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寰应了一声,阿宙挑帘入内,凤眼含春,皇上,后日要在南朝清凉殿举行午宴。
臣弟已开始准备了,请问当今圣驾欲安何处?天寰出了一会儿神,朕久闻朝阳殿之名,听说朝阳殿前的荷花开放了……皇上要宿在昭阳?那随从人等……天寰品了一口茶,笑道:他们自然也就住宿在南宫内了。
清凉殿的宴席散尽,好多人大约会喝醉,还为难他们到城外来吗?阿宙欲言又止。
我心想:前些日子住在那鬼森森的京口行宫,害的我听了大半天的鹁鸪声。
自从我七岁后,昭阳殿的主人陆太后,吴夫人,云夫人全都死于非命,新添上萧植的尸体,岂不是比凤凰台行宫更不祥?我呼吸的细微变化,到让阿宙瞧见了。
阿宙才要进言,天寰淡淡一笑,摆摆都对我们道:百无禁忌。
朕会怕了你一所王气尽收的南宫?可知如果我们一直滞留城外,不敢迁居入内,便显出我们的怯弱?他取了一个隐囊靠在背后,道,朕要小憩片刻,皇后到晚膳时叫醒朕吧。
我和阿宙才退出帐子,百年就捧着金盆进内侍候。
阿宙问我:有满意去拜祭父亲的皇陵?我摇摇头,还没有来得及去。
皇陵在城西前面,来去要好几个时辰。
阿宙细长的双目一扬,挠挠头说:我去过了。
围成的时候无聊,我去那里踏青。
最近看惯他气势烜赫,此刻他挑起话头的窘迫之情,我倒觉得新鲜。
你去过了?想不到皇太弟还有这份心。
阿宙瞟了我一眼,你别那么叫我,我听了浑身难受。
你以为我真那么看重这个称号?如果不是……他的话戛然而止,金鞭一会儿换左手,一会儿换右手。
我问:我父母的坟墓上是何光景?武献帝陵冷冷清清的,你娘墓园里长了不少野草。
我想你总是要去看的,便下令拔了去。
只有你母亲坟头上开的那朵石竹花,我没舍得碰。
因为怕兵火引来盗墓贼,我派了亲信率了一对人马去保护。
我笑了笑,多谢你。
不过那几朵石竹逃不过劫,几天后母亲迁墓与父皇合葬,小花儿还是让人摘去了。
阿宙晃了晃金鞭,没说话。
我还要说话,突见两匹马冲入辕门。
天寰的侍卫吆喝一声,马才停下来。
两个人从马上纠缠着滚下来。
阿宙腾地起了怒气,呵斥道:大胆,此是皇帝行辕,立刻放手!那两个人,一个是赵显,一个是六王。
我又好气又好笑,问道:怎么自家人开打?赵显眼都红了。
六王头发散乱,脸上尽是血痕,大声道:他窝藏奸细!我和澳洲颇为诧异,赵显辩白道:不是奸细,只是个南宫太医局内的孩子。
因为他是胡汉混血的碧眼儿,我收留在军营,让他帮我兄弟治伤。
谁知道六殿下见了……便要行……苟且之事,还非要夺取。
你说什么?夺?文成的皇子别说一个小孩,就是要你一只手,你敢不给?皇太弟乃第一大功臣,我是他同胞兄弟。
要个人,谁敢不给?再说,那小子怎敢抓破了我的脸!六王大概喝了酒,狂言乱语起来。
赵显一瞪豹子眼,你要谁,我都不给。
好好的孩子,都是父母养的,为啥就给你糟蹋?你是皇子怎么样?就算你是皇太弟,我也不给!阿宙干笑了几声,多谢你不客气,还好我不喜欢男孩。
不过呢,赵显虽然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说话却也不知忌讳。
记得第一回相遇,你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现在你被封了汝阳郡王,快和我弟弟比肩了。
至于六弟你,自是个不成气的……你何时给我省过心?南朝初定,御弟大将就为了一个南朝侍从大打出手,白让人看了笑话。
他的凤眼中透出一股寒光,不要争了。
来人,去赵显军中取那个小侍从,立刻处死。
我吃了一惊。
六王差点儿滑了一跤。
讪笑道:只要他听话,我不要他死啊五哥?展现的蓝眼睛睁圆了,说:元君宙,这孩子有什么罪?阿宙冷漠地说:我说有罪便是有罪。
他不死,你俩之争不休。
我身为太弟,话一出口,驷马难追。
今后六弟再抢夺良人,触犯城内的南朝百姓,赵显你再目中无人,乱犯名讳,我一定按照军法处置!赵显二话不说,飞身上马而去。
六王悻悻地离开。
我不禁低声道:小侍从无辜,不应该杀。
虽然你的作案能给他们个下马威,但到底是一条命。
阿宙默默地注视我,唇角一动,你才认识我的那会,就见到我杀人。
世上没有谁该死,只是不得不死。
他的脸庞依然艳若桃李,但乌黑的发鬓里有了一根银丝。
我不理他,直接吩咐侍卫们说:去赵显大营,说我赦免那孩子。
但他对六王不敬,理应责罚,把他编入伤病大营为奴,归上官先生管。
阿宙不再言语,跳上玉飞龙,打马离开。
我目送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由得感慨。
远处,有个脸盘的青年站立着,他的样子像个不起眼的乡村私塾先生。
遇到我的眼光,他对我深深一躬,慢慢走开。
这个人,就是沈谧。
我撩开天寰帐篷的帐子,他背对着我不动。
百年努嘴,意思是皇上正睡着。
晚膳时,天寰不提此事。
知道深夜上官先生来,与我说起来的小奴仆时,天寰的唇边才出现一丝牵挂的笑意。
我说明原委,他只道:你只管得了你眼前的,管得了其他?他没错,但我还是隐隐不安。
人们说,昭阳殿的红莲开了……他那美梦噩梦的同一源头时,我到底是主人,还是客人?南朝的清凉殿,总给人一种分外悠闲的感觉。
虽然这种在深宫里刻意营造的山庄风味显得矫揉造作,但在炎炎暑气开始的季节里,宴会于此,能缓解大部分亡国者的憋闷。
谢如哑抱着新封的安乐侯炎全。
这小孩子继承了其母的漂亮容貌,但过了于娇贵。
周围的响声稍大一点儿,他就会掩耳闭目,浑身发抖。
不知什么缘故,也还不会说话,言语间常用咿咿呀呀代替。
上官先生说,这孩子可能在胎中时就中了毒,所以好像脑子迟钝些。
我看到他坐在谢如雅的膝盖上,就想到了在邺城起雾的半夜,与梅树生的对话。
我在幕后悄悄问天寰:这孩子难道一辈子就该关在京城的安乐侯馆里?那对他已是仁慈了。
天寰望着那孩子,好像想到了太一,说,推位之帝,亡国之君,有几个能关在家里平安到死的?这孩子本来该死,但我怕不会杀他,我会派些人照顾好他。
他给了这小人儿安乐两字,虽然美好,却寓意讽刺。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昏君好亭台馆池,好奇技淫巧,当然是自取灭亡。
但这个连说话都没学好的孤儿。
却只是生错了人家而已。
他无罪无过。
皇帝也好,安乐侯也好,都是别人套给的枷锁。
我出幕,与皇帝同坐御座,示意谢如雅将炎全给我抱。
炎全仰头望着我,小手摸得我的脸痒痒的。
南朝人虽神色惨淡,但不得不饮酒。
南宫的歌舞本来极富丽,但皇帝都下令撤去。
廊下,有一个老人弹着古琴,几个十一二岁的南朝孩子背诵着《尚书》。
赵显被阿宙派去守宫城。
上官先生则要守在伤员营内。
御座之下,阿宙身旁的六王喝得畅快。
他眯起眼睛,笑着对百年招手,百年来,给本王倒酒。
百年脸色一变,瞧了瞧皇帝。
天寰手指一扬,他便手持玉壶去给六王倒酒。
今天的天寰,格外放松。
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荷塘月色,并为之心旷神怡。
他的眉宇之间没有开国之君的得意,只得常常望着远处。
谢如雅举起一杯酒,对天寰道:皇上,今天如雅代众人为您祝福。
他缓缓念道,昔与汝为邻,今与为臣。
劝君一杯酒,祝尔万古春。
众人都举起酒杯,朗声万岁。
炎全登时在我怀里瑟瑟发抖。
我忙抚慰起他。
天寰默默饮完了酒,朗声道:南北分治数百年,终于四海一家,朕受于天命……这时,我才发现炎全的裤子湿了。
我忙向圆荷使了个眼色,退到幕后。
圆荷拉开小孩的裤子,愕然发现他裤子里垫有一布片。
上面用丝线缝了几个蝇头篮子——皇后小心内宫。
姐弟浪迹天涯,永别。
阿若上。
我手一抖,圆荷当即会意,走了出去。
阿若自从上次大战后就和八角隐循起来,难道他们在萧植死后回到了建康?他们要我小心什么呢?等我回到座位上许久,圆荷才凑到我的耳边说:问了保姆,说……出来后,天寰扫了我一眼。
我咳嗽了几声,把孩子还给了谢如雅,去哦起身,到御座之下对皇帝行礼,对众人说:皇上顺时应人,统一九州。
华戒浑元,功垂千秋,褒我以辅佐之臣,列我于长秋之位,我心底感激。
不过我出生于南朝,为炎帝女,这是永远不变的。
有一事,藏在我的心中许久。
当年父皇曾赐我诏书,诏我为帝。
但叔父以我年幼,代行国事。
我后来得知真相,谢氏萧氏尽皆知晓。
我之所以不愿公开,是因为叔父与我同一血缘,我不忍天下笑我炎氏自相残杀,争夺国器。
到了今天,叔父已崩,恩怨一笔勾销。
父亲的亲笔诏书,此刻请各位过目。
正式的传国玉玺,正在昭阳殿内。
叔父亲近佞幸,肆意玩乐,以至于陷国语覆亡,也是天命,各位不必悲伤。
有了新朝继往开来,天下大同。
战火平息,骨肉团圆。
父皇可以瞑目,南朝可以安息。
我虽为皇后,永为南人万民。
如此我愿遂,父志伸。
我说到这里,不禁泪湿衣襟。
本来,这是收买人心的一环,自当按部就班。
但人非草木,说到国家兴亡,旧日之梦,情感宣泄如如开闸之洪水。
南朝人,不是傻子,连我自己都不能感动,何能感动别人?南朝臣子大部分都听过说遗诏和真伪国玉玺的传闻,但如此给他们证实,还是当头霹雳。
父皇恩德,流惠至今,臣子们念念不忘,常常追思。
到了今天国家消失,再见先帝遗笔,悲从中来,不由得放声痛哭。
北臣们虽然不至于流泪,大多也感慨万千。
天寰端坐宝座之上,缓缓地说:朕既然以皇后为妻,盟誓终生,妻家与朕便是荣辱与共,朕与皇后之子太一,仁孝聪明,即日起封为吴王,遥领江南地区长官举荐,与原曦朝子弟一视同仁。
朕妻之父武献皇帝,典制同曦朝先帝,专人祭祀,朕妻之母袁氏,追封为元懿皇后,明日起破土,择日行合葬礼。
他说完这些,南朝人更为感触。
作为一个妻子,我实在不能再奢求更多。
接下来的酒宴,似乎每个人都平静了。
我立刻从追忆里清醒过来,翻覆思考到底阿若提醒我小心什么。
现在若大张旗鼓地检视,会乱认之心,到底怎样才好?我凑近天寰,把事情大致地告诉了他。
他唇角一动,微笑道:怕什么?他的声音十分轻,口中带着淳厚的酒香。
我以为他有些醉了,用杯子挡住唇,说:不可大意。
要不要和君宙、赵显说……要不要让来朱和侍从们……天寰不动声色地道:说什么?南宫如此之大,翻遍每个角落?日夜不睡,危机就不来?或者你我日落逃出这里……当然,还用帝后的排场可不行了……我们乔装一番,让所有预定在宫内歇息的大臣、皇亲都跟着一起灰溜溜地跑?光华,我说了——别怕!我饮了一大杯,这次倒是爽快,好,不怕。
我的啰嗦既然不管用,不如多个心眼儿,多留神。
实际上我倒留神了好多年了,在我自己长大的地盘上,我还让男人小看不成?素月殿,昭阳殿,飞香殿,三殿相连,被一大片水系围绕。
因为三位亲王乃皇帝胞弟,所以六王住左侧素月殿,五王阿宙住飞香殿。
其他北臣贵戚住在隔岸的嫔妃妆阁。
夕阳西下,清凉殿内大部分人都醉了。
对南臣,醉能消愁;对北臣,是说不惯南朝的酒。
退席的人不少,有的大臣需要人搀扶才能走出殿。
殿中酒香弥漫,即使不醉如阿宙,也被染红了颧骨。
他不时看看太阳,好像在等待黑夜降临。
以为俏丽的红赏姑娘进入殿中,她好像一块水晶,顾盼神飞。
是李苻苓。
好多年来,她兄妹常常跟随阿宙行军。
听闻她的天性活泼豪爽,在军中和男人一样。
她走到阿宙的身边,夺过酒碗,给自己倒上一碗。
阿宙对她的亲昵举止有些无奈,笑着摇摇头,有点儿心不在焉。
嘈杂的声中,只听李茯苓说:云君宙,我来和你告别。
我要走了。
走了?不仅阿宙吃惊,我也暗暗注视着他们。
是啊,我先后回到西北去了。
我认识你好多年,你也讨厌我、躲着我,到把我当朋友、当妹妹。
虽然你不喜欢我,但我还是高兴认识你……我如果不跟着你,我一定会每天后悔,每天想着你。
现在不一样了。
我回家以后,要大哭一天,然后彻底忘记你,嫁给一个等待我的男人。
她的言语大胆,阿宙附近听到了人都变了脸色。
只有阿宙收回散漫的心思,对她一笑。
他直起身体,捏着姑娘的手,凤眼挑花,又是一春。
阿宙严肃地说:我也很高兴。
不过你走了,我也不会忘掉你。
我一直会记住你这个中药妹妹的。
想到你,就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走马狂歌,日夜进军,还有红衣相伴。
他站起来,道我来弹琵琶,你来起舞吧。
彼此送别。
天寰挺身离开了座位。
我跟着起来。
李茯苓的红衣旋转起来。
她身上的环佩声,阿宙手下的琵琶乐,就像八十七神仙急流向东。
看着这样的青年男女,谁不愿意永在青春时光呢?可惜……皇帝要退场了。
我想说说李茯苓的事情,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天寰对那个场面并不感到兴味。
天寰个我到昭阳殿时,正是黄昏,昭阳殿和记忆里一样,红漆栏杆曲折,琉璃檐牙飞翘。
在昭阳殿里,滋味难以描述。
百年入内声禀告。
天寰细细回答。
我全没有听清。
百年临走的时候,天寰所问的话,我倒是听到了。
他问:五弟已经走了吗?是,殿下轻骑出宫,向城西而去。
万岁早晨令他今夜去军营办事,但他去城西……城西……我玩味着,城西……阿宙居然为了那几句话,跑趟城西。
我望向那天下最著名的荷塘。
千瓣红莲在金色的阳光里亭亭玉立,超尘忘俗。
轻风吹来,凌乱仙子在翠色华盖里暗香笑语,芙蓉圃中露珠洒落,光影徘徊。
天寰拉着我的手,他仿佛默然于是非黑白,忘怯刀光剑影,融会在荷塘的清光里。
我叫他:天寰。
他转过脸正对着我。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落在他古潭般幽深的眸子里。
他的眼中红莲开放。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有某种熟悉感,原来就来自这里,来自盛开于我记忆里的花。
如果人生重来一次,我会有别的选择吗?他伸手抚过我的脸,好像把我从记忆里弄醒。
光华,你知道吗?他的嗓音明明是叫我继续做梦,虽然我身为皇后,但是在风雨江山之外,别有动心之处。
答案呼之欲出,但他不让我想,他吻了我。
当深爱的人在品尝爱的时候,爱却是不完整的。
因为不完整,所以才会更多,才想给更多。
我和天寰走进殿堂,只有我们。
夜幕降临,我的不安加深了。
门口黑影晃动,我拉了拉天寰,他笑道:我安排了最 亲信的影子侍卫在此,你不是要我小心吗?今天的天寰比往日更沉着从容,他好像在等待什么呢?他对我说:我那区秘库最后一次,要是还找不到玉玺,我们就不要再找了。
黄金钥匙打开了门,秘库里有一盏灯亮着,地上有不少香灰。
这香大概是老朱点的,为了掩盖尸体的腐臭。
他和我翻阅着一流的宝物,大部分都去了萧植的府库。
这里剩下的就是一些黄金珠宝。
突然,我的目光被一面墙吸引,里面有成千上百的小格字,每个格子都像元宵节的灯谜一般,蒙上了纸,写着各种诗句。
天寰捅破最近的纸窗,里面空空如也。
我忽然想到曾去上官先生别墅度过的夜晚,我说:我父亲说,昭阳殿有一面墙,写着那首诗。
但我后来寻思,会不会暗示的这里呢?但这不是墙,只是窗。
我垫脚望去,灯光下,真有一扇纸窗上写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那扇窗非常高,我跳了一下,够不着,天寰是极高的男子,他伸了下手,也不行。
你抱着这我吧。
我提议。
虽然是帝后,但这里也没外人看见。
天寰哑然失笑,但并不反对。
我终于够到了那扇窗子,将手伸了进去。
里面还是空的。
但当我敲击里面的木板时,那面墙突然移动起来。
天寰连忙把我抱到一边。
墙基处,裂开一条缝。
天寰提灯,我屏气。
一块玉石在里面闪闪发光。
这就是传国玉玺。
我欣喜若狂。
天寰将那玉玺拿起来一看,吝啬地不给笑容。
他触了触我汗津津的脖子,好,现在我们该走了……现在?是的,除非你想子啊这个还有几个新鬼魂的地方宿夜。
我们走出昭阳殿。
荷塘边,百年合老朱侯在一条船上。
天寰说:你指路吧。
去哪里?冷宫。
我们为何去冷宫?天寰说:如果有人要谋害宫中贵人,你觉得什么地方他最没兴致?冷宫自从我母亲死后,便被我的叔父封了起来。
今夜的冷宫,居然亮着灯。
我走进我童年辛酸和欢乐过的地方,天井里的野蔷薇窜的老高。
现在想起来,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宫殿,是我另一种生命的开始。
我独立的自尊的是生命,从冷宫起步。
人可以有很多种生命。
所以又的人死了,爱存在。
有的人灰飞烟灭,尊严长存。
我触摸着那些斑驳的墙壁,踏着坑洼的地面。
我回来了,而且我只离开了十年。
我违背了母亲雁南飞的人生,走向了广褒的天下。
要是母亲在那里,她会抬起头,对我说话吗?一扇门掩着,有个白发之人坐在光晕里,我吃了一惊。
那馒头白发的佝偻老人问:谁?我辨别认着他,这是一个年老的宦者。
我认出来了,那时候除了我的母亲,还有他。
他是一个卑微的无名的老宦官。
他曾经背着孩童时候的父皇,又背着婴儿时候的我,那些凄冷的岁月里他给年幼的我遮风,他给失意的母亲沽酒。
他扫过庭中的枯叶,我在他的扫帚边舞蹈。
在记忆里,我总是缺衣服,而他一年四季总是穿套破敝的旧衣。
母亲死后,老人被派去看坟。
他还活着!这是南朝送给我的最大的礼物。
……公主?他站了起来,蹒跚着走到门口,小公主你来了?我哭了出来,扑到他的身边,是我。
公公,你还认得出我?真是公主啊!我听出来了。
唉,苍天有眼……那年给夫人守坟……人家叫我老不死。
我自个儿也琢磨着,为什么我老不死呢?万岁去了,夫人也去了,公主也去了……但我后来想,公主是不会死的。
果然公主非但不死,她还当了皇后,她一定会回来的。
后来……我太老了,走不动了,目也盲了,我还在等。
我求人家把我送到这地方来等……死倒没有等来,公主来了……他抖索着摸我的头,我听到脚声步,就知道是你。
你走路步子实,所以心眼儿好。
我进宫七十年,飘啊飘啊的女人见多了,但是只有你和袁夫人步子实。
所以先帝最疼你们。
我还是哭。
老人说:好日子,哭什么……还有一个是谁?是我的夫君。
我扶他坐下。
……唉,原来是个皇上。
皇上别怪,老奴半入土的人,有个请求。
天寰道:您说什么朕都答应。
老奴的眼睛不见了,但还能摸人。
袁夫人一生委屈,就盼着公主能找个好男人。
老奴就算替夫人看一看你,行吗?天寰眼中水雾萦绕,他蹲下,把老人的手放到他的面孔上。
老人摸了许久,从皇帝的头道手。
昏暗里,他叹息一声,公主的夫婿,就和先帝一样,人长得好,手上有劲儿。
他笑了,夫人和先帝可以瞑目了。
深夜,我和天寰以为在我母亲的寝室里。
油灯昏黄,我告诉他许许多多的往事。
在我的心里面,母亲是一道虹,她把各种情细细地编制到我的心里,让我能够到天上的一切。
童年的阴影,冷宫里凝结的霜,终于在天寰的怀抱里化为乌有。
初夏的风,穿过残破的窗子,吹着我的头发。
当我快要沉醉在这情景里的时候,大黑鸽子停在窗台上,天寰爬了起来。
黑鸽子飞到他的怀里,半根焦羽了下来。
我揉揉眼睛,着火了?天寰站起来,目光如电,对不起。
时间到了,我们该走了。
侍卫们恭候在冷宫前。
百年说:万岁,有人在宫内纵火,贼人萧植的党羽陈氏已被侍卫围在阁楼上,但昭阳三大殿一片火海,一时根本扑不灭。
天寰问我:有没有人死?他领着我上船。
船穿过荷塘,火红的莲花全部在跳动。
有。
百年瞧了我一眼,素月殿起火,六殿下因为酒醉沉睡,来不及逃生。
亲信十五个都被烧死。
七殿下……他的眼神闪躲一下,因为救援及时,七殿下受了轻伤,不过受了惊吓。
还有……六王元旭宗……终于死了。
他该死。
皇帝隐而不发,时日已久。
船行到水中午,日落前还壮丽辉煌的三殿下,在烈火里崩塌下来。
那红莲异常的巨大,填满我的脑海、我的思想。
天寰知道道的……他一定知道的。
今天的莲花,是柔情的花,也是无情的花。
到处都是人,南北大臣都干过河来。
阁楼上的陈氏披着白发,对着人群喊道:你们这群无耻小人,有谁肯为国捐躯?大将军待你们不薄,但你们那么快就投靠新主人……我放火就是要烧死元家的人,烧掉昭阳殿三大殿……烧死那个和她祖母一般狡诈的女人。
南朝没有了,谁都不能在这里看红莲……她狂笑起来。
一些南朝大臣认识陈氏,只能低头。
谢如雅迎着风站出来,你纵火,你寻死,但你烧掉了南北初起的和睦。
你痛快了,你随着主人而去,你死的惊天动地。
但我们活着的人呢?将作为纵火犯的同谋,被误解、被责难。
陈氏止住了笑,她好像没有同明白,阁楼满满地为火舌吞噬,她终于消失了。
这时候,侍从们又从对岸的火场抢出一个,隐约望去,船上的人就像一朵残破的红莲。
谁啊?人们互相问。
李茯苓!一个人高叫。
大家认出来了,李茯苓怎么去了飞香殿呢?她不是在琵琶声里和阿宙道别了吗?我吃了一惊,从天寰的身边跑了过去。
她的下半身被烧得惨不忍睹,脸上满是烟灰盒水泡。
她吃力的喘息着,嘴里念叨着。
我叫:茯苓?茯苓?她的她的眼神是迷蒙的,元君宙……宙……我俯身,给她脸上吹气,想减低她的痛苦,但她的脸如同魔鬼残退的皮。
只有她的眼睛,有点光,一点活气,我……找不到他……宙……宙?元君宙没有死,他今夜不再飞香殿。
我大声对她说。
那双眼睛里涌出了泪,亮如繁星,她费力地说:……菩萨对我太好了……让他活着……她终于不说话了,合上了眼。
我望向皇帝,他的黑色龙袍随风飘起。
他到底和我父亲不一样。
他是元天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