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向玉飞龙。
它低头嗅着旁边石头上的青苔。
石头上放着一只金铃。
金铃之旁,是利剑划出来的一行字。
小虾,领玉飞龙至桑前镇蓬莱店会合。
托,托,托。
宙。
可哪里是桑前镇?他自是个金刚,也就把我当成女仙?我拿不准那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想起昨夜幕幕,确有逃生之谊。
我只好无精打采的拉着玉飞龙迈步。
山谷像一个宝瓶,因为没有司南不辨东西,我就观察山间的一条大河。
它速度均匀的向一个方向流去,那边山林色浅,似乎是宝瓶的缺口。
岭色千重,人迹罕至。
千年之前的英雄,见到的景象也是一样的吧?环视四周,荆棘丛生,怪石嵯峨,我长啸一声,山深处群猿哀鸣。
玉飞龙,你的主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回想阿宙的音容,不过十六七岁。
怎么如此的胆大妄为?他的衣着用度,言谈气派,都不像个平民。
但与我南朝贵游子弟,乌衣巷内王谢风流,又截然不同。
我又对玉飞龙说:圣贤讲:要和人同享欢乐,就该跟人共享患难。
我跟你的主人根本没有共享什么欢乐,怎么一开始就要受苦受难呢?玉飞龙大概也替阿宙害臊,来了顾左右而不语的妙招。
我笑了,这匹马貌似桀骜,实则灵通人性。
它虽然属于一个少年,可是不输于任何名驹。
千里马正如谋士,最好的命运就是求得明主,鞠躬尽瘁。
有天赋才有宿命。
黄鸟稀,辛夷尽,该是不同的花季了……玉飞龙大约不耐烦我沉思。
一旦我到了马背上,它就如鱼得水,轻松跑了起来。
鬃毛猎猎,我不得不抓牢缰绳。
跑了半个时辰,真看见了大道。
问了路人,好运气,前方便是桑前镇了。
这镇子离青城山不远。
我找到了蓬莱店住下,安顿好了马。
迎面正对一彪形大汉。
他虬须虎眉,扫了我一眼。
我心中一阵寒意。
等我进入了厢房,只觉四周出奇的静。
店家送水来给我洗漱,我问:旁边的几间屋子都住了人?是,都是贩卖布匹的商人。
哪里有那么一大群哑了般的文静商人?方才那个汉子,倒像个军旅中练出来的身板。
店家才走,就有瘦高的人抱肩在我的门前。
我走过去:找谁?他皮笑肉不笑:小兄弟,我走错了。
口音浑浊,像是洛阳那地方的人。
他临走拍拍我的后肩。
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地方不像善地,阿宙什么时候来?我至多等他两日……推开窗户,后面是一大片空地。
我自语:倒能唱一出大戏了。
好累,我如不歇此处,也别无选择。
我没脱衣,直接往炕上一歪。
雨淅淅沥沥,阿宙不知怎么样了?我摸摸自己的脸,总觉多了一层什么,但也并非全不自在。
我伴着周公下棋,赢得舒服。
白头周公嘿嘿笑起来,笑得不太正经,又好像青春洋溢。
我茫然睁眼,窗子打开,春未老,日又新,天快亮了。
原来不是周公。
是阿宙沐浴在朝曦中展开笑颜,他俊美凤眼里藏着冲天剑气,瞬间化作万朵桃花:这下我可一览无余了。
他说。
我高兴得跳起来:你那么快就来了?他从窗子里跳进来:当然要快,我知道你只肯等我一天。
我笑:错!我准备给你两天的。
他的手好像没有撑住,半个身子都靠在我的身上,肌肤缎子般光滑。
我问:你怎么了?我还担心着呢……这个蓬莱店好像真有鬼呢……他用右手挡住我的嘴,靠着我:我办事去了,虽然挺难,不过还是办完了。
而后,我就想到小虾你。
我突然发觉,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你长什么样子了。
你美吗?要么是丑?我心里头次有些忐忑,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要快些赶来,重新看看你。
我走了一夜路,天明之前才到。
都说女孩睡醒最美,我就用揽星挑开窗棂,看了你好久呢……我不好意思起来:我是什么样子呢?他咧开嘴,点了我的鼻子:当然就是一只小虾的样子了。
有了教训,我死命记住你,再也不敢忘记了。
我也笑了,凝视他的眼睛,好明亮。
别说一个小贼,就是一个洗兵海岛,涮马江洲的国贼,眼睛也莫过他的亮!我踌躇间,他更压了过来,双臂抱紧我。
嘴唇吻到我的唇上。
他的嘴唇滚烫,霸气十足,贴着我不动,好像耐心在等待我的反应。
我欲推开他,他的手臂就更把我往他怀里收。
我从来没有遇到这般趁火打劫的贼!我的眼眶都快瞪裂了,不过我并没有如蹩脚戏里那样去捶打他。
因为他已经吻了我了。
我眼前黑夜白天交替,只剩他高高的鼻梁。
可是下一刻,他已经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气息紊乱。
他躺在炕上,两腿一伸:刚才等你醒来,就想要这样!我讨厌他得逞的样子,半晌话都说不出。
可是,我发现,自己的衣襟,却有几滴鲜血。
你受伤了?我忙问。
这种时候,我故作娇羞,或者不依不饶,还有什么意思?他伸出左手看了看:好像是。
我拉过他手腕,皮肉被利刃划开口子,还好没有伤骨。
他无赖望着我:替我随便包一下,用你头上那块布,我最恨它亲你的脸。
好不好?我骂道:见鬼! 你怎么这样……?我想不出合适的词。
他大笑:你肯定没有看过杀人!我不置一词,从竹筐里取出金疮药给他用了。
他牙齿里嘶嘶几声,我也不理。
他也不言语,就是含笑端详我。
等我坐在炕上发呆,才发觉自己耳朵滚烫可以烙饼。
我捏捏耳朵,他说:小虾,你当我的侍女吧。
侍女?我怀疑的望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缓缓说:我有许多侍女,都是大人给的,或者别人送的。
我还没有找到特别合意的。
再过几年你长大了,你就更能照顾我了。
我家中富有,本不缺人。
可是,现在我希望你能总是在我旁边……原来他是这样想……让我去给他当使女,他恐怕是让别人宠坏了,认为他要,别人就必须给。
我低头沉默……心潮澎湃,耳朵深处像有人小人在敲锣。
他不知我什么想法,挨过来:等你知道我的身份,你会愿意。
我保证会最宠爱你……我站起来,冷冷道:你说完了?玉飞龙已经完璧归赵,我也该上路了。
他讪讪的:小虾怎么闹脾气了?难道你讨厌我……?我直视他:我不讨厌你。
可我不会给你当使女。
你纵然是王侯,我为什么要服侍你,照顾你?我不要什么宠爱。
你说了这个词,本就是一种侮辱。
你以为自己要什么有什么,就可以随便占有别人的心?你以为我没有父母兄弟,流浪天涯。
就一定乐于到你这样美男子收藏的花丛中去做你观赏的植物?你错了,阿宙。
我用袖子使劲抹了下干燥的嘴唇,开始收拾东西。
阿宙严肃的道:要明白,我是喜欢你。
我第一次去请求一个姑娘。
你不高兴了。
因为我实话实说,侍女……其实在我那里你会得到更好的名分……但是……我不能骗你,我不能说我能娶你当我的妻子。
我要是耍些花招,学学人家甜言蜜语,花前月下,本可以这么骗人的,但我不会。
我家里不是我一个人,我母亲,我的大哥,都不会允许我娶你……小虾,你要是能了解我,就该知道我刚才对你说得每一句话,没有分毫侮辱。
我厉声说:是啊,你真是天大的贵人。
阿宙,我告诉你,你就算是皇帝元天寰,我就算这蜀道上不名一文的流浪儿,在别人眼里你自然身份与我云泥之别。
可是在情爱之前,你作为一个男人,我作为一个女人,我们还是平等的。
我刚拿起竹背囊,阿宙就已经窜了起来,可是他并不是追我,而是飞向窗外。
窗户破了一大窟窿。
我定睛一看,原来在空地之上,阿宙已经与一个人缠斗了起来。
那人恰正是昨日误到我房的瘦高个儿。
他拿一把马头刀,满面戾气,刀法即狠又准。
在地上,激起一阵尘土。
阿宙左手受伤,可是依然身手敏捷。
他并不急于出剑,团身腾跃,只是不断避开对方的攻击。
黑风阵阵盘旋,肃杀若冬。
我觉那杀手的眼中充满绝望。
他本来占尽上风,不该如此绝望的……我看着他们厮杀,也不顾我对阿宙的不满。
忍不住喊道:出剑!他的气势已经开始衰竭了……此时金玉一声,揽星剑临风而出。
火星迸发,发出死的节奏。
阿宙龙行虎步,纹丝不乱。
他虽出剑,但是并没有刺对方要害。
那人嘶吼一声,将自己的身体覆盖在日光之前。
阿宙的剑长,不如他的刀短而快。
我失声叫到:小心你的上面。
果然,那人的刀风向阿宙扑面而来。
阿宙弯腰,说时迟,那时快,从厢房里面同时飞出十来条黑影,为首的正是商人中的虬须客。
虬须客的刀,在日影下成弯月。
我心想:这下子休矣!他只一招,就置人死地。
出乎意料,竟然是杀手倒下。
与此同时,阿宙收回揽星,漠然道:还好没有沾上他的血。
我满头是汗。
愚昧的骄傲,为了这你才一直不出剑?我望了一眼杀手,他死了,似乎有一丝诡异笑容。
好像终于完成了任务……虬须客已看见了我。
他想了一想,单膝跪倒:五爷,家奴们来得迟了,请五爷责罚。
阿宙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失去时机。
方才我要知道你跟着我,我都不会出剑。
虬须客说话中气十足:是,小的跟着五爷是您大哥的命令。
大爷有话要传给五爷。
阿宙似有顾虑,瞥向我:什么话?是不是说我玩够了,该回家了?虬须客凌然道:请五爷到那边说话。
我忙从窗口移开,只见其余十几个人围住了死者的尸体。
我就只听有人说:在他衣服里搜到一把错金涡纹刀。
错金涡纹,不是王的部下才可以用的刀?我开始回想阿宙的身份,但是……终究无关了,想那个做什么?片刻,虬须人洪亮的声音才吩咐:把刀收起来。
我又听见阿宙清亮冷酷的声音:把他的头割下来,装在匣子里带走。
戏已经落幕,我这旁观者,真该走了。
我昂头走出了蓬莱店,阳光无情的照耀我褴褛的衣衫。
我没有去想阿宙的吻,也不太在意他和我的冲突了,我只咀嚼属于一个刺客的绝望眼神。
我行只影单,在路上走了好久。
这时有马蹄声追上来,我没有回头就知道是玉飞龙。
阿宙端然坐在马上:小虾,你真不告而别了?我不说话。
我仰头看他,好像他还是陌生人。
官道人来人往,他长出口气:你还小,有的事情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来,你坐吧。
我再不要跟他共乘一骑!我这样想。
他仿佛猜到我的心思,跳下马蛮横的把我抱上去,自己牵着马走,我这才发现他缠着布的左腕不断往外渗血。
可他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不说话,我们僵持着,时间之长另我自己都惊讶。
玉飞龙健步如飞,马嘶都没一声。
我在马上坐到午后,只觉得肩膀上隐隐作痛。
远处,终于出现了一座大山。
青城山!阿宙停在山的界碑前,吁了一声,马儿俯身,他把我拽下来。
小虾,你说过要去青城山。
我不能再送你了,因为大哥要我马上回去。
这次他的命令我不可违背。
本来就是这样分手了……但是,我还是想……我摸摸玉飞龙的白鬃毛,它对我也有些不舍。
我问:怎么样?我不会去当你的侍女的……其实也不光是自尊的事。
他自顾自的微笑:好吧。
其实那真的是我第一次对人家说……我也想照顾你的,不过你好象不需要。
我们今后有机会,能不能像朋友一样喝一杯呢?我的肩膀愈加疼痛,有些分神,脱口而出:未尝不可。
他的眸子流光溢彩,说道:好。
一个月后,我到都江堰李冰祠门口等候你。
我从日出会等到日暮……如果我还能去,我一定去。
若万一我不能来,我会让人带着我的剑来。
他难道真执着于我?短短时间,我都不明自己对他心意。
这个人为什么那么强悍,能那么快做决定?我凝视他:我如愿意,会来的。
一个月后,我会在哪里?我忽然觉得他并不是对我很坏,而且对于有的男人,也许开口要一个女孩留在他的身边,已经算是恭维。
他拉出我的手,用右手击了一下我的掌心。
头也不回,绝尘而去。
虬须客和他的手下,遥遥就跟在我们的后面。
想必出身高贵的阿宙在家庭里也不是自由的……我的肩膀越发疼痛了,我慢慢的走到树荫暗处,揭开了衣领。
我惊愕发现,我的肩膀上起了一块黑色的淤肿。
我仔细一想……啊,难道?我回忆起昨夜那刺客在我房门前,我肩膀上轻拍……?我和他无缘无仇,纵然他要杀死阿宙,为什么要连带我。
他的武功当时就可以取我命,何以用这种慢慢发作的毒药?刺客到底是什么人?阿宙呢?他早已经无影无踪。
我吃了一粒自己从宫内带出的解毒丸。
那只是普通的解毒药。
我侥幸想……也许我多想了,也许我不是中毒……我只有向前走。
青城天下幽。
现在想起来,这句让我向往的话,多少有点不吉祥。
我苦笑起来。
我不再欺骗我自己,我可能随时都会倒下。
但是我必须走,也许前面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夕阳斜照,山水明丽。
红杏疏落,因有白鸟翻飞,开得并不落寞。
我顺着石阶攀爬,只见在杏林之畔有一条石子幽径。
蹒跚前进,却已通到后山。
万竹林中碧千寻,我实无心欣赏。
阳光渐没,竹林深处,有间茅屋点着盏灯。
我摸索着,又累又饿。
肩膀的疼痛已经麻木,喉咙里干涩如焚。
等我拖到茅屋附近,膝盖为篱笆所挡,不禁呻吟一声。
就听屋内些许动静,门吱呀一声,走出来一个年轻人。
那人穿着件飘逸的青夹春衫,衣裳略旧,近乎天际水色。
他身材修长,既具有北人伟岸,又不失南方典雅。
远望其姿容,犹如朦胧烟春里绽放的一树清丽夜樱,唯有月光牵萦。
近看,他白皙的两颊,已染上了薄醉的风情。
他眸子明莹,蕴涵光华。
诗意之气,随着他在风中的衣褶飘起,缥缈难即。
明明是肉体凡胎,却如踏在莲座上一般,影影绰绰间罩上一层仙家的超然。
我靠着篱笆,是我迷途在时光中,才重睹失落风华?他退后几步,哑然失笑:呀。
我昨日卜卦,算到有客人来,还当是我养的一只白鹤飞回来呢。
他开口,潮湿而轻寒的春空里,就有了一股杏花酒的味道。
他转身:进来吧。
坐在门口的圆石头上可别动啊。
我艰难的挪步,坐在了石头上。
他的兰圃不大,围绕着柔蓝水塘,数只雏鹤正逍遥自在。
他经过雏鹤时候,带着醉意轻快的说:咱们家又来了一个小友,可要对他客气一点。
一张古琴,安放在对面的竹案上,根根银丝,邀舞月光,都在诉说锦瑟般的年华。
我泪水夺眶而出。
良辰美景,难道对我是人生的终点?门被推开,年轻人又走到我的面前,手里拿着一只陶罐,右手拿了一把木勺。
他的唇角上扬,欣然说:怎还不脱掉履?舍不得吗?我用足尖踢掉了已经残破的布鞋。
他蹲下身子,舀起陶罐里的水,对着我双脚洒下去:走了许多路,先洗洗脚。
等下敷一层药膏,脚痛会好起来的。
水极温暖,他的眼也是温暖的恰到好处,就和水一样。
我忍不住哽咽。
每个人都会有脆弱的时候,对我,此刻已经到了极限。
他停下动作,吃惊地望着我,什么也没说。
我不想死,我真不想去死。
我只觉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
我好像到了一个黑暗森林,每走一步,黑暗就添一分,让我窒息。
一种玄妙的光亮,豁然开朗。
水在水中静流,风在风里轻吹。
有人把我接去抱了起来。
我要挣扎,却看见我母亲。
我捉住她的衣襟,不断对她说:别让我再孤单一人。
她应了。
于是我放弃了任何动作,只愿永远沉寂在陌生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