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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虎穴

2025-03-29 06:56:24

辕门里忽然起了一阵狂沙,众人皆用手遮挡,唯有云夫人褪下披风。

夕阳将云夫人婀娜的剪影烘托的如同仙姬。

她鬓发上的金玉搔头,腰间的翡翠华饰,与铁马金戈的战场毫不相称,让人不禁回忆起烟花里的太平盛世。

她从深宫来此,倒是让我吃了一惊。

只见她盈盈含笑,眸子不停转动,留着长长指甲的食指,燕子划水般擦过江南的绣缎。

萧植与我并骑而行,青铜兵器鸿起戟被他负于背后。

对于一个年过半百的男子,他并未显出老态,甚至不见疲态。

听父母说:萧氏没落,他少年寒微。

当年,他是靠章德母后亲睐,为她一手提拔。

从此人的侧影,仍然可见年轻时的英秀。

漆黑的须髯如戟,遮住了他的下半部脸。

他凌厉的目光更如戟,深藏不露。

偶然亮锋,刺得人在三伏天里,骨内一寒。

我吁了一声,玉飞龙停住。

四周的空气凝滞一般,只有旗子在风里打着旗杆的噼啪声。

云夫人眸子溜在我的周身,妩媚笑道:两军交战,光华小妹你孤身到此,路上大概不好走吧?我轻抚着玉飞龙的鬃毛,意图安抚这匹烈性的白马,只是一笑,并不回答。

萧植一点头,有马卒奔来,意思是想助我下马。

云夫人却以手势阻止了马卒,娇笑道:你们不知道,光华虽然年少,也是女中豪杰。

她下马何必需要奴才们费事?众目睽睽,玉飞龙打着响鼻。

我不卑不亢的回答:云夫人过奖了。

我捏了捏玉飞龙的一只耳朵,轻声吹了几哨。

玉飞龙乖乖的盘腿匍匐。

我顺势下马,环视四周,啧啧赞叹一片。

云夫人走近我,扫了几眼玉飞龙:北国多名驹。

瞧这匹马,与赵王元君宙那匹活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光华小妹没有发觉么?我淡笑:夫人,这就是玉飞龙。

呵呵,人都说光华美艳乃天下女子第一,而元君宙素以艳色冠绝。

你叔嫂同乘此马,甚为合适。

难怪此马见到了小妹,宛如对旧主人般驯顺。

云夫人说话时,眼波荡如秋千,浑身花香醉人。

男人若是没有几番定力,恐怕早就乱了阵脚。

我心里一笑:我美艳?你盛妆靓饰,夏初布衣笀鞋。

可人家要夸我美艳,我也不能不领情。

我点头道:蒙夫人谬赞了。

赤兔马在吕布死后跟从了关公,也是一段佳话。

我放低声:何况夫人知道马匹恋主识途,它要一起来,我也无奈。

云夫人的睫毛抖动,她也低声笑道:光华稍安勿躁,俘虏之事,非我能做主。

皇上和大将军自然会有定论。

她的神色毫不见假,还有几分得意,似乎元君宙被南军俘虏,是她亲眼所见之事。

玉飞龙忽然起身,向云夫人冲去。

云夫人耸肩后退,我连忙扯住马缰。

玉飞龙使劲向前蹬腿,喘着粗气。

云夫人嘴角含嗔,我扬脸,敲了玉飞龙的头一下,说:所以说人不能和畜牲一般见识。

萧植下马,对我躬身道:臣在帅帐附近,为公主安排好住宿。

有老使女陈氏,义子八角伺候公主。

如有不周到,公主尽管吩咐。

他对云夫人更显谦恭:夫人对此有何意见?云夫人的眼神闪烁,正要开口。

一个穿着男装的使女急急过来跪下,用高句丽话对云夫人快速的诉说什么。

云夫人巧笑,带一丝少女的娇羞,对我们道:是万岁醒来了。

光华来到是喜事。

待我前去上奏。

光华小妹好好洗漱,今晚夜宴,推却要受罚啊。

我一拍手,朗朗道:多谢夫人盛情,此好事怎可推却?夜宴酒香,莫若光华想念家中亲人之情深切。

云夫人唇角半挑,她那侍婢冷冷的白我一眼,扶着她袅袅婷婷的去了。

我回眸,萧植不动声色,似乎完全不见云夫人的言行,只道:公主请。

我牵着玉飞龙到了帐子。

那八角是一个十二三岁的黝黑少年,见了玉飞龙就摩拳擦掌,我在帐内片刻,就听他在帐外和马絮叨,笑个不停。

老婢女陈氏头发稀疏,说话爽利。

我一边擦洗,一边问:陈姨,我叔父为何来此?公主不知,皇上是前夜到的。

因为最近我军节节胜利,而此处出现了好几种天大的祥瑞。

皇上到此,也算御驾亲征了。

听说云夫人十分赞成此事。

她在阵前,也是十分风光。

陈氏一笑,眼尾下两把鱼尾纹,倒显得意味深长。

我的叔父能御驾亲征?这倒是笑话了。

对天寰是不祥,对南军就是祥瑞?白乌龟,八角兽龙骨,神仙,我当了皇后这几年,所见多了,夫妻常讲这些骗术当成笑话讲。

怎么我叔父就信了?他来到前线,成全的恐怕是深宫里的云夫人?那女人到前线,为了什么呢?我满心疑惑,镜子中的脸蛋还是挂着悠闲的神气。

陈氏望着镜子里的我,几番要开口,我回头:陈姨有何教诲?不敢当。

她的鱼尾纹更深了:只是……妾身看公主的样貌,仿佛见到当年的章德母后。

我祖母?我笑了。

她叹息一声:妾身是萧家旧仆,想当年……她话未说完,有人闯入了大帐,正是云夫人亲信的那个使女。

那使女狐假虎威,满脸高张气焰,对我道:夫人令奴婢将这些衣饰借给你穿用。

免得在夜宴里惹人笑话。

我不言语,转身继续对镜梳头,微笑沉默,仿佛是艳阳天下。

陈氏俯身笑道:金秀姐儿,这事情倒不劳夫人操心,大将军为公主准备好了。

金秀一瞪眼,将盘子放下就离开了。

陈氏对我道:给鼻子上脸的高句丽丫头!云夫人来南朝之前,她只是御膳房里的帮厨。

只因为是高句丽奴婢,与夫人有话说,如今金秀在京城也有单独的住宅,颇纳贿赂……陈氏言下不满。

我当成听不见,陈氏打开一口箱子:公主?室内一片宝光,我都睁不开眼睛。

哎,江南奢侈的程度,在北朝可算是妖孽了。

我心里念了几声佛,回头继续梳发,将一把骨簪别在发髻里。

陈氏在我耳旁说:公主想被云夫人压倒不成?云夫人之衣饰,比此有过之无不及。

今晚群臣和大将等都要出席,公主……?我柔声道:陈姨……低头用手插进那些宝石锦绣,出神一笑。

那八角掀开帐角,露出半个脑袋瞅着我,好像充满了好奇。

我向来喜欢准时,因此打扮停当,就跟着陈氏赴宴。

因为皇帝的驾临,士兵们在两天之内,就临时搭建起一座整齐的战场行宫,不得不让人慨叹家乡能工巧匠之多。

我心怀可惜,穿过在两侧行礼的臣子,有人咳嗽数声,我一瞥,原来是如雅的堂兄谢弘光。

我与弘光对视一眼,他眨了几下眼睛。

我心里便明白了,看来,此宴倒是真不好吃的。

虽然心里警惕,但步子更见稳,脸上的笑靥也跟着松驰开了。

华灯初上,帐子外鼓声隆隆。

我只当成琴声助兴,大将军始终注视着我,等我坐到他的对面。

他愣了片刻,才对我欠身。

马卒们在我的脚旁安了一盏灯。

可帐子中的人们,似乎都觉得此灯刺眼,偷偷投向我的目光,都在那盏灯下,闪电般的收回。

年轻的男人除了谢弘光,似乎都觉得帐子内太热了,摇扇,理帽者皆有。

弘光仰视我数次,喉头似乎做哏。

我又盯他一眼,他才显出安逸的姿态来。

云夫人是美人,因此姗姗来迟。

她的双仙髻上插着七宝的幢氏,洒满金泥的裙上凤凰妖娆,香风里,她与我的叔父并肩而来。

群臣垂目,叔父突然止步,望着我愣了半晌,我微微点头,心内冷一阵,热一阵。

这个人……虽然流着我家的血,但他……我本来想到重逢此人,一定会恨意满满。

但见到他浮肿的眼帘,臃肿的身体,衰老的容长脸面,我突然就像吞了苍蝇一般,觉得可鄙。

报复一个人,也许不必杀死他,只要看着他被一层层的剥去伪装。

就像这个被云夫人拖着的中年男子,只不过是龙袍里的一具骨架。

光华……他的目色里,露出一种迟缓的贪欲,好像我光着身体一样。

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忘记了我是他兄弟的女儿。

酒徒只管是酒,哪管有没有毒?我手指一颤,大声说:叔父,光华回家了。

他似乎从整坛酒中清醒过来,那贪色被虚弱的端庄取代了。

他喃喃:回家了,回家了……你来了就好,你长大了……越来越像……这时,我捕捉到萧植一个不快的表情。

云夫人笑起来,如花枝在微风里,她白了我一眼:光华是陛下家的人,自然有陛下的风采。

她扶着皇帝坐下,对我笑容可掬:光华容貌果然当得起盛名,可是一家人团聚,光华不用家乡水粉倒也罢了,毕竟嫁给北方人长了。

但穿一身白布衣服,实在是不妥当。

远看好像在服丧啊……好在你是公主,若在陛下宫内,谁敢穿素白?我举杯向她:长寿者百无禁忌,而我向来爱白色。

叔父记得你年轻时就爱穿白,不是吗?皇帝望着我,自顾举杯乐道:是啊。

我炎家人向来都爱穿白,白色最好。

云夫人皱眉,萧植瞥了一眼他们,我正色起身,对群臣和萧植道:光华来此,服用白色,也是有意为之。

两军交战,尸横遍野,普天之下,都是皇帝的子民。

而南朝新近,皇室也失羽翼。

光华在此饮酒,是为祭奠亡灵。

我仰脖饮尽大杯,皇帝皱眉,不知是伤感父子反目,还是心有嫌恶。

群臣除了云夫人,都干杯了。

大将军突然清了嗓子,问道:公主,废太子从北朝到梅营,为何暴卒?而妙瑾公主年幼无知,为何也失踪了呢?我笑了一笑:大将军你未饮尽杯中之酒。

你干了,我再回答可否?萧植举杯,以杯底示我。

我从容道:废太子之事,我身处他乡,不过雾里看花。

虽然他不孝,但因为与我血浓于水,因此为北人收纳。

我每每访问,关心不过是其衣食住行,问个冷暖。

北帝对我哥哥有何盘算,怎么可能告知我呢?人有旦夕祸福,废太子离开洛阳时,还能说能笑,他如何死?死在何处?身边何人?此事大将军问梅将军,可是比问我合适的多……萧植还要说话,我一瞥皇帝:叔父您说呢?皇帝迟疑的望望云夫人,叹息说:琮儿是逆子……天不容他。

梅树生迎他回来,本来就不是朕的旨意。

妙瑾……不懂事,可朕前几夜还梦见她吃糖桂花……他用袖子擦脸群臣敛气噤声。

我又道:关于妙瑾,我倒想告诉叔父,她被我保护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是瞒着北帝的……女儿是父亲的骨血,等平安了,我送她回来。

妙瑾兄妹之事,与我夫妻失和,有一定的联系,但我无怨无悔。

此次来南朝大营,我想请求叔父一件事,请您允准。

皇帝先是面露喜色,听我有求,便不作声。

云夫人冷冷道:光华你该知道国法与私情有碍,你要是求什么武器,什么人,陛下就是怜惜你,怎可答应?我对皇帝垂首道:光华只为了自己。

我已失宠,路人皆知。

在北朝,始终不习惯生活,此次我冒险到了这里,求叔父不要让我再回北朝去了。

四座皆惊,一片嗟叹。

云夫人柳叶眉双挑,似乎觉得意外,只要萧植低头,似乎微微一笑。

我本来倒是想用此将云夫人一军。

你想扣住我?我就成全你。

不过,真正的将军,不会轻易上当。

我心内一震,但还是堆出恳切之色。

叔父犹豫,谢弘光忽然进言:皇上,公主和亲,乃当年不得已的办法。

北帝刻薄寡恩,现将公主母子强行分离,将她抛在洛阳水火,意图以弱女子挡住我百万雄师……皇上留住公主,才能安定人心。

云夫人瞪了一眼谢弘光。

谢弘光说完,就如坐禅,闭目养神。

皇帝看了一眼大将军,又看了一眼云夫人,云夫人笑道: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萧植开口道:公主是去是留,合该陛下定夺,臣下外人,不敢出谋划策。

臣之先期军队,此刻恐怕已经在洛阳城外了。

他大笑一声,自斟自饮一杯。

众人哗然,皇帝问:大将军预备现在攻城?将在外,不能万事请命。

此刻乃是攻击的好时候,今晚十万人就将出发支援先锋。

公主……万幸你逃出来了……萧植对我举杯,我面对他,筷子一松,自然被他看到了。

我沉默着,似乎陷入沉思中。

群臣也跟着静默。

此时哗啦啦一声猛起,众人望去。

原来有一个士兵不知为何,在帐子内被绊倒了,他托盘中的酒菜全部向元夫人和皇帝飞去,顿时狼藉。

那侍从如同屠刀下的鸡崽,吓得傻了,连饶命都忘记了。

皇帝和周围宫女宦官,忙着擦拭,萧植怒道:蠢才,拖下去打二十军棍。

云夫人一哂,妩媚的眉眼,更显柔丽:这是大将军的人犯上。

可陛下在,就该陛下按宫法定夺。

她抹去自己下巴上的汤汁,笑道:今日月圆,大军出发在即,不如杀了此人祭旗,大将军总不会舍不得吗?我冷眼望去,萧植眸子一暗,他停顿一会儿,就笑道:为了江山和陛下夫人的尊严,萧植何惜一卒?来人,就按云夫人的意思办吧。

……大……大将军……小的跟了你十来年了。

那士卒大声求饶:云夫人饶命,夫人千秋长命……云夫人浅笑着,眼光直向我,尖锐无比。

这时,我身后的男孩八角,拉住了我的裙子,似也觉得不忍。

众人掩面,弘光挺身,终究无言。

我咳嗽一声:且慢。

这人好像不该死。

大家没有想到我会说话,连弘光都面色转白,在案子下面对我细微摆手。

我走到那士卒面前,对皇帝跪下:父皇在时,曾说我炎家近代杀戮较重。

因此光华幼年就在佛前发愿:只要在南朝,就不能见枉杀一人。

请问叔父,光华出嫁后,南朝律是否改动?尚未。

那此士兵就该打二十军棍。

法有成文,不成文。

就引不成文的先例吧:光华六岁时,父皇身边也有一斟酒的士兵发生差不多的一幕。

当时酒热,烫及父皇手背,也是如此处置。

我话未完,云夫人哼了一声:光华,这不是你父皇的朝代了?况且你才回来,就要代陛下做主吗?我肃然,大声呵斥道:夫人越礼。

讨论国法家规,这是我炎家的事!云夫人站起来,被皇帝拉住,她道:你是要反对祭旗?出师不利,对你当皇后可是好事。

我笑,稳稳贴住地面,盘腿道:夫人聪慧,但毕竟从前是外国之人,有时候难免百密一疏。

祭旗怎么能用自己人?而且是跟着大将军南征北战十数年的老兵?此人有所冒犯,但他是敌人么?是奸细么?是判臣么?他既然非奸非盗非淫,叔父,大将军,诸君,夫人:此人可活否?萧植一笑。

弘光简直是温情的望了我一眼,群臣皆露暧昧之色。

云夫人的脸蛋,青一阵,红一阵。

皇帝好像被大棒打了一下,此时才回神。

因为离得近了,他端详了我的脸好久,说:光华没有错。

朕看此人也不必打了,就拉下去禁闭数日罢了。

不过……他的目光落定在我的唇上,他的声音变得嘶哑:光华你是绝代的美人,朕却从未听过你的歌声。

你用一曲换人一命吧。

我心里气不打一处来。

一位君王,竟然要自己的侄女如女伎般当众唱曲?此人从未堂堂,现在就更显畏缩。

我心里把他看低了,就听弘光出言阻止:公主不擅歌唱,臣乃谢氏最能歌者,臣献丑一曲,为陛下助兴吧。

萧植敲了几下案头,有个副将站出来:一国公主,不便唱曲。

云夫人坐下,笑声如银铃:怎么不能唱曲?历史上的皇帝都有起舞歌唱之时,何况公主?那副将将筷子投于席面,壮声道:夫人当我国公主是你们高句丽岛国的公主?没事情抱着琴唱唱小曲给叔伯兄弟祝酒?武将里有人偷笑,云夫人好像要咬碎银牙。

我沉吟片刻,起来道:我有心曲,愿意唱,不过……我环视众人,迅速的拉住云夫人的袖子:云夫人应该起舞相伴,才不辜负此曲。

云夫人脸色一变,皇帝捏了她的肩膀一下:阿云你去舞吧。

我如同讴者坐于正席之中,熄灭了身后的一灯。

月色如环,将我环抱。

我挺直上身,对云夫人一托手,意思是请。

我对八角吩咐说:去取大将军面前的那个瓷碗来给我。

我的口气不由分说,八角一吐舌头,遵命了。

我取过一根牙筷,在月色下慢慢吟唱: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云夫人没有料到我唱如此悲戚雄浑的歌曲,但她确实是个聪明人,长袖曼舞,影子轻旋,十分美观。

我唱着胡笳十八拍,筷子打击着碗边,为自己打拍子。

其实我夏初绝非汉代的文姬,元氏北朝也并非是胡虏饮血,但人要自己入戏,才能演得真了,因此我唱此曲至:……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

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瓷碗尽碎,云夫人的舞蹈嘎然而止。

皇帝虽是昏君,但却顾曲,为此音调,闷闷不乐。

群臣惨然。

云夫人压抑不悦,回到皇帝的身旁。

我趁机向众人道:光华告退。

走到皇帝之前,我故意挑衅的望了云夫人一眼,对皇帝说:妙瑾有东西让我转交给你,两日后若您有空,请召见我。

云夫人好像意识到什么,她忽脸颊一白,眸子露出惊色。

八角跟着我出来,他好像要赞美我几声,我笑道:闭住你的嘴吧。

我将荷包里的果子取出来给他吃,他眼睛一亮:公主,这不是席面上的?属你的眼睛尖,就看你在我后面对果子流口水了。

他咬了下果子:公主,我有个姐姐,失散多年了……你……他话音刚落,就听身后脚步,大将军萧植到了我的背后。

他个子不高不矮,人也不胖不瘦。

公主。

大将军。

他神色不可捉摸,望着月下的我:……公主,饭后为消食,跟着臣去一游可否?我耸肩:我正好要去消食散步,正巧大将军作陪。

钱塘江今夏的大潮,公主恐怕会错过了,但明年的大潮,公主你未必不能观赏。

萧植自信满满,我只点头一笑,他领着我到了一处高台。

我顿时明白,补充道:原来将军就是要让我看看在北国的钱塘江潮?萧植不语,鼓声离我们近了,千军万马,从我们脚下经过,士兵们向我们行着注目礼。

那黑暗的无声的洪流,是马匹战车和军士们一起组成的。

他们无情推进,过处寸草不生。

我感到一阵阵的激壮。

我很清楚他们是到洛阳去的军队,洛阳的北边,邺城的男人们也在苦战。

霎那间,灯火骤亮,除却皇帝和云夫人,群臣都来到了台旁,萧植抬起小指,军旗变动。

那些军队起了变化,形成一个奇特的方阵。

阵中一匹黑马,一将军身披金甲,头上的红缨穗风而动。

萧植道:公主,我军此次必胜,此区区阵法,乃萧植所创,公主以为可否?大臣们都望着我,那阵势如激流险滩,凶险异常。

我看了一炷香的功夫,噗哧一声,似乎忍不住一笑。

萧植以为怪异:此阵可笑?气壮山河,不可笑。

我长叹一声:可惜元天寰已有了类似的阵法?类似?怎么可能?萧植盯着我,收回失态:既然见过,公主可知破解方法?我摇头:不知道,北方人怎么会相信我呢?不过……我父皇当年,也给我讲过破阵的故事,请将军给我一支弓,不妨让我一试。

他狐疑,但还是让八角送上来了。

我定心拉弓,心里默默祝祷。

对萧植和众人道:父皇在天有灵,就佑我射中那个靶心。

话犹在耳,箭已应声飞出。

万军之中,金甲人的红缨落地。

在他们的脸上,我见到所谓的惊诧愕然。

我虽然练箭已久,今晚冥冥如有神助。

我满意一笑,对萧植道:大将军,我消食已毕,便要休息了。

男人们爱点兵,我不是这行中的。

我径直回营,不解衣服就睡下。

闭上眼睛半晌,就听脚步声起。

我翻身,故意叫道:惊鸿救我。

脚步停止,一个黑影踉跄。

我揉着眼睛,假装熟睡之人站起来:谁?是臣萧植,深夜来此,有事与公主商谈。

我缓步出外,四周宁静,兵士们都隐身一般。

萧植披风里,换了一身素色衣袍,对我道:公主,你方才喊谁?我一愣,看着他眼神逼迫,我才道:啊,方才梦到了祖母章德皇后,她对我说:文有修竹,武有惊鸿。

让我不必害怕。

我笑着默默自己的手臂,孩子气的说:还是变凉了。

大将军,你是我朝旧人,谁是修竹,谁是惊鸿?他向后退了几步,偏过头去:章德母后吗?声音低不可闻:……母后在这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腰间佩剑,也在颤动。

老朱告诉我的旧事,倒真有几分效用。

我面上装傻,可他回头,眼里平静如昔:修竹早已死去,惊鸿就是臣。

这话乃章德母后当年所说,如今几乎无人得知。

原来如此。

我扼腕,轻声。

抬头望着他:将军告诉我捉住了元君宙,我来了这里,是否可以让我见见他。

萧植抚摸须髯,那一刻,我看到一个孤独已久的男人。

虽然与他不熟悉,但我还是为世间故寂寞而强大的男人们悯然。

我抬头,天狼星独显于黑幕之中,心痛如割。

萧植将披风落到我肩,他神色有数重迷雾,狂笑一声,终究化成短促的叹息:公主,色绝艳丽而气至清淳。

你长得真的极像章德母后,但是世间再也不可能有章德皇后那样的女人了。

如果她活着,我也不是我,你也不是你。

你不枉杀一人,你就不是章德。

谁也比不得章德。

她撒谎之时,眸中清澈天真一片,她杀人之时,让人心甘情愿的死。

而公主你不是。

惊鸿之事,也不可能是母后托梦的。

我是一个没有妻子也没有亲生子女的人,到今日,惊鸿早已死去,萧植横兵于中州之际,用情字打动他,这算盘并不高明。

姜是老的辣,一点不差。

我落落大方而笑:想来是不高明,平白让大将军见笑。

可大将军的手段,也并不如惊鸿之名般高明。

譬如阿若……又譬如……元君宙。

他眉头一压,静穆了一会儿,踱步道:公主虽不是章德,却有不输给母后的地方。

臣不知你如何识破的。

但纸包不住火,我用此消息扰乱军心,赚你来营。

我已经小胜。

南朝虽然此时军胜,但此后若不更换皇位上的人,仍有威胁。

听闻公主有玉玺诏书,既然有心不再依附北帝,是否有称帝的魄力?他字字千钧,但须髯下隐藏的脸,从容淡定。

不知这般老成的人,当年何来惊鸿之名?我用手背压脸:叔父年老,还有小皇子。

他的目光灼灼:公主,你知道小皇子乃云氏与人私通之子。

妙瑾公主交给你什么?难道你已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我赌了一把,故意试探:莫不是当年惊鸿?萧植一怔,哈哈大笑。

我从未见过一个上年纪的人,笑得如此开怀。

我好多年没有这样笑了……他收住笑:我要是有子女,也不会有那么多义子义女。

你大概没有杀死阿若吧。

可阿若没有回来,她知道一回来,我就会杀了她。

曾经沧海,云氏之美,在我看来,俗若浮云。

可她的秘密,我也知道……之所以不揭穿,我有苦衷。

公主,再问一遍,你可有心将玉玺给我?若我给了,你给我揽星剑吗?我问。

揽星有什么稀奇?你给我玉玺,我给你天下。

我老了,终究要死。

难道以你的能力,压制不了我周围的人?我不语。

萧植望着我,许久长叹:公主不想称帝?也不相信一个老年人的话了吧?我不相信他。

我无法相信一个对情字毫无弱点的人。

何况这些年,萧植之反复,历历在目。

但我只是轻笑:将军觉得自己老了?他不说话,他按着剑。

我望着远处空旷的原野,念道:要是章德祖母活着,她一定会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对我来说:男人不分年老年轻,只有强弱。

假如将军真的击溃元天寰,统一天下,那将军之老,足够自豪。

将军你不妨试给我看看,我在此处,也便于观此对局。

我是一个变化的人。

元天寰强,我可以当皇后。

但他弱,我愿意称帝。

或者我不能称帝,只要让我有颜面活下去,我也照样活着吧年。

我要揽星,并要不被云夫人所害,全靠将军的帮助。

作为回报,我将此物赠送将军。

不论将军是否信守诺言,我都愿意给出这个……我从怀里取出黄金钥匙:这是昭阳秘库钥匙,而玉玺也藏于此殿……光华言尽于此。

他握住钥匙,沉吟不语。

而后才说:云夫人骗皇帝到此,还有异谋。

我自当保护你,可你要竭力小心。

八角虽小,却有武艺,而陈氏是我心腹使女,素来机警。

你迟了一步,揽星剑已经为云夫人以皇帝之名索去……就听一声脆响。

八角探头出来,笑嘻嘻用气声说:大人,公主,有个刺客,被我拧断了脖子。

我被他一骇,萧植不以为然。

八角快速的拖着一具尸体绕道而去。

萧植凝视我,我不再说话,仰头月明星稀,天狼星也不见了。

-----------------------------------------------------------------在南营度日如年,萧植所派陈氏,日夜不离我的左右。

我根本得不到前线消息,只有八角趁着和我打弹子的时候,给我几个模糊的消息。

这孩子看来是无意,恐怕是有心。

谢弘光等大臣来访,我也不接见,至赐给明珠一颗。

我惟有给弘光手书一封:我境甚危,恐连累父皇旧臣。

见字如面,诸君保重。

第三日来到,我正在吃饭,皇帝所派的宦官来传令了:皇上让公主和云夫人对双陆棋。

八角要跟着我,宦官挡住:皇上命人不要跟去。

陈氏帮着我换衣服,一边轻声道:公主尽量不要吃他们的酒菜,若是有危难,妾身和八角就会出现的。

我点头,打开背囊,吃了一粒药丸,又背对陈氏把一个玉鱼挂到脖子里。

陈氏疑惑:这鱼儿好看吗?玉鱼胖头扁口,我笑着答:好吃。

我到了叔父的帐中,已经是夜晚,云夫人梳着高髻,越发迷人。

她带着和善的笑容,摆着膳食请我同用。

我动筷数口,用袖掩嘴喝酒。

她盯着我瞧了又瞧,叔父才出场。

陛下既然有话和光华谈,妾身告退了。

环佩叮咚,云夫人离开.叔父的气息离我咫尺:光华,你说妙瑾托给你的是什么?我往后稍微退些,屏风后有人影,我只当看不见。

我并不放低声,道:是关于云夫人的事情。

但是我出来匆忙,东西并未带在身上。

若叔父信我,我愿意进言。

他笑了一笑,似乎早就知道我说这样的话。

云夫人如此的镇定,可见吹足了枕边风。

吴夫人死去……妙瑾有了一些她的东西,其实……是一些吴夫人陷害云夫人的证据,妙瑾小孩子家不懂,让我看了。

云夫人不喜欢我,可我现在寄身在这里,也不得不说些实话。

云夫人虽然是高句丽女,但才貌并忧,且诞育皇子,叔父何不早日立她为后?我叔父眯起眼睛,他完全没有想到我不是要推倒云夫人,而是建言立她为皇后。

他顿了顿:难得光华你胸襟宽大,阿云真错怪你了……要是群臣有你的想法,便好了。

我好像在仔细听,其实是用裙子里的足趾磨擦着后腫,走路多了,就是容易疼。

我将面前的酒偷偷点滴覆于丝绵隐囊之内。

等到我们谈完,云夫人兴高采烈而来,换了一身金缕织就的荷叶罗裙,浓红傍脸,眉间花靥。

双陆棋盘摆好,她满心把握赢我,我笑道:不如赌个输赢,你输了就给我一件东西,我输了也给你一件东西。

我对痴痴望着我的叔父道:请您做评判。

云夫人也不推辞:我喜欢吃马肉,若我赢了,将你的白马给了我烹煮吧。

我虽然能说愿意,但玉飞龙可长了四条腿。

我心里想,爽快答应:好,我想要揽星剑。

夫人输了,便将此剑给我。

云夫人略一犹豫,叔父似乎不耐烦,打个呵欠道:你留着那剑也无用,就以此物与光华赌吧。

云夫人应了。

刚好,陈氏从门外进来:皇上,夫人,公主,大将军为了助兴,特地送上一副镶嵌‘寿’字的双陆旗。

我微微一笑,只有陈氏懂得我的笑。

为我送上这副双陆,她也不能算背叛萧植。

我兴冲冲的抓来色子:好棋,我来一个双六。

云夫人面带不悦:陛下……她意身娇嗲:外面的东西粗,妾身使不惯。

光华喜欢,你就随着她好了。

光华对你并无成见……将来你……皇帝话里有话,我隐隐感到一种危险。

双陆,计算得是心力,还有运气。

因为当年在冷宫无聊,自己跟自己下双陆太多次数。

我向来是此道高手。

勇者无惧,越没得失心,就越顺利,不出一顿饭的功夫,阿云大势已去。

我不出声,等着皇帝评判,果然皇帝道:阿云输了。

云夫人又是一笑,天气太热,她脸颊上的红被汗浸蚀,此一笑,稍微有些诡异。

我也打了一个呵欠,笑道:夫人将剑给我,我也要歇息去了。

云夫人让我跟随她去,到她帐内,她将揽星给我,我大声道:八角,把剑拿回去。

八角变戏法的出现,抢了剑一溜烟跑掉了。

云夫人又请我喝茶,我捂着眼睛道:光太亮了。

我好像醉了……奇怪,我没有喝多少酒。

就听见一个使女说:金秀回来了。

云夫人出去。

我装作更加困顿,用手指伸入喉咙,干呕几声。

云夫人嘘了一声,蹑手蹑脚的触碰我:这药果然有效……把她送过去吧。

我一点不动,她染着香气的锦帕擦过我的嘴。

送我去哪里?金秀的声音响起:夫人……高句丽国王的信使和我说……云夫人又嘘了一声:隔墙有耳。

过了今夜,世上再也没有什么美丽圣洁的光华公主了。

现在洛阳被围,北帝被夹击。

若是高句丽的军队再从背后给元天寰一刀,他也回天无力了。

你有没有把我家人接出来?是,费了好大的周折,但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我急于报信就先回来了。

云夫人一声笑。

高句丽?她居然引入了高句丽的军队,怎么我事先都不想到……她究竟要怎么样?要自己当女皇,何止我和大将军,皇帝也在被她算计了。

我出了冷汗,心里万分焦急。

天寰忙于战争,对高句丽的动向是否得知?可那个金秀既然和他们的信使接触,看来他们的计划是奏效了?我闭着眼睛,被人搬入了一个黑压压的营帐。

我悄悄把玉鱼含到嘴里。

使女们刚退出,就有一个人过来,他满身酒气,抚摸着我的腰带。

是他?我立刻明白,这些禽兽……他不过是下流,而云夫人,太过毒辣。

我心里骂了个狗血喷头。

我庆幸自己当初一把火逃出了南宫,不然我怎么能逃过这些劫数?光华?他的酒气喷到我的脸上,我张开眼睛,向外吹气,玉鱼嘴里,一根小刺射中他的脖子。

我坐起,目不转睛:叔叔?他吓了一跳,我在黑夜里站起来,从背后抽出青铜剑:好一个叔父。

你害死母亲,还要害死我?他面对我瘫软下来,叫不出声,为了这满足淫欲的一步,皇帝居然移到偏远的营帐,避开侍从。

他断断续续:别……朕……只是看看你怎么了?……那……那是阿云的主意……我冷笑,低声说:你这里有我的人,而且是大人物。

所以我不会上当。

谁?……他恐惧的说,瞳孔放大,昏迷过去。

我真恨不得杀了他,可是他的死,并不在我的计划里。

因此我迅速闪身出门,才到门口,八角就喊我:公主,我在这里,马儿,剑都在。

我欣喜拉住他手,这样关头,也不能顾及他是否可信。

我装作茫然:去哪里?你走吧。

我……八角说:这里夜路难行,萧植已经离开去了洛阳,你现在走,没人注意。

我拉着他:你要不要紧?多谢你了。

他说:没事情,跟着我来,我也有马。

我们不择道路,拼命的逃了两个时辰,到了一个岔口才稍微停歇,八角忽然说:公主,我要谢谢你。

阿若就是我那个的姐姐,她现在就躲藏在附近。

你放了她,大将军要杀她。

虽然你们各有立场,但我因此才报答你……此刻就要到洛阳,我却不能跟着你了,你要回北朝,而我们是南朝人。

你只要径直穿过前面的杏树林,再过两个河谷,就会到北军暂且控制的地带。

我还要说话,他头也不回的转过马头离去了。

杏树林充满清香。

我看到前面有间破败的柴房,但也不敢停下,继续赶路。

远处树梢似乎呆着一只巨大的乌鸦。

我心内顿时涌起不吉祥的感觉。

那一刻,一张网从天而降。

我被困在网中,网上铃铛随着我的挣扎而动。

火把亮得刺眼,云夫人身后跟着金秀。

主仆二人相顾而笑。

能让你逃到这里,真是你的本事。

可你这锦衣玉食,被人捧在手心的金枝玉叶,怎么都插差了一点。

云夫人一身男装: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不会那么被骗的。

到了现在,谁还能帮你?金秀揭开网,我死死握着短剑。

云夫人笑容灿然:瞧你这么紧张。

我不是带了一个人,我身后还带着十二名高手,要杀你宛如切葱。

不过,我不会让你那么顺利的清白的死,元家兄弟都为你倾倒,就是因为你高贵,你干净?她仰天而笑。

我不怒反笑:阿云,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妙瑾的东西我没有带在身上,但我已经给了更可靠的人。

我三天之内还不给那人消息,你的秘密就会张榜于天下。

云夫人咬住嘴唇,她嘴里更为狠辣:我不怕死。

我现在最好奇的是:究竟什么死法,配得上你光华公主呢?这时,破旧的柴房忽然亮起了灯光,树林之中,有个明亮而清冷的声音笑道:有意思,朕也想知道,究竟什么死才适合光华呢?云夫人吃了一惊,我也愣住了。

那只树梢的大乌鸦冲我飞过来,盘旋一圈,落到光晕里一个男子的肩膀,原来是黑鸽子。

那位美男子,素服高冠,沐浴在杏林月色里,好像他周身渡有金色的光晕。

云夫人道:是……是……皇上?你……怎么在此? 她想问的,也是我想问的.是天寰。

我眼睛模糊,可他冠玉脸上那双眼睛,发出黑耀石一般的光辉。

天寰侧脸,笑涡一旋:阿云,别来无恙?朕妻外出未归,朕不放心,所以自己来接她。

他方才一直没有正眼看我,直到此时,才匆匆的瞥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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