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的开通,引得南北万物尽得意。
我指点太一看江南景致,荞麦青青,两岸红豆。
碧波春水,洗尽前代铅华。
淮左名都,陌上有千万缕柳丝,剪却残阳,渐可藏鸦。
这就是江南……是家家的故乡吗?太一与其说是在提问,不如说是在惊叹。
我回答:是啊……但我养在深宫,扬州对我来说也是陌生的。
御驾南巡,本来该声势浩大,扬扬赫赫。
天寰此次南巡,虽为了皇家体面,不能说一切从简,但以观察工程为主旨,事事都加以节制。
随员除了少数在长安的大臣、精选的宦官宫女,其他多用阿宙的府员。
行程到了扬州,便是最后一站。
赵显骑着啸寒枫,在岸上迎候。
战功为这位庶民出身的汝阳郡王增加了更大的光环。
许是岭南的日晒、云贵的瘴气的缘故,他反而比以前显得黑瘦了。
他恭敬地给我们叩头。
天寰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一番,道:朕在扬州只待五日,切勿扰民。
扬州虽物产繁盛,朕一概不收。
赵显尴尬地笑道:浙西有寇,臣剿乱后才赶到扬州。
臣大字不识几个,地方上文官的事,臣从来懒得管。
臣只担心万岁在江南的安全,别的事儿没来得及过问。
皇上选了春天到扬州,皇帝皇后还要在江南行亲耕礼、亲蚕礼,臣记个礼仪的名字就费力得要命。
你劳苦功高,朕何尝忘记?只是守江南,光是马上功夫实在不够……天寰说,平身吧。
赵显退到边上,臣是皇上的马前卒。
国事好比臣的家事,臣推不开。
天寰细细一想,默默一笑。
阿宙扫了赵显好几眼。
我对赵显亲切地微笑,让圆荷端给他喝新娘的梅子酒。
他一饮而尽,先生……他没来吗?没有。
上官先生对于大运河的兴趣,似乎只到洛阳为止。
他推辞了随驾南巡。
到了行在,皇帝与皇太弟前往寺庙奉香、听禅师讲法。
赵显又来求见我。
我叫他坐了,他不肯,半晌,才在我面前的地上坐了,卷起战袍道:臣等着跟皇后说事儿。
臣将军府有个从官,是守桂宫那会儿的兄弟。
臣去浙西,留他在扬州办接驾的事,突然被抓了区。
刑部说,他私铸钱币。
按特旨,名单上的人一律要斩首。
他有没有铸假钱,臣不敢说。
不过这人是条好汉,以前跟着我出生入死的。
能不能求皇后……我已知道他有求于我。
怪不得皇帝说不怕伤了几位大臣的面子……他算是其中之一。
我看他眼里尽是疲惫,脸色萎靡。
他维护兄弟,愿同生死,战时是长处,此时乃他的短处。
我想了想,此事颇为棘手。
我就不正面回答,温言问:赵显,你吃饭了吗?在江南找到合适的姑娘吗?此刻不是正式的宫里,不必对我称臣。
赵显摇头,还没有吃,不是惦记那兄弟吗?我打完南越国,压倒大理国,又跑出来浙西的强盗。
哪里有空成婚去?本来,我这辈子就打定主意光棍一条,赤条条来,无牵挂去。
皇后……那事情你怎么说呢?我坦诚相告:那名单,是各地查访来,刑部吏部一起核定,皇上批准的。
你的手下,虽然在战场上是条好汉,但利用你在外打仗的时候,中饱私囊,毁坏币制,却很卑鄙。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我只是后宫的主人,尚且常用法度约束宫人。
皇上乃一国之君,更不能网开情面。
我若为他求情,自己可怎么管束宫廷?赵显,我求不得。
赵显憋闷良久,说:皇后讲一句话也不行?我黯然摇头。
他又着急道:我不由汝阳郡王的位子,能保住他的脑袋吗?皇后……你帮帮忙。
我又摇摇头,对不起。
赵显直视天空,忽然站起来,大声道:他们哪里是整治我的人,分明是要整治老子!他个子大,这么一吼,琉璃器皿振动不已,几个宫女都吓得缩了脖子。
皇后面前,不得失礼。
惠童向前跨了一步。
我摆了摆手。
我还是坐着,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那样的男人,不过一时的脾气,火发了便好了。
我笑道:赵显,莫忘了上官先生给你的话。
赵显自觉失态,连忙又跪下了。
我知道他的心思,并不怪他,只说:你先回去吧。
明日帝后行二礼,保驾之事,不可马虎。
我等他走后,吩咐惠童:赵显累坏了,取几道菜,并酒、人参,全赐给他。
惠童点了点头,立即就去办。
我想起赵显的言行,颇为担心。
大将最忌讳骄横放肆。
赵显现在虽说并不骄横,但比以前要放肆了,不是好征兆。
晚风卷帘,太一跑进来,给我一片桑叶。
家家,这是蚕宝宝吃的呢。
明天我陪着父皇去耕田,你就要喂蚕了吗?是啊,我从来没有喂过蚕,太一也没有犁过地。
爹爹就是为我俩才选烟花三月南巡的。
太一,记着你是吴王。
江南的人民,都看着你呢。
太一的睫毛扑扇,脸色微红,我刚才在后面,那赵显将军嗓门好大。
赵将军嗓门大,因为他在山里长大,因为他压不住火。
这不好,可我能原谅他。
你……别跟爹爹提。
小题大做,就不好了。
太一点头。
我拿过桑叶,放在手心,说:咱们中国丝绸是最出名的。
开了运河,南方的丝绸就能跟着米,大量运到北方。
你爹心眼大,要重开天山丝绸之路,还要开泉州港运丝绸去远国呢。
丝绸昂贵华丽,老百姓穿不起,家家小时候也穿不起……你喜欢丝绸吗?太一笑了笑,给别人,我喜欢;给自己,我不在乎。
真好看的人,不打扮也好看。
第二日,我早早地就来到了行在前面搭起的帷幕里。
江南官员士族的母妻,在外面立得密密麻麻。
罗夫人等在帷幕口,恭迎我入内。
帷幕里,谢夫人指挥着十来个侍女。
雪白的蚕,在藤的架子上蠕动。
下面有一大筐的桑叶,还带着新摘叶上的露水。
按照既定的仪式行香后,我取了一些桑叶,在砧板上切碎,而后放上藤架喂蚕就好了。
仪式只是仪式,但仪式总有目的。
今天是要宣扬农本,鼓励丝织业,稳定江南人心。
我默默祝祷,眼光习惯性地溜过周围的面孔,好像有个人的脸色像蚕一样白。
我提醒自己要庄重,不要分心。
放下香,我俯身到筐内选取桑叶。
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一种细微的声响。
声音难以名状,让我联想到暗夜里罂粟花瓣的凋落。
我已把手插到了桑叶中。
忽然,我的五指被什么东西纠缠住了,凉滑湿润。
它在动。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我仿佛石头般,一动也不敢动。
很久之前,我在掖庭有类似的记忆。
我脱口而出:蛇。
原来,桑叶里藏着一条蛇。
女人们一片尖叫。
我告诫自己别动,深吸一口气,我还活着。
他方才没有咬死我,是我的幸运。
现在我若再动,蛇一定攻击我。
脑后,罗夫人呵斥道:镇静。
谢夫人在我面前,他双腿不断哆嗦,皇后……圆荷跪下,掐着自己的脸。
我闭上了眼睛,手指逐渐麻痹。
这是蓄意的谋杀,定是一条不大的毒蛇。
蛇在女人柔暖的肌肤上似乎感到舒坦。
如绿绒般的桑叶逐渐移开,金环状的鳞片若隐若现。
我恶心而难受,似有无数的蛆顺着我的咽喉爬行,让我汗毛倒竖。
有人吓哭了。
谢夫人瘫坐在地上。
我低声说了一句:我还没有死。
帐篷里丢根针都听得见,帷幕外的女人们还在春光丽日下窃窃私语。
蛇。
我对于蛇,知道得不多。
可我只能自己救自己。
在西川游历时,听人说山上有蛇……我嗓音都变了,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罗夫人,守着帷幕。
谢夫人,你令卫士们迅速去取些鲜竹子来。
圆荷,你在皇后车驾里的药箱子,找找红瓶子的雄黄,把先生给我的白玉瓶子拿来,解毒的丸子,只有你知道……蛇把我缠得更紧了。
随着时间的转移,菱角型的蛇头终于从桑叶里探出来。
有人捂着嘴哭。
我屏息静气。
那蛇如同和我游戏一般,缠住了我的整个右腕,冰冷的尾巴在桑叶里扫来扫去。
我全身都是冷汗,因为我是弯腰的姿势,不知道这种姿势能坚持多久。
我想到了死。
我可不愿意死。
我合起眼睛,想象自己只是又经历一次手术。
老和尚不是说,我被我所爱的人杀死?我根本不爱这条金环蛇。
我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好受些了。
她们都回来得飞快。
我吸了好几口气,才说成话:把竹叶放到后面堆起来。
圆荷,你到我身边来,顺着我的胳膊,往下洒雄黄。
来,夫人取药丸放在我的嘴里。
圆荷也吃一颗,别人离得远些。
竹子引蛇,蛇怕雄黄,药丸可以解一时剧毒。
我嚼碎了丸子吞了下去,松了口气。
我轻轻地说:乖,下来,下来。
蛇终于松了下来,它舍弃了我的臂膀,剧烈地抽动着,游走在桑叶筐附近,向着竹叶游去,才到门口,便被卫士打死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甩了甩手,环视四周,圆荷到帐子外另取一点儿桑叶,亲蚕礼继续进行。
我的右手不听使唤,只能在罗夫人的帮助下,用左手把切碎的绿叶洒给那些蚕。
等我进行完这些,才坐下。
我让人关闭帐幕,说:我知道那人就在你们中间。
罗夫人惊魂未定,她思索后说:桑叶摘来后,妾身检验过。
皇后在外面和江南妇女谈话时,还没有蛇。
我嗯了一声,笑道:好,可见更是在你们中间了。
我进来,别人都注视着我,那人便将藏在身上的蛇藏到了筐子里面。
蛇不会老实很长时间,因此都是算好的。
不过,那人必定在自己皮肤上涂满了蛇药。
防蛇药膏的香味,圆荷,你个四川女娃肯定记得。
你们过来伸出手,让她一个个闻。
我眼睛一晃,角落里,某个侍女脸色惨白,见我凝注于她,她跪了下来,……皇后饶恕……你那么大的胆子,还要我饶恕!你是什么地方来的?我于行在没有见过你。
她是赵将军府的奴婢,熟悉采桑,所以被派来助亲蚕礼。
赵将军?我吃惊,想不出赵显的奴婢为什么要害我。
难道我看错了他?奴家在将军府有个情郎。
因为他造假钱,关在牢里等死。
原本将军说皇后来了,便替奴家说情,可皇后不答应。
奴家想,破环了亲蚕礼,害了皇后,皇上便没空关心牢里那些人了……到时候,再请赵将军把我哥放出来……那宫女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
我对罗夫人说:把她送给皇上处置,来龙去脉问清楚,留下卷宗,莫冤枉了谁。
我摸了摸苍白变形的右手,抑制不住地恶心。
但我走出帷幕时,只能淡定如常。
回到行在,我洗了好几遍澡。
手指险些坏死,还是麻木,缺乏感觉。
圆荷替我搓着,脚步声匆匆,我身子一挺,天寰进来了,他沉着脸拉过我的手。
我勉强一笑,我命大,但我不喜欢蛇。
他使劲儿把我的脸按在他怀抱里,我就想哭了。
我咕哝:我一向讨厌蛇。
是我疏忽了。
我已经知道了……赵显……我着御林军侍卫们先收缴他的将印,请他去一次刺史府。
五弟带扬州刺史共治此事。
我点点头,想起来不对之处,说:元君宙与赵显不和,你让他去?哦仔细思索,道:赵显虽然没念过书,性子急,但我觉得,他对我是忠诚的。
怎么可能为了一个犯罪的兄弟,让人害死我?那年你在掖庭病危,他发誓效忠你我。
赵显要害死我,等于谋反。
那他还不如直接指挥人谋刺你和你弟弟、你儿子更有利可图。
赵府的侍女要么是自己糊涂,要么是受了指使胡说。
其中肯定有蹊跷。
我抽了抽冰冷的手,亲蚕礼,还是进行完毕了。
莫因为风波而连累君臣之情。
天寰拿出一罐油膏,帮我擦在手指上。
油膏一擦,我失去血色的手发热发红。
他肃然道:赵显不够谨慎,他为了兄弟,倒向来可以两肋插刀,以前他在四川,就老爱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衣服可以不穿,手足不能不要’。
当日他因为胡说得罪了蓝羽军中的雪柔,才郁郁不得志,不受重用。
还是我当军师,才提拔的他。
听说他昨晚因为你不肯答应他徇私而暴跳如雷,对你大吼?我刚要开口,天寰不悦地皱起眉,你别再包庇他。
他这次即使不是幕后指使,也不可饶恕。
他无人臣礼,目无法纪,用人大意,防卫渎职。
这些罪名,你包容的得了,众人无法包容。
光华,你有时候很坚强勇敢,但你的本心太善,你庇护那些亲近你,对你好过的人,你相信那些人的誓言,诺言,所以你吃了不少苦头,你也注定成不了女皇。
他最后一句话,铮铮有力。
我不语。
赵显已经在天寰心目中失宠。
在亲蚕礼之前,毒蛇就爬进赵显这片桑田了。
功高震主,本来是最忌讳的。
虽然赵显并没能到威慑主人的高度,但他已引起了皇家的警惕。
阿宙这个皇太弟,又不被赵显放在眼里。
他手下的人,与赵显府的人互相仇视。
我忽然问:天寰,你故意叫阿宙去审问赵显?他是存心试探这二人。
他不置可否。
赵显被‘请’入刺史府,自然死活不承认自己是主谋,到后来干脆不开口。
不过赵显手下的一些属官被送到扬州刺史府以后,都纷纷开口,指控赵显目中无人。
他曾经讲过不少在普通人眼里对皇帝不尊,对太弟不敬,居功自傲的话。
阿宙的长史沈先生,当然一条不漏地记录下来,送给皇帝过目。
那个侍女虽然被审讯再三,还是咬定她一人所为。
我知道赵显的为人,他心里没有太多的尊卑贵贱,爱说话。
但是谋反,谋杀,不是他做的事情。
天寰每日批阅全国各地送来的奏折,不管外界多大的议论,他都泰若磐石。
我终于忍耐不住了,问他:天寰,你就看着?刺史府在皇太弟的面前,只能唯唯诺诺。
沈谧的用刑手段,是残酷的,难道非要他们逼得赵显承认谋反?天寰的笑窝一动,这乃是第三天的夜里了……我们快离开扬州了。
假钱案不论,不过监狱里发生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
沈谧虽然是儒士,但自有一套不滴血的文雅的酷刑。
所以赵显手下越来越多的人松口,转为攻击他。
他是有功的……我为何给他一块免死牌?就是知道他总有一天会闯祸。
人如雪,月如霜。
墙上光影摇移,好像人心浮动。
天寰把阿宙的奏折给我看,五弟这次倒没有落井下石,他只是把一些实际的情况反映给我,他也说了,他恐怕手下问刑失控,要求刑部审理定案。
阿宙现在做的,正是皇帝需要的。
五弟是皇太弟,我不能不给他权力。
他曾经和赵显是并肩战斗,但到了今天,不可能握手言欢。
这次南下,我并没有想要取掉赵显的兵权。
但这几天的审讯,听到了那么多他所说的狂言,让我难以挽回。
江南是需要赵显,但如果朝廷只能用赵显一个人来守卫江南,将是朝廷的悲哀。
在新征服的土地上,身为大将,蔑视皇家的任何权威,都会造成可怕的危险……我就是因为这几年松下来,差点在这个城里失去你。
赵显,君宙的矛盾迟早会激烈,我选弟弟,就不能选他。
我叹息一声,你要他夺军权?我们一起去西厅吧,他正在那里等待我们。
赵显已经押解到西厅?我心一慌,跟着天寰穿堂而行。
赵显跪在石阶下,双手被反绑。
这胡须满面的狼狈汉子,是少年万骑相随,壮年指点南麓的赵显?赵显大声说:皇上,臣冤枉……臣没有叫人杀皇后,臣平日酒醉,嘴上没把门,但苍天在上,臣哪里有一点儿反心?天寰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表情漠然:你不冤枉,你活该。
朕告诫过你什么,上官对你说过什么?皇后如何护着你?她差点儿被你差来的奴婢害死!她身为中宫被你当头大喝,可是方才,她还想保全你,为你说话。
她怕什么?怕你在权势下丧命,怕损了朕的一员虎将。
怕伤了那许多年建立起来的信赖和情分,可你呢?居然说你冤枉。
你渎职,便是你的头等大罪。
有人在背地里罗织你的罪名,有人密切注意你的鸡毛蒜皮,你为何让人抓住把柄?你为了图痛快,是否说过‘皇太弟以前就是被我追的丧家犬。
我只不是皇帝的弟弟,还有哪样不如他’等等的话?赵显睁大蓝眼睛,好像在竭力回忆,爽快地说:臣是说过,但臣没有别的意思。
别的意思?你说国事是你的家事,你以为是尽忠亲热。
皇弟觉得你放肆,朕也不痛快,朕的家事,不是你的家事,而是你的国事。
赵显咧嘴一笑,有点儿凄苦,有点儿滑稽,我心里一冷。
臣真没想啥皇后,臣是给桂宫看门才混到官职的,皇后待臣怎么样,臣清楚。
真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赵王手下的沈先生,视臣为眼中钉。
除掉钉子,是他得意。
臣不过一死而已,碗大的一个疤,臣此刻求皇上以玩忽职守罪,赐臣一死。
臣算报恩了……天寰冷冷地瞧他一眼,赵显大喊几声:皇上……天寰负手而去。
我呵斥道:赵显,你这莽夫!我看错了你,皇上要杀你,为何让你来行在见我们?你知道大丈夫和小人的区别吗?大丈夫忍辱活着,是为了天下,而小人,就是因为忍受不了屈辱,所以只求死个痛快!赵显的蓝紫色的眸子在火把下闪着光。
他没有动弹。
我对他背后的侍卫说:去,给他松绑。
安置好等皇上发落。
然后又吩咐,去扬州刺史府召沈谧到东厅,说是让他来接受赵将军。
对沈谧,我忍耐已久,该是他受到教训打打时候了。
红烛高燃,我和八九个婢女都等在东厅。
沈谧稳稳地进来,发现了我。
圆荷关上了门,他迟疑片刻,下跪,皇后……有何事吩咐臣?我一挥手,宫婢们把亮晃晃的刀背都加在他身上。
沈谧吃惊,皇后欲用私刑处置臣?你知罪吗?未知。
我一声冷笑,挑拨亲王和大将的关系,就是大罪!你为何不喜赵显?那时候,你看到六王和赵显吵嘴动手,就挑拨殿下,说赵显因为和六王有隙,才故意拖延营救,你以为我不知道?臣不知道皇后所指。
皇后,你可有证据?我没有证据,但我要给他一个教训。
谁容他在阿宙身边如此嚣张?我正色道:如果你还要挑拨皇帝和亲王的关系,你就 罪该万死!他被刀背压得抬不起头,但只是笑了笑,对如此指控,皇后又有何证据?自古法治不法,赵显将军虽然曾为皇后亲卫,受到皇后的眷顾,但法不容情。
扬州出事,他同时犯有渎职和大不敬之罪,就算有金牌,得以不死,也该解职囚禁。
我叹息而笑,以法治不法,而你在我眼里,是不详。
法不能治不详,天自然会治的。
沈谧,你当谨慎。
你是名士出身,你舅舅张季鹰曾拖我给你一信,我一直存着,此刻给你,你虽然聪明,但未必能懂得其中的深意。
有勇或有谋的人,世上太多了。
假如你觉得可以自此修身治国天下,可以成为一代名士,说明你还不成熟。
天降不详,指日可待。
沈谧接了信,宫女们把刀拿开了,我说:送客。
我回到寝室,天寰正在翻看卷宗,却不是使女行刺案子的卷宗,而是列了数目的一大捧卷宗,好像是假钱案所有涉案人的口供。
他握着笔,微笑着出神。
扬州之案,推倒了汝阳王赵显。
婢女谋害皇后,从前是株连九族的罪行。
而这次皇帝没有旨意,就无人敢提起。
赵显的部下甄别后编入京城禁军和各地府兵。
皇帝不许任何将领收编他们,而是直接统辖这些军人。
我以皇后的私库,代表皇家给这些军人每人发了一笔款子,聊作安慰。
士兵们本来久战而废,虽然失去了头领,但得到了实惠,激烈的情绪也渐渐被压制了。
我们带着赵显回长安,只在长乐宫内逗留一日。
青山的黑影,在故宫无处不在。
赵显匍匐在龙左前,眼睛恢复了神采,虽狼狈,却不消沉。
皇上,臣愿意听个宣判。
有的事儿,臣想明白了,想不明白的,就不能想明白,下辈子再想。
臣就是那么一个人,强扭的瓜不甜……皇上对臣教训也是白操心,臣打仗过了瘾,郡王也当过了,所以死而无憾。
我擦了擦眼睛,道:免死金牌在,你不会死。
而汝阳郡王的职务,皇家并不会削的。
天寰举起了酒杯,杯中酒映双阙。
对面的山岭,雨中春树万人家。
他望着赵显,对我点头示意。
他终于走到赵显身旁,说:其实,朕已经替你想了很久了……有个归宿……我掩门退出,对赵显的安排,是我和天寰共同决定的。
阿宙立在池边。
樱桃褪尽春归去,石榴花在他身后如火如荼,而他无动于衷。
皇上到底要如何处置赵显?他问。
你希望如何呢?阿宙,这次他要是被处死,你可是直接得利者。
沈谧等人严刑逼供,你别说你不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
阿宙凤眼一挑。
我从未要他死。
但你以为皇帝没有猜忌他?赵显走到这一步,是早晚的事情。
在四川,我就晓得他有一天会栽跟头。
他平日说我的话,我何尝告诉了皇帝?这次,连神仙也不能帮他隐瞒了。
为大将的,对皇家客气些。
赏赐丰厚送你回乡。
不客气,就找碴儿处死,还要史官写你狂妄。
他看着雨丝,看着赵显的下场,奇怪了……我总觉得自己也不好受。
这倒不是骗人。
除了对你的感情,小虾,我发觉其他一切都在变,赵显之后,又轮到谁呢?不管他怎么样,你只是你。
你要做你自己的主心骨。
那个沈谧,记得你好像说过平天下后,送他回家隐居。
为何现在他居然在你身边,以你代言人自居?天下算平定了吗?一年之内,不起战争,我就立刻将沈谧送走。
阿宙神秘地一笑。
一年之内,便又要用兵?他是怎么知道的啊?我气道:没有他,你大不了仗?你对他好,他说不定要把你拉下地狱呢。
阿宙笑道:没有他,我不是不能打仗。
大哥没有上官先生,不能打仗吗?我对沈谧,和大哥对上官先生差不多。
他不是上官先生。
嗯,是啊,除了上官先生自己,大概哪个男人都成不了他那样子。
阿宙说,上官先生早年还有活气,如今越来越像仙人了。
斜风细雨中,一个僧侣走来,他步态矫健,对阿宙全然不见,只对我潇洒合十。
他就是赵显,皇帝为赵显考虑的结局,是叫他出家。
对于阿宙,可谓意想不到。
阿宙沉默,伫立着目送赵显离去,并没有压倒长期对手的得意。
山中暮鼓,我想到了上官先生曾经爱说的一句古话,这几年来他再没有说过。
狡兔死,猎狗烹。
飞鸟尽,良弓藏。
良弓该藏,不是烧毁,不是折断。
阿宙的心里,能懂吗?长乐宫的夜,是漫长的。
聚也终须散。
既然是帝后之路,总要走向高处的孤独。
除了彼此需要相互慰藉,还能选择什么呢?红烛罗帐,春雨绵绵。
只有此时,皇帝可以毫无防备,皇后可以意乱情迷。
原始的近乎野蛮的律动,带来了温暖,这样的美,残酷而真实,就是不加掩饰的生命。
梦醒时分,长了钟鸣。
雨过天晴,彩云飞过。
当人不再奢望的时候,奢侈会不期而至。
紧接而来的夏天,对我来说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