此关键时刻,奇迹也常常发生。
我马上就去天寰那里。
洛阳城内,赵显乃当代虎将,而夏初你只要相信自己,就能走出路来,就像以前的你。
以前的我,我正在找呢。
我突然回头望他,他也正好回头,他的眸子离我近极了,就像磁石一般,那弯弯的嘴角,蕴含着不露锋芒的锐气。
夏初,我临行之前,再喊我一次我的名字吧。
他的声音向来柔和,这时候却有水滴石穿的力量,我望着他,前尘往事瞬间而过。
轶。
我叫,我知道以后我再也不能那么喊他了,因为这此时,他露出樱花飘落时般绝美的笑容。
此前,此后,在人生中再也没有一个人笑得如此美,连他自己,都无法超越。
我们正有一点不可名状的恍惚,惠童突然在桥的一端出现,他神情紧张,对我不合礼仪的交叉两手,我站起来,非常清醒:惠童?皇后,先生。
惠童跑过来:南军在洛阳城外五十里处安营扎寨,方才,有人给皇后送来一封信。
来信并非萧植,而是南朝皇家的书封。
我和上官交换目光,他皱了一下眉头。
我打开信,对着附近的火树照了片刻,那来信像是一个女人的书法,信纸上飘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我看了一遍,眼前一黑,又再读一遍,眼前突然浮起一位美女的得意而古怪笑脸。
上官问:是谁呢?我深呼吸一次:是云夫人的来信。
云夫人?上官的口气,倒绝不是认为此事难以置信,只是被蛇咬了一口的反感。
就是她。
我望着远处杂草丛生的死角发呆,名贵的花草,早就被野草缠绕而死。
云夫人来信,为了告诉我一个消息,如果她所说是真的,就是最坏的事了。
她说:阿宙没有死,已经落到她的手里。
我对上官说。
我不愿设想这样的后果,但我本来就预备背水一战。
这场男人和女人的战争,早已开始了。
失去阳光,我也不会迷失在自己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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