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五日端午节,重重珠帘布,尽是换了夏装的青葱人影。
好一派清新致爽。
我让惠童把艾草人挂在门楣上。
我不指望草人辟邪,只是点缀节日太平。
谢夫人、圆荷在菖蒲花荫下包粽子。
谢夫人的粽子小巧玲珑。
我笑道:到底是江南粽子,比江北粽子精致。
谢夫人说:我还记得江南的端午节,赛龙舟的时候,美男美女倾城而出。
哪里是看龙舟,都是在看人呢。
少女怀春,少男钟情,风流都跟戏文一般。
长安的端午就不热闹。
皇上不好奢,百姓不来事。
偏偏皇上今日非但不休假,还要带着皇子皇弟去查看黄河水利……我往粽子上缚五彩丝绦。
太一是孩子,但天寰已经有意让他旁观旁听朝政。
我将八只粽子用匣子装好,吩咐惠童:让中使快马送到终南山上官先生的别业。
太一的童音响起:家家,我回来了。
我猛地站起来,忽觉阳光刺眼,一阵头晕。
我捂住胸口,谢夫人机敏,跟着扶住我。
我对她摇摇头,对太一张开手臂说:今天这么早?太一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爹爹和五叔还在外面议事呢。
我想你,就先回来。
今天可是端午节。
对了,在御车里爹爹跟我说,好多年前家家当新娘的时候,就跟他去过黄河岸边,是为了圆个龙凤的秘密。
爹爹好卖关子,说要等我长大了,才会告诉我秘密是什么。
龙凤的秘密?就是北朝祖宗的那个宝库。
我想了想,爹爹不是卖关子,那秘密必须要皇帝才可以知道。
国家初建,国运日益昌盛,太一要帮着爹爹积累,可不能当败家子。
太一乐呵呵地回答:我晓得。
他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递给我,我做的。
奉献给家家当节礼。
原来是一台微小的水车。
我惊讶地说:你做的?别是先生帮着你的吧?太一黑亮亮的眸子光彩四溢,就是我自己做的。
他眉头一皱,先生越发爱学仙问道了,我又不能阻止他。
所以,我就想在先生变成上仙之前,多学点本事。
将来万一他走了,我只能靠自己。
我心思一动,你想不想学仙?不想。
太一坚定地说,神仙要抛却红尘家人,我舍不得,做不到。
神仙固然能遨游天地,但像我爹爹那般不做神仙也能掌握乾坤。
我让人蒸粽子去,口中发苦,头晕不已,只是硬撑着。
左等右等皇帝不来,我先让太一吃了粽子。
他不肯动,家家也吃点。
我咬了一口,味同嚼蜡。
太一脸色变了,家家,你难受吗?他丢下粽子,擦干手搀着我。
我低声道:今儿过节,我不舒服不宜声张。
你陪我到帷幕里歇息一会儿就好了。
我躺在帷帐里的长榻上。
太一替我抹去汗珠,拿了把芭蕉扇,立在我身边扇着。
芭蕉扇影摇着,我渐生倦意。
上官先生撩开帷幕走了进来,他足下流云,宫内的凿井花纹瞬间消失,成了团团紫气。
先生,你来了?我还让人送粽子给你。
我说。
他的脸庞就和青城山傍晚茅舍里我们邂逅时一般,美得不可思议。
他温柔地说:你让我陪着你,别让你一个人。
我陪了。
现在时候到了,恕我不能再留。
我拉住他的飘飘衣袂,恳求道:太一还小,你答应教养他的。
他微笑,如同夜樱。
花瓣散落,他的身体化于无形。
我猛地醒来。
太一双手托腮,跪在榻前,家家,做梦了?我松开他的袖子。
正殿隐隐传来男人的说话声。
太一悄悄告诉我:爹爹和五叔来了。
爹爹让我守着你,他们怕吵到你,所以把晚膳移到外殿去用。
我起来。
太一搬面铜镜,帮我理头发。
他叹了口气,悻悻地说:家家,怕是又要打仗了。
什么?我放下梳子,你听你爹和五叔说的?他们没有对我说,但我从他们的话里猜出来的。
五叔说江南去掉赵显后,有少数旧势力蠢蠢欲动,会联合浙西流寇起事。
他自请抚镇江南。
爹爹就说,等夏天过后再动手不迟。
爹爹还说赵显之勇虽然可挡一时,但好比金银花茶,热性有血毒的人,只要几天不喝,隐患就会成疖。
他偏要把这个隐在江南皮肤下的疖催熟成痛,然后一举割掉,从此就不能死灰复燃。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
阿宙渴望带兵到江南平乱,一展雄风。
天寰呢,从来就是反反复复两头下棋,他明里暗里都有盘算。
江南不收赋税,大批任用南人,是国家财政和吏治所不能长期宽容的。
浙西流寇不灭,是因为有大族财力支持,才能得以存在。
赵显出家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后,江南头顶好比少了座大山。
一小撮阴谋家,毕竟是不能用仁慈感化的。
我在扬州遇刺,虽然原因众多,但也说明朝廷的统治在那里还不稳固,因此天寰兄弟都有心思。
我拉着太一走出帷幕。
夏风里,阿宙正在拊掌而笑。
天寰注视弟弟,脸颊上挂着笑涡。
太一正要说话,我捂住他的嘴,把他拉到帷幕后,我们不过去了,让你爹爹和五叔多说会话。
你知道五叔是你爹爹养大的,小时候也在这儿长大。
嗯,知道。
所以……五叔才当皇太弟?太一问。
他当皇太弟,实际上倒是帮了我们母子。
爹爹只有你一个小孩儿,南征那会儿你更小。
立了他,便断绝了闲言碎语,稳定了人心大局。
大臣们再也不会因为家家才生了你一个,逼着爹爹再纳妾。
你呢,因为不是皇储,所以能自由些、安全些。
我捏着太一头颈后的皮肉,现在你慢慢地长大了……我不说完。
太一道:五叔疼我,送我玉飞龙。
太一从春天开始,每日练习骑马。
玉飞龙因为是他的专用,所以就在太极宫后给他搭了一个马厩。
阿宙王府里专伺候玉飞龙的一个宦官也跟着进宫,到皇子名下管马。
天寰每日天不亮就要上早朝。
太一有时也会跟着起床。
等送走了父皇,他经常会去马厩给玉飞龙喂食。
听惠童说,玉飞龙对太一十分恭顺,太一有很多话也肯对马匹说。
我并不禁止太一这样做。
皇子也是孩子,他可以亲力亲为,有所钟爱。
我小时候,就常常偷跑去逗弄父亲的老白马。
风铃一响,天寰迈步入内,娘儿俩说什么悄悄话?既知是悄悄话,皇上何必刨根问底?我调侃道。
天寰道:脸儿黄黄的,病了?太一问:五叔走了?没有,正在门口看星星呢。
你出去,我和家家就来。
太一瞅着我们无声地一笑,去找他叔叔了。
天寰拉过我的胳膊,笑道:我是好久没有给你诊脉了。
这几年你身子逐渐好起来……当年上官……他住了嘴。
我问:要是江南有乱,真派阿宙去啊?天寰嘘了一声,他把我按在榻上,自己蹲下,低头摸着我的脉。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呼吸长短不均,问:怎么,旧病复发了?阿宙和太一的笑声传进帘子。
我的心一凉。
天寰摇头。
他抬起脸,眼里闪着夏天的星波,好像真是旧病复发啊。
他傻笑了一会儿,跪着把头搁在我的大腿上,夏初,想不到太一之后,我们还能有太二。
也许有生之年,还会有太三、太四。
这几年你的身体健壮了许多,再生孩子就不会太危险了。
你愿意给我再生一个孩子吗?我从榻上滑下来,同他抱在一起。
阿宙的、笑声朗朗,正同太一说着各种星星的名字。
天寰收了笑容,暗黑的眸子如湖面粼粼的波光,先不要泄露,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大约要到明年早春才能出生。
那时候,江南的局便彻底定了。
阿宙在洛阳屯集有十万兵马。
江南,可以让这支兵强马壮的队伍有用武之地。
阿宙把这些人从洛阳转移到遥远的南方,恐怕还有消除皇帝疑虑的意思。
自从皇帝借机收了赵显的人马后,各大将人人自危,擅自防闲。
阿宙身为皇太弟,是沸水边最近的蚂蚁,当然不能自安。
我不愿再想那些复杂的事情。
此刻的欢乐,是我们两人的。
还能怀孕,令我喜出望外。
天寰和我一起走到廊下。
太一指着天空,那时就参,那就是商,据说是兄弟星。
阿宙打量着我,过了一会儿,才对太一说:星星都是一样的。
谁能说清楚哪颗近些,哪颗远些?参商不过是文酸的杜撰。
天寰仰望苍穹,好像那只是一面镜子。
我把手放在腹部,我不希望阿宙和天寰成为参商,也不希望太一和弟弟有参商之时。
让我生个宝玥般贴心的女孩儿吧。
人们说女儿才得父亲的真传。
她会有雪色的皮肤,水样的眸子,浅浅的梨涡……让她能描画丹青,能嫁到宫外快意山水。
国家有皇太弟,而中宫在第一皇子后再次有喜,对于朝局来说,并非大好消息。
因此我忍着辛苦,减少露面。
除了几个左右的亲近人,消息密不透风,连太一都被蒙在鼓里。
八月末,南朝旧家顾氏、何氏、袁氏等三家并浙西农民,联络受赵显案被免官降职的五个朝廷官员,在杭州、越州、福州起兵。
檄文送到时,天寰和我在文德殿接见新一批修文殿学士。
当年为我编著书籍的年轻人,逐渐步入中年,担任要职。
他们的位置,被各地通过科举和推荐的人才所代替。
皇帝特许修文殿学士们从北门入禁中。
修文殿的学士会受到皇后的庇护,已是公开的秘密。
我读了檄文,道:三家旧贵,不知变通,遇到新朝,就难免失意。
而五位官员,纯因为失职怨愤。
身为须眉,为了自己的富贵爵禄而胁迫当地军民反抗,不是太残忍了吗?天寰悠然对那些青年道:国家已名正言顺,他们与国家战斗,不符人心。
皇弟南下,乌合之众不过三个月便会瓦解。
然而,这檄文之慷慨流畅,令人欣赏。
可惜这样的人才,不到朕的朝廷来参加科举。
你们要记住这个人,将来只要有可能,朝廷不会杀他。
第二天,天寰驾临未央宫,号令在洛阳巡视的皇太弟即刻南下。
大运河的存在,让进军十分快速。
皇帝还拉出了那痴呆的孩子炎全,驳斥留言,说明南朝废帝活得很健康。
我以皇后和故国主人的名义,隔帘参与朝会,发明文号召江南军民不要盲从。
忙碌半日,天寰去户部过问军费,我回到太极宫。
雨脚歇处,上官先生侯在海棠花旁。
我觉得每次见他都很珍贵。
我拉着他的袖子笑道:先生今日下凡?他说:为了江南叛乱而来。
他们不成大事。
但孙照帮你所藏妙瑾公主,恐怕会被乱者利用,以她名义造反。
夏初,你真不准备向皇帝公开妙瑾的去处?这是我的事情,我不会告诉他。
假妙瑾平乱之后,一定会被杀,我救不了。
但真妙瑾好多年前就隐姓埋名,在敦煌郡安家。
我每年都派人去观察她,她长大后专心慈善,救济孤儿,毫不关心政事。
如果只是因为她是曾经的妙瑾公主就该死,那么皇帝和我都没有颜面。
上官先生笑了,他停了半天,道:你说得对,我本不该问,我小时候亲眼看到父亲被政敌暗杀,尸身躺在庭院花丛,血流满地,情景终生难忘。
可皇家之内,互相残杀层出不穷。
对于浙江的用兵,我有点儿失望。
那群人早有反迹,师兄在江南也有人为他提供各种情报。
可防患于未然,师兄养痛,自有他的目的。
他要是转移在洛阳的兵马,要再试探他的弟弟。
但天下一统,皇帝如此殃及池鱼……记得当年在四川,我对你说北帝什么吗?唉……他笑叹一声,没想到师兄就是他,于是就花去了我们的十年。
我们的十年,大家都老了十岁。
有些记忆,只是我和他的。
我记得那年在青城山的茅屋,他对我纵论天下力量,给了北帝形式乖张,手段残酷八字。
那时候他是隐逸少年,而我是懵懂少女,传说中的北帝,兀自在金色阴影里。
他慢慢地说:斗转星移,十年已过去了。
我的所学都写在册子里,放在太一的书房内。
有了书,孩子留我无用。
我的祖宅,还有些亲戚住着。
终南山的上官别业,我捐献给你建立皇家书院。
我曾经说过,太学以外,全国应多设书院。
为了纪念师傅元石先生,请把它命名为‘元石书院’罢。
我不语,摸了摸宽大裙子下隆起的肚子。
我脱口而出一个疑问:当年我生太一后,先生给我吃的香气药丸是什么?他目光清澈,并不回答,俯身凑近我,蓦然拉起我的手腕。
我看不懂他的表情,暖意从他的身上传递到我的手上。
夏初……他喉咙哑了,夏初啊夏初。
他好像是怜悯我,又好像只是感慨沧桑。
是的,我又怀孕了。
我简明扼要地说。
我最不想瞒先生。
我又说:不知道是男是女,可我想让你给孩子取个名字。
他点点头,放开我的手,侧过脸去,我会去杭州一次。
等明春,孩子该出生了,我会想好一个名字的。
我答应陪你活十年,因为这新的生命,我会再等一段日子。
请你们原谅我的逗留……他说什么请我原谅,明明是我想拖住他,但他要那么说……我心里一堵,先生为何要去杭州?凤兮凤兮,为何去杭州?天寰在远处出现。
上官先生道:这次战役,叛军最后肯定会用杭州城作为末期的防线。
我曾经去过江南,爱杭州之美,清艳秀出,天然绝俗。
画船载入孤山,半湖春色,乃梦中的家。
我不能眼看杭州变成废墟。
君宙好战,沈谧好斗,我不去,杭州会成死城。
而我一个人一匹马就能进入杭州城。
天寰皱眉,我宁愿失去杭州,也不愿失去你。
我正要劝说上官先生,他说:战争才开始,阴谋并不成形,杭州叛乱的将士心不定,才可能听我劝说。
如果战斗开始,大军到达杭州城,他们一定死守城门抵抗。
我一个人去,叛军总不见得大惊小怪地派支军队来对付我。
若只派将领来,我就能利用他。
我从无官职,倒是有名声……他们不会杀我。
不让我去,我也会去。
我不是为了你的皇朝,而是为了我自己的梦。
他说完便离开。
第二日,他果然动身去了杭州。
接下来的秋日里,杭州城被他一个人劝动,守城将士杀死长官,叛军迅速瓦解。
而阿宙率军一直攻击到海上,火烧连营,连克福州、越州。
朝廷在冬季开始的时候平息叛乱。
皇帝此时才对外公布中宫待产的消息,于是祝贺表堆满太极宫。
上官先生一直滞留在苏杭。
天寰命阿宙分十万兵在江南各大州府,准他带其余三万兵到洛阳。
新年之前,天寰寄御诗给洛阳阿宙,以表思念之情。
阿宙不得不凑请入朝。
我身子日益沉重,胎儿常常在里面动。
看来这小胎儿脾气比太一暴多了,日夜都不老实。
和上次一样,神医子翼先生、女医卞夫人都被安置入宫。
元日,天寰第一次带着太一参加百僚朝贺会。
那孩子端丽仪表,优雅举止,慈和态度,瞬间传遍长安。
有一种人,具有磁石般的魔力。
只要认识他,便会喜欢他、惦记他。
太一,便具有这样的天赋。
长安的爆竹声里,雪花飘落。
阿宙、上官先生都是今日到京,而我还未见到他们。
谢夫人做了两件新袍子送给太一、迦叶贺岁。
迦叶一眼就抢了红衣,捏着拳头说:大红最威风。
太一抱着碧色衣裳道:我倒喜碧青,先生总穿青。
谢夫人低声对我说:红色,照例是给皇帝之子的。
我随口道:小孩子家,喜欢便喜欢吧。
他们一个陈王,一个吴王,没什么大分别。
迦叶咬着烤肉串说:五叔回来,我又要回赵王府了。
罗夫人拖着他去睡觉,他不肯走,和太一咬耳朵。
太一点头,小哥俩相视而笑。
等迦叶去了偏殿,太一小心翼翼地靠着我的腹部,家家,它又在踢了。
小生命的孕育,对太一来说是新鲜事。
我摸着他披散的头发,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弟弟。
太一不假思索。
天寰拿着几本奏章过来,问:为何要弟弟?太一说:二叔战死,六叔遇难。
爹爹只剩两个弟弟,七叔又病了。
我这辈也才四个男孩儿。
天寰沉默良久,道:有弟弟,你家家就偏心喜欢弟弟了。
我白了他一眼,皇上胡说。
太一,不论弟弟妹妹,家家都会平等对待你们的。
太一摇头,我才不怕家家偏心,弟弟肯定很胖很可爱。
我都要喜欢他,别说父母了。
他飞速瞟了右手一下。
天寰放下奏折,过来抓住他的手,我最受父皇宠爱。
后来你五叔受宠,父皇跟我说,无论谁得宠,天寰最重要。
你是长子,得到第一份父子爱,他人没得比。
我对太一,就像父皇对我。
太一把头埋在天寰的胸襟里。
我隐约听到马嘶声。
寒气逼人,雪比方才更大了。
第二日清早,天寰照例四更赴朝会。
我送他上朝,听罗夫人来跟我抱怨:迦叶、太一刚才溜掉了,裘皮都不穿。
我笑,许是和太一到附近去玩雪了。
我们正在雪地里说话,上官先生来了。
他裹着一身银狐皮,更显神清而绰约。
我惊喜,忙趋前几步,先生!夏初,小心身子。
他举着灯笼。
先生,你也不顾清晨寒气大,你的腿……他微微一笑,我想看看孩子,也想拜望皇后你。
我指着圆荷捧着的裘皮,陪我找找孩子们,可别把他们冻坏了。
我们走了一会儿,老鸹在枝头叫,上官先生瞧我出了汗,别漏了马厩。
啊,先生说对了。
他们可不是想骑马踏雪?怪不得昨晚鬼鬼祟祟的。
上官先生快步向殿北的马厩走去。
我由惠童扶着。
雪地里轰隆隆几声巨响,孩子连声惨叫,划破了宁静的冬晨。
我的心顿时揪起,使劲儿往前冲。
上官先生丢下灯,扯开狐裘,往前飞跑。
熹微天光中,一匹白马追着一小团滚动的碧色,踏雪怒冲而来。
那是……惠童拉住我,皇后!太一连滚带爬,钻到上官先生身边。
瞬间的功夫,上官先生拉来银狐皮,用身子护住他。
疯狂的玉飞龙从那堆银白上狠狠地践踏而过。
我厉声叫起来,肝胆几乎被活活震碎。
玉飞龙呼啸着从我身边跑过……怎么办?我跌在雪里,急中生智,使尽全部力气长啸了一声。
马头剧烈晃动,它的前蹄在积雪里绊了一下,回首看了看我。
玉飞龙……你是怎么了?我是初夏啊。
这时,一位侍卫的箭头刺穿了马股,玉飞龙狂暴怒立起来,悲鸣号叫。
它飞驰几丈,马身扭曲,折断了自己的马腿。
侍卫们一拥而来,将那马团团围住。
我大喊:别杀它!我挣扎着爬到上官先生身边。
太一哆嗦着掀开狐皮,先生?先生?上官先生双目微合,修长的身体弯曲着。
他温柔而惘然地望了我一眼,铁锈色的血从口中涌出。
我大叫:来人,救命!救命!我扯着上官先生的衣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他抬走。
一张青色的墨纸从他衣裳里掉下来,散落在雪地里。
太一哭叫:迦叶,迦叶……我喘息着,跌跌撞撞地往马厩边去。
太阳初升,白雪里火红的孩子蜷缩着。
我哭着把迦叶抱起来,奔马踩碎了他的脊椎。
孩子的肉体瘫软,骨头发出让人撕心裂肺的脆响,面色青紫。
我叫了他好多声,他模模糊糊地叫我声家家……就在我的怀里断气了。
我不禁泪如雨下。
迦叶,别人都以为他贪吃爱玩,可是他也有自己敏感和渴望。
他从会说话起,从未像太一那样亲热地叫谁一声家家。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
我愧疚而痛苦,继续抱着他。
太一大声哭泣,都是我不好,是我让他陪我来看马的。
马厩一开,玉飞龙就像见了鬼……直踏迦叶……迦叶,迦叶!玉飞龙怎么会如此残暴,失去了常态?我恍惚了半日,发现自己的怀里空了。
太一正在殿外抽噎。
圆荷扶着我到东殿去。
一群人围着御床。
天寰、子翼先生、百年、孙照……上官先生昏迷着,他的脸呈现灰白色,嘴唇青紫。
我叫了一声:先生……他根本不动。
天寰的面容极度阴沉,他眼内的寒意令人锥心。
他轻轻抚摸着上官先生的额头,怎么,有救吗?子翼捻着须髯,陈王年幼,遭马践踏便立刻殒命。
至于上官先生……要看他的造化了。
泪水弄湿了他花白的胡子,皇上,上官先生……心神俱耗大半,他为您军师,谈何容易?我泪眼朦胧,天寰又摸了摸上官先生的脸。
孙照把药灌进去,上官先生吐了出来。
天寰用指头扳开他的牙齿,孙照再喂。
百年道:皇上,五殿下还在雪地里跪着谢罪。
您……天寰的面上忽然闪现一丝薄如刀锋的冷笑,他送的马,他可自行处理。
可死者不能复生,上官先生又还未死,皇太弟有何罪可谢?众人都不敢做声。
我说:还是我去吧。
天寰并不答应,只是专注地望着上官先生。
我肚子里的孩儿猛蹬我一下,我掩住嘴,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我走到屋檐下,阿宙脸色苍白,他似乎积聚着愤怒,但实在无处可以发泄。
马发狂,到底是怎么回事?玉飞龙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发狂?阿宙问我。
我摇头。
惠童说:刚才皇上让人询问太一、罗夫人,还让人捉拿府里跟马入宫的双宝问话。
马儿偶然会有暴烈野性的时候,宫廷内养马的人,也有过被马践踏踢死的意外。
可是玉飞龙是不会无故发狂的。
除了养马的宦官,就是太一最有可能被马伤害。
新年第二日,皇子照惯例穿红色。
红色刺激兽性。
凌晨迷蒙之中,躁狂的玉飞龙看到灯笼里的红色,便直冲而去。
谁知,却是小迦叶替死……太一若意外死亡,至少在十年内,再也没有人能威胁阿宙皇太弟的位置。
可是,玉飞龙乃阿宙所赠,养马的也是他的宦官,此次太一不死,上官先生重伤,天寰他……我望着阿宙。
他是凶手吗?不,他没有必要那么冒险,他绝对不会用跟他出生入死的战马来当凶器的。
这时,天寰也走了出来,他的语气陡然平和,五弟平身吧,烈马失常,不是你所能控制的。
朕不怪罪,你不要自责了。
皇后,你身子重了,节哀顺变吧。
皇上……马。
马正捆在殿后,百年,你领着殿下去。
天寰想了想,皇后若还心疼那匹马,也可以去。
皇上……玉飞龙?我含泪。
他瞅着我和阿宙,漠然地说:你们拿主意。
玉飞龙被侍卫们用铁索绑了,躺倒在小屋的泥地里。
它不断地挣扎着,却无能为力,马口喷着灰白的泡沫。
它的疯狂劲已经过去了,马眼虽然充血,但回复了素日的棕黑。
阿宙盘腿坐在马头边,把马的脑袋放在他的大腿上,抚摸着马的鬃毛。
泪水从他的凤目里淌下来。
我也泪流满面。
从四川相识,经历了多少风雨战争,它竟然在太平里倒下了。
小虾不哭。
它是我的马,你为何哭?阿宙用袍角擦去马眼里滚出的泪珠。
他仰起脸,笑颜光艳,如雨中芙蓉,玉飞龙,你也不许哭。
记得我第一次带你上战场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吗?我说:元君宙是一个男孩子,你是一匹小公马。
男儿到死心如铁。
上了战场,就算我要死,你要跟我分别了,你也不许哭。
我呜咽。
阿宙望着冬日冷冰冰的阳光,叹息道:我太傻了,想不到戎马十多年,我们会在这里分别。
我以为把你留在皇宫,就可以让你免遭屠杀。
我忘了,皇宫里就是变着法子杀人……我走过去,用帕子抹着玉飞龙满是血沫的马槽。
阿宙抽出了剑,对我道:小虾,你出去吧。
阿宙……出去!我扶着门出来。
惠童搀住我。
我瞧了一眼白帕子,血沫里夹杂着细细的紫色草粒。
只听哐当一声,马嘶叫了一声。
死寂之后,阿宙走出来。
我哭,惠童也哭。
阿宙抖落白袍上的血,说:我该回府了。
请把马的骨肉送到我府。
正殿内,几位重臣大将都在廊下,皇帝隔着帘子与他们说话:天降大祸,朕痛失陈王。
卿等要求,朕无法准奏。
此马乃皇太弟爱马,跟他出生入死多年。
皇弟将它送给吴王,从未有异。
方才内侍报朕,管马的宦官已因恐惧而自杀。
马厩内只有隔夜的麦草,经人检查,也无异样。
皇太弟乃朕抚养成人,朕最钟爱。
他有功于社稷,有勋于皇室,因此朕才把他立为东宫。
兄弟何尝起疑?卿等先回去吧。
自杀?我捏捏手绢。
谢如雅猛地抬头,皇上,此事乃冲着皇子来的,绝非偶然。
臣万死,再请皇上速查彻查,以觉奸人之谋。
此马乃赵王坐骑,养马的是赵府家奴。
若无罪,又为何急于自杀?杜昭维冷静的说:谢尚书,事态尚模糊,我等不应危言耸听,动摇东宫。
一切听皇上的圣意。
谢如雅还要说话,崔僧固打断女婿:谢如雅狂妄!皇上乃有道明君,岂是你黄口小儿能臧否?退下!他率先叩首,皇上,臣等告退。
我进入帘内,把那块手帕交给天寰。
他对着光线看了看,道:此草给兽吃了能导致幻觉,给人吃了能致人癫狂。
有人下药无疑……我现在不是大动的时候。
我们到殿内。
天寰捏起上官先生的手。
圆荷跪着递来一张青色的纸,皇后……这是上官先生早晨放在衣服里的,上面写了三个楷字:元浩晴。
谁是元浩晴?我糊涂了。
天寰长叹,道:不是你让他给孩子取名字吗?皓晴,皓晴。
好生之德,天道浩荡。
我终于明白了,上官先生的理想,便是一片晴天下的天下。
天寰把脸靠近上官先生,眸子里泪光莹然,他低沉地说:凤兮凤兮,听你的,孩子就叫皓晴。
你只想要出山十年,是我们没有放你走。
我知你这次去江南,就选了一个隐遁的佳地。
但为了皓晴,你回来了。
我当初劝元石先生收你为徒弟,既是为了让你当‘士’,也是为了让你被我所用。
十年来,你一次次襄赞谋划,一次次地分忧解难。
你在我这里,除了让你为‘士’飞翔,就一无所取,别无所求。
我不是不知道你借酒消愁,不是不知道你长夜难眠,不是不知道你对我有所失望……上官先生绝美的脸庞微动,似乎不胜痛楚。
我的肚子阵阵抽痛,弯下了腰。
天寰继续说:最初在青城山,就是你救了夏初。
你为了保住她的性命,居然用自己的鲜血熬成药丸送给她吃……产后的往事,在我的脑海中飞过……我恍然大悟。
我啊了一声。
天寰转身抱紧我。
胎儿就要出来了……我……天寰这一天发生了太多,我不能再熬了。
元月三日凌晨,我从分娩的疲惫里清醒过来。
太一抱着个婴儿给我瞧,家家,是个弟弟。
罗夫人道:相面的说皇后宜男,果然再生皇子。
小皇子虽早产,但个头不小。
她在我耳边说,皇后,小皇子的手脚齐全,相貌和皇上婴儿时一模一样。
我稍微抬头,红脸的小皓晴实在像他父亲。
太一亲吻着弟弟的小手,又亲亲他的鼻子。
婴孩的小嘴一动,大哭起来。
哭声之响亮,前所未闻,好像责怪父皇无暇顾及他。
天寰捏着上官先生的手,陪伴他三天三夜。
我不知道天寰还对上官先生说了什么,但他留住了上官先生。
皇太弟元君宙从那天起就称病不出门,把自己封闭在王府之内。
而皇帝派长孙乾老将军的次子长孙平到洛阳去代管军政。
阿宙的长史沈谧,无论在长安还是洛阳,突然失去踪影。
春水涨起的时候,天寰和我陪着康复中的上官先生去踏青。
上官先生苏醒后,对我们总是微微地笑。
他很少说话,也从不提过去的事情。
白鹿原上,孤烟渺渺,远树芊芊。
竹椅上的青凤先生,安详地闻着春的气息。
他似明澈物外,又似神思澡雪。
他背后的天寰,玄色布衫,宛如水镜。
好像一切又回到相逢的起点,但到底不同。
苍穹里,凤与大鹏,已结伴过云。
一架马车候在夕阳里,孙照对上官先生抱拳。
上官先生没有看我,只望了天寰一眼。
朋友之相处,难免一散。
与其让我为帝,正式和你分别,不如像现在这样,我为东方,你是上官,我们随意在旅途风景里告别。
你在江南的隐遁地,我不会跟任何一个人说。
我们之前能一起俯仰在宇宙之中,相从在天地之间,我们就该满足了。
今后无论再发生什么事,你只是林中的青凤,再不要坠入庙堂战场。
凤兮凤兮,我绝不要再见你。
天寰把他抱上马车,说话时始终注视着他的眼睛。
上官先生沉默,但同样凝视着他。
我对上官先生一拜,先生,你所托付的,我都记住了。
轶,请珍重。
上官先生的眼里清泪盈盈,他笑了,师兄,夏初,上官轶就此永别。
他放下车帘。
他曾为人生,曾为人死,总该有闲山一片,安度余生。
天寰的人影萧索,他眼中的水光映着夕阳。
许久,他才缓缓抬手,笑了声,叩了叩车。
孙照扬鞭,马车疾驰而去。
先生终于走了。
凤归尘世之外。
青山在万景之外,落日照五陵之西。
其实,何止朋友同僚?父母骨肉、情人爱侣的相处,都像是结伴走人间的一段旅途,总会有离别的时刻,也不该强求长短。
临别能一笑,缘分已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