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的蟾蜍,在子夜时分咕咕呜咽。
天幕上亦是灿灿蟾孤,点点星多。
天寰的热度仍旧不见消退。
他躺在床上,手指微微抽搐,剑眉不时一拧,脸上潮红,令人触目心惊。
上官先生束手坐在床沿,凝视着天寰,好像恨不得用自己的生命去减少他的痛苦。
他不时伸手去探天寰的额头,轻声唤道:师兄,师兄?我倒不怕天寰的病容,只怕他那样的呼唤。
开始天寰还有所反应,到了后来,他似乎完全失去了神志。
我恳求道:先生,不要叫他了,让他好好睡。
他太累了……太累了……像他那样俊美如神、骄傲自负的男人,这样无助虚弱,听任摆布,简直是人生无常的玩笑。
我有一种强烈的怜爱,好像母亲对婴儿的保护欲。
天知道他是如何坚持到我们赶来的。
因为他信任我和上官先生,就把生命都交给我们。
幸好是我们在他的身旁。
只要今夜能熬过去……他一直不出汗,怎么办呢?这次他病情未愈,遭遇伤寒,才会烧成如此……上官先生看着天寰干裂的唇。
百年在门口道:皇后,赵显将军来了。
我不愿臣子见到皇帝的狼狈样,便拉下帷幕,走了出去。
赵显忧心忡忡地朝帷幕内张望,他并没有多嘴,而是把一封信给了我,皇后,刚到的消息。
我撕开一看,便冷笑了几声。
上官先生在帷幕内问:如何?是琅琊王绍反了吗?是的,他是朝秦暮楚,已在建康改南朝的旗号,号召众人合力抗击北虏。
我接着看下去,我最关心的,是薛坚的去向。
薛坚与王绍应该是齐头并进的,若王不灭薛,怎么能囊括南朝都城?若薛遭难,意味着我们将失去天寰辛苦谋来的四川、湖广。
即使我想主持求和,一时间也难办到。
王绍绝不会听命于萧植,南方地区,将是一片混战。
我看完后不禁长出一口气。
上官先生从帷幕里探出半个身子来。
我说:奇怪,薛坚并不在建康城内,他率领军队退守到京口。
现在王薛均按兵不动……是等什么呢?上官先生眸子一转,若有所思地瞧了瞧病人。
我沉吟片刻,对赵显道:将军今夜还是出城去。
三天之内,我们就必须回到洛阳。
赵显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指着帷幕,皇上的病情能行吗?邺城离战线太远,不便指挥。
天寰的病情,三天之内也该明了了。
刹那的工夫,我飞快地做好了几种安排。
我摇头,皇上不过是等闲风寒,回銮时就会好啦。
我不许人议论皇上的病情,蛊惑人心者,定斩不饶。
梅树生军的俘虏数目不小,现在就要防患于未然。
首先,不许他们留在邺城。
你回去,把他们以小队分割开来。
从现在开始,每过一个时辰,就派出一队武装士卒,分批将他们送到沿路各州县的监狱关押。
嘴上就说是预备要送他们回去,切记莫给他们吃饱,但也千万别饿死了人。
赵显使劲儿点头,道:皇后,臣有句话要跟您讲。
我跟他走到门廊下。
赵显跪下,伸出手掌,刀光一闪,他手臂上现出一道血口。
我惊讶,将军这是干什么?赵显的蓝眼睛泪光闪闪,他仰面对我一字一句道:臣跟着皇上从四川来,并没有立下过大功,无法报答皇上皇后的恩情。
臣手下的人马,永远效忠于皇上皇后。
臣不知道对错,只是皇上皇后的一把刀。
皇上不在,皇后还有皇子。
皇后……臣以血发誓,哪怕天塌下来,赵显也会万死不辞的。
我不知自己是感动,还是惆怅,安慰他说:谢谢你,赵显。
你不仅是臣子,也是我的朋友,皇上的徒弟。
我就知道皇上他不会看错人。
不过,皇上真的是偶感风寒,你可别乱了阵脚。
我的尾句,含有告诫意味。
赵显不敢再耽误,立刻告辞,快步出门。
我回头,上官先生星眸闪烁,他与我对立于门口的屏风处。
灯影闪动,他嘴唇动了数次,才说成话,夏初,万一……我是说万一师兄不能熬过今夜,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这是他的希望,何况你们有太一。
不仅赵显,还有我,都会坚决支持你的选择。
如果天寰不在,你有两条路:你可以当太后摄政,也可以暂继位女皇。
我明白,让你称帝,绝非天寰的意思。
但为你考虑,因为太一过于年幼,且先天残疾,你当女皇,更不容易受到牵制。
一旦你公布遗诏,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南北朝主人。
南朝再对你北伐,就是师出无名。
而元君宙……以他目前的实力,还是会接受的。
我双手攀住他的肘部。
他的脸,从前的晓风残月尚存,兼有战场上磨炼出的男子气概。
我本来尚有茫然,他的话,好像一盏灯,让我对自己的前路更清楚了。
先生,只要太一在,我就不会称帝。
你对我推心置腹,我最知道。
可我还是女人……没有了他,我等于死去一次,但我还能活过来,我会坚强。
可若连太一都失去了,就是我看破红尘之时。
天寰孜孜不倦于江山统一,我为他心神交瘁。
萧植、王绍等辈,无不为权力折腰。
但对于他们周围的亲人,却是一种深切的痛苦。
江山,权力,不等于幸福。
如果天寰能熬过去,我还是会努力把今年的战乱了局。
等待最佳的时刻,再次进攻南朝。
如果天寰不能……我们必须封锁消息,一直到洛阳才能发丧。
元君宙呢……若我不称帝,他是不会要杀掉我的。
可我记得你当年说的话,如果他要害我,我就先发制人。
男女之间,非_凡_youyouliu_手_打是可以有情。
但‘责任’二字,远高于情。
上官先生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耳根,柔声道:夏初,你真的长大了。
我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
命运不知要把我逼到哪里去,我爱的人,危在旦夕;爱我的人,我不得不防。
只有这样一个知己,能在此刻陪着我。
可是,人只有一生,我只有一身,又叫我如何去报偿他呢?我回神,用袖子擦干了泪。
这种时候,哭泣是最忌讳的。
我对静默的上官先生说:先生,让我一个人来守着他,好吗?不管是生是死,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天明的时候,你来敲门。
让百年守在门口,不要再惊动别人。
你去给洛阳、长安写信,说我们和皇上会合,御驾即将返回。
上官先生迟疑地望着帷幕。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毫不犹豫地转身,帮我合上了门。
我将门闩扣死。
天寰还是昏睡。
他嗯了一声,好像在拼命压抑自己的痛苦。
我解开衣带,灯光灼灼,帷幕上出现了瘦长的人影。
我将盘发松开,青丝逶迤到赤裸的身躯上。
我上了床,掀开被子,把他紧紧抱在我的怀里。
这是最原始的暖和的办法了。
这个人,总是让我依靠。
在少女最美好的年华里,有好多次,他有力地拥抱着我,在黑暗里把我带到癫狂极乐的边缘。
回忆越是甜蜜,当面临失去的时候,就会变得越苦涩。
继父皇之后,我依赖着一个男人给我的美好记忆。
如果再没有了他,我算是重蹈覆辙。
我闭上眼睛,他是我的,只属于我。
对我来说,没有过去的男人是可怕的,他们不会懂得珍惜。
当我爱上他,他和我就是个新的开始,他的过去对我毫无意义。
天寰滚烫的身体乖乖贴着我。
我就像抱住了一棵燃烧着的大树。
只要我心里还有清凉的泉水,我一定能把它里面的火熄灭。
我摸着他的脸,不断亲吻他的额头。
他的气息同样是火热的。
他微微呻吟,好像并不安心。
他是一个十二岁开始,就时刻面临黑暗,对抗死亡的男孩子。
当人们在金銮殿朝拜那个没有笑容、目光孤绝的少年的时候,谁知道他在黑暗里的痛楚,阳光下的眼泪?我那样地爱着他,他那样地爱着我。
但之前的几年,我们何尝像今夜这样毫无保留地亲近?他要是死,我不甘心。
我对怀里的男子说:你睡吧,我不许他们靠近你。
现在的你,我才看得见。
但我不要你睡太久。
你答应给我天下,你答应带着我们母子走下去,你答应给我全新的宫,我相信了你。
我等你兑现诺言。
发烧怕什么呢?这回会把从前的阴影都烧掉。
你是无敌的君王,一定能成就霸业。
我更紧地拥抱他,灯油化成湿热的芳馨。
帷幕内的我们,处于明暗交织的光线里。
他无法带我去仙境,我不准他离开尘世。
我的心有力地跳动,身上满是汗珠。
我咬着牙,死死缠绕着那棵树。
即便我自己的清凉越来越少,我宁愿把自己也烧毁。
好久好久,我昏昏欲睡,精疲力竭。
我伸手,他身上的薄袍竟湿透了。
摸到他的衣襟里、胸膛上都是汗珠。
我高兴极了,匆忙爬起来找水。
夏夜,人身无寸缕都不觉得冷。
我像个孩子一样抱起他的头,用嘴把甘甜的清水灌入他的唇。
天寰,天寰。
他微微睁眼,长长睫毛下的眸子中有层浓雾。
他好像不认识我,也不再记得我。
但他的身体却不抗拒,靠在我的臂弯里。
我俯身,用被子把他裹起来,说:睡吧,可你一定要恢复清醒。
若你不能思考,你就不是你。
我宁愿你死去,也不要一个让我摆弄的皇帝。
我靠着他,又怕他喘不过气,不时地端详他。
他继续出汗,呼吸不再急促了。
我终于睡了一会儿,梦里半池暖绿鸳鸯睡,满径残红燕子飞,子规鸣叫,催促归期。
我睁开眼睛,黎明到来了。
谢天谢地,他还活着,高烧退了。
我在晨光里穿起衣服,这时候我才感到腼腆。
还好他不知道,还好他一直睡着。
我瞥了他一眼,在打开门前,忍不住又小心地吻了他的面庞一下。
天寰病势稳定。
因为虚弱,他根本不能理事。
按照我的命令,大军如期离开邺城。
我和天寰同处于御车内。
他常常在睡。
我则处理着从洛阳送来的各种折子,写累了就眺望下窗外。
铜雀台暮云空锁,镌刻在我的印象深处。
千古兴亡,几度春秋,断肠虽不是我辈,亦足以伤怀。
上官先生常来探望,他与我商议对策。
他谋划,我决断,配合默契。
天寰迷迷糊糊的时候,我们定了诸多计策。
至于我们的对策是否让皇帝满意,并不在我的考虑之内。
既然现在他病着,由我全权处分军国事。
我若是犹豫顾忌,怕担责任,才是对他的不忠。
阿宙一直追着萧植打。
萧的力量能还手,还不时有小胜。
但他分身乏术,无法对付处于建康附近的势力。
使我吃惊的是,我们才到洛阳,阿宙的军报已到,里面说沈谧势如破竹,已经用薛坚接应他的船渡过长江。
我亲笔写信给阿宙,上面有一句用朱笔圈出,这是我的意思,也是上官先生的意思。
我写了无论如何,不惜代价,先除掉王绍。
本宫令你与沈谧便宜行事。
将在外,不由君,只能随他们去自由决策。
沈谧好像是有股子狠劲的人物,我虽不喜他,但不能因人废将。
是战是和,怎么战,怎么和,就看他们的下一步了。
御车才到洛阳,天寰由上官先生送入行宫休息。
上官先生唯恐旅程伤了天寰,所以要与留在城内的神医子翼先生一起诊治。
我孤身出外,面见众人。
张季鹰老先生不告而别,只留下一张画——激流中有人坐一艇子,往大山深处而去。
还写有一行字:上官先生,寄语吾外甥,此画甚好。
他的外甥,不是古稀之人。
虽然张先生乃一代高士,此画是好,但是并不能因地制宜。
我心里想着,却没有在留守大臣内找到七王。
我问杜昭维:七殿下呢?杜昭维面色尴尬,指了指西边的茅屋,长安宗寺已将七王妃押解到洛阳,七王自觉有罪,所以自求和王妃一起被圈禁。
现在,只等候皇上皇后发落。
我叹息一声,原来如此。
南北朝的夹缝里,南北男女,正如天寰所说——互认为异域之人。
破冰虽然需要时日,但悲剧总不该在我眼皮下上演。
我提起裙裾,不要人跟随,往茅屋走去。
我推开竹门,七弟,七弟妹?我是大嫂,我回来啦。
七王闻声而来。
七王妃蓬头垢面,脸色萎黄。
他们双双下跪在我的面前。
元旭宗恳求道:皇后,臣弟有罪,自求降为庶民,永生圈禁。
但王妃……她确不知晓其父背信弃义的阴谋。
求皇后饶她一命。
臣弟考虑再三,夫妻同患难,不愿和她离绝。
王萤珠泪双垂,半晌才拉着我的下摆,皇后,我……您给七王另择良配吧。
我与父兄同罪,对于任何发落都无怨尤。
我拉他们两个起来,问:七弟,你心里能有别的姑娘吗?七弟妹,你会为你父报仇吗?他们摇头。
我笑了一声,弟妹你让我另外给你夫君择偶,那也要看当夫君的愿意不愿意。
譬如我……我想起不久前的事情,我要给皇上再纳妃,但皇上不乐意,也是枉然。
至于处罚,王萤本乃南朝姑娘,既然事先没有与父合谋,有什么大罪?北朝有连坐法,但七王乃皇上爱弟,王妃又是出了名的贤德。
要是皇上连坐你们,这家还成家,国还成国吗?我收起笑容,正色道:我宽免你们的罪过。
不过……我话锋一转,七王你待罪之身,如今不要参议军政。
王妃你也要隐居一段日子,暂不要抛头露面。
他们都是明白人,一点便通。
不被拆散,便是喜出望外,哪能不奉命行事?天寰在洛阳又卧病数日。
他错过的这几日,便是史上精彩的数章。
阿宙在山东与萧植互设奇阵,龙争虎斗。
虽然我不能亲眼目睹,但我明白萧植非等闲之辈,老当益壮。
而阿宙了得,初生牛犊不怕虎。
要帝王业,家邦宁,何止这千百场龙虎战?虽然阿宙不能渡江,但数战扬威,可雪前耻。
建康城内,更是一场好戏。
沈谧雨夜带着数百勇士突击建康外大营,将不可一世的琅琊王绍斩首,除掉了我们的心头大患。
虽然王氏残军在此后死守建康,但两湖、徽州稳落在薛坚将军的手中。
南朝军民如我所料,虽然没朝廷统帅,但各地民兵纷纷自发战斗,抵御北军。
薛坚虽然强力,但有了王绍分裂联军,他以不到十万人马,在如此蜿蜒曲折的长江沿线,逐渐显出力不从心。
天寰在床上躺着时,我在他身边慢慢诉说。
我故意隐瞒了一些,他也几乎没有回答,但眼神认真,显然听进去了。
非_凡_youyouliu_手_打我本不想他分心,但他在病中,若不能得知战况,更会心焦。
我想要求和,又不失去来年进攻的有利地势。
数年后,我们能更稳妥、更充分地取下江南。
但形势微妙,北军似占有上风。
我先求和,会被看成保守,错失良机。
南朝不是傻瓜,他们不会不知道我的缓兵之计,所以未必接受求和。
事关重大,我不敢贸然。
这一日,天寰竟然能坐起来了。
我从无家可归的百姓们居住的帐篷回来,便见他一个人静静地靠着隐囊歪着。
百年立在边上给皇帝梳头擦脸,见了我,欠身退出。
夏日里最后的晴光洒在天寰的脸上,他的皮肤因为病中不晒太阳,呈现出空灵的白皙。
他的眼睛稍微凹陷下去,鼻子更显挺秀。
他只瞥了我一眼,足以令人自惭形秽。
光华。
他叫我。
我答应着走到床边,帮他绾起发髻,用玉簪别好。
他对我笑,酒窝倒是变深了,眸子波光潋滟,荡人神魄。
大病初愈,他似乎是一个与世无争,与兵火无涉的画中人。
他精神好多了。
我们总那么四目相对,怪不好意思的。
我几乎忘了要说什么。
他忽然拉了我的袖子一下,我顺势就挨到他的身旁。
天寰说:让我看看你。
我温存地抱住他的腰,闭起眼睛,仰头给他看。
他说:睁开眼睛啊,让我好好看看。
我睁开眼睛,鼻子发酸,觉得这些日子全是委屈、疲倦、烦。
还是此刻,比什么都好。
他的手指抚着我的鼻尖,辛苦你了。
我什么苦都能受,只要不失去你。
你怎么可能失去我呢?我去地府,阎王就要换人了,他不会让我去的。
他笑盈盈地调侃,话音格外好听。
我还没有回答,上官先生匆匆来了。
他见我们相依偎,不禁后退回避,但他大概想起自己为何事而来,只能垂首站立。
天寰松开了我,面上坦白无邪。
我要站起来,他又拉住我,让我与他并肩坐在床头。
不问政事那么多天,他居然能以惊人的速度重新投入纷繁的国务中去。
军国大事,是他本能的一部分。
他对上官先生道:唔,南朝那边有何不妙吗?上官先生掂量着军报,大约在衡量是不是该让才恢复的天寰知道。
我对他点点头。
天寰笑了一声,凤兮凤兮,经历那么多,我还怕晴天霹雳?上官先生一言不发,把军报递给天寰。
我跟在边上才看一眼,不禁失声。
天寰手指一抖,他抓住军报,又瞅了一遍,才把军报放到我手上。
天寰仰面躺下,没有说一句话。
我一阵心疼。
现在本不是好时光,这个消息倒算是阴天炸雷。
在九江的北军将士泣告朝廷:大将军薛坚因夏季连续作战,英年病死于大营内。
之前他退出建康,就是因为染疾,但薛将军不许走漏消息。
将星陨落,今年当真不吉,天不助我军。
天寰长叹一声,幽幽地道:薛坚啊薛坚……现在就死,你对朕言而无信,实乃你的不忠。
他的眼角涌出一滴泪,语调凄切,黯然神伤。
薛坚是天寰最信赖的大将,失去了他,好比折断了天寰的数根手指,怎能不痛彻肺腑?我劝慰道:天寰……天寰看着我和上官先生,恢复了镇静,说:罢了。
你们不是想息兵吗?这是你们的天赐良机。
王绍有变,我想过,因为蓝羽军的经历和那幅仕女图,我始终看轻此人。
但我没有料到他不顾利害,不等时机成熟就动手。
当初我并不赞成七弟和王氏联姻,原因就在于我无法太信任他。
不过,若王绍这次不反,一旦我统一天下后,就准备暗中赐死他,而后给他风光的葬礼,保持他家族第一流的地位。
尔虞我诈,不能说他有什么对不起我。
光华既然赦免七王妃,我不反对。
但七弟不选择和此女离绝,他与七弟妇必须由王府官随时监视,不得随意出入宫廷。
化干戈为玉帛,有那么容易?仇恨是难以消除的。
我不愿看到有杀父之仇的妇人在我的妻儿左右。
此事已定,不准再议。
他说到这里,有些累了,只得停下,目光如冰山融雪,清澈寒冷。
师兄这话说得不对。
谁是我们?上官先生说,不是我们要求和,事到如今,不得不停战。
若不惜屠戮百万妇孺,荒芜千里农田,不惜士卒虎将前仆后继,不惜北国用尽国库。
那今年我们是还能坚持斗下去的。
但师兄所要的,并不是如此强扭的瓜,而该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统一。
秦始皇不可谓不强,但秦国之兴亡,师兄当引以为戒。
王绍反,因为他知道了师兄兔死狗烹的算计。
薛坚死在他的忠,因为他知道师兄的一贯作风,不愿违背圣意……先生……我打断上官先生的话。
先生说的是事实,但天寰正痛心之时,我不忍心。
上官先生摇头,口气缓和了,师兄,我言辞直率激烈,请别怪我。
我先告退。
上官先生径直而去。
我摸了摸天寰的额头。
天寰注视他的背影。
天寰,我和你,才是我们啊。
我求和,可有一分私心?你知道我没有。
薛坚猝死,没有可代替他的人。
当务之急是拉短战线,保有从四川到湖北的土地。
只要君宙再逼紧萧植一些,我保证他们会来求和的。
我们顺水推舟,先休养数年也不迟。
我们并没有白白失去。
天寰盯着我,我没有责怪你们,方才只是至亲至交之间的实话。
我不会把责任推给别人,我是皇帝,我有主责。
薛坚之死,让我的既定战术破局……他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低声说,我不是万能的,我也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我陪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我预备授命薛坚的副将代他职务,只是那个人未必能独胜大任。
其实以目前的局势,还有一个人选……可我不敢用……天寰薄唇一扬,冷笑道:沈谧?我点头。
天寰合上眼,手指轻抚被褥,说:光华听好了,既然天下的博弈还有数年才见分晓,我就一定要康复。
在回长安之前,我会专心养病。
关于代替薛坚的人选,若三日之内,五弟写信来推荐沈谧担任这个职务,你就把信退还给他,直接下令让薛坚副将代司其职。
等战争结束沈谧回到长安,我会立刻借机杀掉他。
若三日之内,阿宙没有推荐他,那么你就任命沈谧代替薛坚,以他是文人为由,授权薛坚副将节制他。
等我到长安,再派人去监视。
我很快领悟了皇帝的旨意。
阿宙如果飞快推荐沈谧,那么他确实有借机坐大的嫌疑。
但因此杀掉沈谧,难免兄弟不和。
七王暂时禁锢,五王再有隙……唉,天下的事,何其难也。
我等待天寰睡熟,悄然退出。
上官先生正立在蔷薇花下,抱着袖子对我道:适才得知,五王又大胜一场,萧植军被推到长江北岸。
如果我猜得不错,数日之内,南朝使者将来洛阳求和。
因为谢家与你的关系,他们大概会派谢弘光来……关于薛坚的继任人,他怎么交代?沈谧如何呢?我问。
上官先生重复着沈谧二字,五王已经快成了当世的霍去病。
用他的手下沈谧控制两湖和四川,乃锦上添花。
只不过,从此就成了大家的心病。
可现在不用沈,还真是没有人。
那么就用他,心病不是不能化解的。
沈谧有才,又建新功,不用他,不仅可能丧失土地,而且会显出北朝内的猜忌。
萧植和梅树生的合作,就毁在猜忌上。
古云:用人不疑。
最近几天,前方的来信你一个人过目就可以。
我即刻下旨用沈谧和薛坚副将共同领军。
我转身要离开,上官先生叫:夏初。
蔷薇的花影罩在他的面容上,让人看不清。
他问:你就不怕背负恶名?我肩膀一耸。
头顶碧空如洗,我心坦荡。
我轻蔑地一笑,先生,人生在世,不能为了‘名’活。
只要我觉得值得,我什么都愿意做。
文烈皇后美名绝代,章德皇后恶名万年,她们俩到底谁开心一点儿呢?我不学任何一个榜样。
天寰独一无二,我也要配得上他。
上官先生没有告诉我阿宙的来信说了什么,天寰也没有再问我。
我按天寰的办法,任命了沈谧。
他不辱使命。
因为他的能力,阿宙的功勋,南朝使者在秋天伊始的时候来了,正是谢弘光。
北朝不想再打,南朝无法再打。
为了求和而来,正中我的下怀。
点破一层纸,双方达成了和议。
北帝得到南朝赔偿的一大笔军费,阿宙驻军山东,沈谧驻军湘州,而南朝也得以保留了他们大部分的领土,收回所有的战俘。
天寰基本没有参与商议求和的细节,他好像打定主意保重龙体,经常手拿一卷经史细细翻看。
回长安的途中,我处理完琐事,他正在看《论语》。
我哑然失笑,皇上如此渊博,怎么去看启蒙之《论语》?他笑了,我以前看过、背过,但总觉得漏了什么。
我没有说话。
秋风起,想长安的宫中月花、桂香随风飘荡,该是多么美好。
还有那最可贵的——我的儿子。
这次回到太极宫,总觉得宛若梦里。
我冲入殿堂,谢夫人把太一放到我的怀里。
孩子瘦了些,大大的黑眼睛瞪着我。
我端详他,我是谁?太一,你不认得我了。
家家,家家。
太一忽然说。
他搂住我的脖颈,不哭也不笑,就那么用带着清香的光脸蛋蹭我的肩膀。
我心里酸楚,那么小的孩子,就已经懂得离愁了。
天寰走过来,把他抱了过去。
太一这回声音震天:爹爹!抱抱,抱抱。
天寰对我一笑,柔声对太一道:我不是正在抱着你吗?他抱着孩子,举到头上,慢慢地摇晃。
太一咯咯笑起来。
谢夫人擦着眼泪,对我道:崔小姐在帝后入宫之前就返回私邸了。
皇子因为她走哭鼻子了。
崔小姐也哭,舍不得这孩子。
但她说大臣之女,世受皇恩,不能冒功,所以早早回去了。
我嗟叹良久。
谢夫人又偷偷告诉我:如雅这几个月常来宫内,同崔小姐倒也合得来了。
他二人虽然不论婚嫁,但我看是有戏……她喜上眉梢。
我说:那可好了。
话说此次洛阳和议,是谢家弘光来定的。
我知道。
关于和议,城里议论纷纷,不提也罢……我没有追问,直到数日之后,天寰亲自到薛坚家吊祭之时,我才召见谢如雅问清楚了。
天寰回宫后,我照旧不动声色,他也沉浸于对薛坚的追忆里,说了许多往事给我听。
……他本来是我打算自己百年之后,留给后继之人用的。
他说到这里,我也感到遗憾。
我趁机便说:关于你的那份诏书,我极明白。
即使你垂危的那个夜晚,我也从不曾想称帝。
不过,我劝降梅树生的时候,用了我称帝的话,来迷惑他的心智。
在此向你告罪。
他拉着我的手,低头吻了一次。
天寰道:从此我再也不提、不想你称帝的事了。
对我来说,那道槛儿,算是跨过了。
虽然这次大战损失了那么多……但也有许多收获。
我,你,都在改变……他话还未完,百年传道:万岁,崔大人到偏殿觐见。
天寰抚摸我的鬓发,在这里等我,哪儿也别去。
他步伐优美绝伦,只是这一次病后,宛若浮云。
我抄写佛经,预备送给寺院为亡灵超度,写着写着却想到谢如雅告诉我的情况:虽然和平了,但这次战争让百姓怨声载道。
北朝各级官员,有不少人把矛头指向我。
说是皇后偏袒南朝,贻误大好机会。
又趁皇帝重病期间一意孤行,给南朝媾和的绣球。
他们担心我从此会走向共治北朝的道路,非_凡_youyouliu_手_打_害怕我用艳容颜来窃取元氏权柄。
我早就知道如此。
虽然事实存在,但我不可能让每个人去了解事实,那才叫不近人情。
如果我是北朝远离战场的一员,对于付出重大代价的一次休战也会滋生不满。
我思索间,见方才给皇帝奉茶的惠童站在我背后,脸涨红了,我问:你听到什么?他靠近我诉说。
我一愣,……皇上他要发罪己诏?天寰说过,他不会让我们来承担责任。
但他因此发罪己之诏。
他是皇帝,足够勤勉。
胜负乃兵家常事,战和更是权宜之计。
他为何偏要发平生第一道罪己诏?为了给我平息物议?天寰打算在中秋节发诏,而我不能听之任之。
对这个人,一味地劝说并无用处。
所以我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
一个月后,我主持完中秋宴席,便把我的一道奏表送给了尚书省。
我要求自降为昭仪,暂时移居到桂宫。
我当然知道我这道奏表的效力,一石必定激起千层浪花。
降为昭仪,是我自愿的。
他们总以为我是皇后,对自己的地位无比珍视。
但那不过是名分,就像头上的花冠,华而不实。
我在乎的,是我总是皇帝的妻子,他只有我一个女人。
北朝国法:非皇后不得居于正宫殿堂。
我也不能违例。
群臣似乎被我的先发制人吓住了。
他们对此不可理解。
同情,理解,居然都向皇后涌来。
我庆幸自己没有让天寰率先发罪己诏。
我只对为此而不快的天寰道:你的罪己诏,没有必要。
难道你请求自降,就有必要?他微微而笑。
把我当孩子,最令人着恼。
有。
我自降为昭仪,比你从神自降为有爱妻的寻常丈夫要好。
我说。
他愣着瞧了我许久,喉咙沙哑了,那么,既然你喜欢,从今夜起你就回到桂宫去吧。
我惊讶于他的话,但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当即迁居到桂宫。
桂宫的夜里,比当年冷,简直就是一座广寒宫。
虽然生了火,但我因为双脚寒冷,难以入睡。
我只在桂宫住了两夜,皇帝给我的赏赐,就足够宦官们折腾了。
从膳食到衣服,从被褥到纸笔,全被搬来。
我不禁对圆荷道:早知道那么费事,我就不该到这里来。
那说明皇上念着皇后,不出几天,群臣们就会懂得收敛,皇上会来请皇后回去。
她自信满满。
我扑哧一声笑了,这丫头把国家大事当成儿戏。
不过历史的长河中,有多少事情,倒也就和儿戏一般不能当真。
桂树落花满地,我踩上金色花絮,茜纱灯里,裙影飘飘若仙。
掌灯时分,御前会议结束,圣旨下达,诏不准皇后炎氏自降之请,即日回原宫居住云云。
此事不能皇帝亲口对我说,必须过尚书省,由内宫总管传达。
帝后虽为夫妻,但有的事情,必须做给臣子们看。
看来我让一步,男人们倒是没辙。
我对张老宦官道:时候晚了,我回去会影响万岁休息。
桂宫本是我的故地,让我在此再歇息一夜,便返回太极宫。
那天的夜,香醇如米酒。
我因为手脚凉,没有睡沉。
迷糊中,听见窗户轻摇。
我起身,大黑鸽子蹲在窗台。
我摸了摸它的翅膀。
半夜三更来,什么消息都不带,是戏弄我不成?还是皇帝想念我呢?我嗔怪着披起绸披风,抱着黑鸽子在黑夜里徘徊。
玉纱灯旁,宫女们酣睡,有一个张开嘴。
我摇摇头,让她别出声。
我步行到桂宫那座废弃的旧殿门前,还未推动门扉,门自动开了。
天寰站在里面,俊朗面庞,含有意蕴深长的诗意,他穿了一身淡色龙袍。
我一愣,笑了,抚摸着黑鸽羽翼,我就晓得是老男人来了。
天寰拉着我进殿,放走黑鸽,又锁上殿门。
废旧的殿堂里,燃起灯光。
他发如黑漆,目如秋水,雪白肌肤,比丝质的衣袍更显光滑。
他侧过脸,说:明儿就是中秋呢。
所以我明日就要回去。
和你、太一,一起过团圆的夜晚。
我在桂宫回想这几年的时光,夜里一会儿苦,一会儿甜。
我是怕翻来覆去扰了你,才留在此处。
天寰目光明亮,坐在我的身边道:月圆的时候团聚,没有新意啊。
倒不如在月缺的最后一夜,与你相守。
他声音缥缈,那夜在邺城,我梦到了铜雀台上的洛神。
怎么今夜,我只有你这一片光华了?我脸一热,举头望着他。
此人美如斯,胜于月光。
金戈铁马,是隐蔽在端雅后的星辉。
你该知足。
能有这片光华,是你的幸运。
我踮脚,亲亲他的笑涡,你本来可是万年孤独的人。
他点了点头,道:光华,我想告诉你,你父皇的事。
我不想知道。
我回眸,我知道你没有杀他。
我是没有杀他,但我见过他。
我之所以隐瞒,因为怕告诉你,让你动摇了心志。
现在想,我是可笑的。
你坚强,什么也不能动摇你的决心。
我不该把那些藏在心里。
老朱,本来是章德皇后手下一位武艺超群的侍从,受她信任,教你父皇武功。
但章德皇后当年为了权力,血洗宫廷,用了年轻的‘惊鸿’,就是后来的萧植。
冤假错案,使老朱的亲人全都被杀死。
老朱辗转逃亡到北方,反变成了我的师傅。
我知道了这件往事,对你父亲极感兴趣。
所以在南北开战之前,故意让老朱去敌营,邀请你父亲与传说中的名士东方琪见面,交谈数句。
记得雨水如酥,青山翠谷。
他来了,骑着白马,戴着斗笠。
远远望去,神采如阳光。
我没有出门,与他隔着茅屋交谈。
我摆出南北朝的局势,劝他不要与北朝为敌。
他只说,天下一统,可能会给百姓带来更大的伤害……他不赞成。
也许他知道我就是北帝……他反而劝了我不少人生哲理。
从那天起,我就记住了这个人。
战争开始,他被皇叔所害。
背后的人,应该是南朝的既得利益者,而不是我。
我有机会杀他,但我不会对一个那么光明的人,做不光明的事……他说得并不仔细,我也不愿意听到更详细的,就如我父亲对我母亲所说:过去的,都过去了。
你是我的,我不让你再受一点儿伤害。
天寰抱住我,明天开始,就该是全新的宫了吧?我望了望天,再过两个时辰,就是新的一天了。
我不知道你怎么变出全新的宫来。
天寰微笑,水墨画一般的美,在灯下,鲜灵起来。
也许本来的他,该是活泼而开朗的。
他的舌尖触到我的耳垂,傻孩子,我怎么不能?两个时辰,足够了。
他抱起我来。
他带我穿过那遥远时空里修建的秘道。
黑暗中我微微喘息,怕自己跌下去,离开他的怀抱。
等我看到大殿里的炉火宝帐时,我的眼睛已适应了黑暗。
我在火光里呻吟:天寰……非_凡_youyouliu_手_打这应该是太极宫,却不是我们常常做梦的正殿。
殿堂虽不大,却金碧辉煌。
朱红色垂幔上绣满了盛开的海棠,不知道多少铜镜倒映着画中的巫山。
龙涎香在青铜鼎里燃烧,一缕翠影在珠帘内萦回,染到他的瞳子里。
他慢慢地亲吻着我,好像边品尝香酒,边与花神蹁跹。
情丝缠绵,把心神都关在唇齿厮磨里。
我在他投入的爱抚里,就像只春日活蹦乱跳的小鹿,只想撒开腿,踩过芳草,踏过野花,饮那从高山上流淌下来的初化的雪溪。
摇晃中,我发丝散乱,浑身都跟着龙涎香飘浮起来。
脚不再冷了,血气在狂暴中,涌满了全身。
我自己也成了一汪春溪。
不是冰的,而是温泉般,流淌在逶迤的春光里。
他解开我的衣扣,好像这是仪式。
我也拉开他身上的桎梏,把赤裸的全身贴在他和田玉般的皮肤上。
在令人眩晕的火光里,他的手触过我,打开那些我自己都从不敢正视的半青涩半成熟的秘密。
我不住地颤抖,蜷缩在他的膝盖上,求救般地搂住他的肩,轻咬着他的喉咙。
他把我放到一块白狐皮的地毡上,脱去了自己剩余的遮蔽。
我不愿在这美好的火光里闭眼。
一切都是自然的,温暖的,美丽的。
他将浅色龙袍扬手抛开。
夜光杯在火旁,闪烁着浅浅的充盈着热血的光泽。
在光明里,他还是像神,每个分寸都让人惊叹。
但他又是个人。
神褪去外壳,大腿上不会有那么明显的一道伤疤。
神即使再俊美,也不肯引领普通的女人分享他的秘密。
他全神贯注地俯身,曲起修长的腿,腿上阳刚的肌理顶住我的膝窝,却让我的心软了。
我羞赧而快乐,勇敢地仰视他。
他撩着我的长发,忽然问我:知道我以前为什么不在灯下这样抱着你吗?我迷惘。
他弯腰亲了我一次,舌尖带着酥麻的诱惑。
红火映在他的脸颊上,笑涡就像海棠花蕊。
他轻轻答道:对别的女人,我是不愿意。
对你,我是不敢。
光华,你长得太艳丽了。
即使没有光,我都无法……他用手摸我的睫毛,迫使我不得不闭起眼睛来,男人,迷途而不知返,就是‘惑溺’。
我是皇帝,从小就知道,我不能也不该被任何人惑溺的。
哪怕我好久之前就爱慕你。
我用舌头咬啮他的指尖,自己的足尖也在战栗里舞蹈。
我将身体打开,问:现在我们怎么办呢?我已迷路了……天寰在蓬莱般的香雾里,不再回答我。
他揽住我的腰,开始了一个深吻。
三十六宫,起了银白的风。
桂花在风里婉转成歌。
我冲出冷宫,跑出迷宫,赤足在花的原野里旋转。
眼前的光束色彩繁多,引我欢畅,引我啜泣,引我狂歌,引我疯狂。
从黑夜到黎明,我和他,迷途而不知返。
神魂授予,成就了爱的契约。
全新的宫,从此开始。
卷四 中宫风云——婉转银河三千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