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春雨淅淅沥沥,纵横着经纬之网。
帷幕里闪过一束冷光,预示夏天即将到来,春天正被雨点一点一滴地泯灭。
元君宙已离开皇陵。
洛阳大军通行无阻,所用皆原太尉府虎符。
阿宙……不,现在只能称呼他为元君宙了。
元君宙虽然交出皇储位,但还是最高军事长官。
若是他统帅大军进逼长安,他志在夺宫,是几乎可以确凿的了。
我脱下簪环,伏在庆前说:元君宙曾拥有星图,我是到南军大营路上时才知道的。
我劝过他。
后来我去邺城找你之前,亲眼看见他将星图烧毁。
天寰注视着床帐上的流苏,谢谢你说出来了。
他离开皇陵,只是他夺取他最想要的东西的第一步。
我贴着天寰的耳朵说:皇家要立刻出击乱军吗?擅囚朝廷命官,擅朝首都进军,都是死罪。
若不怕民间兄弟戈矛自相残杀的评论,就该速战速决,以绝后患。
天寰不置可否,问我:他最想要的是什么,知道吗?他自问自答:你。
目光直逼我,似有千言万语未吐。
我垂下头.天寰……他疲惫地摇头,对我一笑,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来,你听我说……他说了许久,我捏住被子里他冰凉的手。
子翼先生跪在我背后,皇后?天寰松开我的手,去吧,光华。
这个宫属于你,全凭你做主。
太一抱着浩晴在角落里靠着。
浩晴睡得香,太一泪眼蒙眬。
这所宫,只能听命于我一个人了。
我抑制住惶惑,把纷乱的思绪梳理清晰。
我示意罗夫人将浩晴抱走,对太一说:跟我来。
太一急切地问:母后?我……天有命,你不需要问!我严厉地说。
我把他带到太极宫皇帝的书案前,平静地打开一个个盒子,把皇帝所用的玉玺印绶放到他的手下。
我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尽责地告诉他:这个……是镇国之宝。
这个,是你父皇的私印。
这个……太一记性极好,我只说了一遍,他就记住了。
好,既然记住了,就要学会怎么用。
你试一次给我看。
我去赵王府的晚上,你父皇交给你的手卷,你打开盖上玉玺。
太一从袖子里取出手卷。
他稳重地将玉玺印上泥,重重地压在卷尾,红色异常鲜艳明晰。
我顿生酸楚。
太一的眼泪夺眶而出,母后?我用手擦去他的眼泪,太一你哭,我也会哭。
可现在不是我们哭的时候,我们必须做许多事。
你父皇第一次用玉玺时和你差不多大,当时国家的内忧外患是无法想象的。
但他熬过来了。
人长大了,就必须开始熬。
太一,天快亮了,我们上朝去。
皇上养病期间,由太子监国,皇后参决。
父皇病重,儿臣心忧如焚,就不可以免朝一日?太一问。
国不可一日无君。
这是我和你父皇的命令。
晨钟在禁中响起,我和太一面对着不知所措的群臣。
御座空着,我陪着太子坐在稍下面的位子。
面对众人,我泰然自若地说:皇上因旧伤复发,不得不歇息数日。
太子有孝心,能理事,因此可充监国。
皇太子以嫡长子代行君职,诸位有何意见?没有人敢发表意见。
天寰已临朝二十多年,人们习惯了他在御座之上。
当他不在时,即使老谋深算的大臣,也会有面临天裂的惶恐脸色。
太一于外人面前表情静谧,居然看不出喜怒哀乐。
臣听闻洛阳有兵变,请朝廷速派兵镇压。
赵王到底在何处?朝廷需要着人查实。
庭内喧哗,众人窃窃私语。
太一对侍卫抬手。
侍卫们一起用金戟敲打地面,顿时安静下来。
太一安详地说:洛阳军队都是统一的功臣,只是受了虎符命令的正常调动而已,大家可安心,不用为流言所惑。
他们到了长安附近,朝廷就会派人安置。
五叔乃父皇爱弟,既然是食朝廷俸禄之臣,就会安守职分。
你们不用胡思乱想。
他命宦官宣读了皇帝手诏。
这是一份太子宫官员的任命名单,几乎把朝廷有所盼遇者、实权在握者囊括殆尽。
几十位官员闻名在列,跪成几排。
太一道:此诏乃父皇亲笔任命,诸位请起来。
官员们起来。
太一理好衣裳,走下台阶,向他们低头拱手。
众人大惊失色。
太一抬起头,眸子亮如明星,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滑过。
他把每个人的名字和官名都重复了一遍,而后庄重地说:诸位既乃朝廷重臣,兼东宫官员,乃孤之师友。
望同心协力,共保朝纲。
孤念一人,记一人。
有生之年,此份不忘。
官员们被他真诚的目光所触,无不感动。
太一回到座位上,照例处理日常事务。
我没有再插过一句话,他也没有再回头看我一次。
只是我们母子的约定。
朝会结束,太一有师傅崔僧固陪同,前往各官署视察。
按照我的吩咐,老朱和八名侍卫必须保护太子,做到形影不离。
太一脸上的祥和表情,因为他温睦的笑容加深了。
他离我远时,我都不敢相信他就是我十二岁的儿子。
我单独召见了长孙老将军。
老将军大约彻夜未眠,但他方才在朝堂上未发一言。
国公侄子在洛阳军,自然最知道现在的情况。
隐瞒得了众人,如何隐瞒国公?皇上还不愿下旨对乱军显诛的原因,国共知否?长孙乾长跪在我面前,皇后,臣知道。
但洛阳乱军,来者不善。
皇上龙体违和,他们就这样,是不是为了拥戴赵王继位?皇上随爱念赵王,若赵王兴兵作乱,臣请皇上大义灭亲。
皇上虽怜惜老臣家,但老臣既然在漠北送上一个儿子,此刻怎会再吝惜又送上一子?不过做出此等大事。
请皇后明察。
长安现在为老臣和白孝延将军共守,老臣五万,白将军五万,还有御林军三万,直接由皇上掌握。
长安附近,还有两大军营,共十万兵马。
四路人马,都由皇上所选拔的信赖之人为首。
但老臣有句话提醒:只要有一路秘密接应叛军,则天下之局迷乱矣。
我朝他深深一拜,国公,皇上深知您的忠诚,之所以方才东宫名单上没有您,不是因为将军年老,而是想让将军担当大任却不受注意。
请您为孺子牛,以兵权竭力保护太子宫。
这是皇上给您的旨意。
您只可看一遍,然后换我。
到时您的一臂之力,不可或缺。
长孙将军从青少年起就是厚重寡言之人。
对于他保守秘密,我有充分的信心。
送走长孙将军,谢如雅求见。
我将他宣到书房,他与我对视,就明了局势。
他劝我说:姐姐,元君宙反迹显露。
你不可再念昔日,姑息宽免。
武将我不能管,但我和岳父都绝对忠于太子,我们能控制大部分文官。
现出了杜昭维所领的京兆府和吏部,其余中央和地方之官,兵器、粮草、金钱各库都控制在我们手中。
姐姐有没有注意到,今日杜昭维以妻子难产为由,并为上朝。
别忘了,他妻子乃元君宙胞妹,他又是从太尉府长吏起步的。
要是他暧昧不明,应当机立断,解除他的职务。
杜昭维三十多岁就到了这个官位上,宰相之位指日可待,他没有理由参与叛乱。
谢如雅目前的威信,并不如北朝大族出身、联姻帝室的杜昭维。
今日凌晨,皇帝令御林军看管五王、七王府第。
连新近开府的六王子元如意也被下令不得出府,不得接见宾客。
杜昭维作为兆府尹府丑.一定有所察觉。
这种关头,他只能自动避嫌,以示清白。
我沉思至此,道:你岳父为百官之首,你与杜昭维并肩为臣。
若解除他的职务.京兆府吏部群龙无首,会人心惶惶。
我自有计较。
你替我密切注意百官动向。
你本可随意见我,但这种时刻,你频频见我,反引入怀疑。
可让崔惜宁不时入宫,将你的报告传递给我。
谢如雅凝视着我,姐姐?我不要紧。
如雅……你我都好自为之。
书房外,惠童神色凄楚。
我把他叫到树下,惠童,你是皇上老友之子。
宦官是不能干预朝政的,他只能将你放在我身边侍奉。
你跟着我十多年了,然而内外潮起,我担心你在新旧主子之间为难。
今夜你就去长乐宫吧。
没有我的召唤,不要再回来。
皇后,皇上要杀五殿下了吗?殿下已交出储位,重新来夺,理由何在?洛阳的军变,兴许只是沈谧之流所为。
沈谧像是幕后的推手。
可是,阿宙是自己离开皇陵的,他百口莫辩。
我苦笑,惠童,皇上何尝会枉杀弟弟?你此刻动身,莫要迟疑!暮云凝碧。
跪在床前已半日的子翼先生退出帘幕。
我俯身去看天寰,他并不像从前重病时的样子,只是显得疲倦至极。
子翼先生对我低声道:皇后……老朽无能。
天将巨变,宜早做准备。
天将变了吗?让子翼先生老泪纵横,皇帝真是病入膏育了?他是为了皇帝所哭,还是为了我哭?我又是谁呢?我是一个未满三十岁的女人,我是偏离了最初梦想的夏初,我是传奇的水里磨出来的石头,我是海棠花影环绕的宫里唯一的女主人。
他若去了,我还是我。
我愕然地想:既然失去他,我还是我自己,为何我绝望到不敢再呼吸?虽然冰凉的水浸没了我的心头,但我还活着,我只能伸出头呼吸。
我的声调和缓,先生的表情,就等于观察皇上龙体的刻漏 。
请您暂且回家。
为了我,求您谈笑如常。
我递给他手巾。
金盆内水寒刺骨,每跟手指都连着心地痛。
我到了天衰的身边,他还睡着。
我不叫宫人点灯,只用手指轻轻地触过他的每道轮廓。
他的样子,我早就记在心中。
现在的每一次触摸,都刻在我的灵魂深处。
他不再是让我等待的皇帝,而是我触手可及的男人。
我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是喜是悲。
我命令百年:非但太极宫内需要严密防备,且全宫都必须严格监视上下人等。
张公公那里,我已布置。
你是万岁心腹,任何送给我和皇上、太子的书信,物品,你都需要再次检查,才可传进来。
百年嘴唇一动,才说:遵命。
皇帝临危,孤儿寡母,不能不事先提防。
在太极宫前后殿的帘幕内,有几十个穿着宫女服装的卫士隐蔽。
他们都是皇帝亲征时所带的贴身卫士。
每一个人,我都与之握过手。
兵变是因为星图所指的天象。
皇帝驾崩,敦煌星图上不可能不显示出来。
现在的问题是:阿宙到底扮演了一个怎么样的角色?我不带任何感情地回忆在赵府的会面,他不必告诉我枣子的来处,也不必跟我直说他想要借机出城。
在皇帝的眼中,阿宙与谋反脱不了干系。
可是,他为何还有我相信他?我怎么还能相信他呢?天寰对我并没有责备,已是绝大的信赖。
有些话,我不便开口。
天寰醒来。
我端着粥,轻轻吹凉,要为他吃。
他靠在被子问:你和孩子们吃过了吗?我只能笑着说:你用了,我们再用。
他一口口地吃着,几乎不加咀嚼,不一会儿便将粥吃完。
我望着空碗,心就像空了一样。
百年作为内宫第一心腹,获准在皇帝的耳边拆信汇报。
天寰说:军国大事,不用回避皇后。
百年称是。
洛阳乱军已到城外百里,按兵不动,就地扎营。
营内自带粮草,未见五王踪影,有类似沈谧的道士一名。
天寰一笑,他们在等。
他轻蔑而淡淡地说,等朕归天。
百年咬牙不吭声。
宦官不可干预朝政,他没忘。
天寰毫无血色的脸上布满了晶莹细密的汗珠。
他睡了下来,我给他盖好被子。
他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没有人,也没有物。
百年?天寰说得极慢极清晰,传朕旨意:先帝之妃杨夫人素日有所不谨。
朕因循先帝雅意,曲意包容至今。
然恐日后再有丑声,为元氏计,特赐杨夫人到兰若寺忏悔,而后自裁。
我吸了口冷气。
杨夫人不谨……与宦官有私……天寰早就知道!赐死杨夫人,等于弃绝了阿宙。
我眼皮极重,眼泪已干,说:赐死杨氏,我唯恐尚在京的杜驸马、七王不自安。
天寰的安排,何尝不是为了我们?但有的话,不便说,还是要说。
女人既然要快活,就不能怕死。
你为她也费了不少心思……对她仁至义尽了。
我还要说话,天寰道:我此刻不除她,将来就无人能除她。
我杀人多,再记一个在我名下也无所谓。
自从她回掖庭,你就同情她。
须知这样的女人最会伪装。
她活了四十多年,应该装够了。
他冷笑,还想等什么?他的口气刻薄,眼中的光芒不定,令人胆颤。
我走出太极宫,漫天的星星压着天幕,浓黑色调,令人喘不过气来。
我对圆荷吩咐:跟着百年去送杨夫人。
记得她是先帝之妃,要恭敬送行。
我好像听到兰若寺诵经的声音。
这是讲究轮回的时代,宣扬人们视死如归。
但死了,是否还有灵魂?此生所爱和所恨,茫茫人海,何处再去寻觅?天光发白,圆荷回来了。
她告诉我,杨夫人没有哀求,没有哭泣。
她绾着几十年前流行的高髻.穿着条年代久远的石榴裙。
她拒绝去佛堂忏悔,要求去传说中存放仕女图的地方。
善静尼姑允许了。
杨夫人的结局,好像是对文成帝的讽刺。
在那间收集了文成帝九百九十九位丽人图的屋子里,杨夫人自缢身亡。
她才是文成帝的第一千位美女,而不是我的母亲。
文成帝时代轻薄的丝绸、奢靡的服饰成了她的陪葬。
曾经以美丽受宠于北朝巅峰时期的女子,需要忏悔什么呢?忏悔青年守寡后的寂寞?惭愧为了欲望的野心?女人的一生,其实没什么可以忏悔的。
好女人,坏女人,他人自可评说。
清晨,我叫醒太一,我每日陪着太一上朝,经常不可避免地陷入恍惚。
第五日,等我们上朝回来,桌上多出来一个锦缎衬底的盒子。
七王府被严格控制,但擅长针线的七王妃还是为孩子做了顶帽子。
以前她还写信来拜祝皇子健康,这次居然没有一个字了。
事到如今,她有为难,不如不写吧。
天寰的病情日日加重,他好像费尽了心神。
洛阳的那几万军奇妙地和朝廷对峙着.朝廷不过问,他们没动静。
我怀疑长安城内外有大将会叛变接应,但四路大军,没有任何大将有一点儿异动。
杨夫人死,杜昭维马上请求解除职务。
我没有理睬,直接退回奏折。
但他从此不再到公府。
连日阴云密布,忽一日又化成雨丝紧密。
天寰终于从昏迷中醒来,他躺着听太一向他汇报朝局。
太一一边故作轻松地说着,一边带着笑。
他捏着父皇的手。
天寰日渐消瘦,手指更显细长,手上的皮肤苍白,仿佛从未遇到过阳光。
我痴痴地注视着他的手,不得不强迫自己装过头去。
等只剩下我们的时候,天寰问:你看过北海妹妹的新生儿子吗?我摇头。
天寰说:代我去看看。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入夜前,把杜昭维带到这里来。
我眼皮一跳,天寰?一声闷雷,天寰道:你们上朝的时候,探子来报,元君宙现就在乱军之中,已朝长安来了。
他隐匿至今,还有什么可说的?长安城内,确实潜伏有别的奸臣。
一切按照我们商量的办吧。
我低下头,发现他的手指烦躁不安地颤抖着。
这双手给我太多的记忆。
现在,可能是它们最后一次打开绳结了。
它们显得慌乱,因为它们要夺取的是亲手抱养的弟弟的生命。
我跪在床头,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皇上……他优雅地抬起头,算起来,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林子里。
天正下着雨,和今天一样。
我放了你,给弟弟一个机会。
今天,我不会再给他机会。
我不许你 给他机会。
不然,我不会再放过你。
他把最狠厉的话,用最柔和的语调说出来。
他的眸子好像洞察一切。
蔑视死亡的微笑,让他的面庞散发出一种更迷人的光芒。
他道:把太一叫来……还是晌午,长安城里就起了大风。
磅礴的风雨卷起满地的落花,遍地都是英雄红泪。
我拉着宝玥对杜昭维说:宝玥,你知道宫廷的阴险可怕,但我问你一句话,如果把你嫁给太一为妻,你愿意进宫吗?宝玥跪下,我愿意。
我和太一弟弟在一起,什么都不怕。
天塌下来,我头一个顶上去。
杜昭维脸色变了,宝玥?宝玥含泪对父亲磕头致歉,却不见女孩儿的倔犟之色。
我道:这样便好了。
昭维,你还顾虑什么?随我面见圣上吧。
没有到入夜的时辰,长安已完全陷入漆黑。
家家户户都像在鬼府里一般,远山荒岭上狼嚎阵阵。
宫门的石臼被推开,雨中的殿堂灯火通明。
疾风里的马蹄声,就像一阵阵鼓声。
我和太一登临未央宫,召集全体大臣。
我环顾众人,大声说:从现在开始,城内外四路大军的虎符印玺全都应收归国家。
皇上不豫,全军都应戒备,防止任何不轨奸谋。
剥夺元君宙的太尉称呼。
特任命长孙乾为新任太尉,各将帅都听取他的命令。
有违者立刻处斩!听说元君宙正向长安推进,他到底是何居心?太子当国以来,可有失德之处?若有人想取而代之,天将厌之!话音刚落,杜昭维、崔僧固、谢如雅、长孙乾等人一起陪同皇帝入朝。
天寰卧在肩舆上,身披明黄龙袍。
群臣多日不见天寰,危难中再见天颜高呼万岁,有人顿时哭泣起来。
禁卫官登殿报信:报……洛阳军到达南门外,军士们号称要拥戴赵王继位。
不一会儿,另一禁卫官报告:报……城南白孝延将军已打开城门,迎接赵王入城。
朝廷派小的去收取虎符,白将军闭营不开,小的只好回来。
啊,想不到是白孝延!他受到皇帝的恩惠,竟然反戈,与沈谧勾结。
怪不得其他三路军的虎符都上缴,只有他的迟迟未来。
我身体一晃,长孙将军道:老臣立刻上马迎战。
长安城马上便要成为战场。
这会是百年以来,长安首都的第一场大战。
我呵斥面无人色群臣,不要慌张,皇上还在,且听处分。
只听天寰兀自低沉地笑道:哦……是他啊。
朕待此人不薄。
非要封王当太尉才能满足?天寰使劲力气坐起来,向太一招手。
太一跑过去,扶住父皇。
天寰的背部全被汗水湿透,但他依然靠着意志支撑着病骨。
群臣仰望着他,鸦雀无声。
他喘息数次,才含笑道:朕方才在太极宫内,已托付太子于诸重臣。
沈谧等贼拥戴皇弟,不过是篡位借口。
帝星有变,朕自知沉疴难起,当急流勇退,传徳避灾。
朕有太子,仁孝睿明。
朕决定此刻就退位,卿等都可以见证。
如此,他们进军还有什么名义?群臣大哭,有进言阻止者,天寰摆手,朕意已决,不必再说。
我下跪,大声道:万岁圣明!他把龙袍披在太一的身上,皇上,好好做这个位子,下面这些人是朕的忠臣,朕把他们和江山都交给你了。
群臣泪如雨下。
崔僧固等人零头下跪,三呼万岁。
太一泪流满面地说:臣以身代亲,于心不忍。
但上皇之言,儿臣永远铭刻在心。
天寰体力不支,向我点头。
我走到台阶前,新皇帝既然继位,名分已定。
叛军出师无名,我等众志成城,他们自然瓦解。
皇上顾命大臣,为尚书崔僧固、太尉长孙乾、吏部尚书杜昭维、户部尚书谢如雅,还有一个为御林军新帅骠骑大将军赵中平。
众人从未听说还有骠骑将军赵中平,因此都讶然太太。
有位全副武装的青年将军噔噔上殿,他蓝眸耀眼,铠甲鲜明,只是发冠下并无头发。
赵显?有人已认出他。
两年不见,赵显这枚棋子,终于被亮了出来。
他成为历史上少有的僧人将军。
他的威风被僧侣生活包裹起来,内敛了不少。
他既是大将,也是和尚中平。
显字被皇帝去掉,换成了中平。
赵中平跪下,御林军即刻出发城南。
白军有一半是臣旧部,臣有信心平息骚乱。
天寰说:朕赐你尚方宝剑,所有反贼,就地可斩。
即使是亲王,既然谋反,不必再带回宫。
太一把将军印交给他,祝将军马到成功。
我对长孙将军说:老将军安圣旨上的办法,环卫宫城就行了。
让年轻人去攻吧。
天寰一阵咳嗽,他用手绢挡住口鼻中的血丝。
我忙扶着他进入内殿。
我捏着天寰的手。
他说:没关系……我只是太累了而已。
天寰皱眉。
我觉得不可思议。
这时,皇宫一侧有鼓声阵阵。
那是刑部门外的鼓,平日鲜有人打,更不要说今天了。
天寰浑身冷汗,神医给他喂了些药。
我命内侍们将太上皇送回太极宫。
刑部尚书跑到正殿后面来见我,皇后……是七王妃敲鼓,她说自己是女流,不见大臣,有话对您说。
臣以命人将王妃送到宫门口了……您看?她为何敲鼓?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隐情?我说:我去。
我批起蓑衣,在御林军的护卫下骑马到达宫门。
七王妃跪在门口,皇后?我拉着她进入执勤卫士的房屋。
她哭道:皇后,我终于出府来见到你了。
实际上,五殿下并未谋反。
为何这样兴师动众地置他于死地?五殿下去乱军,乃机密行事。
虽然他告知七王底细,但七王不敢直接上奏。
我们三次给皇上皇后送信,都没有结果。
我把五殿下的信放在盒子里,当成我送帽子的贺札,还是没有音信。
请问,这是皇后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我一时茫然,以为他遭遇突变,语无伦次,说:元君宙谋反到如此地步,我都不能救他了。
她坐起来,五王离京时见了七王。
他对七王说,隐约觉得洛阳旧部情绪激变,将士们写信要他不放弃皇太弟的位子。
他怀疑是沈谧重新出现了,但此时他没有证据,如果报告皇家,就会打草惊蛇,还会连累他的部将们。
所以他想出城,一旦有变,可以及时去阻止。
但后来情况有了变化。
为了不引起注意,五王千方百计地给受冷落的七王送来一封密信,说是沈谧似乎与城内某帅勾结,但沈谧隐讳颇深,只说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来开门。
他觉定开门时,一句杀死沈谧和逆贼,将他们的首级送到皇帝面前谢罪。
他求七王预先告诉皇后,做到心内有底。
我们被阻止出入府第,公开奏章会置乱军中的五王与危险境地。
因此,只能写密信告诉皇帝皇后。
信石沉大海……皇后究竟知道吗?七王虽然染病隐退,但不愿见到兄弟再折。
今天门口的士兵被调开不少,我才设法乔装出府。
我现在不知道该相信谁……信,我从没有看到过。
是皇帝对我有意隐瞒?那么他是决意要元君宙死了?可是,并不是那样。
我坐下来,仔细回想。
城南好像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赵显和阿宙的部队遭遇,不该如此平静。
莫非……我想起阿宙说要我相信他时的眼神。
莫非他真的不惜以自己的名节、生命为诱饵,为社稷除奸,为我们母子解忧?须知沈谧握有星图,且与城内主帅勾结。
如阿宙不杀他们,天寰不及时退位,不早早安排好赵显,皇帝驾崩后,鹿死谁手,确实难说。
我究竟何去何从?此时就算阿宙抛出两人首级,也可被赵显视作叛军大势已去的妥协。
皇帝的意思——不用带他们回宫,就地可斩。
阿宙就地被斩……我迅速拿出怀里的皇后金印,对一个侍卫吩咐道:快去!如果南营门开,没有和赵显大军开站,加入之前五王已斩了沈、白二人头颅,我命赵显不得杀五王,送他到宫门来。
那侍卫离开,七王妃眼睛一亮,皇后,他们也许拿走了锦缎衬里我的贺札。
但帽子里面,我才藏着五王前些天送来的信的原稿。
本来是块破布片,我便缝在帽子里了。
以免将来没有对证。
我对圆荷说:取帽子来,并且问一句百年,有没有藏信过?前方战事有了结果,我就回宫。
我走回正殿,坐在太一身后的帘幕里。
群臣安静地坐着,几乎没有人敢出声。
太一稳如泰山,好像比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还见过世面。
天寰的那件龙袍在他身上显得太大了。
可他披着龙袍好像镀金的佛像一般,高贵庄严,豪不可笑。
圆荷取来帽子。
我扯开帽里,果然有块布,真是阿宙的手迹。
我匆匆一读,心神为之紊。
乱。
在十天之前,他就那样告诉我们他的计划。
看来,他根本就不想篡位。
哪有提前就把城内里应外合的消息告诉对手的篡位者呢?可是,现在只能等待赵显的消息了。
我把太一叫到帷幕里,背对大臣们,把自己身上所戴的黄金团龙、黄金团凤挂在他的脖子上,对他细细嘱咐。
他听得认真。
我把唇贴近他的脖子,好孩子,你当皇帝了。
我只是太后,不再是皇后了。
过几年,新的皇后就来了。
她和你一起长大,亲密无间。
她会比我做的更好。
约过了半个时辰,报告传来:赵显已带赵王到宫门。
洛阳乱军,白军大营,都放下武器。
群臣喧哗。
虽然欣喜万分,但不知道究竟怎么那么快就有了胜利的时刻。
我的侍卫把金印还给我,一切如皇后所料。
赵将军到达时,赵王已斩杀沈白二人。
他一番训话,说服了白营大军,真相。
两军将士要么拥护赵王本人,要么拥护皇帝,因此开门投降。
我闭上眼睛,心潮澎湃。
我走到台阶之前对皇帝说:赵王之事,需仔细审理,不能随意处置。
大家还未反应过来,罗夫人来到了未央殿。
他躬身,太上皇后,太上皇请您、赵王入太极宫。
我处殿。
阿宙被侍卫们押送着,他被反绑双手,挺立在细雨中。
他的凤眼里桃花盛开。
那时节,雨打在他眼里,花开在我心里。
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是多么美好单纯。
但我们也没有这许多故事了。
我叹息了一声,只是感慨,而非后悔。
我既然是女人,我一生都不忏悔。
十多年了,那么些纷纷扰扰,终于到了彻底了结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