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红日东升后,我的梦就醒了。
而我的天寰,他一个人留在醉中。
我迎来了新的一天,而不是新的一生。
太上皇驾崩,山河同悲。
葬礼的细节,对我而言是混沌的。
很多年后,我记忆犹新的是:当人们按照鲜卑的习俗在太极宫前烧毁皇帝的旧衣时,那只垂老的大黑鸽子飞入了熊熊的烈火中。
我并没有死。
天寰赐给我的酒,含有淡淡的桂花香。
桂花,原来只是他留给我余生的毒。
天寰走了,鸳鸯失伴。
两个人的宫,变成了我一个人的宫。
我已死过一次。
我只能活着,坚守住一个人的宫。
我记得他说,他若醒了,就一定来找我。
我相信他的诺言,我要等。
天寰一生画了许多图,但他没有给我留下一张他的肖像。
我只能在清晨傍晚,在花鸟山川里怀念他的音容笑貌。
天寰一生攻占了许多城池,但他没有给自己造一座皇陵。
他所栖息的地方,还有他的父母。
我不可能同那些痴情的鳏男寡女那样,我只对他一个人倾诉心情。
我只能在星空里寻找他的位置。
我再也没有找到过那支南朝带来、属于皇后的玉燕簪。
我想,也许是我把它丢在梦里了,也许是天寰藏好了它,作为来生寻找我的记号。
新帝太一的年号为至德。
他是个励精图治的仁君,正如我和他父亲所期望的那样。
天寰去世后的第四年,杜宝玥被册封为皇后。
这两个孩子,是皇家里少有的青梅竹马的恋人。
新皇后宝玥搬进太极宫。
身为太后的我,就搬到了椒房殿。
太一满了十六岁,我不再陪他上朝。
我住在椒房殿里,并不寂寞。
我有书为伴,有茶为友。
惠童、圆荷始终在我左右。
太一最喜爱的事情,就是坐在椒房殿前让我听他抚琴。
宝玥则是一个从不见怒容的静好女子。
她的母亲,永远生活在童年里。
于是她把我当成另一个能懂她的母亲。
崔惜宁子女成群,但常来和我闲聊家常。
七王去世之后,七王妃便成了我的女伴。
善静尼姑、罗夫人都上了年纪,我爱听她们唠叨往事。
谢夫人在宝玥入宫后,坚决回到江南去。
她说她想念着我的老师谢渊,只愿让他看到她的老态。
我再也没有梦见过天寰,也没有梦见过苍狼星。
我倒是偶尔梦见我的父母,梦见与我远隔千里的浩晴。
有趣的是在我的梦里,浩晴始终只有两岁。
他有个小酒窝,雪白的小脸上带着顽皮的笑。
浩晴是天寰和我送给阿宙的孩子。
我对他的关怀,不能夺去阿宙的抚养之功。
百年经常会写信来告诉我浩晴的情况。
他忠心耿耿地守护着这个小主人。
他曾经是宫廷里的枢密宦官,但现在会陪着小主人去采摘果实,去游玩风景。
我把天寰的遗物都带到椒房殿来,我不想让新的皇帝皇后生活在我们的阴影里。
不同的时代造就不同的人,他们何必与我们一样?他们甚至可以做得更好。
我把一切都布置成天寰活着时差不多的样子。
虽然我没有看到他变老,但我想象着他和我一起老去。
他的琵琶,他的砚台,他的玉带,我都会亲自去擦,直到纤尘不染。
有风雨的夜晚,不论多么寒冷,我都会披起衣服,到殿外去看那棵桂花树。
每当桂月白露,天光翠合,我便靠在树下,吹着野王笛,观花絮随风。
桂花树一年年长大。
逢天寰的生日忌辰,我就在树下自斟自饮一杯桂花酒。
酒越陈,香越是醇厚。
几度春风吹世换,千年往事随潮去。
至德二十年,终于来了。
立秋日,皇帝邀请赵王父子进京。
皇帝说:秋日将尽的时候,他们就会和我重逢。
阿宙在我的心里,还是俊美青年,凤眼开花。
要再和他相见,我不免忐忑。
其实,我们到了这个年纪,过去的尴尬纠缠早已被别人遗忘,譬如浮云而已。
但我总觉得,当我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阿宙时,一直微笑在晨风阳光里的我,也不得不服老了。
阿宙说,我永远不会老。
但是,每个女人总是逐渐走向老年,无法回避。
老了,并不是说不美。
那种美,是蕴涵在身体和面孔之下的,要在岁月流沙里才能发出玉一般的光芒。
天寰离开以后,我大约又轰轰烈烈地美了将尽十年。
但过了不惑之年后,每一年荷花开放,我都会多几条皱纹;每一年冬雪飘洒,我就会添几根白发。
我坦然面对着这样的变化,我不可能永远在美的巅峰。
我没有用化妆术去延缓这种衰老,也没有藏起我所爱的明镜。
我愿意看到自己在镜子里的微笑,看到自己眼中的温和光亮。
我始终面对着自己。
至德二十年的桂花香渗透了全长安。
善静尼姑邀请我去兰若寺赏桂,我欣然前往。
我带去了几卷我为文烈母后祈福的手抄经卷。
天寰在时,这是他做的事。
善静尼姑道:太后还记得那五层浮屠落成的时候,您作为桂宫公主亲临寺院吗?那一天,长安万人空巷……老尼还记得在那桂花树下,无意中看到您和五殿下合着风起舞呢。
虽然您那时已是先帝的未婚妻,但老尼只是想:这对男孩女孩是多么美丽啊。
我记得那天。
阿宙拉着我在桂花树下踮起足尖。
美丽的不是我们,而是青春本身。
我不禁笑了,是的,我记得很清楚。
那时候五层塔下还没有长出青苔来,这里才几棵桂树,哪有今日这样桂树成林,桂影苍茫。
五殿下跟我说:最美的女人,就像一棵长满芳香蓓蕾的花树。
当一朵花凋落,下一朵已经绽放了,因此她永远是充满香气的……阿宙那天还对我讲了许多话,可我只记得这一句了。
他所说的其他话,和其他场景、其他时候重叠起来,让我分不清了。
圆荷这几年心宽体胖,对我说:我也记得那时候的五殿下。
二十年了,不知道殿下变成什么样子。
提起阿宙,圆荷的眼睛亮闪闪的,好像她还是才出川的小女孩。
我们回到宫殿,皇帝在椒房殿的附近迎接我。
皇上今日下朝倒是早了。
我拍拍他肩上积起的花粉。
太一笑若春光,他本就是个异常俊美的男人。
作为皇帝,他临朝渊默,比初登基时更加威仪。
但他一旦笑起来,总显得十分和煦,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他牵起我的手,低声道:母后,请跟我来。
为什么如此神秘?我摇首,跟着他一步步走入宫门。
青色天空,飘着微云,阳光洒在我们母子的肩上。
到了殿门口,太一向我笑道:家家,里面有人在等您,您进去便知。
椒房殿乃太后居所,何等人物在殿中等我?我寻思片刻,心中已暗暗有底。
是我的浩晴,他来了!我一步连一步,登上了石阶。
百年和惠童一起跪迎我。
多年不见,百年的头发稍有些秃了。
惠童早已两鬓斑白。
想起他们还是少年时便一起侍奉在太极宫……我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平身。
百年含泪低声道:太后,殿下正在作画。
他的泪光里好像好像还含有某种信息,我却无法知道答案。
作画?我听说浩晴喜爱书法绘画。
他定是在椒房殿内等我久了,就开始挥毫。
我悄悄进入大殿。
桂花香气馥郁,无酒亦可醉人。
面向阳光的窗前,一个身穿冰蓝锦袍的俊秀青年据案持笔,正低头沉思。
灿烂的光线照着他挺直的脊背、墨黑的发髻。
他不戴冠,只别一根玉簪。
檐铁叮当,他眸子滑动,好像想到了下面该如何布局,一个浅浅的笑涡顿时生在他如冰雪般白皙的脸颊上。
天寰……我仿佛看到了天寰。
是他回来了?我恍惚之间,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和脸。
青年看到了我,愣了片刻,对我叩首,臣恭请太后圣安。
不是天寰。
他……他是浩晴。
我俯身过去,拉住他的手,来,快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依言起来。
他的身材修长,微低下头让我瞧。
他多么酷似他的父亲啊!我的手指滑过他的眉眼。
他的眸子黑白分明,只是没有朦胧的水雾。
他明亮的眼中好像永远有阳光,且有桃花盛开。
太后,儿臣盼望了您二十年。
他的声音柔和,同样是明亮的,就像那种在温暖的环境里长大的乐天青年。
不要叫太后,叫母后。
不……叫我家家。
我也梦了你二十年了,你是我的浩晴。
我好久没流泪了,此刻鼻子酸楚。
浩晴扶着我笑起来,家家,我……我不是来了?我一个人日夜兼程,因此早到了。
一个人?我环顾四周,阿宙他……并没有来。
浩晴望着我,若有所思,家家,父王没有来。
他说,一别二十年,人间别久不成悲。
他只让我转交给您一样东西。
人间别久不成悲。
阿宙,你宁愿记住曾经的我,我何尝不是?什么?浩晴给我一幅画轴,他告诉我:父王说这张图画是当年先帝所画,并赐给他保管的。
前几年,他就发现了一个变化。
但他说,只有家家能看明白。
这是……他临行前,天寰让我送给他的梅花仕女图,图上的少女就是昔日的我。
我望了浩晴一眼。
浩晴潇洒地动动手腕,家家,我来时,看到外面有一棵大桂花树,花枝繁茂异乎寻常。
我生来最爱桂花,方才皇上命我作图……请许我出去观赏一番。
我点头,添上一句:我就来。
我独自展开画卷。
我的记忆里,关于这幅肖像的一切顿时明晰起来。
当我展开全图,望着那个花树下的少女时,不由得惊呆了。
片片梅花之朱砂淡墨,竟然在日光下全变作了片片金黄色。
梅花,何时换成了桂花?……当年,梅花树旁,那个青年凝望着我。
就如朕这样的男人,生命中也可成全一段奢侈吧。
书房里帝王正作此图,对我笑语。
朕新近调制出一种墨色,独一无二……称它为‘皇后墨’,你说好不好?初嫁了他,夫君领着我来这座殿堂手植桂树。
桂花清冷浸一天秋碧,亘古有天香,才是皇后之树。
原来,他知道当皇后之树长成,图画里的少女,就会在桂花树下品着皇后墨的香气。
那些红色的、黑色的时光里记忆碎片,都会变成飞舞的金色花瓣。
我对着图画含泪微笑。
我合起图卷,把手放在心口。
天寰,谢谢。
阿宙,也要谢谢你。
我步出殿堂,天更晴朗。
浩晴在树下,金栗飘在他的眉尖,我伸手替他拂去。
家家,你吃过桂花蜜吗?有位先生每年秋天都送给我他制的桂花蜜。
先生?我当年只爱吃一位先生调配的桂花蜜。
我又问他:先生?浩晴嘴角有笑,我十岁起,有位先生每年都会来四川看我。
他跟我纵谈古今,教我诸多知识。
他是住在江南的一个山人,虽然年长我许多,却乐意和我为友。
每年杭州西湖桃花盛开的时候,他都寄给我一袋桃花。
每当秋末,他都会捎给我一坛桂花蜜。
父王好像认识他……但他每次来,父王都避到山庄去,只留下我和他。
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谁?我知道。
他是我的先生。
先生虽然避开尘世,却没有忘了我们。
他是一位故人。
我没说下去,浩晴不再追问。
秋光一片,桂影婆娑。
浩晴仿佛明白我在追忆旧日。
浩晴,你听过骊歌吗?我问他。
浩晴的笑涡又浮现出来。
我知道骊歌,父王教过我。
这次我临行前,父王不经意地说,若有机会,可以唱给你听。
那么你唱给我听吧。
我靠着浩晴说。
青年想了想,张口唱起那几乎被岁月遗忘的曲调:青春林下渡江桥,潮水翩翩入云霄。
烟波客,钓舟摇,往来无定带落潮。
浩晴的嗓音丰沛,每个音调都把握得准确。
不知不觉中,我的身上落满了香花,我的眼里起了雾。
这时,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夏初……夏初……好久没有人如此称呼我了。
我侧耳,那声音又深情地唤道:夏初……那像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发于天地玄黄,起自滚滚红尘。
我回头,只见绿满宫城,江山如画。
番外 帝王爱引子南朝安和七年,北朝圣睿元年,暮春的满月如金瓯般照亮神州。
南都建康到北都长安,夜空明朗无云,满天星斗像被侵在一池冰冷的清水中,寒光淡淡。
月圆人未圆,最是帝王家。
北朝新帝将为父皇文成帝送葬。
月色如斯华美,像是上天送给文成帝风流时代的挽歌。
长乐宫梅影、太极宫妖红,在死寂里低诉着逝去的秘密。
随着上一代北帝的离去,哀伤层叠,化成了一首诗情之歌,为宫廷所掩埋的却尚不能忘情的幽魂们在冥冥暗里吟唱: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安可相随飞?没有几个人会知道,文成帝的绝笔一首《别鹄》。
他死了,而其他人依然活着。
耿耿灯影,残留在苑墙深处。
泪湿春衫未醒,可梦终归是梦,活人即便不想醒,也非要醒。
这春季里最后的迷梦,本是一种诅咒、一种错过、一种信仰、一种欺骗、一种执着。
在属于他们和她们的这首歌里,它的名字叫《帝王爱》。
宫调:公主樱君梦里,她又回到了那座佛堂。
斑驳之绿影洒在满是湿气的地砖上,那是她生命中最初的绿色。
元樱君还记得家被毁灭的那天,太阳格外和煦,熊熊烈火把她童年嬉闹的花园吞噬。
她的父亲陈王仰天大笑,她的母亲珠泪滚滚。
陈王把一个物件塞到她的袖中,问:樱君,你怕吗?她捏着父王的手,踮脚说:我不怕。
她以为父王要把她牺牲到那片天空都映红了的烈焰中去。
她听说凤凰涅槃,就是投火。
为了父母,她真的不怕,因为她想成为一只翱翔于天地之间的鸟。
那么走吧。
樱君,你记住,藏好它,不要让元氏任何人得到。
父王将她推给宦官董肇。
她抬起脸,父王,可我们都是元氏的人啊!陈王是皇帝之弟。
她是陈王独女,被册封为洛湘公主。
父王的罪名是谋反,明熹帝派人到他家要搜索的就是传说中的金凤秘宝。
父王没有回答。
他携起母妃的手,替她擦去面上的泪珠。
他们携手向火中走去。
她嘶叫起来。
董肇捂住她的眼睛,公主,别喊了……我们该走了。
她如傀儡般地被送上了马车,一直没说话。
她第一次到了长乐宫,人们把她安顿在冲觉寺。
那晚,她听着如水的念经声,偷偷将黄金凤藏好。
她蹲在地上,捞着不可捉摸的月华,笑着自言自语:我不怕。
父王母妃,你们凤凰涅槃吧。
冲觉寺里只有几个老僧、她与董肇,还有两名老侍女,过着没有戒律却清淡的生活。
明熹帝对她仁慈,每年都让宫女来替她缝制新衣。
但是元樱君不喜欢穿他赐给的彩色裙装,她只穿自家老侍女缝制的布衣。
长乐宫久被废弃,随着年龄的长大,元樱君飞翔的天宇越来越广阔,往往让侍候她的老人们哭笑不得。
她喜欢爬上冲觉寺附近的一棵大树。
在那里,能见到整片的林海。
红云似锦,好像把她流汗奔跑后的畅快都染成了花朵。
她浮想联翩,长安究竟是怎样的?董肇只能教授她一点儿简单的文字,老和尚们教授的,她又觉得乏味。
到了十四岁,她还是会手拿树叶嫩叶,去和松鼠玩耍。
她跑起来爱赤脚,会把鞋子脱下来藏在怀里。
侍女们大惊小怪,她便冲她们笑,把手里的松子递给她们吃。
她们相视愕然,道:小公主日后会是绝色美人的,皇帝也许会把你下嫁。
可是你这样野,嫁给谁去?元樱君大笑。
她们才不知道,她大笑起来就会想到父王。
这是她和已故父亲之间的神秘联系。
明熹帝驾崩了,新帝刚刚继位,是不会把目光投向她这样一个元氏族裔的。
她并不想嫁给哪个男人。
一想到他会把她当做他的所有,她便沮丧。
她不明白为何男女要在一起。
老和尚们和董肇也从来不想她结婚的事。
然而,命定的一日终于在早春到来了。
残雪未化,温暖的气息却已催开了冲觉寺里的梅花。
长乐宫内突然来了一群工匠,据说是新帝打算要重修这座宏大的行宫。
元樱君不喜见外人,躲着嘈杂之音。
她数着稀稀落落开放的梅花,溜到了僻静的观音堂。
她看到一个陌生男人,他正在细细描画墙壁上的观音。
她好奇,就悄悄走到男人的背后。
男人的身影异常和谐,就像是天国里的一道阳光。
他正在画观音的眼睛,全神贯注。
元樱君注视着观音。
那佛像的眼睛似乎能排解世间的纷扰,面容光华端丽,前所未见。
男人的肩膀一动,他蘸上朱砂红,继续画观音的裙带,笔下飘飘,如在云端。
这时,他吹起一首曲调,哨音清美,好像有无数叶子跟着落在林荫中。
元樱君入了迷,她刚要问他这是什么曲子,男人回头了。
他望她一愣。
元樱君也是一怔,她觉得世界在这瞬间顿时无声。
她从未见过这么俊美的男人。
他的美不在于每个细微,而是每个细微都增加了他本身的美。
他如潭水般清澈的黑眸里好像盛开着桃花,他冰玉般雪白的面颊似能唤醒春日。
元樱君啊地短叹一声,笑道: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男人笔端的朱砂擦到了元樱群的裙带。
他说:《别鹄》,你知道吗?元樱君涨红了脸。
她不知道,她第一次为自己读书少而羞愧。
她老实说:哪个鹄字?我不识。
那男人笑了,不要紧,我来教你。
你是哪里的女孩儿?我就住在冲觉寺的。
你呢?我叫灵隽,来寺庙画壁画的……呀,沾到红了!他用修长的手指抓住她的裙带,用嘴吹了口气。
他的气息比起他的目光更为灼灼。
元樱君推开他。
那人在慌乱的她的背后说道:我每日都在这里,我等着你来。
她跑了老远,才捂住面孔。
她想,明天再也不去见那个不正经的男人了。
梅花蕊上的积雪落在她的脖子里。
灵隽……他说他叫灵隽。
第二日,她依然去了。
她想看到他,因为他比梅花有生气,他常常让她笑出声。
第三日,第四日……观音有千手,每画一只手,她的心就被灵隽的情网缠住一分。
等到她发觉危险,已无处可逃。
灵隽告诉她:明日我要回去了。
你去哪里?我……还没有学会那首歌呢。
她嗔怪道。
灵隽痴痴地望着她,道:你爱我,就给我一切。
今晚,我会在这里等你。
他猛然将她拥入怀中,舌攻入她的唇齿。
她浑身战栗,想推开他,但是办不到。
她觉得墙上观音的千手绝非要救她,而是要俘虏她。
她还没准备好马上成为灵隽的人,在反抗时她咬破了他的唇。
他吃痛地松开她,偏过脸去。
他的脸色是一种稀有白,惊心动魄。
她想说她不是故意的。
他薄唇上的鲜血,就像他初次遇见她时蹭上的朱砂。
灵隽冷笑,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因为我只是个画师。
他说完后抛下她走开。
她的眼泪涌出了眼眶。
她真的喜欢他,就因为他是画师灵隽。
当夜,她没睡着。
老侍女替她盖好被子,在她耳边说:公主,方才有个小宦官送来礼物,说是人家与你告别的。
她不动,眼泪打湿了枕头。
等侍女离开,她才赤脚下床,打开了画卷。
画面上的她站在梅花树下,怅然若失。
灵隽只陪她去过一次梅花坞。
在那里,他告诉她,他并不快乐,心里总有好多事放不下。
他放不下,不是因为他要人在乎,而是人们不准他放下。
再回忆起灵隽当时的口气,她顿时心如刀绞。
她只穿着单薄的衣服,赤足从窗子上翻过。
黑暗的夜,有雪的残光,冷月如钩。
她冲入观音堂,大叫:灵隽——灵隽在青灯下的影子抬起了头。
她看到他就哭了,灵隽,我不舍得你走,你去哪里我都愿意跟你去。
她哭,不是为了自己,是因为太心疼他这样晚了还靠在寒冷而寂寞的地方。
灵隽把她拥住,试探地轻吻她。
她勇敢地搂着他的颈项,笨拙地回吻着他。
他再也无法自持,一把扯去她的衣衫。
她躺在冰凉的地上,却感到火烧般的酷热。
佛堂之内,他们是叛逆的一对。
观音的凤目微合,似不忍旁观。
他疯狂的爱抚给了她极致的痛。
狂乱中,她咬住他的手臂,口中咸涩的是血。
她呻吟,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直到彼此在放纵后虚脱。
他走了,毫无音讯。
她每日头也不梳,只盼着他给她一个音讯。
她本来还未长成的胸乳经过那一夜的洗礼,就像春日桃花般丰盈起来。
她惶恐地躲避每个人的目光,她怀疑人们都知道她身体的秘密。
她不怕吗?她怕。
他要是骗她,她还怎么去相信这座寺庙以外的人?消息终于被一个小宦官带来了。
他告诉她,灵隽因罪被囚,只有皇帝才能赦免他。
她焦急又高兴。
焦急是因为他正在受苦,高兴是因为他并未背弃她。
她带上那幅画,召集董肇他们,我这一生只会喜欢灵隽。
我不稀罕当公主,而甘愿是他的人。
他要是死,我也难活。
要营救他,只能靠一件东西。
我要高潮去长安求见皇上。
他是我的堂兄,也是一家人。
我把这个给他,求他放了灵隽,成全我们。
只要跟灵隽在一起,哪怕过穷苦日子,哪怕流放到蛮荒之地,我也情愿。
她推开手,黄金团凤就在她的手心。
深夜,她赶到宫城,对卫士们喝道:我乃皇家公主,谁敢拦我?我要见皇上。
她跪在金殿下,与她同一血缘的堂兄就坐在帘后。
她静静诉说,请求他开恩。
她让宦官把黄金团凤交给皇帝。
她俯跪于地,等候的时光像是千年。
帘影浮动,圣意叵测。
可她等到了皇帝的回答:好。
多谢你,樱君。
她惊骇地仰起头。
皇帝走出了帘子,他偷走了灵隽的美。
在这相同的一张脸上,有一丝冷酷的渴望。
他白色的龙袍倒是纤尘不染。
可元樱君只觉得污秽。
在这场骗局里,她是他的同党,她自己也是肮脏的。
皇帝压住她的肩膀,对不起,樱君。
从今以后,你要住在桂宫的明光殿了。
我不会放弃你。
只要你改一个姓,我们就能长相厮守。
她在碎裂的春天里直视着他,你为何要我?是因为黄金团凤?我喜欢你,因为你美,也因为你是我心里爱的女人。
皇帝清澈的眸子中泛着水光。
元樱君咬破了舌尖,她粲然一笑,把口里的血潮他脸上碎去。
她喊道:你不是灵隽!他死了!她是弱女子,从此插翅难飞。
不肯改姓,她便没有名分。
不过皇帝似乎沉溺于与她对峙的乐趣。
她在他的爱欲缠绵里不断挣扎,但没有成功。
董肇因听到她的叫声冲入了内殿,皇帝暴怒之下刺瞎了他的一只眼睛。
从此,她不再叫。
她只有自己一个人,不能让人看到她的痛苦。
他彻底占有她,逼近她屈从,甚至让她感到屈辱。
可是等到长夜过去,他又恢复了灵隽温雅风趣的性情,对她赔笑絮语。
她一直沉默,鲜少与他对话。
光阴似箭,她卑微得不再像个人,只是他笼中的猎物。
那年秋季,桂宫里满是香花。
她的身子起了变化,她不敢去想,但终究是明白了。
她忽然觉得疲倦了。
她爱灵隽,从未改变。
但是……这个无辜的胎儿……她梳妆一新,对下朝后的皇帝展开笑颜。
他倒是惊讶了,嘻嘻地道:怎么啦?夜晚,她与他重温了鸳梦。
在他的柔情下,她蜷缩着、放弃着。
她告诉他:我怀孕了。
他沉默良久。
天亮时,他把袖里的黄金团凤重新挂在她的身上。
他坚定地说:我要带你走。
她望着在皇帝脸上复活的灵隽,忽然想哭。
但她只是抽动嘴角,笑了。
他迟迟不肯去上朝。
她摸了摸他的眉眼,以难得的温存说:走吧,皇上。
他实在是美丽如画的男子,可惜与她一样,生错了人家。
他走后,桂宫来了两位贵客。
就在那一晚,长安城降下暴雨。
她按照早就想好的路线跳下了宫墙,水流卷着她而去。
她遭遇灭顶之灾前,突然学会了《别鹄》那复杂的曲调。
她在心中呐喊:永别了,灵隽!成为袁夫人的她,在悠扬的笛声中醒来,满脸是泪。
昭阳殿外,清芬竞放,千红万紫湿。
商调:皇后清致她坐在宫门前,梨花融月,满目霜白。
她愕然发现自己错过了整个春天。
皇后卢清致并不愿去听未央宫内秦王和党羽说话,便借机回椒房殿。
她的丈夫文成帝尸骨未寒。
她的儿子新帝天寰才十二岁,大臣们便定独孤氏为新皇后。
她的哥哥司空卢哲走到她背后,替她披上衣服。
卢清致道:哥哥,明日葬礼结束,你便托病在家,不要再来朝堂了。
这可是保全我卢家唯一的办法。
卢哲叹息,唉,清致,难为你三十岁不到,就成了太后。
要是当初……卢清致脸上的梨涡微动,摇头道:哥哥,当初是我自愿的。
宫灯一盏,照不表前路。
从一开始,元修就打算好冷落她,只因为她是别人为他选定的吗?她是卢家女儿,自幼便浸在书香里。
长兄如父,嫂子去世后,十二岁的她就为卢家当家。
卢哲学问渊博,为人又好,长安城出色的世家子弟多是他的朋友和学生,人们以出入诗礼之家卢门为荣耀。
有时候,她会在青罗屏障后听青年们辩论。
她的窈窕身影会让青年们格外好胜。
上官儿郎的言辞慷慨激昂,崔家少年的语言旁征博引……她听了往往内心喝彩。
等青年们分出胜负,她便让侍女为他们送上荷花酿的家酒。
长安的人们夸奖说:愿娶卢清致,不愿为宰相。
十五岁后,她的才华容德传遍了北方。
未婚的世家踏破了门槛,其中颇有几位出众的人。
求过婚后,青年们未免拘谨些。
她在庭院里邂逅他们之中的某一位,那人多半会红着脸低下头。
她想,嫁给一个人,就有不同的人生。
她不急于做决定,因为她是可以投入终身契约的女子。
她每次读到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这般情诗时,常会不自觉地清泪盈盈。
这一年,明熹帝的皇后忽然邀请她入宫,说是要询问她有关典籍之事。
她与哥哥一起去觐见皇后,遥见太液池上有条船划过,船上笙歌漫漫,红粉佳人如云。
船头立着一位穿白衣的绝美少年,他出神地望着水草丛中的鹈鸟,面色淡定,眸中惘然。
有女人清脆的笑声,殿下接着。
他手一伸,花被他接住。
女孩儿们笑声不断。
他也笑了,带着一点儿轻佻,顿时美冠红尘。
卢清致觐见皇后十分顺利。
皇后赐给她茶点,屈尊降贵地对她嘘寒问暖。
她谈吐清畅。
皇后对她哥哥道:你妹妹果真名不虚传。
她的目光转向一个空位。
过了不久,宦官来回禀:皇后,太子殿下说头疼,不便来参见了。
皇后叹息,只得对卢清致兄妹道:唉,不瞒你们,太子年轻,贪图安乐,皇上也忧心忡忡。
我那死去的姐姐就这么一个遗腹子。
我进宫的时候,他已十岁了,我难以管教。
卢哲身体一颤。
卢清致心慌意乱。
皇后为何讲这样贴心的话?难道……她低眉,不再吭声。
她脑海里浮现出船头的白衣少年。
他衣裳如雪,身姿如画。
奇怪,那样一个人,无论处于多么混沌的红尘,无论他做了什么,却好像总是干净的。
他的母亲早就死了,现任皇后虽关怀他,总是隔了一层。
她和哥哥回家。
她哥哥满面忧虑,不好!妹妹,你赶快与人订婚吧。
有几个我常来往的少年,才貌都是一流,你也是知道的。
皇家是浑水,而太子又是这样一个人,若以后他被废……岂不是连累我家!她正色道:哥哥,太子不一定会被废,他也是可怜人。
我何至于连累卢家名誉?她既不肯随便订婚,皇家的婚约便接着来了,她不能拒绝。
她必须赤裸着接受宫中派来的老女官们的仔细检查,从没有经历过如此令人害臊的事。
她和太子成婚的那日,明熹帝亲临婚宴,他对皇后赞不绝口,这是个好媳妇。
卢致清大方地敬酒,皇上请。
皇后笑道,该叫父皇。
她立刻遵从,笑盈盈地给皇后斟酒。
这时,太子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她的心一酸,可面上未流露分毫。
婚礼当夜,他喝到半醉,进入洞房就抱着她亲吻。
她用力推开他,他便倒下不动了。
她将准备好的热手巾洒下香露,替他擦脸,帮他把靴子脱了,然后自己躺在他的身侧。
宴席上的冷冷一瞥让她不知所措。
她成为他的妻子,就不想让他失去太子位。
我是你的妻子,就会努力帮你分担一切。
希望你有话和我说,我愿意听的。
她告诉元修。
元修并未回答。
她一动不动,身体寒冷,她推了推元修,殿下,你睡着了?他不动。
她闭上眼,只觉得一个人压上她的肢体。
他的声音滑润如丝,清致,我没有睡。
我喜欢你这双梨涡,你笑给我看看吧。
她依旧闭眼,但是顺从地展颜。
笑,不是假装的,他方才的温柔语调让她的心。
天未亮,卢清致就起身打扮。
她预备好分赐给众人的礼物,又按照规矩封给皇后的谢恩表。
她不经意地侧过脸,元修已醒,盯着她颊上的梨涡发愣。
她脸上一热,收了笑容,提醒他:殿下,你也该起来了,皇后那里……知道了。
他有点儿不悦,来,陪我再躺一会儿。
她心跳加剧,我……殿下……纱幕外人影晃动,若是此刻再陪他共赴巫山……公婆得知,难免失望,宫中喉舌也会对新太子妃讥讽。
她恳求道:殿下……我不能。
元修脸色一沉,面向床内睡下。
她心内一阵为难。
昨夜疲惫,她现在都两腿酸胀。
但她已是元修的一部分,她必须为他们前途考虑。
她决定独自去皇后宫中,便走到床前低声道:殿下,我去了。
他没答理。
她后来想,从新婚的第一日开始,她就错过了他的心。
她在宫里格外小心,步步为营,不仅讨得皇后的欢心,就连明熹帝的皇宫都是赞扬声一片。
她对秦王妃等平辈更是和善谦让。
她还适当地让哥哥宣扬太子多才多艺、孝顺善良。
元修有如云的美貌宫女,新婚两三个月后,他就不大到她房里来了。
卢清致最怕东宫闹出争宠的丑闻,因此她对待太子的妾如姐妹般关切。
可入夜时,她常常因为体寒而难以入眠。
她想,有的事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明熹帝已到暮年,这年春天就开始卧病。
皇后是没主意的人,因此卢清致每日都要去伺候皇帝吃药,帮助守在皇帝身边的皇后理事。
她忙得不可开交,但元修却对她越来越冷淡。
她一时想不出缘由。
直到有一日她夜间才回东宫,换的衣裳,元修坐在床上,脸色铁青。
殿下?皇上的病情已好些了,但老年人容易反复,殿下,我们……他冷笑道:你怎知道他的病好些了?啊,对了,你日夜在皇帝宫中,满宫丽人,就你面圣最多!她震惊,声调还是不高,殿下……你什么意思?明熹帝是他的父亲啊……虽然他不喜太子,但今日他还对她和皇后说:朕想要你们生个皇孙。
太子无能,皇孙好,也是国家之福。
他怒气冲冲,把她一把按到床上,不由她分辨,就吻住她的嘴。
一夜狼藉,他还是余怒未消。
卢清致把手搁在他的胸膛上,替他擦去汗珠。
她是委屈,可她是太子妃,又怎能如平常女儿一样和他吵?不久之后,卢清致有喜。
消息传遍宫廷,明熹帝大为欣喜。
可元修知道之后只是一笑而已。
卢清致暗地里掉泪,但没有埋怨他。
他自幼丧母,失宠于父亲,人情世故是不如别人,但怎么说他也是孩子的父亲。
而且,若是男孩儿,他们的地位就稳固了。
她分娩那日疼得死去活来,元修去举行了管弦乐会,还亲自弹奏琵琶。
她得了个俊秀的男婴,丈夫却连半句温存的话也没有,直接去行宫绘画了。
明熹帝抱着孙子合不拢嘴,立刻赐名天寰。
明熹帝悄悄告诉卢清致,相士说天寰命强,大贵大吉。
可让她不快的是,元修不仅漠视她,连带那孩子也不肯看顾。
孩子乖巧,夜间几乎不哭。
与他说话,他好像能懂,眼珠转动,更显得美秀无匹。
她一再隐忍,直到忍无可忍,她抱着三个月大的天寰去找元修。
元修正与两位美人在暖阁里说笑。
她们都穿着薄纱,元修白皙的胸膛露出一大片。
她不语。
元修问:你来有事吗?她沉默。
元修向美人们挥手,她们匆匆离去。
我来,是让你抱抱孩子。
她一字一句地说。
这孩子又不是没有抱。
我父皇不是三天两头要看他吗?元修懒洋洋地答道。
卢清致的身子剧烈地颤抖,她快被汹涌的情绪淹没了。
她走到元修身边,说:你的孩子,就该你抱!苍天有眼,这就是你的孩子。
你被什么蒙了心,才有那样卑鄙的揣测?你看看他,他跟你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公婆说你长得像你早逝的母后,满宫兄弟,谁像你?你现在若不抱起他、发誓对他好,我立刻当着你的面杀了他。
她抽出一把匕首,刀鞘贴着襁褓里天寰的嫩脸。
天寰水汪汪的黑眼睛突然不动了,他抽了一下小鼻子,也不哭。
元修起身,好像不认识卢清致一般,急忙道:你何必这样,吓到婴孩。
他俯身仔细审视天寰良久。
孩子的眸子对着父亲,蓦然一笑,侧脸现出浅浅笑涡。
元修不禁笑了,他拨开卢清致拿匕首的手,问:你是天寰吗?是我的头生子?天寰眼珠转转。
元修把他抱过去,笑道:你母亲生气了,是我不对。
你像我,你是我第一个孩子,永远是。
他扫了一眼卢清致,冷淡中有一丝尴尬。
从此,他对天寰态度大变,但是和卢清致相敬如宾。
明熹帝驾崩后,靠几个老臣保驾,元修继位。
内忧外患,还是每日卢清致担忧。
她在椒房殿内忙于宫务。
皇帝搜罗美人上瘾,宫内仕女如云。
每个宫中的信息,皇后都了如指掌。
卢清致知道,桂宫藏的女人是特别的存在,元修在太极宫内有暗道通往那儿。
她从未问过他。
但是当有人密告她元修的承诺后,她决心去一次桂花盛开之地。
她其实是喜欢桂花的,但是她从不纵容自己的爱好。
她只守本分,能守好,便是幸运。
她带上了天寰,因为那天是他的生日。
六岁的天寰得到了父皇异常的宠爱。
今天晚间,皇帝必然到椒房殿与他们母子俩用膳。
她与那女子见面,不穿皇后华服,只穿素色裙衫。
卢清致不要她行礼,笑道:我早该来看望妹妹。
我来替你梳头。
那女子年少,面带敌意,沉默寡言,好像不知道她是中宫。
卢清致一边替她梳头,一边娓娓道些家常。
她已知道少女的来历,所以只说不问。
皇后来这儿,不是为了这些吧。
女子道。
她的美艳中带有一股豪气,略显生硬。
但因为稀有,男人们却容易迷恋上。
卢清致笑道:我来只是探望你,毕竟外人不知道你的委屈,我心里还是知道的。
本来就是一家人。
我儿子也来了,他在桂花树下吃长命酥。
你来看看他吗?她打开窗子,让女子到她身旁来。
那女子凝视天寰,半晌才说:真像他。
天寰虽然年幼,但举止间颇有仪度,宛如成人。
他吃着宦官送来的长命酥,丝丝都不扯熂。
他一边吃,一边仰视晴空下的金色香花树,瞳子更见澄清,笑涡淡淡一点。
女子的面颊上也露出一丝惨淡的笑。
卢清致说:我见犹怜,恐怕就是说你这般的女孩儿吧。
皇上呢……是多情种,爱过不少,可从前是见一个丢一个,对你自然不同。
有你照顾他,我可以放心。
这些年来,我守着孩子才能度日。
天寰六岁,他像皇上,格外受宠。
我也希望孩子能帮皇帝守住我们元氏的江山。
妹妹,皇帝身体孱弱,太子幼小,若万一皇上……我们母子……所以妹妹要帮我劝皇上养身安心,那就是妹妹赐给我们母子的福了。
天寰察觉这边有人,疑惑地转过头。
女子立刻躲起来。
她对卢清致还是冷淡,连送都懒得送。
那夜,皇帝来为天寰庆生,见了卢清致,温存地笑道,今日好是靓丽。
她不语。
皇帝望着天寰,每每走神。
天寰早早吃完饭,对他父亲耳语几句。
皇帝道:今夜我不走,我这几天都留在椒房殿陪你们。
天寰想了想,好。
父皇,母后和我一直等你呢。
你忙了一天,早点安歇吧。
元修那夜抱着她在帷帐内缠绵,她仿佛在几个时辰内消磨了一生的娇柔。
她抱着他时,就轻轻诉说天寰的学业、天寰的趣事。
她没有想到,她和他已经只剩下这个话题了。
他倒像是听得津津有味,握住她的手睡去。
风雨暴作,元修从梦中惊醒,忐忑不安,犹豫几次,终于披起衣服道:我要出去一次。
你等着我。
她知道他是去见那个女子,但故意不问。
这样的大雨,她慨呚。
小天寰披散着头发、穿着月白中衣走到廊下,盯着电光闪闪。
天寰,回来!她喊道。
天寰跑回来,陪着她等,见她忧心,就说:母后不怕,有我。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皇帝还未回来。
她不禁忧心如焚,甚至想叫人们陪她去桂宫。
但她是皇后,如何做得?她只好帮助天寰穿好太子的服饰。
天寰有把小佩剑,他持着它,坐在正殿中等待。
元修终于回来了,他失魂落魄,浑身湿透,面色苍白得如同活死人。
她忽然害怕起来。
发生了什么?元修瞅她的目光就像她是陌生人,可她是他的结发妻子。
她不语。
天寰扑过去,抱着父亲的腿,父皇,父皇?元修置若罔闻,许久,他才拿出一个黄金团龙,挂在天寰的脖子上。
他与儿子私语几句,脸上露出一丝凄切的笑,令卢清致痛彻肺腑。
她猜到了。
他走到她面前,低声问:你去过桂宫?是。
他不再看她,抱住儿子。
他像病人一样不断地颤抖,神情麻木如死灰。
父皇,你怎么啦?我在,我在!天寰喊道。
他用小拳头捶打皇帝,带着哭音。
皇帝眼中涌出了泪,他抱着天寰,号啕大哭。
她心中一凉。
这薄幸的男子,本来已打算丢弃他们。
此刻,他却只有这个小小的儿子的保护。
卢清致走到了正殿,脚步一停。
她将再也看不到那对父子在一起了。
她将文成帝的几件旧衣服折叠起来,安放在箱笼内。
手下抚过一件雪白的袍子,她恍惚回到了入宫见皇后的那天。
她十六岁,他十七岁。
她蓦然想起那白衣少年对远处的她匆匆一瞥。
重新来过一次,他和她难道不会错过?她抱着陈年的白衫,听鼓声沉沉,这长夜才刚开始。
角调:皇帝岚辉暖絮软红,知人春愁无力。
此夜难寐,对皇帝岚辉也不例外。
专宠皇宫的袁夫人因感染风寒而早早入睡。
他俩的小女儿夏初正躺在摇篮床内,还不能清楚地说话。
岚辉靠着摇床,端详着她。
孩子的眉目酷似他母后章德。
他本人幼年也像母后。
可他长成男人后,是个风吹日晒的军人,逐渐就不那么相似了。
红颜薄命,他不希望在她身上印证;倾国倾城,他可不愿她那样辛苦。
北帝驾崩的消息传来,他惋惜,毕竟那个人还年轻。
想必皇宫内孤儿寡母处境艰难。
从前自己的父皇早逝,母后那般手段的女人都是用心血来换日子,一天一天熬到他成年才撒手人寰。
北朝卢太后并不部政,以贤惠出名。
权王奸臣重围,那小皇帝怎能保住性命?他倒是替他们发愁。
有时候,他也觉得母后狠。
但没有母后的铁腕,他今天如何能坐稳帝位?王绍等人秘密建议,可以在新北帝年幼孤弱、北朝政局动荡的时候,图谋北疆。
他没有答应。
他不是乘人之危的人。
为了表示对北朝的友善、对其先帝的哀悼,他还下旨令南朝都城禁止娱乐三天。
人们说文成帝是个绝美的男子,爱好丹青与美女,喜欢乐器与美酒。
岚辉不同。
他除了朝政戎马,谈不上有爱好。
只要是他认为应该做的事,就会坚定不移地去做。
袁夫人像是梦魇了,他忙走到里间。
银发衬着那张天生丽质的脸,她喃喃地呼唤:灵隽……他收住步子,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灵隽是谁?她为何要在梦中念叨?他从来不问。
因为他给地她承诺:守护她,就不问她的过去。
他跟着母后学习政务多年,不傻。
可是,他不想知道答案。
对爱人仁慈,就是对自己宽容;对从前糊涂,才能给将来机会。
情,手心能握到多少,便是多少。
就像他在疆场上浴血战斗,一寸寸地夺回失地。
他不想唤醒阿袁,看着她面上的痛苦,又不忍心。
他抽出野王笛,违反自己的禁令,在昭阳殿前吹奏,温暖的曲调从笛孙中飘上重霄。
阿袁似乎醒来了。
他装作不知,还是沉浸在曲子里。
这首曲子是他童年时修竹和母后合奏过的。
修竹是他的挚友。
其实他遇到阿袁那天,恰是修竹和母后的忌日。
母后章德的容貌,即使如阿袁这般绝代姿色,还是难以匹敌的。
母后的光艳,是一个传奇。
她就像日出时鲜花盛开的原野,美得席卷一切,逼人向她投降。
修竹姓张,他十二岁时为了给父亲申冤来到建康城。
几番辗转,见到太后,并且最终雪恨。
母后欣赏这个小小少年,让她随侍东宫,当六岁的岚辉的伴读。
修竹并非天生绝美,然而他人如其号,风华高洁,恬淡清秀。
就像暮色中的竹梅,散发着莫名从容的魅力。
他的性子慢,忠厚博雅,岚辉从开始就与他合得来。
母后操劳国事,二十多岁时就偶见咳血。
修竹曾在神庙为母后祈祷,往身上一桶桶地浇冷水。
他曾经告诉岚辉,他想要报恩。
他们常等着母后下朝来,无论多么累,她总是笑微微的,眸中光芒璀璨。
她和他们聊天。
修竹学琴,他吹笛,母后会极其仔细地品评。
在他们面前,她并无凶狠专横的模样。
修竹总是笑,全听她的。
岚辉十一岁时,已成了翩翩少年的修竹第一次说想回乡。
岚辉直爽地问:为什么?修竹吞吞吐吐。
岚辉有点儿不悦,他不想让修竹走。
修竹家的近亲都死了,他以为修竹能一直伴随他。
但岚辉不想勉强修竹做不喜欢的事情,他等母后表态。
母后把满碗的玉棋子摔了一地,大声对跪着的修竹说:滚!谁要你陪我们!岚辉好奇,疑惑母后为何比他还火。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动怒。
他躲在暗处,万一母后要杀修竹,他决定挺身而出。
修竹玉面飞红,蹲身将棋子一颗一颗捡起来。
碗缺了一个口,他只好用衣摆包住棋子。
他站起来,哑声道:太后……他没说下去,大概是因为母后哭了。
修笔没有走成。
几个月后,他成了母后的情人。
他不到十七岁,而母后比他年长将近十岁。
传闻不胫而走,朝野内外议论纷纷。
修竹变成了男宠,对他的诽谤四处滋生。
本是世族子弟的他,成为人们轻视的对象。
修竹去好像并不在意。
他开始协助母后处理政事。
他特别明慧,一用心则事半功倍。
岚辉开始懂事,他并不很反对他们在一起。
他从来没有问修竹最初是否出于自愿。
他喜欢和修竹坐在母后的左右。
母后是个妙语连珠的女子,她的笔能点亮人心。
他经常看到修竹注视着母后的眼睛,平静无波,却能让他心悸。
这就是爱吗?他不能问他们。
他希望是的。
因为母后那样的美,修竹那样的好。
岚辉十三岁那年,母后得了一场重病。
大出血后,她便缠绵病榻数月。
她文有修竹,武有惊鸿,还把岚辉推出来监国。
修竹极有魄力,手段层出不穷,让岚辉也惊讶。
有人提醒他,提防男宠窃国。
但他不信,因为修竹并未提拔过私人。
有一天,岚辉伺候母后吃完药,走到外间,见修竹独自坐在荷塘边,仰头默默流泪。
他身子战栗,简直是在压抑地抽泣。
岚辉想到外界的可怕流言;他们说太后其实是堕胎。
他心里难过,不明白为何要冒险。
他会容忍一个小弟弟的。
让外人抚养几年,再带进宫来,编一个理由,有何不可?若真有其事,修竹的痛一定刻骨铭心。
他不知应该如何安慰修竹,只能拿出野王笛,吹上一曲。
等到他吹完,修竹的泪也干了。
他说:谢谢你,岚辉。
你会是一个出色的帝王,可我和太后都担心你太善良。
岚辉不觉得自己算善良。
他只是不太爱追究,不太苛求他人而已。
那次大病以后,母后咳血就越发厉害了。
她不想让人知道,每次发病后上朝,都会使用她从前不屑一顾的胭脂来掩盖。
修竹在朝中的势力越来越大。
人们不知道到底是太后的旨意,还是他的旨意。
连岚辉也不清楚,但他开始谨慎考虑修竹的归宿。
岚辉常常看到修竹扶着母后在荷塘边散步,他觉得他和她是一个人。
岚辉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女人,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腻在母后和修竹身侧了。
母后病危时,修竹发指令杀死岚辉的异母之北闽王。
这件事让岚辉第一次和他翻脸。
他将那份旨意甩在修竹的身上,我是太子,你怎敢如此?你当皇帝,闽王必须死。
修竹已蓄须,样貌比实际年龄老成。
虽然母后随时有可能死去,但他好像并无忧虑,而且在朝堂上肆无忌惮。
这是太后的旨意,还是你的意思?岚辉愤然问道。
修竹一笑,我的。
岚辉转身离开。
母后临死的时候,修竹并不在跟前。
她拉住岚辉的手,原谅我不愿和你的父皇合葬,他已经有两名皇后陪着,我呢……不愿意再当皇后了。
你要善待修竹,你只有这么一个朋友,放他去远地当刺史……他还年轻,你为他找个好女孩儿。
但是……如果他死了,你就把他的尸骨放入我的陵墓吧……岚辉抽噎。
他已想好,让修竹去鱼米之乡当荆州刺史。
修竹不是没有野心,再也不能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了。
谁能料到,修竹在母后乱世的夜晚选择了自杀。
他对岚辉的要求只有一个:让他给太后殉葬。
岚辉痛哭,哭他傻,也哭自己对他的误解。
葬礼前夜,岚辉新手钉上了装殓两人的棺材。
第一个忌日来时,岚辉御驾亲征,在蜀州平乱。
日暮时分,他在河边洗去剑上的血。
对面的竹海让他怀念起母后和修竹。
他心情沮丧,战事艰难,而他寂寞一人。
夜幕将至,他带着小队人马来到竹林深处的一座寺庙。
庙极小,几个老尼慌乱成一团。
岚辉客气地说自己是军人,来投宿,并给些银子。
老尼领他到后堂,对一个正在照看香烛的年轻尼姑说:你把客舍去清理一下。
岚辉心神一荡,他连对方的正面都没有看到,却觉得这女人似曾相识。
他愣了片刻,问道:那人叫什么?将军,她不大会说话,也没有姓名。
初来时活像一个乞丐,瘦得没有人样。
我们收留了她。
她不是正式的尼姑,就在庙里打杂。
这孩子像是脑子有病,半夜里常常会哭,还老喊叫。
所以让她睡在后堂一个空佛龛内,既能随时照顾香火,也不至于打扰别人。
岚辉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悯。
虽然并未看清楚,但他已觉得此女貌美。
这样的时代,女子遭受乱离之祸,随处可见。
他步入客舍,女尼铺好床铺退出。
这一次他看到了她的脸,心中涌起某种久违的冲动。
他不由得对她笑道:多谢你了。
她飞快地扫他一眼,像是有几分鄙薄。
他找不出话来,只能让她离去。
那夜,岚辉睡得不太沉。
他想起后堂内的那名女子,辗转反侧,滋味难以名状。
那样的美女,必须有不凡的经历。
一个正常的男人如何舍得抛弃她?他披衣起床,向后堂走去。
他不想吓着她,但是在上沙场之前想多看她几眼。
若杀戮是罪孽,看天造景色,但是一种放松。
岚辉放松的时候,还是认真的。
岚辉爱以母后的标准去衡量美丑,所以还是首次遇到他过目难忘之人。
他才到佛堂,就听见有人低声哭泣。
是那个女子?他轻轻走近旧佛龛,掀开帷幕。
光头女子脊背抽动,泪流满面,越发楚楚动人。
她好像在梦里无法自拔,呢喃着:灵隽?灵隽?这里没有灵隽,只有他岚辉。
他不会坐视不管,推醒了她。
她睁大眼睛,眼神空洞。
佛龛冷而硬,她都没有一床好铺盖。
岚辉不由分说,将她抱了起来。
她忽然挣扎。
岚辉道:我会把你如何,我保证!他将她抱回自己的寝室,把她放在床上。
她警惕地盯着他,入眠时的彷徨无助全然消失了。
岚辉说:你睡吧,我换个地方休息。
他把剑放在她身边,道,这剑可以辟邪。
我从十七岁用到如今,让它陪在你身旁压惊。
我把你放在我心上了。
我从战场回来,就带你一起走。
我不会让任何人监禁你,你要逃走,随时都行。
你心里有结,不适合出家。
而我可以护着你,替你安个家,一个像样的有人真切关心你的家。
女子不答。
岚辉想到即将开始的战事,不禁有几分忧虑。
毕竟他背后有一个国家,光有匹夫之勇,有什么用处?他若不回来……女子是否再次失望?他为不自信的念头感到妙笔生花,直到窗户外说:我要是死了,就不回来了。
你把我的宝剑卖掉,造一座房子。
女子还是沉默。
岚辉一去就是一个多月。
他取得大捷,将敌人赶出了蜀州南部。
每当他高兴的时候,就想起那竹林寺庙里的美人。
她会等他吗?他没有把握。
他轻装上阵,赶去寺庙。
在溪水边,他就遇到她。
你是等我吗?他下马搂住她。
她好像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到了。
她伸出手指,摸摸他的下巴。
岚辉问:告诉我你叫什么?女子不发音,只做了个口型。
岚辉扬眉,那我就叫你阿袁。
阿袁,我叫岚辉。
想来想去,有件事我还是先告诉你为好,你再来选择是否跟我走。
阿袁好像笑了笑。
岚辉严肃地说:我是个皇帝。
阿袁瞪大了眼睛,许久才轻蔑地一笑。
岚辉想她可能误会了什么,可他就是不解释。
她跟了他一个月,替他收拾杂务。
众人慑于他的威严,不敢对那个奇特的女人说些什么。
岚辉注意到她头上长出的全是银发,可他什么都不提。
不知是谁迁就谁,他第一次得到了她。
她非牌子,身体反应极其诚实。
她好像比他更加投入,似乎想要抹去身上的历史。
情事过后,岚辉吻着她的额头。
他提出册封她为贵嫔,她使劲儿摇头。
没有名分也行?他惊讶失笑。
阿袁认真地点头。
他笑出了声,好吧。
如果我只有你,名分有何关系?从此之后,他只有阿袁。
他并不后悔,因为她懂他。
微调:夫人杨莺这一夜,对她可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她枯坐茫然,只想挨到天亮。
杨夫人,您还怀着身孕。
侍女怯生生地说。
夫人杨莺已身怀六甲,她烦躁地摆手,让我一个人静静。
众人服侍她最是殷勤,因为她本来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
从明日开始,她就要在掖庭守寡。
她只是前朝先帝的遗孀,新帝对她并无好感。
数月之前,她还扬扬得意,因为她将要生下与皇帝的第四名子女。
最近几年,皇宫所有的幸运都降临在她的头上。
文成帝最宠杨夫人,在大江南北无人不晓。
阿爹要是活着,是不会赞成她入宫的。
她的阿爹在一座小城开了家秤店。
阿爹老是说:莺儿,要我说秤砣能称斤两,却称不了人心。
莺儿不信这个邪,她善于察言观色,自幼出落得如海棠花般娇艳。
顾家盈门,只是为了一睹她的芳容。
店中生意日渐红火,阿爹去一命呜呼。
叔叔婶婶因为她的倾城之色,便待价而沽。
她这样的女孩儿要去富贵之家,只能当偏房。
她不想把自己的卖身钱留给几个蠢材,因此管他豪门巨贾,都被她托词拒绝。
她的托词是:我要进宫。
他们便不敢阻拦她。
她婶婶刻薄她,进宫?宫里的美人多了去了。
莺儿你除了容貌,还有何长处?皇帝也有正妻,你去了后宫至多也就是个偏房。
她撇嘴,你怎知道我永远是偏房?她在房中做点儿刺绣缝纫,换些小钱。
也做过其他女孩儿的嫁衣。
她对着镜子先自己试穿,镜中人婀娜多姿,面如芙蓉。
她要是进宫,先要得宠。
要是真有取代正宫的日子,她便要穿上华丽嫁衣圆一场梦。
不出所料,选秀,她顺利过关,被分到掖庭。
虽然美女如云,但她还是自信。
女孩儿们都送钱巴结分配减速的宦官,指望着能去皇帝常见着的地方。
莺儿也送了,虽然她手头存下的钱已不多。
长安比她想象中还寒冷,她想要添置件御寒的棉衣,所有还存下了一点儿钱。
大概人家嫌她送得少,把她派去了纸库房。
她哭了一夜,没办法,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库房。
一个白头宫娥交代她各种纸的区别,还告诉她因为皇帝喜欢绘画,所以他贴身的宦官每月都会来取货。
皇帝身边的宦官脾气不好,一定要笑脸相迎。
莺儿鼓足了心气学习,不过几天,种种纸张就被她如数家珍。
纸库房虽然不见贵人出现,但不时有各处宦官、宫女到来。
莺儿就像招呼店客一般拉交情。
她听说从前白头宫娥也是数一数二的美女,不禁担心自己的青春流逝。
她把买棉衣的钱省下来,请宦官、宫女们吃蜜饯。
他们也爱跟她多聊几句,于是,她知道了宫中的不少信息。
皇帝才二十多岁,但已经搜集了数百张仕女图。
他宠幸过的女人不计其数,贾贵嫔、薛夫人等,或长或短都得宠过一一段时间。
他和卢皇后感情冷淡,却极其珍爱太子。
皇帝住宿的太极宫外满是海棠花树,而宫的温泉旁还有白玉之床……如果皇帝为她画一张仕女图,她是不是最美的一人?杨莺也喜欢海棠,她还从未泡过温泉呢。
她神往半日,有点儿惆怅。
这一日,贾贵嫔让库房派个宫女去她那里,帮她特色特别的信笺纸。
白头宫娥便派了莺儿去。
贾贵嫔是皇帝当太子时的侧室,为人极是平和,在宫妃中人缘最好。
她一到那儿,贾贵嫔便笑道:好个俏姑娘。
是谁把你藏在深闺的?莺儿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回话。
贾贵嫔捧着金盏出神,叫她明日再来。
那晚库房失窃,闹了一夜的事。
莺儿睡晚了,醒来后已是日上三竿。
她立刻惦记起贾贵嫔,草草洗漱,粉都来不及搽,就赶到那里。
因为跑得太快,她气喘吁吁。
她没有想到有俊美青年和贾贵嫔对坐。
贾贵嫔招手笑道:皇上,这孩子可齐全?皇帝侧过脸,目光凝滞于她。
皇上?莺儿心乱如麻。
他是皇上?他正和她梦中的皇帝差不多,可是他就在她面前,她却忘了该如何做。
她下跪。
皇帝走到她面前,修长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
他沉默着。
莺儿紧张,手足无措,皇帝的容光让她自惭形秽。
嗯,齐全得很。
你乳名是什么?莺儿。
她说。
莺儿……皇帝思忖着,脸上浮现出某种捉摸不透的笑,平身吧。
莺儿,一直跪着膝盖会疼。
她环顾四周,不知不觉中已无一人。
皇帝笑道:别怕。
炉中燃着暖洋洋的火,她就在这里被皇帝初次临幸。
男人温柔娴熟,撩拨得她心中欲狂,迷于春草之路。
她只觉酥麻中的甜蜜幸福。
从此,她算是皇帝的女人了,虽没有嫁衣,但他本人令她喜出望外。
皇帝起身,她忽然抱住他的腰。
皇帝有几分诧异。
她用焦灼的嗓音说:我……不想被皇上忘记。
他愣了愣,大约如此坦白的她让他觉得有趣。
他抚摸着她光滑的肩膀,我没有忘记你。
可现在是午后,我要到晚上再来看你了。
她很幸运,从那天起,皇帝几乎每天都会与她见面。
几个月内,她就怀上的头胎。
皇帝宠幸的女子太多,子女却太少。
她生下君宙,简直引起了众人的妒羡。
她怀孕时容易发火,但不敢太放肆。
皇帝放下画笔,告诉她:放心,你的孩子就是你的,无人能夺走。
孩子出生后,男孩儿有个君字,女孩儿添个樱字,你看好吗?她感染于他温情的笑,说:好。
君宙出生的当天,她就被册封为夫人。
君宙才过周岁,她又生下一对子女。
她的荣华到顶峰。
她开始向皇帝请求封为昭仪,皇帝笑而不答。
她忍不住问了几次。
皇帝收了笑容,莺儿,我虽喜欢你,但我并不赞成你当昭仪。
皇后对你照顾,太子的位子,坎谁都不得动摇。
你真当了昭仪,只怕我也不愿多来了。
她慌了神,不敢再提。
她想要得到更多,但她最贪恋他的爱。
他对她几乎无微不至,而且极尽纵容。
她身体不适或者耍小性子的时候,他都尽量抽空来陪伴她。
这就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虽然后宫不时有美女为皇帝所垂青,但她绝不怀疑皇帝对她的爱。
其实他与她聊得并不多。
他喜欢拿着画笔,让她远远地坐着。
可是,那仕女图里从来没有她。
她问:皇上真要集全一千张?何时画上莺儿?他宠溺地望着她,有未染色的毛笔从她鼻尖滑到唇上。
他说:一千张已快满。
你这样美,我如何画得出来,还是别为难我了。
她有几分疑惑。
每当和皇上在一起时,她总有些如梦似幻、非真非假之感。
也许是因为皇帝玩世不恭的腔调,也许是因为她阅历还浅,她不希望还有隐情。
人心难测,就算她得宠的背后有隐情,她也不愿意有人揭破她的迷梦。
皇帝的离去,对她来说太过突然。
之前,她分明目睹了一件怪事。
那天有个善画马的道士从南朝四川来。
皇帝让他给莺儿看相。
那道士瞅了她半晌,道:夫人命贵,不敢妄测。
但是我在南朝出入过南帝的军营,我以为南帝并非长寿之人,但其洪福却能延泽后世。
皇帝笑道:他倒是有艳福,听说他在四川弄了一个绝色的歌姬,让那银发女人随军。
你可曾见过?道士说:有幸见过。
贫道还画了一幅仕女图,晚间就呈给皇上过目。
那天夜里,皇帝并未来她这里,接连半个月都是如此。
她因为有孕,担忧皇帝已有新宠,打听下来,才知道皇帝独宿。
得到的结果,是皇帝晏驾。
她听人说皇帝并非是在太极宫死去,而是死在一个隐秘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那幅从南朝带来的仕女图呢?他与她这几年,到底是如何想的呢?最后的半个月,他没有来看刀子,也没有让她去见他,为什么?她心有千千结,但是再也无人来回答她。
她是不甘示弱的女子,不会把这些告诉他人。
阿爹没错,最难称的是人心。
管他什么耳鬓厮磨,男女之间最难揣测。
她要顶着先帝宠妃的名头活下去,谁也不希望自己是别人的替代品。
如果他骗过她,她会原谅他。
因为她得到了那几年的荣耀,因为她有过斑斓如锦的春日。
她想,这一生,她都会帮着他骗自己。
若没有这点儿的思念,她的美目流盼、嫣然巧笑,纯然是随着春水东流而去了。
羽调:太子天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少年皇帝穿过胭脂柔醉的海棠花树木,春夜魅惑,却懒得回顾。
明晨,元天寰就要扶着父皇文成帝的灵柩出京。
他送别父亲,开始寻找深埋的理想。
他从容地踏上玉阶。
宦官跪送上一书,皇上,这是南皇帝亲笔书写给你的吊唁信。
他接过信,并示打开。
写信吗?那个在建康的男人,也与长安的儿郎群一样企图吞噬他吗?南北两朝正如父皇所说,而不是君主间的情谊。
天下,只要有一个皇帝就足够了。
父皇已不在,往日父子常常共处的宫殿显得过分的空荡。
也好,他从不想被拘束在这方寸闭塞的苑囿中。
未成年的他,眼里虽看着冷寂深宫,心中却唱着万里丹霄。
秦王他们以为新帝孱弱、愚笨,他就怂恿他们一起参加这场狩猎。
他已设好第一步的陷阱。
他的手指抚过太极宫的帷幕、床案。
金盘中,父皇的丹青已干。
墙壁上,父皇的琵琶弦断。
去年春天,已身染沉疴的父皇抱着琵琶,在此座殿堂里唱给他听: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
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
那时,太子天寰坐在胡床上,如痴如醉,仰视着父皇俊秀如神祇的面庞。
他喜爱这首歌。
他才三四岁,父皇就抱着他教授这首歌。
若左右无人,天寰就会哼唱一番。
父皇的眼中总像有桃花绽放,他笑着停下,天寰啊,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适合当天子?天寰笑:父皇,管别人如何想,您就是皇帝!孩儿只想您是我爹爹。
我不愿我俩生生世世圈在宫中,但我愿意我们生生世世为父子。
生生世世为父子,你这孩子……来!父皇抚摸他的脸颊,还捏捏他长有笑涡的地方。
他念及父皇的病情,忍不住把头搁在父皇的腿上,鼻子发酸。
父皇帮他理好发上的黑丝绦,又重复那句老话:我的天寰真像我。
天寰是消瘦而苍白的孩子,没什么朋友,与他说话最多的人就是父皇了。
人们都说太子长相酷其父,他自己却忐忑。
他用功学书练武,坚信能不负父母的期待。
可是,有朝一日,他真能拥有父皇这样如画的风神?那是何等绝妙的风神,仿佛天池里的一丛清莲,开放于虹的源头。
父皇喜欢收藏美人的图画,都藏在太极宫中。
从前天寰也偷偷翻过,他觉得没有一个人的容颜比得上父皇母后这一对的。
每当他靠在父皇的膝上,觉得那身龙袍是如此的柔软。
他崇拜父皇的优美歌声,自然流淌,毫无庙堂男人的僵硬。
虽然父皇是位皇帝,可是他对天寰的慈爱无以复加。
民间人常慈母严父,天寰从记事开始就相反,他有慈父严母。
母亲卢皇后对他并不溺爱。
父亲不到三十岁,后宫女子就多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母亲统领六宫,每日都是忙碌的,可她并不因此而放松对天寰的教育。
童年时的天寰偶尔才能得到她的夸奖。
而父皇对他几乎百依百顺,宠爱到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
有一次,年幼的他发邪火,把一个砚台摔坏了一角。
母亲亲自拿了把尺抽打他的手心。
他的手心红红的,就是不哭,也不肯认错。
母后命他明日还是带着那个破砚台去御书房上谭,他点了点头。
晚上父皇来看他,见了他被打肿的手,怒不可遏。
他马上领着天寰到太极宫住宿。
最后还是天寰认错恳求,才被送回到母后身边。
母后没再提起那件事,天寰便自觉地用了一段日子缺角的砚台。
他常常懵懂,父皇母后为何彼此那么客套疏远?南山一桂树,双鸳鸯为何不能是他的父母?母后并不嫉妒,对中宫的职分尽心尽力。
她对天寰严厉,可对后宫的女子几乎都和颜悦色。
父皇生来迷人,即使他荒芜朝政,把心思都放在温柔乡和技艺巧工上,别人还是会瞻望着他。
父皇宛如神仙,笑语数句,就会令人心折。
可惜,他好像做什么都不认真。
他和她,好像一直在银河的两岸并驾齐驱,谁也不肯率先呼喊对方。
母后曾对天寰说:你像你父亲,所以他爱你。
你生下来……他就把你视为第一子。
那里天寰还不懂事,问道:既然父皇爱护第一子,为何我没有同母的弟妹?母后语塞。
她拔下玉钗,笑容有几分落寞,嗯,大概因为是独一无二的孩子,所以此生我和他的缘分都注于你吧。
天寰回忆起他六岁的生日,发生的一幕幕诡异如戏。
从那时起,他的身边便多了一只黄金团龙。
父皇当时的哭声令他胆寒。
父皇再未来过太极宫住宿,他虽然还是照样笑、照样玩乐,可是天寰觉得他再也不一样了。
从那个神秘的风雨之夜后,父皇的一部分跟着死去了。
他不断地用女人和其他爱好来填补他内心的洞。
但是日月侵蚀,洞已经难弥补,他的身体也垮掉了。
天寰在宫在长大,从能认识世界开始,形形色色的女子就存在于他的视野之中。
大部分女人在小男孩儿的眼里,就是包裹在丝绸下、脂粉里的身躯。
她们中的大部分就像一个个有颜色的符号。
她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叽叽喳喳地议论,还爆发出让小天寰纳闷的笑声。
所幸他常见的母后、罗夫人、善静尼姑姨母都与众不同。
父皇因为宠爱天寰,便常把他带在身边,年幼时的他常常无奈地混迹于香花丛中。
那群围绕父皇的女子,每一个都尽量待太子好。
可天寰老是没精打采的,全无和父皇独处时的活泼。
只有贾贵嫔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子才能和小太子说上几句话。
所以她们失望之余,往往传播说太子孤僻古怪。
久而久之,皇后宫里的人也知道了。
母后笑问天寰:你如何都不肯敷衍那些姨姨们?天寰心中有几分生气,闷头写了半天书帖,才大声说:我是东宫太子。
我只有一个姨母,她在兰若寺出家!他一口气跑到太极宫。
父皇正独自坐在回廊前,沉默地望着海棠花瓣随风舞蹈。
天寰。
父皇抱起他,咦,谁敢惹我的天寰不高兴?天寰说:父皇,以后若有那些女人,我就再也不跟您出去游玩了!父皇一愣,旋即笑了,好啊,不要勉强你自己。
父皇的手滚烫,让天寰一惊。
他正要问,父皇去摇头,我只是受 了风寒,已好得差不多了。
天寰,你将来去学点儿医术吧。
我若病了,你替我瞧,好不好?天寰十分情愿地说好。
父皇拉他进殿,我们还是一起画画吧,上次那张珍禽图还未画好呢。
天寰依旧有点儿担心。
但父皇兴致勃勃,还把毛笔递给他。
天寰不得不认真用笔。
父皇替他按住宣纸,轻声指导着他。
父皇去后堂更衣的时候,口渴的天寰捧起父亲方才饮水的瓷瓶吃了几口。
他咳嗽几声,瓶子里不是水,而是烈酒。
天寰思索着跪下。
父皇回来,满脸惊讶。
天寰匍匐在地,皇上,您病了,怎么还喝酒?父皇双手搀扶起他,叹息一声,道:因为我无能。
他热泪盈眶,又恨又急,什么叫无能?皇上能做好丹青圣手,就不能做好南面之君?父皇把他抱到案上,与他面对面,我不能,所以才留给你。
天寰,我不是丹青圣手。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的胸中只有美人,没有丘壑。
我呆以画仕女花卉、庭院禽鸟,但你几时看过我走笔江山?我的格局,不能画天下。
他一直记得这些话。
他不觉得父皇不能,父皇只是任情随性,不喜强迫自己。
天寰已经满了十岁,还是有不少困惑。
伯父秦王等结党营私,北朝民不聊生。
要患难夫妻儿子那般慈爱的父皇,却不能分心给宫外的子民。
舅父司空告诫他,在人前莫议论朝政。
天寰谨慎遵从。
他不大见外臣,每每见到他们,也尽量沉默。
他想自己快快长大。
在他足够肩挑一切之前,不让外人窥见他的真实。
他痛心地感到:原来父皇早就选择了放弃。
有一天,他要是不能当家中的中流砥柱,那么他们一家人只有束手待毙。
天寰十岁的时候,宠冠后宫的杨夫人生下阿宙,接着还有其他弟妹。
阿宙是个肥白可爱的婴儿。
当天寰遇到他时,也会忍不住拉拉他胖胖的小手。
可是他不喜欢杨夫人。
她那妖冶的芳容、奢侈的服饰,他全都不喜欢。
父皇的生辰夜宴,后宫云集,人人盛装。
天寰和二弟元廷宇也要出席。
元廷宇的母亲是宫女,他不受父皇重视。
元廷宇总是跟着天寰,讨好着他。
天寰瞧不起任何企图讨好自己的人,但对方毕竟是弟弟,他还是常常答应元廷宇来作伴。
大哥,听说杨夫人要被封为昭仪了……元廷宇说完把一颗葡萄放在嘴里。
天寰注视着皇帝的左右,居然各有一个座位。
父皇来迟。
穿着礼服的母后紧跟着他。
杨夫人穿着新式宫装,纤腰一条,美比天人。
父皇坐下来,扫视席位,对后宫上下蔼然微笑。
母后顿了顿,还是坐在了左侧。
杨夫人红唇一张,像是新破的石榴。
她在另一边坐下。
那新式裙摆满是泥金的花纹,盖住了父皇半条腿。
在场的女子的眼光中无不妒羡。
天寰猛然站起来。
父皇面带欣慰,太子要给朕祝酒?天寰一言不发,径直走到御座前,把杨夫人拉下了坐垫。
满场惊叹。
皇上,夫人杨氏不过是妾室,怎能和您的元配皇后正室并肩而坐?他问。
父皇沉默良久,看了一眼面色端凝的皇后,再看一眼满面通红的杨夫人,回答道:太子所言有理。
是谁安排的席位?宫省严厉处治,再来报知。
皇上,今夜良辰,还是从宽发落。
母后低声提醒。
夜晚,父皇让天寰跟着他一起回太极宫去。
因为父皇身体虚弱,天寰常伴在皇帝寝宫。
你做得对。
父皇宽和地道,我让人把你五弟带来玩一会儿,你不讨厌他,就抱着他吧。
宫人抱来阿宙。
阿宙坐在天寰的膝盖上,正牙牙学语,戴着个黄金虎头项圈。
天寰望着他笑,拉着他的小手,听他手上的铃铛响。
父皇道:天寰,我最爱的是你。
但这孩子我也喜爱,你能保护他,我就放心了。
杨夫人年轻气盛,我会警示她的。
天寰不想得寸进尺。
他感到方才指责杨夫人的同时,也令生辰之日的父皇难堪。
他握紧阿宙说:我会保护弟弟的。
杨夫人……接连养育子女,也算有功于皇室。
父皇咳嗽,眸光一亲,好孩子。
不过兄弟归兄弟,最是无情帝王家。
有一天你怀里的孩子若妨碍到你的大业,你便杀了他吧。
我在九泉之下绝不会怪罪你。
天寰,记住了,你是我的第一子,即使牺牲一切,我也只会选择保全你。
天寰没有想到父皇如此坦白。
面对怀中天真的婴孩,他瞬间茫然。
父皇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人们说他当太子时便喜怒无常。
天寰在思索中满了十二岁,父皇命他陪着支长乐宫。
一夜,天寰正在偏殿射箭,父皇派来一位气度雍容的成年女官,说是要送份礼物给他。
天寰看完了父皇的来信,身子一颤。
他目无表情地注视着在他面前宽衣解带的陌生女人。
她语气从容,太子恕罪,这是皇上的意思。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然而,他该长大了。
虽然这些来得太早,但是……他不能拒绝。
他愣了半晌,缓缓地问:你有没有为皇上侍寝过?回禀太子,没有。
妾是罪人的妻子,被没入宫中的。
他再也无话可说。
他觉得这种时刻不仅不美妙,且实在像是掺满沙砾。
然而,当年的父皇,还有许多跟他一样的皇族男子,都是这么告别孩子时期的。
他面对着那位女人,她的面容却很模糊。
他不知道该悲哀的是自己还是她。
然而他所能做的,只是吹灭蜡烛,解开腰带,服从父皇的旨意。
黑夜里的月光凄冷,妇人的身体温热。
他知道,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大约十天后,父皇带着他去山间。
天寰背着父皇的画囊,在前面开道。
父皇和他有说有笑,走到一个瀑布旁。
瀑布旁的白石上有位清瘦如鹤的老人正在抚琴,水珠随着飞瀑溅到他沾有落花的袖子上。
父皇推了推天寰,快见过元石先生。
元石先生目若晨曦,唤他:天寰。
他正式成了高人元石的徒弟,这也是父皇早就安排好的事。
他们下山时,有些找不到来路了。
天寰劈开荆棘,为疲惫喘息的父皇找到一块空地。
父皇在余晖里长出一口气。
天寰尝尝身旁的泉水,还算清甜,就用双手捧了些清泉给父皇喝。
父皇没有喝,说道:天寰,你眼里总有水汽呢。
他一怔。
父皇说:你才十二岁,太辛苦。
但是,以后你只有辛苦下去了。
我太累了……他眼眶湿了,坚定地道:您说什么?您不能放弃的。
等等我吧,哪怕再等我几年,求您了。
父皇决然摇头。
他呼吸急促,站起来抓住父皇的肩膀,你是皇上!我还刚刚成人,即便豁出去,胜算还是不大。
若您现在抛弃红尘,那我们怎么办?求求您……他恳求着,眼泪沾湿了父皇的衣裳。
父皇终于回答:我也不想走,但是我活不了几日了。
抱歉,天寰。
我老说你像我,但你不是我,你比我强多了。
我知道你怪我把你们置于危险之中,但我不想等了。
父皇还是没有等他。
明日,他就要搬到皇陵长眠去了。
罗夫人的呼唤让天寰从回忆里苏醒。
皇上……天都快亮了。
她说。
朕知道了。
朕在躺一会儿吧。
有人说太极宫就是大地的中央,他不信,他认为大地的中央,只存在于人的心中。
他祈祷父皇能找回他那颗心。
天下的十二分春色,消磨一分,便少一分。
父皇说不能等,但他愿意在春色之外平等。
星垂平野,父皇告诉他:天寰,那就是天狼星,你的星。
不是你选择了皇帝之位,而是皇帝之位选择了你。
这并不是梦。
他会迎接冬天的挑战,而后就与春日重逢。
他扶关卢清致向车驾走去。
他忽然凝眸,望向彩云斑斓之处,丧父的忧伤一肯散去。
他眯着眼睛,浅浅笑涡乍现,母后,你看东边天上的云像不展翅的大鹏鸟?卢清致点了点头,其实她并没有找到像大鹏的云。
但是某一刻,她在那面色苍白、单薄瘦弱的儿子的脸上,捕捉到一种瑰丽得近乎辉煌的神采。
明天,也许人们会为生在他的时代而悸动,会为成为他的敌手而自豪。
天寰转身面对皇陵,用不高却铿锵的声音发誓:父皇,我走了。
我绝不建造自己的陵墓,我定会来陪着你们的。
历史不会忘记您,史官不会再苛求您,因为您是我的父皇。
在我回来之前,让我先做完该做的事,然后,我就来这里了。
我会日夜守护好您和母后两的宫殿。
卢清致握住天寰的手,许久才说出话来:傻孩子,你自己难道就不要睡吗?天寰朗朗而笑,他仰望苍穹,似乎早有答案。
一颗孤星正从深沉的黑夜中冉冉升起。
大风起兮云飞扬,天地潮涌。
十二岁的少年天子暗暗想道:一位帝王,应当是醉拥丽人,醒握江山。
他从来也不准自己真的睡去。
因为,他心中爱着那位美人,也爱这片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