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025-03-29 06:58:17

宁非一番辛苦,只为了能够得到一个供她使唤的人。

想那些官家小姐,再怎样时运不济,都会有个贴心的丫鬟在身边。

可徐府二夫人这个身份太过尴尬,满府里只有吃人一般的白眼狼,就连想要调教一个使唤丫鬟都要她如此操心劳力。

她强忍发自内心深处的极度恶心,乖顺地趴伏在徐灿怀里,徐灿身上独有的味道侵入鼻端,明明是这个身体所熟悉的味道,却还是让她内心不断叹气。

她低声对徐灿说:我怎么可能把我的宝贝给她,就算真要使坏,也只会拿别的物件。

你给我的银牡丹,我一直都珍爱异常,怎舍得经他人之手来玷污。

徐灿似有所感,他陷入了过去的回忆。

如今他的青梅竹马正乖顺地在他怀里求助,两个人的身体是如此地契合。

他还记得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将她带进门,交给自己好生照顾。

他手把手地教她射箭,带她骑马,两个人一直都在一起的。

徐灿知道江凝菲的性格,她再怎样也不会拿自己给她的东西来栽赃嫁祸。

虽然在徐灿眼里,她不久前还曾经诬陷银林推倒她引致小产。

可在内心深处还是深深记得那个伴他走过少年时期的可爱女孩。

他抱紧了怀中人,安抚地一顺一顺地拍抚。

宁非渐渐不动了,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这个身体还记得徐灿的温柔,也还怀念徐灿的温柔。

她为江凝菲不值,为什么偏偏遇上这么个男人,为什么这样的人会成为江凝菲短暂生命里的唯一。

为什么你已经死去,却还把这种眷恋遗留下来。

宁非咬牙苦忍愤恨,她对逝去的江凝菲恨铁不成钢,对徐灿避如蛇蝎。

终有一日,她会摆脱这具身体遗留下来的麻烦。

徐灿只当她对秋凝气愤难禁,心想她居然对我的事情还如此上心。

是了,她当日使坏诬陷银林推倒了自己,也是因妒生恨,她的心一直都是围着他在打转,整个生命与生活都是以他为中心。

这样的女人,凭什么会去诬陷一个与自己没有丝毫情感瓜葛的丫鬟,定是那丫鬟自己做了错事而不承认。

这么想着,徐灿更是怜意大起,安抚道:凝菲?小菲?别气了……不就是个银牡丹吗,你要心疼,我明日着人给你打一朵更好的。

秋凝不过一个不通事的下人,你跟她生的什么气,你身子还虚,不要气坏了身子。

宁非心里越发憋闷得慌,气喘得更急了些。

徐灿连忙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个不懂事的丫鬟拉下去,让她在花园里跪着,不认错就不给吃饭,也不许起来。

秋凝一听,这是坐实了自己的罪名,浑身瘫软,喃喃地驳道:我是冤枉的,我真的是冤枉的……徐灿更是愤恨,搂紧了宁非,怒道:拉下去拉下去,这是做什么,若是在军营里,早把你拉去军法处置了,还有你叫冤的份!屋子里一片混乱,梁上的叶云清白白听了那么一出闹剧,叹息不已,暗道徐灿在战场上的勇猛威武是出了名的,可看人识人的眼光实在是不怎么样。

倒是那二夫人,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就很是精明透彻,堪比他手下以离间计出名的苏希洵。

不论如何,闹剧总算结了尾,徐灿把宁非打横抱起,送回了芳菲苑,又在她身边安抚了半个多时辰,直到看着她入睡才起身离去。

若是江凝菲还在世,不知道当是如何的欢喜。

宁非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侵染了那个男人的气味,如同五毒附体,浑身上下全不对劲了。

*** ***深夜,宁非在厨房倒腾。

厨房丁师傅起夜的时候听到有人在翻弄东西,提了风灯进去一看,发现居然是二夫人。

忙不迭地把灯放下,上前问道:二夫人想要吃些什么,叫人吩咐我给你做就好了,何必亲自动手。

徐府人事复杂,厨房里的人与伺候主子的丫鬟地位差异极大,常常被欺负得狠,又因为不常得面见徐灿及两位夫人,就没有那么多狗眼看人低的习性,反而较为纯朴。

丁师傅听说今日下午的事,知道秋凝被二夫人狠狠整了一顿,现在还在花园里跪着呢,他们这些常常被管家和大丫鬟们克扣了工钱私分的人,心里也算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宁非抬起头对他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到秋凝大丫鬟到现在还没得吃饭,所以就来厨房看看有没有剩的。

在宁非生活的时代,厨房是个干净整洁的地方。

可是在这个时代,厨房代表了杂乱、黑暗、潮湿。

厨房面积是挺宽的,可四面都被油烟熏得乌黑,墙上没有刮白灰,依然是灰砖砌成的裸墙。

宁非一身干净地站在其间,顿时让丁师傅浑身起了汗,他看见她在铁锅旁翻弄,连忙跑到橱柜,打开之后,找到剩饭剩菜弄了一食盒给她:锅子里是不会放剩饭菜的,这盒子给您拿去,是否还需要热热?宁非说道:就这样吧,别麻烦了。

烧火可是个麻烦事。

丁师傅目送宁非缓缓走远,暗道这位二夫人可比府里那些势利眼的丫鬟管事们说的要通情理得多了。

他哪里知道,宁非之所以来这里只是要找一些锅底灰,根本就不会让他节外生枝去生火做饭。

秋凝被徐灿罚在花园里跪着,每半个时辰能休息一刻,休息完了继续跪,一直罚至天明。

她身上又冷又饿,还不敢起来,生怕被人看见了又去告自己一状。

就在几乎支持不住的时候,身后传来若有若无的响动。

四周漆黑一片,冬日里只有花园围墙处的气死风灯在一摇一晃地燃着,秋凝身上起了阵子鸡皮疙瘩,低声祷告: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佑我,莫让恶鬼缠身。

宁非在她身后低声笑道:人家都说平日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秋凝姐姐你是告哪门子的饶啊。

秋凝听到是她的声音,气就不打一处来。

可是忽见到一只提篮被放在自己面前的地上,被打开之后,是还算丰盛的冷菜冷饭。

秋凝早就饿得浑身发抖,她是徐社楣上将军府上的家生奴婢,后来才赠给徐灿使唤的,长那么大还没有受过饿挨过冻。

当下看到食物,也不顾是仇人拿过来的,抖着手抓起筷子和碗,近乎于狼吞虎咽般地吃了起来。

宁非蹲在她身旁,将气死风灯放在脚边,脸上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看着一条可怜的流浪狗的表情,专注地等秋凝吃完。

不多时,秋凝吃得差不多了,这些饭食没经加热,她是饿得慌了才吃得如此之多。

宁非柔声问:吃饱了?秋凝不理会她,把头转到另一边去。

宁非也不说话,她手上拿着一枚乌黑的丸子,在手心里一抛一抛的。

两人就那么沉默着。

蓦地,秋凝肚子里咕噜噜的一阵响,就觉得腹痛如绞。

她惊醒一样地想起一句老话——不要吃敌人赠与的食物,方才是饿得紧了,以为自己快要饿死冻死才狼吞虎咽地吃了她给的东西。

难道里面还放了毒药不成。

秋凝脸上忽犹豫忽惊怕,然后终于注意到宁非手心里一上一下抛接着的黑色药丸。

宁非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不是鹤顶红那样的剧毒,只是赶尸人惯用的蛊毒罢了,你若是听话,我每季给你一枚解药,便能保持不发。

你若是不听话……她顿了一下,秋凝面色是刷的煞白了,才接着道,你可知道这东西叫做什么吗?秋凝摇摇头。

这就是江湖失传已久的‘三尸脑神丹’。

三尸脑神丹究竟是个什么玩意,秋凝是不知道的,宁非自己也不知道,不过任我行出囚笼的那一出剧情记得清清楚楚,便想起以锅底灰充当蛊毒的方法。

三尸脑神丹外面是一层漆黑的药壳,里面却又有许多看不见的虫卵。

虫卵入人体便即孵化,黑色的药皮能够抑制虫子的行动。

你若是三个月内没有服用解药,黑色药皮的功效退去之后,虫子就活动了,倒时钻入你脑子里,吃尽你的脑子,让你疯癫异常如同猿猴,为众人所耻笑。

秋凝听得寒毛直竖,犹在垂死挣扎地说:药是可怕,可我是不会乖乖吃下去的。

哦?你不是吃了吗?宁非面上带了七分的嘲讽三分的怜悯,气死风灯的火光从侧下方打了上来,光影之间阴气森森。

秋凝不由得就越发颤抖,压根忘记眼前这个女子是平日被她欺负惯了的。

宁非目光往食盒那边一瞥,也不用多说什么,疑神疑鬼的秋凝已自得到了答案。

宁非把手里用油烟和锅底灰搓成的丸子在秋凝鼻子下一掠,顿时一股污浊之气直冲鼻腔,秋凝刚吃完那些东西,方才是太饿了,现在回味起来,饭食里果然是有那种污浊油腻之气的。

可怜秋凝这个大丫鬟锦衣玉食惯了,压根不知道油烟是什么味道,锅底灰又是什么味道,她卡住自己的喉咙,连声作呕,就是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宁非笑道:虫卵入体即行孵化,你吐也吐不出来。

不过不要紧,只要乖乖听我的话,就没事了。

你……我要找徐主为我做主!你明日自可去找个医生看看中了什么毒,三尸脑神丹是蛊药不是毒药,虫子孵化后藏于你脑门里,除非破开脑袋,否则根本检不出来。

况且经了今日一事,你以为徐主还能信你吗。

宁非冷笑道,他自然会信自己的夫人,而不是你这个手脚不干净的丫鬟。

秋凝方知道原来二夫人大费周章地诬陷于她,只是为了让别人不再相信自己。

顿时一股走投无路的绝望升了起来。

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在这里是呆不下去的了。

过不了多久就要寻退路离开,你若是帮衬得好,我走之前就把解药的药方写给你,否则……一通话说完之后,秋凝瘫坐于地,一丝力气也没了。

宁非盯着她的眼睛,阴气森森地道:你若是不信我的话,等结束了责罚之后好好睡一觉,起来后好生感觉是否头疼欲裂,那便是虫卵已经孵化的征兆了。

宁非不是预言家,三尸脑神丹之说也是凭空捏造,可她有一门本事,就是能让自己说的话深入人心。

这便是在前世饱经老奸巨猾之辈摧残后练就的本事。

有的人本没有精神病,经她煞有介事地那么一剖析,越想越觉得自己在精神方面好像有点问题,好像问题还不只是一点,好像问题很多很多……于是就真的有精神病了。

医学上的安慰剂与宁非的深入剖析法,原理都是一样的,都是属于暗示类的精神操作。

秋凝心惊胆战地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等待验证自己是否中了蛊。

她越是担心就越是正中宁非的下怀,最后的结果必然是秋凝会强迫自己感觉到头疼欲裂。

宁非松了一口气。

既然不能以德服人,那么以毒服人也是不错的。

她最后交待一句:你若是想清楚了,后天早上到我屋里来说话。

*** ***一天之中经历太多的事情,却又是不能不尽早处理的事情,在秋凝面前也是全凭一股意志撑持下来。

如果不是宁非意志坚强,半途中必然是要晕倒的。

她一步一步地扶墙回到屋子,迎面的暖热的室风让她浑身一颤,瘫软似的往后靠去,合上门的同时也滑坐在地。

转生到这世的头一个关口,算是打点清楚了。

她虽没有贴心的婢女,但终于有了一个可以随便使唤的丫鬟。

以后也将能够事半功倍。

并且眼前最紧急的事情就是让泥丸君早日伤愈,他早走她就早解脱。

寻医找药的事情她不好自己出面,所以秋凝的帮助是必须的。

黑暗里一个人影向她走过来,宁非眼睛朦朦胧胧的看得不甚分明,那个人在她面前蹲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放到床上。

宁非暖了一阵,终于回过神,虚弱地说:你自便吧,我今日招呼不了你,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说完就闭眼睡去。

昏然中心口处热得发烫,四肢却都是冰冷的。

想把那浊气吐出来又使不出气力,意识更是混混地沉了下去。

叶云清在她身边坐了会儿,看她精神很是不济的样子,就没有再询问她,转身到倚窗的琴台边坐下。

今天所见让他对徐灿多了一层认识,之前光看战例战报,尚且以为徐灿是个英勇无匹又为人正直的儒将,今日一见,只觉得他实在没有识人用人之明。

这种人打打前锋出出一己之力是堪当大用的,但若坐镇后方掌管后勤或用人大权,则是全军上下的悲剧。

夜色深沉,徐府庭院中安静得紧,他默收心神运气打坐,丫头长房里轻微的议论声就变得清晰起来。

无非是在为秋凝被处置的这件事叫好,也有说二夫人这次运气不错的。

无论如何,这些话入了耳却入不了心。

叶云清真气运转二周天才睁开了眼睛,月光从窗纸外透过,白茫茫一片。

外面传来一声悠长的鸟啸,他连忙推开窗户,从领口抽出一支鸟笛含到口里吹了起来。

过不多时,夜空里出现一只雪白的鸟影,从米粒般的一点迅速变大,悄无声息地扑击下来,落在窗台之上。

叶云清一听鸟啸就知道是苏希洵养的雪枭,这种鸟在夏季是棕黑色的羽毛,到了冬季则会换成雪白的一身,它又善于在夜间悄无声息地行动,如果不是发出啸声,翅膀掠过寒风的声音连叶云清也很难分辨得出来。

他从鸟腿上的一枚竹筒里取出通讯的纸卷,展开后借着月光仔细阅读,原来是寨子里已经接到了他前些日子发出的信件,苏希洵已着易容高手前来支援,让他略等十日便到。

叶云清放下心来,总算不必在这等龌龊地方多呆了。

他正想寻笔墨回信,听到床上传出低低的呻吟,停下了动作连忙转身去看。

拉开帐子后,看到宁非脸色潮红,双手揪在心口处不放,浑身颤得厉害。

叶云清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拉起她一边手把脉。

他不是精通医理,不过所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与苏希洵混在一起久了,也就有了点基础。

一查之下便即惊讶,这显是个险症。

【盗药需盗好,骗人要骗倒】05宁非被冻了大半夜才觉得好了些,昏然中隐约觉得事情的蹊跷,分明屋子里已经燃了地龙的,为何身上还是觉得如此之冷。

分明手足都是冷如冰凌的,为何五脏六腑如同干裂一般的灼痛。

这是地狱,发不出声音也没有其他人的地狱。

她完全没有力气地僵硬在被子里打颤,神智越发不清醒,到后来什么也想不到了,抖得也几不可觉。

后来恍惚觉得有人在翻弄她,往她嘴里塞了参片,冰冷的铁勺子深进喉咙压住舌根,紧接着被硬灌了好几口味道说不出怪异的黏液。

等一番折腾之后再被安放到被窝里,宁非觉得浑身一轻,只想到这次是终于能够完全解脱了,然后就再没有了意识。

*** ***宁非睁开了眼睛,帐子遮住了光线。

帐子是群青的底色,送子金童和浪卷鲤鱼的花纹则都是淡色的,白昼晨光从淡色的花纹里透了进来。

她恍惚地躺在那里发呆,一时间想不起发生什么事,尚记得夜晚几乎要了命的难受,现在如同梦魇退去,胸口油煎一般的痛和四肢冰冻住似的僵硬都消失了。

感觉还有点麻木,下腹略微的抽痛,但是在一点一点恢复。

宁非忽然想起夜间有人灌她吃药,记忆再怎么模糊也能猜测的出来那是救命的东西。

她猛地坐起身,禁不住动作太大几乎瘫软回去,她抓住了床帏撑住自己,整个帐子被她的动作带得一晃一晃的。

忽闻床里侧一个很是虚弱的声音道:一大早就这么有精神,麻烦你动作轻点行吗,哎哟。

说到后面就咬牙切齿地呻吟起来。

宁非被意想不到的人声吓了一跳,心脏几乎从喉咙口里面被吓出来了,回头一看,居然是喂了她腐骨蚀心污泥丸的那位泥丸大叔。

他的衣服显得更破烂了,破口处可以看见里面裹满了白色的绷带,其中有的地方还在渗出血水。

他艰难地咧嘴笑道:放心,没弄脏你的床,我给自己垫了油布。

宁非心里一紧,不知当说什么话才好。

小姑娘你没事吧,不会想着什么自刎以示贞洁吧,喂喂,我可花了好大心思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不要用这种方法打击我极其偶尔才会出现的良心好不好?贞洁,贞什么洁。

听叶云清说到这个问题,宁非心里闷得慌,她毫不知情就被丢到这个身体里来,睁开眼睛意识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在为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生孩子,等事后第一次接触那个男人,发现对方根本就不算是个男人。

宁非把头靠在床柱上绝望地说:事到如今,你睡也睡过了,还来同我讲什么贞洁不贞洁,你要真有良心,当初就不应来找我,直接去找银林公主多好。

叶云清也躺在床上无力而绝望地说:我虽然与你共用一个床铺,但我是正人君子柳下惠,真的什么也没对你做。

我当初若知道遇上你还添了诸般麻烦,定是求神拜佛也不会进来的。

两人一个躺一个坐,都神情无辜地看着彼此,齐齐叹气。

宁非道:事到如今我只能自认倒霉。

我知道是我累你操心劳力,但我不也是将功补过了吗。

你本来就有产后血虚之症,偏偏自己还不注意东捣鼓西闹腾,昨夜那症状实在是险极,若非我偷得好药回来……宁非回过神来,问道:你去哪里偷药了?宁非知道他花了好大的力气,否则今早也不会变得如此狼狈。

况且她现在感觉恢复得很快,自从转生后就带有的手足冰冷和下腹抽痛都在以她能够感觉到的速度减弱着。

如此灵药定是封存在守卫森严之地。

越想就越觉得这个人奇怪极了,既然有精力去偷药,为何不先给自己用了,反而要救个不相干的女人。

叶云清闭目不答,他是有恃无恐,反正有腐骨蚀心污泥丸镇着,他就不相信这难缠女人还敢不顾自己的生死。

宁非看他一副直挺挺的癞皮狗的样子,是又气又急。

宁非属于人之初性本善的典型,旁人对她不好她才会报复回去,旁人若是于她有恩,她是万不能当个白眼狼的。

可是面对一个十分不合作又不愿意透露来历的陌生人,宁非也觉得自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要保他都不知道从哪里入手才好。

帐子外面传来响动,有丫鬟在门外问:二夫人起床了吗?以前是没人会主动来问她死活的,看来昨日整治了秋凝,把院子里的下人都镇住了。

在这个时代,被娶进府里的女人和狗的生活环境也差不多,打狗要看主人,伺候那些三妻四妾同样也要看男人的脸色。

现在众人惊觉徐灿或许、也许、可能对二夫人还是有点情分的,于是便又开始夹紧尾巴做人。

宁非定定神,缓口气才懒洋洋地道:我今日不大舒服,不必伺候了。

二夫人身子不爽利,是否需要奴婢去请大夫?宁非想了想才道:先不必了,你给我熬一瓮白粥来,上一碗撇了蛋黄蒸的茶碗羹。

我想是昨天饿得紧了,今日才浑身无力。

门外的丫鬟连声应是,转身走了。

叶云清又累又伤,他本是想寻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暂避风头,结果还真个是被意想不到的事情越卷越深。

昨夜看到宁非睡在床上气息微弱,想要放着不管吧,又是于心不忍。

他在银杉园里面听到众人纷吵,对这位二夫人的来历有了一定的了解,知道徐灿把她叫做凝菲,又知道了她还在坐月期间。

把脉之下才发觉她是内外交困,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

恐怕就是因为自己这一出现才惹得她劳心劳力,饶是叶云清脸皮厚,终于还是觉得一丝歉意升了起来。

仅仅接触过两次的,叶云清也能觉出这女人十分对他的脾性。

或许不应该用对脾性这么肤浅的语句来概括,她身上自有一股自与他们臭味相投似的气息,这个他们,指的自然是叶云清和他的一众狐朋狗友。

至于所谓的臭味相投,那就是玄之又玄的一种感觉。

总之,便是让叶云清觉得让这个女人如此死去很是浪费。

三番思量后当机立断,一拍大腿就飞身纵出徐府,往徐社楣上将军府邸里去盗药。

一般而言,上等灵药莫不是藏于皇宫腹地,就算太医们想要取用也要经过层层的登记许可才能领取。

可叶云清心知肚明徐社楣上将军的府邸里藏了一小盒山南红药。

那盒统共五枚红色的药丸还是叶云清以前亲自交给徐社楣的。

山南红药配制不易,在补气养血方面具有奇效,一般不会流入淮安国的。

当初送给徐社楣上将军的时候,叶云清心底可老大不愿意,谁愿意把补气疗伤的灵药送给敌人使用。

现在好了,多了个急用的借口去取回来。

反正这位二夫人怎么说也是徐家的媳妇,用在她身上也不算是他背信弃义。

想是如此想,操作起来难处颇多。

徐社楣既是淮安国当朝第一名将,自家庭院的守卫自然不同凡响。

况且庭院深深,光是抓人迫出山南红药所在就耗费了叶云清的一番功夫。

于是徐社楣上将军府里大半夜的闹得鸡飞狗跳,叶云清借着夜色上蹿下跳,看家护院的护卫被他的神出鬼没唬得心惊肉跳,皇天不负苦心人,叶云清算是活得好好地把药拿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顺便又到药铺里盗了绷带、参片等物。

五枚山南红药,他自己服了一粒,一粒和水喂了宁非,剩下三粒被他默不吭声地贪了污归了私囊。

叶云清借了要帮徐家媳妇的由头,厚脸皮盗药归私的事情,宁非是不知道的。

她现在思考的是如何藏下一个大活人而不被人察觉。

她决定这段时间必须好好合作,便对叶云清道:我叫宁非。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叶云清听她又问自己的名字,睁开一双亮湛湛的眼睛,十分无辜地道:小姑娘就是麻烦,不是说我叫泥丸君了吗,那就叫泥丸君好了。

宁非可不容他再胡搅蛮缠下去,冷笑一声,叶云清都觉得自己寒毛竖起来了,宁非这才放下床帐,走出屋子去了。

叶云清在帐子里疑神疑鬼,莫不成有什么端倪被这奸诈丫头发现了不成,或者是他半夜说了梦话泄露了什么?想到脑袋都疼了,听到宁非在院子里问下人的话,大意是要扫地的男丁出去打听最近有什么新鲜事。

扫地的男丁回答道:哪里要出去打听什么新鲜事,最新鲜的一件就是徐上将军府里出了变故,咱家徐主一大早就赶过去了。

宁非有了几分了然,治她的药物若非是从皇宫里窃取,那就是在哪个大富贵人家里拿的了。

这时候就有先前询问吃食的丫鬟端了粥菜回来,宁非紧跟着又进了屋。

叶云清听到脚步在外面花厅里停住,那丫鬟把东西放下,之后就问:二夫人是否需要奴婢整理内室?不用。

秋凝如何了?秋凝她今早已经回了屋,现在正不舒服着呢。

是吗,帮她请了大夫没有?不过是些头痛脑热的,还不至于要请大夫吧。

宁非沉吟片刻,她昨夜与秋凝的约定是明日再见,但现在就需要秋凝的帮助,于是道:你把秋凝叫来,我有话与她说。

那丫鬟露出些不屑之色,大抵想的是二夫人怎么还想着过气的丫鬟。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秋凝得意时身边人群簇拥,失意时人人恨不能看她被痛打落水狗。

宁非不多说什么,徐府的风气被带坏了,要扭正回来也不知道要多少年的努力。

幸好当家主母是银林公主而不是她,也亏得银林视而不见甚至乐见其成,唉,这样的风气大多还是被这位公主带出来的。

思考之间,门外脚步杂乱,来人只有两个。

先前那个丫鬟停在门外,秋凝自己跌跌撞撞走了进来,几乎被门槛绊倒。

一夜不见,宁非也想不到一个水灵水灵的丫鬟变得如此憔悴,简直比昨夜在阎王殿前打了个滚又被拎回来的她还要糟糕。

秋凝面色青灰,嘴巴半张不张地打颤。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昨夜跪久了被冻的,宁非则清楚她这是被吓的。

宁非捧起粥碗,视线紧迫着秋凝地慢吞吞喝一口,然后放了回去。

碗底与乌木桌面磕碰的清脆声响把秋凝震得一跳,连忙跪伏下地,浑身簌簌发抖:二夫人救命!二夫人我再也不敢了!宁非喝了一声:住嘴。

秋凝果真伏在地上默默流泪,哽咽得不能自已。

宁非说道:你乖乖地听我使唤,我自会与你解药。

里屋帐子里的叶云清听到这里就觉得懵了,什么解药,那小丫头还能使毒?秋凝连声道:是,二夫人,秋凝一定乖乖听您使唤,好好做人。

宁非放心地一笑:你可听说过山岳黑旗寨?秋凝和叶云清心里俱是擂鼓般地咯噔巨震。

山岳黑旗寨,只要你是淮安国人,就不可能不知道它的名头。

那是个真正能够吓止小儿夜哭的可怖地方。

据说寨子里的夯土都是用人血和的,房梁都是人骨拼的……据说寨子里有牛头大王、马面大王、黑无常、白无常各一名,人称叶牛头、苏马面、习黑、丁白……据说叶牛头杀人如草芥,把婴儿挂在寨门前的木柱上晒干了当肉饼吃……据说苏马面喜欢蛊惑人心,常有被他骗去三魂六魄的年轻人入了黑旗寨就再也不出来了……据说习黑和丁白没有一点人气,见到他们的人都要被冰冻成渣……宁非有这个身体原先的记忆,光是回忆起来就好一阵憋得慌,她想找人发泄一下无可奈何之情,实在是找不到人。

世界上哪里会有那么荒诞的寨子,不用说,必是淮安国为了使得国民仇视黑旗寨而想出来的愚民之计。

这个世界没有日月神教之类的邪教,不过有个黑旗寨也算不错的了。

宁非满意地看到秋凝脸色惨白得更厉害了。

宁非又道:你身上的蛊就是寨内苏马面大王所制。

秋凝愣愣眨眼,似乎不是很相信。

宁非躬身向里道:尊使,这个丫头是妾昨夜收服的,已经服下苏大王所制三尸脑神丹,还请尊使赐下下一季的解药,以备不时之需。

叶云清默了,三尸脑神丹,那是啥玩意儿?尊使?宁非又问。

半晌后,秋凝便见帐子里一只手伸了出来,修长的手指间夹了一枚乌黑色的药丸。

那只手好生诡异,通体没有丝毫血色,却让人觉得那是一头食肉猛禽的爪子。

一个男声道:这便是下一季的解药污泥丸,你且收着就好。

宁非走上前去接过,寻一小盒子毕恭毕敬地盛好了。

秋凝正惊疑不定,忽看见里屋床帐似被风拂开,露出床上的情形,虽然被褥凌乱,可半个人影也不见。

——那方才从里面伸出的惨白的手又是什么!秋凝越想越怕,黑旗寨的名头她刚记事就知道了,那是比地狱也不遑多让的恐怖传说。

她忽觉脖子上一凉,一个冰冷无人气的东西摸在她脖子上,她僵直地跪在地上,本已平定下来的身体再度簌簌发抖。

那个冰冷之物从后面摸到了她的脸颊,锐利的指甲刮在她的细皮上。

尊使饶命!尊使饶命!秋凝一定听话!呜呜……一个倔强势利的丫鬟就这么被吓得哭了。

她哀哀地祈求,趴在地上不敢抬起头颅。

头顶上传来低沉刺耳的笑,震得她胸口发闷,几乎一口血喷了出去。

又一阵风呼的一下过去了,撩起秋凝略乱的发尾。

她发了好久的抖,没再听到任何动静,才敢抬起头来。

惊魂未定地往四周偷偷看去,只见唯有二夫人坐在椅子上含笑看着她,哪里还有尊使的影子。

夫人救命!秋凝一定听话!她转向宁非再度拜了下去。

【老虎落平阳,要被母犬欺】06宁非暗自点头,这年头迷信的人还不少,她以后离了徐府,当可以去做一名跳大神的仙婆。

至于居然如此有演艺默契的泥丸君,当可做装神弄鬼的神汉。

你不听话我也不怕,反正府里上下人人都把你当做手脚不干净又不说实话的丫鬟了。

你先给我弄两套干净的男衫来,给我上一桶热水,我要伺候尊使沐浴。

此后你可要小心了,这个院子的大小事情还是交由你来操持,记住莫让其他人进入这间屋子。

秋凝忙不迭地点头。

宁非回忆一下叶云清的体貌特征,补充道:男衫要比徐灿要大上一号的。

接下去又点了一堆伤药、绷带,顺手从多宝格下的抽屉里取了一锭碎银给秋凝采买。

秋凝恨不能把自己的月钱都拿出来买补品孝敬宁非,先把宁非吃不完的一瓮白粥和蛋白羹搁在炉子边温着,才小心翼翼退出去。

宁非赶紧回去看叶云清的状况,掀开床帐一看之下,发现他又已脸色惨白气喘吁吁,苦笑地对她道:今日劳心劳力的换成是我了。

又苦中作乐地说,你居然有黑旗寨……苏那个什么大王的蛊啊?那你居然也能拿出‘解药’来。

叶云清干咳两声道:我的污泥丸珍贵至极,你还是交还与我为好。

宁非说道:我还要收服几个丫鬟以备后用,先放我那里再说……半个时辰后,宁非吩咐的东西陆陆续续都拿来了。

宁非锁好门,返身回里屋对叶云清说:出来先洗干净再睡。

你伤口都沾了灰尘,容易出炎症。

叶云清神情怪异地盯她,似乎想把她脸皮剥下来看看是什么构造:难怪说最毒妇人心,我为你弄得浑身上下都是口子,你还要我沐浴,这不是要我老命吗。

是药浴,我跟秋凝要了温和的消炎药物,有伤口也可以浸浴。

一边说一边不由反抗地把叶云清揪起来。

可怜叶云清昨夜生龙活虎,今早精力用尽,又不想和一介女流动武,只得被她拉出床,丢到木桶旁的椅子上坐了。

叶云清哎哟哎哟的不时哼一声:哎哟好痛…………大胆女人,竟敢剥我的衣服!……别,哈哈,痒!……我自己脱还不成吗,我自己脱!……宁非看他算是乖巧一些了,就说:我在花厅里等着,你洗干净点。

叶云清在热水里泡得晕晕乎乎,他生性也不是爱脏的那种人,这回落魄多日不曾沐浴,为了身上少带气味还要时常运功驱散异味,当下得以浸浴,实在是一件美事。

他享受得差不多了就不敢再多耗费时间,跐溜一下窜出水面,拿毛巾裹了自己,又找预留在旁边的干净绷带把几个主要伤处缠好了,才穿上衣服,三蹦两蹦地蹦回床上。

叶云清是个缺德鬼,头发半湿半干就往枕头外一搭,用棉被紧紧地把自己一卷,啊,舒爽了!他还没得享受到多久,床帐又被拉开,现出宁非一张不怀好意地脸。

她说:你那腐骨蚀心污泥丸还有没有,给我一粒。

叶云清本就被热腾腾的药水浸得骨头都酥了,脑袋也舒服得不想想事,但是听到药丸的名字还是像被踩了尾巴的响尾蛇一样提起了警觉的脑袋。

他心想这小姑娘先让他去洗澡,才问他要药丸,莫不是要试探我的药是真是假吧,如果真是老泥做的,洗干净之后自然就没有制药的材料了。

他老奸巨滑嘿嘿一笑:你把我旧衣服拿过来一下,然后等我一会。

叶云清接过宁非递过来的脏衣服。

宁非抱臂靠床柱站着,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叶云清那个气啊,他背过身去,装着像是在旧衣服里翻找东西,悄悄把手指往自己腋窝下探去,不动声色地往那处揉揉搓搓,不大会儿功夫捏下油泥一团。

回身不耐烦地说道:手!宁非伸出一只手,叶云清没好气地往她手心里一塞就道:拿去吧,刚不是已经给你一枚了,怎么还要?宁非两只眼睛刀剐似的剜着叶云清的面皮,呵呵的笑了出来,取出方才存在小盒子里的那枚,然后左手捏一个右手捏一个,拿到鼻子下去嗅闻。

叶云清暗叫糟糕,果然他还没来得及想出挽救的法子,宁非恶狠狠把那丸子往他脸上一丢,咬牙切齿几乎要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似的,泼妇般的骂道:我不是让你洗干净点吗,你是两面三刀惯了还是怎的,怎么还那么多油泥!原来她早就对腐骨蚀心丸的真假存了疑惑。

昨夜叶云清救了她一命,更不像穷凶恶极的匪徒,她就更是疑云丛生。

到现在一闻那所谓的毒丸,先一个还有腋窝之臭,后一枚腥臊之气尽去,只余浴桶里泡药的草药清气。

宁非十拿九稳断定出来,她那日入了腹的东西,根本就是眼前男人身上搓下的该死的油泥!她劈头盖脸地骂:还什么‘腐骨蚀心污泥丸’,让我吃下这么恶心的东西,你真是缺德缺到炉火纯青了!叶云清被她骂得懵了,记得以前吃饭不洗手,也是被丁白他娘揪着耳朵骂得狗血淋头的。

莫名的,叶云清浑身上下一阵热辣辣的热血乱窜,鸡皮疙瘩起了薄薄一层,居然觉得宁非骂人让他浑身舒泰,心旷神怡。

叶云清回过神来,便即全身僵硬,这莫非便是受虐狂的症状,他何时染上了此等见不得世面的不治之症……宁非恶气出尽,平复胸中气喘,她也不是对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要斤斤计较的毒妇之流,说道:我们开诚布公吧,我也有事要请你帮忙,自会保你安心养伤。

你也别再弄一些油泥、头皮、脚屑之类的来搓那等阴损东西唬人了。

说完不再理会叶云清,到外间端来白粥和蛋羹递给他。

叶云清被宁非翻脸的速度吓到,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要我帮什么忙?帮我写休书。

宁非想也不想地回答,她自己的毛笔用得如何自己知道。

啊?不要告诉我你目不识丁。

我识字,但和你又不是夫妻,干嘛要写休书给你。

……宁非沉下脸后,叶云清就不嗫嚅着继续吃东西不再插科打诨。

他与女人所打交道甚少,除了丁白的老娘,此外寥寥无几。

当下端了食物,吃得味如嚼蜡,心里暗想老叶大爷我今后看来要命运多舛。

*** ***除夕将至,自腊八节前后,朝中就放了一个月的大假。

将军府里的长短工都放回家里过年了,只剩一些家生奴。

其实文武百官一年之中就是春节之前最为忙碌,又是拜帖又是见客,一天到晚不得空闲。

徐社楣将军府中闹贼患的事情没敢传到街市上来,否则真是大大的有失体面。

只累得徐灿要挤出不少时间暗中查访贼人来自何方。

银林公主大腹便便,平日依然抽些时间帮徐灿处理拜帖信件,遇到不紧要的官员拜帖,也会自己就写了回函打发回去。

徐灿回来看她忙碌,总是十分抱歉,劝她莫要操劳。

公主也只是笑笑,隔天还是照旧。

徐灿心中歉疚,对银林越发恩爱。

相比之下,宁非所在的小院子就显得冷清。

徐灿连续多日没有踏进宁非所在的院子,下人都以为她失去恩宠,待她也越来越不经心了。

只有秋凝对她和所谓尊使唯命是从,时时拿来所需药物。

如此安静却是宁非想要的。

府里人见她是将军自乡下带回来的,以为她没文化,也就不把府里的事情拿来过问。

她这日早上起来都是日上三竿了,捧了火盆到院子里,把瓜子盘搁在小几上,随便拿本书就从早到晚地看,像看小说一般饶有兴味。

家生奴们远远见了,低声窃语:乡下来的女人怎么也拿书,看书皮的颜色似乎还是府里书库的绿本兵书。

咱们可得小心些,莫要让她跑到主人办事的书房里去拿书,那里可都是机密军情,仔细别让主人生气。

晓得晓得,诶,你看她是不是把书拿反了啊?……这个,我也不识字,八成是拿反了吧。

我看也是。

两个下人匆匆走后,宁非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他们的背影。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生存不容易,她投身的身体既不是将军也不是公主,连个贴身心腹都没有,若不是收服了秋凝,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正是狗眼看人低,江凝菲的确是在乡下长大,可徐灿父母把她当做亲生女儿教养,认字读书都没落下,并非等闲富家小姐那样只略微识得一两个字。

能养出这等家生奴,徐灿也不是什么好鸟。

在这方面,宁非是错怪徐灿了,他才来京城没几年,要说府内的家生奴,大都是从官奴库里圈划过来的。

对于这个家庭,因为混入了江凝菲的感情,宁非觉得十分厌烦。

她向来看不惯欺软怕硬的事情,崇尚的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处世原则,讲究的是快意人生的生活,将她束缚在如此的家庭中,只觉得对自己的灵魂和生命都是折辱。

早日学会了一技之长就立刻想办法迫徐灿休妻是正经,就算徐灿不愿意,她也有好几种方法诈得他休。

宁非当惯了讼师,对于如何帮助落难女子与负心男离婚深有心得,就这么想,她换了一本地理志又看上了。

至于叶云清,宁非因怕他的存在为外人所知,只好在床下给他另搭了一个窝,先用油布垫底,再铺一层油毡、一层狗皮褥子,加两床棉被,就是十分隔地气了。

叶云清白日就在床下窝着休养,夜晚还到床上来和她挤。

说到这件事,叶云清自己也觉得浑身不得劲。

他因受伤不轻所以没有精力,但也不代表他就是个阉人啊,这小姑娘也太不识人心险恶。

想归想,舒适的床铺还是让他十分没有骨气地缄口不言。

默默计算还有几日,苏希洵派的易容能手就要过来了,到时候要走可就容易得多。

渐渐的,宁非看书的事情传入了银林公主的耳中。

银林这几日身子不甚爽利,徐灿因年前要回祖家看望父母,已离开四五日了。

徐社楣上将军家失窃一事始终未有下落,这事情就只好不了了之。

徐灿因顾虑两个夫人一个有了身量,另一个刚刚小产,自己一人轻装简从地上路,打算除夕前回来。

银林心里烦闷,高嬷嬷就在她旁边献策:公主若是觉得气闷,不如去江凝菲那里走走?银林一听就知道什么意思。

府里下人顾忌她是当朝公主,平日就算看到她欺负江凝菲也是默不作声,江凝菲更是愚蠢,被欺负了只会找徐灿哭诉,银林略施小计就让徐灿以为是江凝菲要嫁祸于她。

久而久之,徐灿对江凝菲再不宠爱,欺负江凝菲也变成银林茶余饭后的消遣。

想她银林是堂堂的银林公主,天家的金枝玉叶,居然要与一介庶民分享一个丈夫,怎么整治都不解气。

她偶尔会大度地提出要给徐灿填房,都是口不对心之言,都是料定了徐灿专一才说的。

银林事事都以自己为优先考虑,根本没想过她自己才是江凝菲与徐灿之间的第三者,如果不是皇帝赐婚横插一脚,徐灿和江凝菲定是当朝第一恩爱夫妻。

这么想着,银林公主银林便从软榻上起身,对高嬷嬷道:既如此,我们便携带些‘礼物’去看看二夫人看书有何心得吧。

宁非这日老老实实在院子里看书,把里屋留给叶云清睡觉,突然听院门外喧哗,银林公主驾到。

银林进院子后屏退了下人,只留高嬷嬷和她从宫里带出来的两个老妈子。

江凝菲的记忆告诉宁非,公主大人此来是要在她身上找乐子。

宁非一看那老妈子的胳膊似乎都比自己大腿粗,当场审时度势,放弃了反抗的念头。

横竖她前世死时没少受煎熬折磨,今世受两个老妈子折腾也不算什么难捱的事情。

更何况,银林要在徐灿面前装贤惠,不会在她身上造成不可恢复的伤害。

接下去的事情就不是那么好忍受的了,两个老妈子左右把着宁非的胳膊,高嬷嬷捏死了她的下颚,就算她发出疼痛的叫喊,也只能是低弱的呜呜声。

银林饶有兴致地绕她转了几圈,最后从高嬷嬷的篮子里挑了一双筷子,从宁非的嘴里伸了进去。

宁非的喉咙眼很浅,容易吐。

宁非只觉得从咽喉到胃部都在抽筋,不知不觉眼眶潮热的湿了,紧接着就是一阵阵抽搐的呕吐动作,酸水从胃部里翻上来,从嘴角、鼻腔里漫出去,铺天盖地的痛苦。

可是她无法挣扎,她被牢牢地把着,身体还很虚,几乎要昏厥过去。

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宁非潮润的眼里看到银林那种满意、得意、快意的神情,那种把人踩在脚底高高在上的神情。

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下来,宁非知道不是自己在示弱,她的灵魂没有这么脆弱。

这只是正常的生理反应,或许还有江凝菲身体里残留的惧怕和悲哀。

为什么不来救她,为什么不相信她,为什么任别人来欺负她。

江凝菲的灵魂所去无踪,身体却在哭泣。

银林终于说话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恨你。

说完又把筷子继续深进。

宁非眼睁睁看清楚那两个巴掌长度的乌木筷渐渐变短,消失在目光所及之中。

银林的手开始翻搅,宁非清楚地感觉食道里被深浅探入,然后扩开并紧,食道壁不时钳起挑弄一番,逗弄似的折磨她的感官。

就在几欲昏厥的境地里,手足不自觉地挣扎起来,宁非想要用力,可是身体似乎却有自己的意志,手足被一股意志束缚得不能动弹,明灭的一些片段闯入脑海,她看到了江凝菲的过去。

那个女孩不是没有反抗的力量,徐灿教她骑射,徐父徐母将家务重活都交给她来做,她不至于连一搏之力都没有。

然而江凝菲最后始终没有那么做,只将希望寄托于自己的夫君身上。

她是徐灿的妻,仅仅是一介庶人的身份,如果因当面冲撞了天家的颜面,会给徐灿带来麻烦的吧。

况且徐父徐母都曾谆谆告诫她有什么家事全凭夫君决断,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这个家着想。

【送走母夜叉,醉汉又敲门】07被放开的时候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的时辰。

宁非完全瘫软地挂在老妈子的手臂上,近乎昏厥。

她知道这不是她生长熟悉的世界,也知道自己就像一个初生儿般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可是面对这般类型的折磨还是第一次。

难怪说最毒就是妇人心,想要不留伤痕的折磨人,可以有很多种方法。

银林满意地看到她被老妈子丢在地上,目光在手中的筷子上梭巡:很痛苦吧?可你知道我有多么痛苦吗?我看到你简直就像吞了蠕虫在喉。

他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来染指。

就算你先与他在一起,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你配得上他吗,能给他带来荣华富贵吗,能为他光耀门楣吗?看看你,现在连能否生养孩子都是个问题——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宁非半迷茫地侧伏在地上,银林又说:下次,试试看把辣椒水灌进你肺里吧。

因见宁非没有一点反应,高嬷嬷适时说:二夫人体虚未愈,不堪久谈,还不把二夫人扶进房间。

两个老妈子听了,忙不迭又把宁非扯起来,拖拽着丢回了里屋的床上,打点一番,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了才出去。

高嬷嬷对银林说:公主无须担心,没人看得出来。

银林冷淡地往里屋瞪了一眼,转身离去了。

高嬷嬷在院子外大声说:二夫人在里屋小憩,谁也不许进去打扰她。

秋凝被赶在院外不得进入,这时才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伸手推门要去看看情况。

非是她安了什么好心,实在是她身上那什么三尸脑神丹还要靠宁非来向尊使求取每季一粒的解药呢。

门没闩上,秋凝猛然推开门,忽见到眼前有什么东西一闪,待她回过神,只见一枚木簪擦了她的额角插在门边上,顿时吓得她脚软。

原来是叶云清在屋子里听到外面响动,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

出去救助是肯定行不通的,事后他自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可留下的那堆麻烦事难道还要让她承担?好不容易等那两个仆妇把宁非丢回床上,他躲在一边都注意到宁非是完全昏了过去。

那些人走后,叶云清出来揽了宁非,可怎么叫也没有反应,倒是手臂里的身子越发冰凉。

他因情急便没有到外屋检查门闩,让秋凝闯了进来。

叶云清顺手从头上抽了固发的木簪挥手射出,以作警告。

秋凝在外室连人都没看见就几乎丧了小命,被惊得脚软了,忙道:奴婢知错,奴婢立即出去。

她数日未曾听到尊使的声音,还以为他已经走了,原来居然还在。

叶云清想了想,觉得留下秋凝也无妨,就道:你留下,把门关了。

秋凝赶紧反手把门扇都掩好,门闩插实。

她被吓得战战兢兢,不敢擅自做主,只能站在原地对内室询问:尊使可需要什么?奴婢在此候命。

倒杯水来。

秋凝忙不迭在桌上的竹篮里取了短流壶出来,壶里装了热水,因篮子里用棉花和布面包裹了,到现在还是温热的。

她找茶盏倒了半盏,拿进内室。

小时候,秋凝爹娘叔伯都谆谆告诫,黑旗寨之人个个不是瘟疫而胜似瘟疫,能躲多远就要躲多远。

她眼睛直盯着脚尖和地面的方寸地方,一步步挪过去,不敢抬头地抬起手,尽量把茶盏托得离自己远些。

她心想尊使既然是黑旗寨里来的,也不知道是叶牛头还是苏马面的手下走狗。

叶云清接过秋凝手中茶盏又吩咐道:窗旁花桌的抽屉里有一个油纸包裹,拿过来。

秋凝不敢忤逆,取过来给他。

于是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心中奇怪,尊使手里还拿着茶盏呢,怎么打开油纸包裹?这个念头闪过去,秋凝暂时忘记了惊惧,抬起头来看个究竟。

床帐被撩开挂在红铜花钩上,锦被半边搭在地上,半边盖在宁非身上。

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男人坐在床边,头发披散在肩后,直达腰际。

青与黑交织在一起,侧面的耳廓玲珑光滑。

秋凝说不出话地呆怔了,还没有看到正面,秋凝就已经断定这是自己长这么大所见过的最吸引人目光的男人。

叶云清肤色白皙得就像病弱的富贵二世祖,可体型却比普通的淮安国男人更为高大和矫健,把宁非揽在手臂里,几乎就把她淹没了一样。

他刚入徐府那阵,身上脏得实是天怒人憎,好好的肤色都被掩盖在厚厚的油泥之下。

这些日子宁非不堪其脏,非要他把油泥用刀子刮了才消停下来。

不洗不知道,原来叶云清就是那包裹了泥糊糊的叫花鸡,剥开泥壳后,内里水嫩嫩一片。

这代人没有眼镜戴,否则还不知道要让多少人跌了眼镜磕了鼻子。

他侧坐在床沿,青色长衫勾勒出修长的双腿和细瘦的腰部,黑色丝线描织的襟口露出白色的中衣……秋凝咽了一口口水,直直地瞪在叶云清身上。

叶云清突然抬头,眼睛半眯不悦地看了过来,秋凝被那黯得不带星点亮光的视线一罩,霎时间不由自主地匍匐跪倒在地。

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去找个大夫过来看看。

叶云清说道。

秋凝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叶云清那一眼骇得她心神俱颤,好像自己被大卸八块在地府里走了一遭似的。

那不是个常人,徐主身上也没有那种惯于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气势。

可就算徐社楣上将军那种在战场上打滚数十载的人,也不会有如此浑然天成一般的血煞之气。

秋凝是丫鬟生的丫鬟,从小耳濡目染,幼年时在徐社楣上将军府里见的世面多了去,对于这方面格外敏感。

叶云清把纸包放在宁非身上,单手把它打开,里面还包有几片参片,送了一片放进宁非嘴里,才又继续一点点地喂水。

宁非的样子小他数年,平时又常常是皱着眉敦促他弄干净自己的那种态度,叶云清不知不觉就把她当成后辈一般的看待。

宁非觉得有温热的水流入喉咙,那个部位被伤得厉害,热辣辣地一片都痛。

她意识渐渐回转,睁开眼睛看到是叶云清在给她喂水,摇头示意不用了。

叶云清见她努力要坐起来,帮着推了一把,让她靠在床头坐好,只还有一只手扶在她肩后。

他问:那个什么公主总是这么对你的吗?宁非皱着眉,尝试说话,结果才发出两个音节就觉得喉咙里肿胀得无法忍受,便抬起眼睛侧了头看叶云清。

那一双眼睛里面还水润润的,叶云清就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算逼她吞下那枚油泥丸的时候,可也没见到她那么可怜虚弱的样子,不知道自己是在可怜她还是在觉得好笑。

叶云清又低声说了句:可恶。

宁非觉得舌下含了参片,当即惊愕,参片必是叶云清压在她舌下的,该邋遢鬼素行不良,宁非吃过他那腋下老泥搓成的丸子的大亏,此后也时刻纠结于那不堪回首的痛苦往事。

她努力挣开叶云清,拿起他的手仔细看看,舒了一口气,还好指甲里没有夹了什么腐骨蚀心污泥丸的渣滓。

说来奇怪,叶云清就算在前些日子身上油泥最厚的那时候,指甲里面也是十分干净,片片圆滑莹润,如同冰雪凝成。

她就着叶云清的手再喝了几口水,等稍微舒坦了,合眼靠在床头休息。

院子外面又有几个刚回来的小丫鬟低声议论:二夫人总是与大夫人闹矛盾,难得大夫人心宽,还如此关心二夫人。

二夫人不识好歹……人家可是当朝公主……毕竟是没见过世面的村姑……叶云清长叹一声,暗道齐家治国平天下,徐灿连个家都齐不了,也不用想要治国平天下了。

丫鬟们见识浅薄情有可原,所谓上梁不正下梁则歪,若一大家子个个都是这种吃人不带吐骨头的,肯定与这家子的当家主人有莫大的干系。

不久之后,又有秋凝的足音接近,除此外还有一个人,当是找过来的大夫。

叶云清从床侧站起身,将茶盏和包了参片的油纸包都放在一旁的花梨木桌上,为她拉上被子,默默退向外室。

宁非看了他一眼,叶云清对她微微一笑示意无事,飞身上了外间的房梁,隐藏得不见踪影。

宁非怔然,而后听见秋凝在门外询问可否进入。

她回答道:进来吧。

秋凝进入内室,发现尊使不知去向,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奇妙的失落,思及娘亲所说的黑旗寨苏马面的传说,心道阿弥陀佛,莫说是马面大王,就连他手下使者都能有此等诱惑人心的功力。

她对宁非道:二夫人,大夫来了。

看见宁非的视线还在桌子上流连不去,顺目望去,原来是茶盏和油纸小包。

秋凝忽然就顿在当地愣了,在那一瞬间想到的居然是二夫人与那所谓尊使之间可真是十分奇妙的一种感觉。

秋凝先前早就猜测宁非与叶云清有染,一个是奸夫,一个是淫妇,心中十分不屑。

但此刻却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也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何龌龊。

一盏温水,一包参片,细心的照顾,淡淡的目光注视。

有些像徐社楣上将军书房里的一幅字——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宁非收回了目光,伸出胳膊,示意大夫可以诊脉了。

手腕被搁在脉枕上,大夫略带冰凉的手指搭了上去。

宁非安静地吐吸,寂静中,她想起了昏厥前体悟到的江凝菲的想法,为了求得个家和万事兴,不惜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交托在男人的手上。

那个女孩甚至将这种委屈求全的执着牢牢刻印于这具肉体之上,受到了委屈不会自己抗争,只向深爱之人哭诉,希望他能够为自己张开保护的羽翼,可是最后得到的是什么呢?为了这样一个家,值得吗?*** ***银林公主回到银杉园,就有下人来禀报,徐灿已自祖宅处返回淮中京,行李和礼物都先运到管事处清点了。

可是徐灿在入城时遇上同朝为官的好友,就被拉去酒楼,大约晚上方回。

高嬷嬷抹了把汗:幸好将军方才那阵子没回来。

银林缓缓回首:你说什么呢?这是什么意思?高嬷嬷反映过来:是我说错话了,公主莫生气,就算将军回来也没关系,二夫人身子不适,公主去与她说说体己话也没什么要紧的。

只是老奴担心二夫人把病气过给了公主哪。

银林哼地笑了:父皇洪福齐天,我自然也沾了一点儿光,区区病气算不得什么,我们快回屋子里呆着吧,我觉得累了。

两个老妈子忙在一旁石凳上铺了虎皮垫子,其中一个去叫软轿过来,高嬷嬷忙帮她揉腰,伺候得妥妥帖帖。

银林弄了宁非之后,心情着实舒爽了,可是又因疲累而觉得身体不适,当晚进过餐后早早上了床,也没精力去等徐灿回来,在腰酸背痛中进入了梦乡。

*** ***叶云清夜里坐在窗前等待苏希洵的雪枭。

宁非这夜果发起了热,喝了大夫事先开好的药之后就睡了,很是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平缓微弱。

叶云清不时过去看她,发现她额上冒出了一层细汗,探手进被子里,也觉出里面潮气甚重。

他忧心地想这样子可十分不舒服,准备去找秋凝来为她更衣。

忽听到有人踉踉跄跄往这边过来,便停在了门边。

那个人脚步沉重,应是个男子。

叶云清站在门里,那个人停在了门外,隔着一扇门,叶云清不悦地皱眉矗立不前,也不知道这个莽撞鬼深夜里到一个妇人门前站着是什么意思。

未几,门外那人轻轻地叫了起来:凝菲,凝菲,开门。

叶云清听过这声音,认得正是徐灿。

他心里一惊,自己若是被那男人发现,岂不是成了捉奸在床之势?当机立断地做了退避三舍的决定,纵身跃上房梁,端看徐灿来找宁非是要做什么。

徐灿数日内奔波回乡,见到了生父生母,他被过继给徐社楣上将军后许久没回去,可小小院子里的事物都几乎没有变化似的样子。

情不自禁就让他恍惚回想起少年的许多事情。

他为江凝菲一根根榫子打好的桌椅还摆在江凝菲的房间里,墙上也挂着他为她削的硬弓,因为年代久远,乌木失去了弹力,现在已经使用不得了。

生父母对徐灿讲到当年往事,说道自他过继进京后,江凝菲对这一桌一椅一硬弓均珍爱非常,真正嫁入京与他圆房时,还想要把它们带过去。

生父母因觉得携带兵器入京十分不吉利,还训斥了她一顿。

点点滴滴的琐事,生父母讲了许多,最后无非就一个意思:你现如今虽已是功成名就,但还应念着旧情,好好照顾凝菲丫头。

徐灿听着听着,一颗心就湿湿润润地软了热了。

他这日喝多了酒,脑袋有些晕沉,对江凝菲的思念如潮涌起,那股高亢的意志不可自抑,早把什么金林银林忘在脑后。

他站在门外,连叫了数声等不到人来开门,倒是丫头长房里有人探头出来探看,他醉醺醺一瞪:看,看什么看,我找我家妹子,你们凑什么热闹,回去睡你们的觉。

众人噤若寒蝉,忙缩了回去,在长房里忍不住低声八卦起来:二夫人要咸鱼翻身!银林公主好可怜,被她趁虚而入。

等着吧,我看公主也不是好欺负的,明儿不弄死她。

我前些日子把公主赏赐的胭脂水粉拿回家里给妹妹们了,她们一个个羡慕得哟……徐灿开始拍门,还是无人应门,他不耐烦了,一脚踹上两扇门扇中央。

门闩咯噔的断开,房门顿时洞开。

徐灿歪头笑了笑,摇摇晃晃地扶墙走进里面。

黑暗里他不辨东西,不过还记得这个屋子里的大致摆设,一步步走进内室,看到床帐是掀开来的,自己的凝菲丫头睡在里面呢。

他呵呵傻笑几声,打个酒嗝,然后就扑了过去。

宁非因被银林公主弄过后体力不支,现在睡得正四肢无力脑袋昏沉,一时间没有醒来。

徐灿压在她身上,死死地抱着她乱蹭,难受得宁非几乎喘不过气来。

【丈夫如宝剑,妻妾似剑鞘】08徐灿本意只是抱抱自己的青梅竹马就走,最多最多就是搂着睡一觉也行了。

哪知道他是久旷之躯,江凝菲和银林有了身孕后,他数月未曾做过。

又因觉得青楼花街里的女人脏得很,一直禁欲至今。

哪想到他酒后乱了神智,上了宁非的身就下不来了。

屋子里地龙烧得热乎,磨磨蹭蹭之间,徐灿腹下连连躁动,忍耐不住爬起身掀开宁非身上裹的锦被,黑暗中略能见到身下女子精致的五官,怜爱之情汹涌澎湃而起,俯下身往她脸上颈上吮吻。

男女之事若是两厢情愿,那叫天人合一鱼水合欢,但若是一厢情愿,就要留下个下流登徒子的恶名。

叶云清缩在外间房梁上,一双招子黑猫似的晶亮,看见里屋那些动静几乎想要吐血。

可心想人家是夫妻啊,夫妻之间行周公之礼是正当的,反而他在这里偷窥才是下流登徒子之举。

如此一想,叶云清苦忍惩奸除恶的冲动,又因忧心宁非的身体状况,一时间进退维谷。

徐灿见他怎么搬弄都无法把女人弄醒,心里毛了,就开始生硬地去扒宁非的领口。

宁非被一连串动作弄得噩梦连连,终于醒了,一睁眼就看到黑暗里有个人压在她身上,酒气冲鼻,当即反抗起来。

宁非虚弱的挣扎在徐灿眼中无比可爱,好像被抓在手里哆哆嗦嗦想要挣开翅膀的小鸽子。

他贴在宁非耳边安慰地柔声说:别动了,别动……宁非低叫:大夫说你我到明春之后才宜行房。

徐灿晕乎乎的没听到宁非说什么,他喝多了酒也控制不好自己的言行,何况还以为他如今面对的仍然是那个对他百依百顺的江凝菲,全身都压上去两只手往宁非领口里伸。

宁非本待一膝盖顶得他留下今生最为惨痛一个晚上的记忆,被他全身重量压迫上来,刚好不久的小腹又翻滚起痛楚,神智渐渐朦胧。

宁非强烈地想要反抗,即使在恍惚之中依然并不放弃。

手指缓慢地抓紧又放松,放松又抓紧,想要抓住什么武器。

快动起来……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但是身体自有意志一般,放松着任由徐灿百般折磨。

徐灿的重量压得她透不过气,终于什么都不能想了。

徐灿以为她驯服,犹自呵呵地笑:凝菲真是乖,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说着就又要在她脸上乱亲,后脑突然一麻,瞬时人事不知。

叶云清在他睡穴上补了一指,一把将他推翻在地,俯身去看宁非,又是不好了的态势。

又是喂水又是含参片,还是不见醒的样子,烧得更是厉害了。

他想要出去叫秋凝找大夫,可是院子里的众人亲眼见到徐灿进屋的,如果大夫过来见到一个昏得如同死猪的徐灿,让这小姑娘怎么解释?叶云清气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在徐灿屁股上踢了一脚,想到如果徐灿伤着了宁非或许会不好交代,连忙收了力道。

踢又踢不得,骂又骂不得,最重要的是,徐灿和小姑娘是夫妻,关他叶云清什么事。

叶云清想不清理还乱,一拍桌子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深更半夜,后窗外面的院墙之外突然传来野猫叫春的呜呜声,如同婴儿夜啼。

叶云清起初没有注意,几声之后蹭的一下跳了起来。

院子里有人嘀嘀咕咕:哪屋子养的猫呢,大冬天的叫什么春。

叶云清抽出一指长的鸟笛凑在嘴边吹起,这声音人是听不见的,但很能及远,禽鸟听得十分清楚。

过不多时,后窗被静悄悄地启开,有人钻了进来。

叶云清站起身来,十分讶异地道:怎么是你?来人周身裹在一袭雪白披风之中,半开的窗户中透入月光,斜擦过他肩膀,在地上落出一片肃静的影廓。

他不说话,向外招了一下手,就有一头白色的大鸟悄无声息地滑行进来,落在他抬起的手臂上。

叶云清又问:你来了,寨子里的事情怎么办。

那个人将雪枭安置在椅背上,转回身来,面对叶云清。

解开披风挂在椅子上,露出一身漆黑整洁的长衫,只有系束腰封的绦带是灰绿的颜色。

来人正是叶云清的密友苏希洵。

他与叶云清同样都是山岳那边的人,肤色也都是一色的偏白,因习武的关系,虽瘦高却不显得孱弱。

苏希洵往四周巡视了一番,对床上半死不活的宁非和床下睡死一般趴着的徐灿的存在不置一词。

在这座陌生的宅子里,他也如同处于自己所熟悉的山寨中一样悠闲惬意,想怎样就怎样。

他站在徐灿旁边,踢了踢地上的人,问叶云清道:你干的?嗯。

他偏头思索了一下,又指着床上的女人道:这也是你干的?床上,宁非衣服凌乱,还未得整理好。

叶云清尴尬地道:自然不是。

他们应该是夫妻吧。

你又没见过他们,怎么知道的?看就知道了。

怎么,你要横刀夺爱?别废话了,你给那小姑娘把把脉。

苏希洵原本还在研究宁非和徐灿,听叶云清如此说,一双亮铮铮的眼睛偏过去上下扫视叶云清。

哼地笑了一声,在床旁的桌边坐下,自己倒了一杯温水润口之后道:你知道我的规矩,自己人之外,不再诊脉。

她好歹收留我这些日子,你娘不是说滴水之恩涌泉以报吗。

你若真不治她,那我就耗在这里,看谁耗得过谁。

苏希洵一听就勃然大怒:你什么意思,你那块的大小事情抛我头上一走就是三个月,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连个信都不回给我,我告诉你我是你手下不是你奶妈!苏希洵说完,他和叶云清两个人都停在那里,半晌,叶云清才噗的笑出声:你还真像个奶妈。

如果不是夜里,且也没有燃灯,叶云清就会十分清楚地看见一个人的脸色是如何由白里透粉变成灰黑一片然后全然拉下脸来的。

苏希洵终是拧不过叶云清,坐到床沿。

他先探了宁非的鼻息,试了脉,说道:本来没什么大碍,如此折腾下去小病也要弄成大病。

然后化了一颗丹药在水里喂下去,又在她腹上几处穴位推拿几下,人就慢慢有将要醒转的迹象。

他看到有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趴在地上,态度恶劣地在他侧脸上踩了一脚道:这算什么男人,产后需要调养半年不能行房都不知道么,脑子瘫了还是怎的。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极低的说话:别太用力,轻点踩。

苏希洵转回头去,看到是刚被诊治完的女人醒过来,一脸担忧地把目光投注在徐灿身上。

他生平最看不得婆婆妈妈的妇人,最嫌恶的就是明明被恶人欺负得要紧却还不知自救反而自甘堕落的弱者,嘲讽道:他都不心疼你,你疼他什么?早日寻个方法被他休出府去是正经。

说完哼的一声甩袖站起,取了自己的披风,挥手示意雪枭出去,然后对叶云清说:我们今夜还有要事,你且在此躲好。

语毕穿窗走了,一系列行动如行云流水不带分毫滞涩。

宁非深知不该看见的就看不见、不该听见的就听不见的道理,对于陌生来客的到访不闻不问,完全是啥也不知道的态度。

况且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她见识了诸多怪事,连死而复生都经历了,再什么能把她吓住。

她身上不舒服,对于徐灿和银林两个罪魁祸首的怒气上升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若无其事地对叶云清说:泥丸君,麻烦你把徐灿脸上泥污擦擦,就算要让他在地上过夜,也要有个借口不是?话说苏希洵越过徐府墙头,便有几个属下等在外面。

淮中京每到夜里二更便即封市闭户通城宵禁。

此时石板过道上寂静无声,只有大户人家沿墙根点了风灯,半亮不亮的在风中摇晃。

其中一人悄声询问:叶大可在里面?苏希洵点头。

另一人说:叶大怎么不出来?咱可想死他了。

苏希洵道:他不出来自有他的道理,咱们先把此行的最大目标达成再说。

苏希洵如此一说,几名下属简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其实来接叶云清回去并不需要苏希洵亲自出马。

之所以万里迢迢地过来,其实与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有很大关系。

他生平最大爱好乃是收集世上灵丹妙药,也因此在同业中颇有盛名。

不久前,淮中京太医出口不逊,言说他收藏之药是山野村夫才会当成宝贝。

苏希洵为人古怪,旁人辱及他祖宗十八代他都是听而不闻,但若贬低了他收藏的灵药,那真正就是捋了虎须。

苏希洵和座下八大医怪一合计,反正老大叶云清远在淮中京坐等救援,且又听说深秋时淮安太医房入了一批珍贵药材,并且深冬季节兵戎俱止,万事俱备只欠冲锋。

他们九个嗜医如命的一拍即合,齐齐跑到淮中京来盗取太医房的珍贵药物用以中饱私囊兼充公。

远远传来更夫的打更声,另一头则传来巡夜士兵的足音。

苏希洵向他们打个手势,一行人就向皇宫潜去。

宫城砌墙的雪石来自淮中京以北的燕麓山脉,砌好后还刷了墙衣,通体洁白如雪,光滑似镜,高厚无比。

据说这样的墙衣掺了熟糯米糊和蛋清草秸,磨碎打浆,凝固后坚硬无比,刀枪无法插入。

苏希洵未及宫墙根就掏出腰后精钢匕首甩了上去,苏希洵内力深厚,硬是将匕首嵌入石墙。

立时有在附近巡守的士兵发现,大喝道:何人作怪!八医怪早就借墙上匕首之力,落足于墙头,纵身一翻便即入了皇宫之内。

苏希洵躲过数枚钢镖,翻落墙头之前还纵声叫道:杀死狗皇帝!寂寥夜里,这声中气十足的长啸声震十里,宫墙内外顿时人人都知道有了刺客,连熟睡于寝宫之中的皇帝都被惊醒,身边的太监宫女个个衷心耿耿地扑来,口里叫着护驾,其乱纷纷地将他拖到密室里藏了。

苏希洵一行人目的达到,这招调虎离山耍得漂亮,谁会知道他们进来压根就对皇帝毫无兴趣,只对心爱之物志在必得。

可怜好好一个淮中京,先是叶云清闯了第一武将徐上将军府邸,闹得一夜翻腾;紧接着就是苏希洵与八医怪联袂闯了禁宫,唬得皇帝在密室内白熬了一夜,侍卫们神经衰弱地白守了一夜。

*** ***大中午的,阳光刺目无比,积雪白皑皑,宫墙又是雪白的颜色,一行人站在宫墙外某处,宫仕使将他们请至此处查看现场,希望能对寻出其来历有所帮助。

他们呆盯着墙上横插的两枚匕首。

据说建城300年以来,尚是首次有人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将兵刃掷入墙体。

几个刺客昨夜进入后扰乱一番不知从何处离开了,皇帝平安无事,可仔细清点后发现太医房和宫库中少了一些东西。

为数不多,却都是堪称镇库之宝偶的药材。

太医们个个着急得焦头烂额,他们向来将这些药物当做性命攸关的宝贝,恨不得掖着藏着永不面世,哪知道就这么没了,两个老医正当场昏了过去。

现如今,踪迹全无,积雪上连个脚印都不见,只留下宫墙上一内一外统共四枚匕首稳固地插入墙体。

由于高度和角度俱是刁钻无比,士兵只能攀梯或绳吊接近它们,然而拔之不出,至今死死地嵌入其中。

淮中府尹和御侍丞相顾无言,几个从兵部借来的侍军聚在一边讨论江湖血煞榜的前十或有可能做到。

对于嫌犯是谁,几人各有说法,有的认为是天榜杀手里的鳄鱼钳子邹劳桑,因他双手皆可钳断人骨,端的是力大无比;有的认为是血煞榜上有名的十字郎将周贯,因他擅使飞刀,一双眼睛毒辣得很,简直已经达到庖丁解牛的地步;等等。

几方争执不下,最后不知怎的,话题就慢慢转走了。

开始谈论起哪家未嫁的闺女素有贤名,哪家的妻妾善妒。

徐灿站在一边不插嘴,他浑身酸痛头疼欲裂,早上起来时简直以为自己骨架被拆了。

依稀记得自己是被灌了酒。

身上是不舒服,可今日心情居然大好。

他今日醒来也才是清晨,身上暖呼呼的盖着被子,可是身下所触却很是坚硬,明显就是卧房里才会用的火炼百淬砖地面。

徐府几个主要的房间都设有地龙,其原理与火炕差不多。

火炕热的是炕头,地龙热的则是整间屋子的地面。

烧柴处就在屋后,火膛直通房屋地底。

因为膛口形状特殊,走风也就固定了将热力往里送。

徐灿在地上睡了一夜,也没觉得凉。

正想着是哪个人那么大胆让他睡地上,就看见自己上方探出半张脸来,是他的凝菲妹子。

徐灿心底刚聚起一些怒气,就见这个还保留了些稚气的小妻子委屈地皱起一张小脸,说他昨夜做到一半自己滚下床去了,还说他进来时到处乱撞的,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他仔细回忆,最后方记起昨夜确实是有浑身欲火澎湃的时候,神智不清中不清楚上了哪个妻子的床。

看到她一副不甘不愿的样子,把什么气恼都忘记了。

徐灿想起今早她一脸担忧地问他是否着凉,心里就是一暖,她把能盖上身的几乎都给了他,只给自己留了一条薄薄的被子,卷在里面瑟瑟发抖,等招大夫来时才知道她一夜着风又不好了。

大夫走前再度严肃地嘱咐春末之前不能行房,徐灿想起的确是曾被如此嘱咐过的,暗道自己唐突,幸好自己做到一半滚下床去了,不然今日酒醒定是悔之莫及。

江凝菲死前和徐灿许久都不曾亲密了,宁非打定了主意做戏到底,等室内只有她和徐灿就一脸责怪和意犹未尽地瞪他。

窘得徐灿连连安抚道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后来宁非关心地让徐灿脱衣服检查撞到哪里了,结果发现身上青了几块。

好在徐灿皮糙肉厚的,这些淤青很快就能消散。

但腰上那块撞伤不知道是撞到了哪里,居然很像一个脚印的形状,把他的青梅竹马笑得前仰后合不可自已。

【马善被人骑,人贱被天收】09徐灿出府前还一直想着,她那样子真是可爱啊。

旁边几个侍军谈着谈着就讲到驭妻之术,一个问道:我觉得有一件事有些奇怪,我家那个三房妾,最近是越来越百依百顺了,以前刚纳入门时都不见这样的。

你们倒是说说女人突然间变得很温柔那是咋回事?另一个就笑:你说实话,是不是准备纳第四房妾了?那人回答:早纳了,现在都准备第五房了,看上东街张家的小女儿。

这不就结了,她这是怕失宠,你行啊,东街张家的小女儿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徐灿听了摇头不已,朝中人连纳妾多少都拿来攀比炫耀,委实是风气败坏。

况且妻妾也不是数量越多越好,男人的身体就那么一个,宝刀用来用去也是会老的,所以要早做保养才是长久之计,像他家里,一个银林公主一个青梅竹马已是够用了,三个人恩恩爱爱和和美美,他们纳再多房妾都比不上这个。

又听一个侍军说道:男人如宝剑,女人似剑鞘。

宝剑是用的,剑鞘是看的。

宝剑一把就足够,但是剑鞘可以换很多个,越是光鲜就越好,你为她们多买锦绣阁的绣裳、如意坊的钗环,终归还是为了配得起你身上这把‘宝剑’啊。

说罢一群人都觉得此言甚是有理,一阵抚掌大笑。

淮中府尹和御侍丞是文官,徐灿是文武兼修的军职,听他们几个粗人越讲越不像话了,都觉得无趣得紧,淮中府尹挥手道:今日是看不出个究竟了,都先散了吧。

徐灿想起自己临出门前,自己的小妻子居然主动向他说要帮银林公主处理府务,他还没跟府上管家和几个管事说这件事呢。

除夕将至,府上有不少是需要女主人过目,银林现在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她能代为处理是最好的。

此番回乡下,生父母那边也言说江凝菲入京之前都帮家里管事的,所以应该不成问题吧。

凝菲妹子现在是嫁给他了,今后也就要在徐府里过下去,不可能再让她像在乡下那么随心所欲。

女人的命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朝入府就是终身都要禁锢在那个院子里,丈夫儿子就是自己的天和地,所以还是要让凝菲妹子早日认清自己的本分,好好和银林相处才是正经。

这一日徐府发生了很多事,银林公主因听说徐灿在宁非这边睡了一晚上,名为祝贺实为发泄心中烦闷地到芳菲苑来。

宁非日间本在养病,远远见她过来,不顾礼仪起身就跑。

反正徐灿不在,下人们都被支出院子去了,她做戏做给谁看。

江凝菲不愧是在乡下长大的女孩,身手很是灵便。

宁非自己活着的时候也是个翻山越岭不逊男儿的人,头疼脑热的也三下五除二爬上屋顶,接下来就开始与银林带来的两个老妈子开始了有种你上来,有种你下来的戏码。

幸亏院墙够高,否则被挡在院子外的下人们还不都看见了。

爬屋顶这招难看是难看,却很是实用,两个老妈子人高马大,可她们自十三四岁进宫就规规矩矩呆了三四十年,没爬过墙没上过树,笨手笨脚要把宁非抓下去,被她一脚一个蹬下地,如同葫芦咕噜咕噜直滚。

银林公主气不过,挥袖走了。

吃了大亏的老妈子也灰头土脸地跟出去了,高嬷嬷怨毒的回眸一看堪称绝技。

宁非回到屋子里,看见叶云清嘴角抽抽地站在窗口转头看她。

耸耸肩当做什么也没发生,我什么丢人事都没做过,径自回床上睡下。

下午开始,陆续有府内管事拿账本过来与宁非商量事情。

徐灿交待好了,银林待产的这些日子就由二夫人代管府内事务,进账出账要经她的手。

宁非的计划已经开始,并且离府的日子为期不远。

宁非手里翻动账册,有些地方是必须经过府主签字花押的,她就特别注意。

几位管家管事在一旁坐着等她问话。

按照他们的想法,这位二夫人应该是很好糊弄的,不像银林那简直就是个人精。

听徐灿说要把府中事务交由二夫人打理,众管家管事都是心中大定。

一众大老爷们以为她就像传说中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想要落力做好事情讨取丈夫的欢心,纷纷不以为然,等了看她出丑现形。

果然,二夫人的糊涂愚笨之处显而易见,连什么时候需要家主签字花押都不知道,频频询问、反复询问、仔细询问。

宁非问到最后,心中有数,起身挥袖说道:带我去库房清点这几日入库的年礼。

库房管事犹豫地问:二夫人身体欠安,还是不用劳动您了。

宁非说道:无妨,且带我去看看。

*** ***律师这个行业名声很黑,因为不少事务所坑蒙拐骗样样上手。

宁非身边就有这样的例子,那时法院的诉讼费已经降到极低了,一个简单的离婚诉讼只收50元。

坐她旁边的律师有一次收到了个极其简单的离婚官司,也不必分割财产,只是让法院发个开庭公告,半年之后缺席判决就可以的。

用宁非的话来说,连脑残都能办妥。

黑心的事务所就收了两万的代理费。

还有一些事务所,拿到了争议款项数百万之巨的案件,也不管这案子简单得只要不错过开庭就能确保胜诉,先收百分之十的代理费再说,一下子数十万元入账。

宁非在那种事务所里呆着,心地也白不到那里去,但她的矛头对得很准,专打她看不顺眼的。

有一个经常在建筑工程里分包外装修项的包工头,身家过亿,却非要欠着工人三万多元工钱大半年不还。

几十个建筑工们节前返乡不能空手而归,只好来找事务所。

事情分派到了宁非头上。

她单独找了一个工人,私底下说了一些话。

半个月后,那些工人收集到了一本老板签名的月度入账册,在上面找到了一页较为空白的账目纸,老板的签字在最下方,还留了大半页的空白。

他们在空白处写了某老板欠谁谁谁一共三十万元的工钱。

之后起诉立案,并申请鉴定真伪。

对于笔迹的先后顺序,没有仪器可以测试,全部都是人工辨认。

由于老板签字和工人后来填补上去的内容时间很接近,鉴定中心无法确认,但是在鉴定意见上却写上了老板签名是真迹的鉴定结论。

于是一个新鲜出炉的借据就被司法鉴定中心打上了可信度极高的标签,原本只欠了三万元工钱的老板无比肉痛地被扣了三十万元出来。

几十名建筑工拿着钱高高兴兴回家过年了,而那铁公鸡不拔毛的老板气得几乎吐血。

*** ***宁非将挑出的一本账册揣在怀里,以前这一个损招帮助了许多有燃眉之急的人,现在该到她自己帮助自己了。

管事们如同众星捧月一般将她迎往库房。

途中又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管事忙叫人来打伞。

宁非转生至此,尚是首次享受一府夫人的待遇。

迎合夫君的喜好,得到夫君的承认,帮助夫君打点府中事务,为夫君照顾其他妻妾和子女,这就是女子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事情吗?江凝菲深爱徐灿,也曾与他有那样一段情谊,因为做不到这四样事情,渐渐被冷落淡忘。

今日她不过是让徐灿舒心了一场,立刻就得到这样的待遇。

当真是狐假虎威的感觉。

只是心中觉得气闷,想要对人诉说,凭什么江凝菲就不能表达对徐灿的独占之心,凭什么江凝菲要被银林欺负,凭什么下人们能够漠视江凝菲的存在。

但是这些都是说不得的,在这个府邸,或许是在这整个淮安国,更或许整一个天下,都找不到能够倾吐心中烦郁的那个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宁非不知道终此一生,是否要抱着江凝菲留给她的不甘和愤恨入土。

她伸出手去,接下了飘落的雪花,冰冷清凉。

二夫人?库房管事询问地停了下来,原来宁非不知不觉在一棵雪松旁驻足。

宁非将披风的兜帽拉上系好,说道:走吧。

*** ***公主上午找茬不成灰头土脸地走了,下午没空来找茬,宁非过得很是舒心。

库房管事将她迎到两把大铜锁镇着的库房门前,唤看守库门的徐老头来,一人一把钥匙将门口给开了,徐老头提了一盏油灯领宁非进去。

各府上送来的年礼都在库房最外间堆了,宁非拿账本站在一旁,看库房管事和徐老头一起轻点年礼。

徐老头唱名道:青州李府,青黄釉杯具一套。

宁非往箱子里一看,委实看不上眼,觉得就和唐三彩似的色彩斑驳黄绿,流彩如泪。

她以前接过关于陶瓷订购的买卖合同纠纷,为了能拿到高额代理费,宁非苦学月余几乎吐血。

现在单看就认出这玩意儿加了铅料做催融剂,用久了会铅中毒。

宁非皱眉,库房管事心里面就在暗笑她没见过世面。

不能怪他没见识,这年代还没人知道什么是铅中毒,铅中毒出了症状也以为是邪障入体。

宁非瞥见库房管事的神色有异,就问:这套杯具有何讲究?上色光亮,做工精巧,看起来是京郊阳家窑的作品,市面上有市无价。

宁非想也不想地道:快过年了,送到大夫人院里用吧。

将军回来也老往那边跑的。

管事愕然,没曾想宁非居然好像也不再和银林公主闹别扭了。

他想了想就说:其实这一套杯具,二夫人自己留了也没关系的。

公主那处用的一直是阳家窑的上品,这东西委实珍贵,不是身家丰厚的也用不起。

公主那里已有了?盛水的鸡首壶,泡茶的短流壶,饮水的杯子……俱是阳家窑的制品。

公主酷爱阳家窑的色彩斑驳之感,宫里一有好的就往府上送。

宁非默了,她还没想着要时间精力去打点公主呢,这是老天要收银林啊。

喜欢什么不行,偏偏喜欢这玩意儿,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作孽自有老天收。

宁非玩命儿学习陶瓷烧制工艺技术那阵,在网上看到关于低温彩釉和铅的关联性,顺便还查了铅中毒的危害。

据说古希腊时期,有一个国家通水渠全部采用铅铸水管,导致出生率降低,畸形儿剧增,最后迎来了亡国命运。

银林自幼锦衣玉食,该不会也自幼用了这么多年的重金属高含量器皿吧。

杯具?悲剧啊……徐老头又唱名道:下一件,宫里例赐的妆粉两屉。

宁非抄写的动作顿了顿……怎么又是含铅的东西,然后说:都送到大夫人院子里。

您不留些?既然是宫赐之物,自然是公主殿下使用比较合适。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比起美貌,宁非比较在乎自己的智商,铅中毒的首要表现可就是智障。

下一件,汝州张府送来的西域调味品二十样共十斤。

宁非停了手,往徐老头那里看,一个中箱子盛着,里面分了好几个格子,都用油布分开包了塞进去。

略翻了几下。

有红花,有没药,有一大堆连她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宁非长了个心眼问:张府有没有上什么说明?没,只说都是些活血化瘀理气止痛的辅品,张大人出使西域也常常使用,觉得健气才多带了回来。

宁非拿了一些咀嚼。

徐老头见她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兼她之前见有好东西都往公主院子里推送,不由去了几分先前积累的厌烦。

宁非自小产以后也不啼哭了,大伙儿在奇怪之余也对她颇有改观,徐老头这时便生出疼爱之心来,问她:怎么,江丫头喜欢?府里面除了新收的下人叫她二夫人之外,几个老园丁老门房都习惯叫她江丫头,听起来也像犟丫头,确实符合江凝菲原先的脾气。

宁非现在这模样还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儿,眉目英气秀挺,没什么心机似的,若是不知道她和银林公主有间隙,一众做粗活的人本心还是喜欢她的。

后来不喜欢她也是因为隔房大丫鬟们传的谣言惹人生厌,说是江凝菲成天缠着要见徐灿,见了面就哭哭啼啼地告状。

江凝菲年纪不大,在乡下被徐灿的生父母养得如同亲生女儿,一时之间由女儿变成儿媳,还是个侧房的媳妇,心里面不安也是正常的,受到银林公主的欺负当即就去找徐灿也是正常的,可惜这些细节旁人并不能设身处地的理解。

宁非微笑回答:这些调味料看得我新鲜,以前在徐老夫人教导下也会做几样菜色,不知道这些调料会做出什么味道的菜来。

旁边库房管事就说:这些东西原本就是要拨到厨房里去的,以前也进过两次,现在厨房可能都还没用完。

……厨房已经用了?自然是用的。

都给谁吃了?因据说红色的花儿能补气血,所以公主每日都要吃一些的。

这几日公主身子好像不适,据说厨房更是流水价一般往菜里面添,丁师傅不久前还来跟我告急了,如今正好,张大人的年礼正是时候。

宁非一阵昏眩,无语。

难道……太医没有给什么意见吗?库房管事一脸疑惑。

宁非问完就想到了答案,孕妇忌用红花在她们那时代是常识,在宋元明清好像也是常识,可是在这时候却不是常说。

这时候和西域来往还少,红花是作为珍品进贡的,恐怕还没有哪个孕妇有机会以身试药。

现如今,金枝玉叶的银林就成了吃螃蟹的第一人,吃红花的第一孕妇。

想那银林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常在徐灿面前落力讨好,都已近临盆还把心思用在蝇营狗苟的地方上,胎气十有八九是不甚稳的。

铅中毒和加速气血运行的红花……这真是老天要收人啊。

话虽这么说,宁非却没有义务解说的意思,她平日里不拿现代学得的知识去欺负这帮古代恶人,也就不会拿那些知识去帮助他们。

人在做事天在看,银林善恶有报,会有老天收她。

宁非这边厢想着,银林那边下午开始果然就不好了。

【只疼新人泪,哪闻旧人哭】10银林听说近日的菜肴都大量用了西域流回来的名贵作料,每餐都努力多吃。

她深知母凭子贵的道理,即便她是个公主,嫁入别家之后也要靠男人的宠爱才能立足。

为了将来的日子,她说什么也要为徐灿生下个男娃。

这年代医学研究有限,不知道男女孕育之事的原理,还以为都靠上天的恩赐和女人的体质,于是银林每日逼着自己多吃。

吃得越多报应就来得越快。

因徐灿在宁非屋子里呆了一个晚上,银林公主上午就去找宁非麻烦,宁非直接上屋顶躲避,公主抓不到她,还被她将两个老妈子都踢了,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现实版本。

怒气难消地回到银杉园,觉得肚子里不舒服,连忙往床上躺去了。

下午的时候,银林公主因觉得小腿浮肿,让高嬷嬷帮按揉。

按着按着就觉得下腹疼痛。

那痛来得突然,又如同巨浪扑打一般猛烈,银林一脚蹬在高嬷嬷脸上,哎哎叫唤倒在榻上。

银林公主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受过这等罪,自下午开始,肚子就一抽一抽的,每一次抽动简直就是有个东西在她肚子里拿刀子剜她肠子。

骨盆被什么东西死死卡住了似的,硬生生地要把两边骨骼往外掰。

她没受过苦,痛来时就更受不了。

那痛就像一头凶恶的猛兽,张大了嘴巴把她一口一口地慢慢吞噬,将她的肉一条条撕扯下来。

高嬷嬷帮她换了宽松衣服,盖上被子。

她躺在床上,眼睛睁得死大地盯在房梁上,连连呼痛。

高嬷嬷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刚进入产程就痛成这样,她从来也没见到过。

高嬷嬷记得自己年轻时也见过几位妃嫔生产,刚开始都是很平缓的,并不十分痛苦,只是有些像轻微痛经般的胀痛,然后才逐渐加深。

并且刚开始时,每次阵痛都有一刻左右的间隔,公主这才开始怎么就没停过的样子?银林死死扭着高嬷嬷的衣服,双腿乱蹬。

她简直失去理智了,也不顾平日里高贵万分的形象,惨痛急促地尖叫,两条腿把床单被褥踢得凌乱不堪。

啊……啊!救命,救救我,我不要生了!银林苦痛地哭泣起来。

她知道母凭子贵的道理,但那又如何,如果早知道生孩子这么痛,她死也不要生的。

高嬷嬷额头都是汗了,着急担心几乎上火,频频催使女去看稳婆和太医何时方到。

银杉园里到处都听得到东厢里的惨叫和哭泣,下人们无不听得心惊胆战,都想这也太不靠谱了,生孩子又不是杀猪,堂堂一个天家公主怎能叫得如此难听。

不多时,太医、稳婆和巫师都到了。

太医心惊胆战地给她请脉,每每触及不到片刻,银林就痛得挣扎,手足乱动不肯安分。

只把一众须发皆白的老太医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请脉不成的太医聚在屋子角落,看彼此神色都是深深无奈。

想要把公主手足绑了又是不敢,可僵持下去诊断不了,公主的形势更是危险。

世人总以为宫廷里面的差事好,谁能知道他们的辛苦。

稳婆看到这种情形也觉得棘手,在床外围了帏子遮风挡视线,才掀开被子看公主的下身。

净手后将手指探进去,才开不到两指。

羊水虽还没有破,公主就有要翻白眼的态势。

几个都说可能有点麻烦,赶紧加派人手去催徐灿回来。

这时就到巫师们大显身手了。

淮安宫廷里养了一干巫师,俱是地位崇高,皇子们开府建牙、皇女们嫁人生子,都要有他们在周围持阵,据说能够阻挡灾厄鬼神的侵袭。

他们摆起神坛,专心致志地祈求神佑。

忽叫下人们去寻宅邸里肖狗的,说是狗有安产之用。

房门外有肖狗之人守护能保平安。

于是不久之后,宁非被从库房拉到了银杉园。

宁非来的时候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公主难产与她何干。

待她看到园子里还有一群宫廷巫师煞有介事的熏香拜天祭地,宁非就囧了——不愧是皇家公主,生产也别具一格。

有人跟她说了肖狗者能有安产之效的缘由,宁非就无语凝噎了——她能说什么?她还能说什么!你见过能和猴子说得通道理的人吗?银林疼得更加厉害,惨叫不断,下死力揪住被单哭叫得昏过去又醒过来。

日薄西山之时,徐灿终于回来了。

下人给宁非安排了银杉园的一间屋子权当暂且休息之用,便没有与徐灿打照面。

徐灿听那声音凄惨,忍耐不住就往里去,一个稳婆在门口把他拦着,苦求他:驸马,这于礼不合,于礼不合啊。

也有府中的管事拉住他袖子跟在后面劝:将军,妇人生产本是肮脏之事,房子里秽气重,您进去也不好啊。

徐灿挥袖怒道:放开!一脚把管事踢开,挥手把稳婆推走,径直奔入公主房内。

里面的人看到他进来惊得不知当说什么,但见他一脸煞气,都不敢再做阻拦。

徐灿看到银林一张脸疼得惨白,两手把被子扭得死紧,心里就抽疼得厉害。

他小心地在她旁边坐下,抚摸上她冰冷的脸颊,发现已经全被汗湿了。

他小声地唤:银林,银林……圭玉,圭玉……银林公主闺名圭玉,除了极亲近的人之外无人叫她这个名,对于圭玉的反应倒大些,立时知道自己的丈夫回来了,她虚弱地睁开眼睛,凄惨地哭道:灿郎,我好疼啊,你救救我。

徐灿心疼得无以言表,握住她的手说:忍着点,我就在你身边。

我忍不了忍不了,真的好疼啊,我不要生了好不好,你杀了我吧,求求你给我个痛快吧。

银林断断续续地说话,因下午叫得厉害,声音异常嘶哑,可徐灿不但不觉难听,反而觉得怜爱非常。

银林因发觉自己的处境没有丝毫好转,又嘤嘤地哭泣起来。

蓦地,她浑身绷紧,忽然之间甩开徐灿的手,一把揪上他手臂,长长地哭叫起来。

如此一个虚弱的女人,居然也能使出让徐灿吃痛的劲道,可见这波阵痛有多么剧烈。

伏在她身下观察的稳婆叫道:宫水破了……就有人过来给银林身下垫东西,稳婆又道,才开了两指,进程很是缓慢,恐怕宫水流干之后孩子还没出来,到时候得干生。

*** ***公主苦熬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下午才产下一个死胎。

死胎与死婴还不一样,死婴是出生后夭折的,死胎则是胎死腹中的。

那孩子生出来不哭不叫不动弹,稳婆一看马上慌了,待太医过去看了,也觉得头皮发麻。

那孩子皮肤青青紫紫,如同一团离开人身的肉块,没半点活气,死在母腹中也许早有数日。

公主早就神志不清,胎盘还没脱出体内就沉沉昏睡过去,也不知道自己生下了什么。

徐灿一心一意在她身上,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孩子怎样。

按说,他的孩子多么金贵,只要诞下就有专人照顾,现在是不用他分心的。

稳婆将那死胎用锦缎包裹了,颤巍巍地送到徐灿面前道:是位小公子。

徐灿觉得奇怪,既然是个公子,按规矩稳婆、太医都应当说些祝贺之词,为何却没听到?视线终于离开银林,当落到襁褓上,徐灿缓缓站了起来。

他尚分不清死胎与死婴的区别,当此悲恸之时,更没人会与他说清。

他从稳婆手中接过自己的孩子,比起前些日子江凝菲产出的血块,这个孩子已具人形,眼耳口鼻小巧玲珑,皮肤虽皱成一团,但能够预想得到当长开之后,会是多么地讨人喜欢。

徐灿大恸,一边是煎熬苦忍了一日一夜痛楚人事不省的爱妻,一边是还没有见到这世上第一缕阳光就已离世的孩子,他觉得天地间似乎昏暗,身子一晃几乎摔倒。

恍惚间有人从他手里接过了孩子,有人在大声嚷嚷什么。

徐灿定下神,努力睁大了眼睛,渐渐又能看清楚了。

高嬷嬷满面涕泪交流,站在他身前哭诉公主的命苦。

徐灿听到她说:若不是二夫人口出不逊,也不会把公主气着动了胎气。

正是二夫人的错,才害得小公子夭折。

太医听高嬷嬷这么说,心里都是不赞同。

所谓的夭折,必是孩子已经出生成活,未成年便死才能用的。

公主所生的是个死胎,还在肚子里就没活气了的,说是人家害得夭折?几个太医对真相心知肚明,但他们同时也是皇宫里面混出来的人精,自己捧的是天家赐给的饭碗,高嬷嬷是公主身边的人,要帮谁自是清清楚楚的。

可怜那个二夫人身陷女人间的争宠之战,眼看徐驸马双目通红神色大异,看来那位二夫人此次不死也要被扒层皮。

徐灿被莫大的挫折击溃,脑袋随着心跳一胀一胀地疼。

看人辨物都有些不清楚。

高嬷嬷又把公主上午去芳菲苑的事情颠倒是非地说了,搬弄道:二夫人当时就说公主是过去逞威风的——那真是天大的冤枉,想我们公主那是多么善良的人物,怎会逞威风。

二夫人当时哭闹不休说她自己不能生养了,咒公主也步她的后尘。

我们几个做下人的气不过,想要教训她为公主出口气,二夫人不顾身份体统就爬上屋顶。

公主怕她摔伤,让我们去把她抱下来,哪知道二夫人不但不领情,反而还将两名仆妇一脚一个地踢了,公主见说又说不通,拉又拉不下,只能出来。

回来就觉得不舒服了。

旁边即有当时在场的仆妇撩开衣袖,露出手臂上一块乌青以作证明。

她们着实落力毁谤,为了银林公主,也不在乎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身体。

不过她们几个是粗使下人,又都到了四十岁上,对于贞洁名誉之类也没那么在意了。

此时的徐灿已经不是平时的徐灿了,他双目通红,只觉得想要杀人,想要见血。

他伸出手狠狠地掐住高嬷嬷的肩膀,把她掐得好一阵惨叫。

徐灿问:她在哪?她?高嬷嬷痛得犯迷糊。

现在是还在芳菲苑吗……好,我去找她……高嬷嬷这回明白说的是谁了,登时说道:二夫人现在就在银杉园,我叫人请她去。

徐灿说道:请她?还请什么请,你领我去看那个竟敢咒银林不能生养的毒妇。

宁非被派到银杉园里作安产之用一日一夜,委实无聊,幸而房中有几本书籍供她阅读。

不过都是些《女经》、《贞女传》、《烈女孝经》之类的书,她权当熟悉古字笔划之用。

徐灿踢门而入的声音巨大,将她骇了一跳,从椅子上站起身,手里的书落下地,书脊朝上,乃是一本《三从四德贤记注疏》。

徐灿看到书名,气不打一处来。

他从没想到江凝菲有朝一日会变得如此两面三刀,变得如此心肠恶毒,最毒妇人心这话简直就要应在江凝菲的身上了。

他跨过门槛,两步就到了宁非面前,抬手一巴掌把宁非打趴在地。

他心里记着银林苦熬的样子,还有那早死的孩子,愤恨难消之下没收住力,宁非被那一掌打得几乎当场昏倒。

她还没有回过气,就被徐灿拉着领口提起来,这时方觉得脸上立刻肿起,疼痛蔓延至整颗脑袋,乃至于看到的人像都是扭曲模糊的。

徐灿道:好你个毒妇……我真想不到……真……他说到此处停了下来,再说不下去,眼前的人明明是与他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如今显得如此陌生。

宁非脸颊上迅速肿起的五指印他看得清清楚楚,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事到如今居然还会有为她而心痛的感觉。

银林公主受苦受难,他舍不得;可要惩罚江凝菲,他还是舍不得。

他停了许久,凄苦地笑了,说道:当男人当成这样,我也真是窝囊。

你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还不够,为什么还要去咒银林。

孩子是无辜的,你为什么就是这么蛇蝎心肠。

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就如此恶毒?现在孩子死了,你满意了吧。

江凝菲,你好,你真好啊,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别忘了他们也都是我的骨肉!他一只手拎着宁非的襟口,另一只手握拳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起,始终还是下不了手再打她。

宁非勉强睁开眼睛,她到现在才知道公主的孩子终于也没能成活,至于是死胎还是死婴的问题,徐灿自己都不明白,宁非更是不知。

她身上难受几近晕厥,脑子里却迅速运转,瞬间将日渐所见联系起来,早闻皇宫龙子龙孙一脉往往生产不易子嗣艰难,与他们惯常的生活习惯有莫大的关系。

他们以为是奢华的、彰显身份的东西,实际上不少都是暗藏杀机的慢性毒素。

公主此次产下死胎,铅毒、红花当是罪魁祸首。

可是她说的明白吗?要不要附带一堂生理卫生课和物理化学课?不论在古代还是现代,愚昧无知症候群的经典症状都是一样的,与脑袋被门夹了的男人讲道理更是对牛弹琴。

宁非的目光让徐灿一阵心虚胆寒。

徐灿从那视线中感受到了清晰得如有实质的情绪,好像她对自己失望之极、嘲讽之极。

分明是被他牢牢掌握在手中的女人,分明是现在虚弱地被他抓在手里的女人,却用高高在上的视线看他。

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居然还能这样,就连一国国母的皇后殿下也不曾如此。

徐灿不知不觉间松开了手指,宁非从他手中滑落在地面。

她头还晕眩,扶额坐在地面上,视线始终胶着在徐灿身上。

徐灿心慌意乱,说道:闭上你的眼睛。

宁非嘴角勾起,不屑地笑道:她们又在你面前搬弄什么是非了?你也不问问我就信了?徐灿我真是太佩服你了,如此好骗,战场上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徐灿看着她,像看一个怪物一样。

如果江凝菲还活着,一定会被徐灿伤得体无完肤。

她活着的时候已经够遭罪了,死了还要受这种诽谤,而徐灿居然都信。

【一女出逃夜,两男离府天】11悲伤绝望的情绪又涌上来了,宁非其实知道的,江凝菲其实还留在这世上,她的记忆留给了她,悲哀痛苦都留给了她。

江凝菲深深爱恋徐灿,这样的感觉也留给了她。

但是爱又怎么样,那是江凝菲的爱,此时的悲伤绝望都是错觉,江凝菲的感情不曾发生在宁非身上。

宁非不会爱上这么没用的男人,就算一时脑袋进水曾经恋过,也会强逼自己狠心踢开。

对于自己,宁非从来都狠得下心,何况对于仅仅是留给她的一段记忆。

她说:你就听公主一面之词,你怎么从来都不信我?徐灿梦游般地说道:天做孽犹可恕,自做孽不可活。

我江凝菲何时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比起你这个杀人放火的将军,比起那个在宫中不知害了多少宫女的公主,比起你府里这一干吃人不吐骨头的管家丫鬟,我算得上什么。

宁非冷笑道,我曾听闻一个故事。

爱柑者说柑橘酸甜适口,什么都是好的;不爱柑者说柑橘要么就是甜得发腻,要么就是酸得倒牙,什么都是不好的。

如今倒真是好了,徐灿你真是好样的男儿汉,爱憎分明,对公主你就是那爱柑者,对我你就是那不爱柑者。

自古以来那句大俗话你不也听说过吗,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

银林公主落泪你觉得是温柔可爱,我若找你哭诉便是泼妇闹夫。

虽说可怜人也有可恨之处,但你就从来都只抓住我的可恨,银林的可恨你是一丁一点地都视而不见。

你这选择性失明的功力委实炉火纯青,让我不佩服都不行。

住口,你闭嘴,你要敢说下去,要再说下去……徐灿知道自己打人理亏,想要道歉却拉不下面子。

宁非脸颊上肿起老高,五指印清楚分明,她因头晕未退抚额冷笑,越发让他心惊。

徐灿自小至大,哪里曾见过如此与他针锋相对的江凝菲。

这就是该拿出来对待丈夫的态度吗,这就是被他生父母宠出来的儿媳妇吗,这就是被他自小至大呵护备至的江凝菲吗?他怒气又起,恨声道:我真想不到你今日会变得如此,不如将你休出府去,一刀两断算是干净!宁非呆怔坐在地上有些回不过神来。

头脑还是半晕眩的,既是悲哀又是高兴,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工夫,经此一事,徐灿是要把她给休了。

宁非初来乍道之时,因感怀于江凝菲的怨气,曾经打定主意要让徐灿知道什么是悔之莫及。

可是经过近月的生活,宁非觉悟了,她的生命是如此宝贵,何必与此等混人浪费时间。

莫说是与徐灿讲道理,就连同处于一个屋檐下呼吸都让她觉得憋闷无比。

她前一日才从账册上扯了带有徐灿签名花押的纸张,想要自己伪造休书,现在倒好,徐灿自己已起了这个念头。

她扶墙站起,徐灿高她一头有余,又站得只有一步之差,于是只得仰头看人:既如此,请你早日把休书写了,我们也好一拍两散,你自与公主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去,咱俩一刀两断是个干净。

徐灿叹了口气:我那是说气话,你何必再激我。

你知道被休之妻是多么凄惨吗,处处遭人白眼受人鄙视,如同被人穿破的鞋子,想要另觅夫家是再不可得。

你不听说过一句话,宁娶初嫁无盐妻,不纳再嫁西施妾。

我又如何忍心让你沦落天涯没有着落。

宁非哑口无言,心道我是真正想要被休的啊,你以为你现在是在行善吗。

正要再做奋力一搏,外面忽急急忙忙冲进一人,待看时,是公主身边的高嬷嬷,她面白如纸神色慌张,徐灿回头看见这样心里就知道事情有异了。

他转身要走,宁非赶紧扯住他衣袖说:你若真还对我有一丝旧情就下休书,我是再不愿与其他女人共用一个男人的。

高嬷嬷进了屋里,顾不得徐灿和宁非在谈事情,大喊道:公主、公主那边是不好了!她扯住徐灿另一边衣袖哭道:太医原本以为没事,没想到公主产下胎盘后居然大出血,现在血还未止,情势危急。

宁非转瞬之间就转过几个念头,犹豫是要继续抓着徐灿让他即行休妻,还是要放开他让他去公主身边。

因想到此时妇人生产便是与阎王殿隔层纱,或许公主真的不成,终决定松手让徐灿自去。

——休妻的事情,只好此后再做计较。

作此决定委实不易,她就犹豫了一眨眼的功夫,哪想得徐灿竟然直抽出怀中匕首,一刀落下斩断衣袖。

他挥刀太快,又不留余地,刀尖顿时划过宁非四根手指的指背。

徐灿觉出刀尖滞涩,再一看时,看到宁非手中还执着自己的半截衣袖,手指上留下一条整齐的雪白刀痕,那道皮肉翻卷的雪白陷裂瞬间被殷红的血液填充,血液凝聚成豆大的珠子,一滴滴滚落下地。

宁非初时还没觉出自己被伤了,指背上只有被指甲刮过一般的麻痒,但见徐灿视线凝固在自己手上,才奇怪地将手背翻过来。

看到那道刀痕,暗叫不好,沮丧得几乎如同高考落地四级不过工作被辞上网被砖。

果然徐灿还是对江凝菲有着留恋的,他虽气愤难平,终究不忍休妻,对门外的下人说:为二夫人包扎伤口,将她关入柴房三日反省,任何人不得与她说话。

说罢再不回头地走了。

徐灿进得公主房内,太医、稳婆忙得团团乱转,章太医静心凝神地落针止血,不多时,那血渐渐止了,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徐灿从昨日早上被宫使传去公干,下午得知公主难产,此后就一直到现在,不眠不休地忙碌已经十八个时辰了。

一日之间发生这么多事情,孩子死了,公主命危,凝菲又给他添堵,他略感疲惫地靠坐在公主旁边,为她擦拭额上的细汗,眼前一晃一晃的都是殷红的血色。

十分奇怪的是,公主明明出了那么多血,他入房时看到都觉得可能救不回来了,可是现在想到的却是……青葱指背上的一道血流落地……他开始犹豫,可是她也太不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公主都命危了还跟他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口里说是要休书,可若他真写了,八成就要用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式要他撤回了。

心里气愤难平,到底心疼不过,还是吩咐下人去为她在柴房里多添几床被子。

再想想,让人再给她备一个手炉。

想了想,继续叫人来,把他房里的狼皮褥子也带过去。

再过不久,还是要加上一件狐裘夹袄。

徐灿冷静下来,现在知道后悔了。

她身子还没大好就被他关在柴房里,会不会落下寒症,会不会留下病根?他方才使了那么大力,会不会把她牙齿给打松了。

想到这事,他就更加难受。

记起很久以前,才圆房的那一个夜晚,江凝菲在他的怀里轻喘不休,微张的双唇里贝齿洁白小巧,甚是可爱。

还有指背上的那道伤,那么深,一定会留疤吧。

更久地以前,他和她都还小,他教她拉弓射箭,握住她的手,整整比自己的手小上两圈……后悔是后悔,但三日就是三日。

徐灿决定让她仔细反省一下。

记忆中的凝菲小丫头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或许三日后就好了。

*** ***一床又一床的被褥被搬入柴房,后来还附送上一个海碗大的三层铜壳手炉,过不多久再送来了狼皮褥子,接下去还有热汤热饭,天色全黑的时候再送来一件狐裘夹袄,柴房外挂了大盏的风灯,灯光透过窗户落进来,柴房里就显得不那么碜人。

宁非搞不清楚徐灿把她关起来是要起到禁闭之用还是要给她安排一次地点特殊的度假。

柴房距离芳菲苑有一定距离,和下人居住的长房也较远,到了晚间,四周除了风声呜呜,再也没有人气。

宁非坐在柴草堆上的褥子里,抬头往外看。

寒冬之夜,天上澄净无云,唯有一轮半偏的黄月。

宁非想起,现在已经是腊月十七了,不知不觉过去了将近一个月。

柴房的窗洞有木栏格起,门外上了锁,她不觉寒冷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抬头看那轮黄色的圆月。

今夜的冬风刮得猛烈,在树木枯枝间,在孤零零的房屋间卷起呜咽的啸声,让她想到离弦的箭矢。

多么快乐而奔放的风,吹过山林湖海也不会觉得寂寞的吧,因为再没有什么能够将它束缚。

这漫天的风,从来就不争什么,于是它自由自在。

不争,于是自由。

宁非神往地想着,静待初更之后。

许久,远处传来掌灯管事一屋屋查灯火的声音,敲着梆子喊各屋吹灯。

再不久,府外的街道上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

她从窗边回身,动作迅速地爬上了柴堆。

宁非自己本来就是个擅长上蹿下跳的人物,江凝菲又是江南乡下长大的小姑娘,习过骑射,干过粗活,身体很是灵巧。

江凝菲死前被孕吐和各种妊娠症状折磨得痛苦不堪,这个身体后来又受小产的重挫。

幸而有叶云清给她服食的灵药,调理到了如今终于恢复了往日七八成的灵巧。

宁非借了屋外的灯光看清房顶,从柴堆攀上主梁。

梁上支起了连片平行的木架撑住灰瓦,按说每年都要请人修缮屋顶的,就是为了防止瓦片松脱。

她用一根柴棒从瓦隙中用力翘开,交叠在一起的瓦片越来越松,终于吃不住力,内外交扣的几块全都哗啦地往外松脱。

支瓦横条的间隙恰好能容得下她通过,她先将狐裘丢在外面屋顶,才穿出屋顶。

外面的风呜呜地灌进脚下的柴房,同时也把屋顶上的瓦吹得哗啦哗啦乱响。

四处都是黑的,仅有围了几处院墙挑了风灯。

柴房后就是马厩,摞有一个饲草垛子,宁非记得那处落脚点,双手扒住房檐,努力把身子探下去,最后双手一松,静悄悄掉落在草垛上。

*** ***芳菲苑里,还有人在等待宁非回来。

宁非前一夜被请去银杉园给公主镇宅安产,当夜没有回来,他乐得独占床铺。

到第二夜,叶云清察觉不对了,从傍晚开始,下人出出进进,又是寻被褥又是找手炉,独独不见宁非回来。

后来听下人议论:徐主待二夫人也太好了吧,关柴房还要送手炉进去。

就是,刚才你不听了,徐主居然连那件天衣坊织造的狐裘都拿过去了。

叶云清听得莫名其妙,他与宁非相处半月,渐渐生出一种用宁非的话可称之为革命友谊的感情。

须知最易结交朋友之时正是落难之时。

他正想趁夜去看个究竟,察觉有人从后墙靠近窗子,听声音是苏希洵。

话说苏希洵进得屋来,发现叶云清样子似乎有点怪异,仔细询问之下得知了原委,怔然半晌,就去摸叶云清的额头。

叶云清左右摇头要甩开他,嘴里连连说道:去去去,你做什么。

苏希洵哪里管他挣扎,硬是上摸下弄,确定了他四肢周全五体康泰,才说:我是看你发哪门子疯,人家一个有夫之妇,你这么关心,莫不是有什么奸情?叶云清说道:有夫之妇又如何?那小姑娘人不错的,可惜了,可惜了……苏希洵拿眼睛不敢置信地瞄他:我刚才那么一说不过是玩笑话,你就真的给我上了贼船啊,你千万别被人家正经丈夫发现,淮安国奸夫淫妇的罪名够你受的。

叶云清想了想,觉得苏希洵说的在理。

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一个外人插什么手。

人家要是喜欢闹床头打架床尾和的那一出戏目,他插进去算作个什么事。

苏希洵说道:你跟我们说要到北国来了结一段恩怨,出来就是数月,你若是忘了自己的责任,休要怪我辣手无情,要知道寨子里如今不知道多少人等着扒你的皮吃你的肉呢。

叶云清苦笑道:你说得甚为血腥可怕,难道就不怕我被吓软了腿畏罪潜逃?好了,说笑到此为止,你打点打点,看看还有什么是要带走的。

苏希洵想想又道,和你一番废话害得我险些忘了,前日盗了些好货,昨天连夜做了几颗大蜜丸出来,正好给这个倒霉催的女人用,也算感谢她收留你这个没人要的。

他一边说一边从药囊里取出一个油布小包,上面写明了用法,只有一个手掌大小。

叶云清大喜,深知此人说话臭得出名,可手底是有真功夫的。

他又想自己看来是没有机会再见宁非的了,叨扰她这么久却不能为她做些事,深感不安,问苏希洵要取了一个小瓶,匀了一枚被他盗而私吞的山南红药出来,塞在宁非床上的枕后。

药丸才倒出来,屋里飘出清淡如雨般的香意,苏希洵惊叫: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你能不知道?难道是我记错了,这并非你所配的山南红药吗?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要问。

叶云清一副你疯了吧的表情看他。

苏希洵抓起叶云清放在枕后的瓶子,此时的他已然化身为一毛不拔铁公鸡,肉痛到了极处:你这个败家子,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力才避开了药性相克配出了这个方子吗,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力才凑齐了药材吗,你怎么舍得把它留给外人。

你不先问我从何而来?……还不是从徐社楣那个倒霉催的家伙府上偷的吗。

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既然当年给了他,好歹也要遵守一点信用,用在他家儿媳妇身上也不算我们很失信了。

叶云清每日都会在下人进来打扫之前将床底的被窝收拾好放入柜子,现在也不用再打理了,他夜间都与宁非在床上挤,就探身进去看看还有什么落在床上。

苏希洵脸都青了:你还真跟她上了床?你有没有人性的,她可是半年内都不能房事的。

叶云清脸也青了:我看起来有那么禽兽吗?苏希洵沉默半晌:原来你到如今都还没有自知之明啊……叶云清虽是被那家伙气得不行,还是打点好了自己为数不多的物件。

临行前突然想起一事:她曾对我说,求我为她写一封休书。

【独走阳关道,挥袖忘前尘】12苏希洵这回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

叶云清赶紧撇清:我们并无夫妻之实!……喂,苏希洵……我告诉你不要再惹我了。

苏希洵扶额,叹息状。

苏希洵平日并非如此不分轻重,甚至可以说,他并不爱说话。

今日为了不让叶云清在徐府夹缠不清,他做了平生最不爱做的事情之一,一个劲儿地将话题往歪路上带。

幸而策略很快成功,几句话就让叶云清敬谢不敏,唯恐避嫌不清了。

叶云清最后妥协道:她也算是帮我一个大忙,你看外面那些明里暗里的捕头探子,个个都如狼似虎的,若不是她收留我半月,让他们寻乱了方向,你们也不能如此轻易就过得来。

你这回知道什么叫强龙不压地头蛇了吧,以前都把那些探子当蚂蚁,须知蚂蚁多了也是会咬死人的。

你说她要休书做什么?苏希洵毫不犹豫地说道:你不是说她所遇非人吗,我看她八成是受不了这个丈夫,又不敢跟她丈夫明说要分开,于是就让你写个休书,给她平日无聊看着过过干瘾。

叶云清皱起眉,十分怀疑地偏头盯他:那小姑娘人好好的,不至于有妄想之症吧。

苏希洵面不红耳不赤,镇定自若地分析道:不然你以为她还真想被休?这里不是我们山岳国!而是淮安国!被夫家休了的女人终身都要背个卸不下的黑锅,户籍上写得清清楚楚,左邻右舍心知肚明,就连平日穿的衣服必须按照休妻的制式规范,人人将她们当作扫帚星,你真以为她愿意被休?叶云清叹了口气:她愿不愿意被休,也不是我们能管得着的。

你总算想明白了。

不论如何,既然答应她这件事,我就是要做到的,先留了这份休书,我们再走吧。

苏希洵大喜道:我帮你研墨。

盏茶时分后……苏啊,休书怎么写啊?居然连休书如何写都不知道……我没休过妻哪! /(ㄒoㄒ)/难道我就休过妻了吗?!(╰_╯)#好像也没休过……那我好好琢磨琢磨。

等你琢磨出来天都亮了。

又盏茶时分后。

你写的是什么玩意,简直是狗都不吃的内容……算了,我替你写吧。

╮(╯_╰)╭再盏茶时分后。

真是的,过干瘾还要这么麻烦,直接叫那笨蛋把她休了不就成了。

……老苏,劝你留点口德,否则迟早要吃大亏的。

/(ㄒoㄒ)/*** ***宁非回到屋子里时,发觉已是人去楼空。

她原也没指望让叶云清带她出府,怕就怕出得虎穴又进狼窝,徐府已经够让人遭埋汰了,要是掉入不可理喻的江湖恩怨之中,岂不更是糟糕透顶?然而心里多少有些失落,毕竟在这个世界,和她相处最久说话最多的还是那个不速之客。

她发现床旁桌上留有笔墨,砚台内墨迹未干。

心想莫非泥丸君有什么留书不成?幸好自己回来得早,要是让下人看到泥丸君的留书,说不准还会以为他俩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奸情。

寻来找去,最后在秸枕下发现了一堆物事,一个瓶子,一个油布小包,两张字条。

宁非借着月光辨认不出字迹,只好转出去,敲开秋凝所住的房门。

秋凝看见是她,心下大惊,转而想到尊使就在二夫人房中住着呢,莫说从柴房里面带人出来,就算直接把院子掀了也是不成问题的。

既而又想,尊使与二夫人奸情正浓,她一定要伺候好二夫人,以确保每季的解药按时送到。

秋凝二话不说,从自己屋内的火盆取了火种,燃起一盏油灯如今已过熄灯时分,按理是不能掌灯的,不过秋凝也算是个瘦不死的骆驼,就算日前被宁非想法子设套子打压过,在这个院子里照样是老大,风头一过就没人敢管她。

宁非对灯光仔细看后,发现是调理身体的药物,以及一份休书。

她看得无语至极。

原来宁非此前之所以与叶云清定下休书之约,是因为早已预料到自己可以弄到徐灿的签名花押,想要让叶云清帮在空白处填写修书内容。

宁非想到自己生前接触毛笔的次数可用一个巴掌算清,写出来的字如同蚯蚓走泥纹,才非要别人代书。

现在好了,泥丸君走了,留下一通龙飞凤舞的休书。

宁非再要懊恼已是无用,问乖乖坐在角落不敢过来观看的秋凝会否书写。

秋凝连连摇头:秋凝会认几个字,但书写确实不会。

纸张昂贵,下人们使用不起,我也就没能练过几个字。

想了想又翻身从椅子上跪下,求饶道,夫人饶命,秋凝是真的不会!宁非苦笑道:我再恶毒,也不会拿这等事情拿捏你,你且起来。

她踌躇不语,记得江凝菲的确是会字的。

宁非自己没有实际操作过,十分没有信心。

她回到自己所居的里屋,让秋凝用黑布将窗户蒙了,将油灯置于桌上,看着未干的墨砚沉吟不语。

秋凝研开了墨就退了出去,不敢多做耽搁。

宁非取出仔细收藏的几张纸。

徐府因多了银林公主这号人物,账目较为复杂,所用账本偏大,纸张也是京城元氏屋出的熟宣。

熟宣不渗墨,一页纸上能写许多内容。

宁非从账册上取下的统共四张有徐灿签名的纸页,都有大半的空白。

她将账目记录部分裁走,某人留下的休书样板按在桌上,提笔开始抄写。

落笔第一纵字,尚是小心翼翼唯恐错误,出乎意料之外,居然是十分顺手的。

此时手腕运转笔势流畅,竟似腕指皆有自己意志,越写越能得心应手。

掩埋在江凝菲悲戚哀怨的恋慕之下,那些平淡日子里的点滴记忆渐渐奔涌开来。

江凝菲的生活不仅仅只有一个徐灿,更重要的是远在江南的那两位老人。

徐父徐母将江凝菲训得极是精心。

一张泥黄色的元书纸价钱可比半个粗面馒头,生宣熟宣麻宣就更不用说。

,他们让江凝菲好好地练字学书,也是想为爱子培养出贤才兼备的媳妇。

字写不好要跪祠堂,女红做不好要跪祠堂,煮食做不好还是要跪祠堂。

江凝菲仅有的记忆里,跪祠堂的经历占了不小的部分。

可是学得再好也比不上一个深谙讨好男人之术的银林公主。

江凝菲怨徐父徐母,为何一心都只为徐灿着想。

若是为她好,就应该告诉她做人万不能太单纯,就应该告诉她女人之间的争斗必须是暗地里进行。

江凝菲临死的那一刻,还有一点点的遗憾。

或许她连什么是爱都不知道,爱的感觉是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从小到大都被要求成为能配得上徐灿的妻子,于是长大后也以为徐灿和她必然是相爱的。

当她发现徐灿除了自己还有别的女人时,心里觉得受了委屈受了背叛,她不知道该如何获取徐灿的注意,只能像要不到糖果的孩子,哭闹哀求。

宁非终于停下了笔……四份文书全部写好。

江凝菲死了,怨和怒被留了下来,留下了求而不得的执念,掩盖了另一些温暖平静的记忆。

她那个会被夕阳余晖所充满的小小的房间,有一个架子摞满了线装手抄书,那是徐父徐母要求她抄录的;墙上挂的一面满是洞孔的木靶,那是她曾经与徐灿共用的。

江凝菲一生所做种种,全部都是为了徐灿。

也许对不起徐家父母的苦心,可江凝菲应该拥有她自己的人生,真的要走了。

多宝格上摆放了一些金玉摆件,宁非挑了贵重易携带的塞入包袱,然后吹熄油灯,将挂在窗户上的黑布取下。

在后院里有一个架子,挂满了下人洗涤的旧衣服,她寻了两套不起眼的,一套换自己身上,一套也塞入行囊备用。

三更起,厨房已有轮值的起来操火做饭。

五更时分,天色渐明,正是杂役起床洗漱的时间,银杉园和芳菲苑尚且安静,杂役所住的长房周围一片混乱。

宁非从后门离开徐府,没人留意。

*** ***府衙刚开门,就迎来了第一个告事的。

衙门正门平日紧闭,有人在外擂鼓告官司才启门升堂。

可衙门偏门是开的啊,办理户籍迁转随时可以入内。

这个办理户籍迁转的是个女人——专管户籍迁转的衙差严晓整一看她拿来的文书就有点傻了——还是个鼎鼎有名的女人。

严衙差对于休书内容十分不信,取出各房各府的花押册子核对,居然是真迹,他就真的叹气了。

面前这妇人哭得太厉害,严衙差很无奈。

不多时聚集了一干衙差在他旁边询问发生什么事了,居然还有人调侃:想不到堂堂严晓整也会调戏有夫之妇。

严衙差无奈,拿出妇人递交的休书一展示,大家也觉得自己很是摸不着北了。

想当年,徐社楣上将军过继之子徐灿,办个婚事是多么轰动。

他放着堂堂驸马不做,朝堂上与皇帝陛下据理力争,非要与个乡下的童养媳完婚,那是发了哪门子的癫痫。

想那徐灿也是一等一的好运,最后不但娶了公主,还得与他那童养媳圆房。

羡煞好几个同是娶得当朝公主却被管得死死的不能纳妾的大老爷们。

结果呢,当年风光入门的徐府二夫人今日一早就嚎啕大哭着奔入府衙西偏门要办户籍来了。

这是多好听的段子啊!能在这件事里掺上一脚是多么有面子的事情啊!淮安国重武轻文,文官被武将打压得厉害,彼此越发看不对眼。

淮中府尹是文官,平素也就与徐灿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对盘,府尹手下的衙差说白了也是办文书的,归在文职一类,越发爱看这样的热闹。

江凝菲被卖入徐家当童养媳是有卖身契的,嫁入京城与徐灿圆房,卖身契也附在了徐灿的户籍上,表示她生是徐灿的人,死是徐家的鬼。

此番出走,必要名正言顺,程序走完之后,又有徐灿签押的休书为凭,他再想要翻案就是不可能的了,除非他能够重娶江凝菲一次。

此后,徐灿就是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清,谁叫他签字花押都在呢。

宁非被他们热情地接待,落座在衙门偏厅里,就有人自告奋勇速去调取户籍文档。

她前世本就是和这类人打交道的,深知他们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听到什么就会乐意去跑腿,听到什么就会装聋作哑煞有介事真没看到过你来。

她一顿凄苦诉说,徐灿如何对她,下人如何欺她,昨日无故责怪她让公主流了孩子,将她关入柴房,半夜又起来强逼她亲自写下休书正文,以此羞辱于她。

几个大男人听得义愤填膺,口口声声骂道:妈巴羔子的徐灿你丫算个哪门子男人!不片刻,有出外买早饭的衙差提了两笼食屉进来,一进来就兴奋难抑地说:哎,有热闹了!我听东街卖馄饨的青姑娘说,徐灿府上闹大发了,公主生了个死胎,二夫人被关进了柴房。

他徐灿当年不是情圣吗,哈哈,也会闹出这样的事情给我们看热闹……他一边说就有衙差一边给他打眼色,这人明显是个反应慢半拍的,直到看到衙差们如众星捧月一般围在一个女人旁边端茶递水,而那个女人泪眼朦胧梨花带雨……傻傻地问:这是哪位小嫂子啊?才问出口,就见那女人仿佛抽不上气似的抖了几抖,猛然之间一通嚎哭,这位慢半拍的终于知道自己闹大发了……徐氏一门掌管重权,在文官之中就更不得人心,没有人想要去通告一声,更何况宁非一副羞愤欲死的神情,看得衙差们暗呼造孽,不敢再刺激她。

这是天子脚下,平时死一两个人没啥问题,可是要是被政敌揪住把柄就糟糕了,而且还是徐灿府上的弃妇,要真在衙门里触个柱跳个楼的,那以后就别想混了。

如宁非所愿,半个时辰之内,诸如调取户籍、销户、迁出、办理迁转文书的事情全部办妥。

严衙差将一套土蓝色的布衣交给宁非,说道:此后日子艰辛,你若有难处,可来找我们。

徐灿不念旧情,并非人人都像他那样。

宁非点头应是。

自此后,那张落有徐灿签名真迹的休书就代替那张卖身契,附于文书宗卷之内。

江凝菲生是徐灿的人,死后也该有自己的人生。

从此之后一刀两断,再不相干。

一干衙差将她规规矩矩送出偏门,她将披风上的套头拉上,立时混入南来北往的行人之中。

宁非又去当铺将从徐府带出的物件换成碎金和铜钱。

柜房看她年轻,生怕她是盗取哪家财物过来洗钱的。

宁非取出第二份文书,上书:今日休妻,当年随人入府之嫁妆悉数退还,嫁妆诸品如下……最后是徐灿的签字花押。

徐府此前有一些周转大项,偶尔也要到当铺筹措些银钱,柜房因之对徐灿的印鉴认得很熟,他仔细核对那签名花押,真个是并非作伪。

顿时心下大惊,徐灿看上去挺钟情的一人,居然不声不响就把二夫人休了。

今晚回家可与自己婆娘好好讲述一番,顺便提醒她要老老实实为人妻,否则徐府二夫人就是她前车之鉴。

有徐灿签字花押为凭证,宁非将一应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到得城门,秋凝已牵了一匹枣红色的北方大马站在城门里侧。

宁非自她手里接过缰绳和马鞭,从包袱中取了一个盒子出来交予秋凝:这便是‘三尸脑神丹’的解药,一共两枚可保你半年之用。

我此去只需月余,给你两枚是为了以防万一,你千万要收好。

秋凝尚不知道宁非已经将休妻出户诸般事宜办理妥帖,宁非要她去做什么都一一做好,唯恐宁非将她丢下不给解蛊的药物。

宁非又将一份书信递给秋凝:我对将军不告而别,将军或许会怨怒。

这世上没有能包得住火的纸,事情若查到你头上,你也说不明白。

到时候尽管将此信交与将军。

秋凝听宁非如此安排,心下大喜道:多谢夫人为奴婢考虑得如此周全。

好了,你回府去吧,不要给人发现了。

宁非看着秋凝往徐府方向走,直至不见人影。

她将行囊搭在马背上,枣红大马十分高大,马背都已过了她下颚,这时候还没有马鞍马蹬之物,仅有一块厚厚的毛毡铺在马背上。

【人去楼已空,惶然无觅处】13宁非前世刚出道时跟在一个资深老律师手边当实习律师,首次就接了个马场的案件。

她当时还是事务所里端茶递水的小妹,到了马场也没少跑腿,跑马往返的事情是经常的。

整整两年的官司打下来,她的马术也上了不止N个档次。

但还是首次面对装备如此简陋的……一匹马。

她歪了头去看那匹马,它也眨巴斗大的马眼与她对望,宁非耸耸肩,将它拉到街边一户人家门旁。

淮中京凡有马的户门前都有个青石制的马踏,她踩上去,双手撑着马背翻身坐上去。

提缰一振,踢了下马腹,大马甚是听话,大步走向城门。

城门守看到她在府衙办理的发回原籍的通关谍文,嘱咐她回到原籍就要往当地济善堂报备,更换休妻服色,以后诸般彩衣纱衣都是不能上身的了。

最后还叹道:你不如去与原夫说说,留在京城济善堂也好。

乡下不比京城,像你这样的情况,甚是不好过活。

宁非谢过城门守的好意,只说不愿再留在伤心之地。

接过盖上出城小印的通关文谍纳入怀中,抱拳催马离去。

城门守叹息,好好一个女子,瞧那年龄绝不过双十年华就成为下堂之妇,此后人生不知道要多么艰难。

徐灿尚不知道自己的青梅竹马已自离去,此后海阔天空再非他徐家之人。

公主一整夜都噩梦连连,他忙前忙后几乎焦头烂额,想到先后两个孩子都没能活下,心底总有密麻的细痛。

大清早就有徐社楣府上的家奴前来找他,说是上将军有急事要寻他。

徐灿衣不解带照顾银林,叫丫鬟帮他重新束发,换了套外裳赶往徐社楣府上。

徐社楣今年即将六十,两鬓略微斑白精神依旧矍铄,他负手站在正堂外试剑石旁等待徐灿到来。

听到家奴身后跟了个人,他转身回首,看到徐灿正从青石板小道上过来。

徐社楣挥手让家奴下去,先询问公主的情况。

他昨夜已听徐灿府上使者报过大略,对银林的病况甚为担忧。

徐灿说道:章太医的药方很有效,早上时热度都退了。

徐社楣细细地查看他眉眼之间的倦怠,拍拍他的肩膀:你也不要太难过,只要肯努力,子嗣总会有的。

说完就将他领入书房,取出一沓卷宗递给徐灿,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徐灿打点精神,将卷盒揭开,取出其中书册翻阅,越看越惊讶,最后将书册放下时皱眉沉吟不语。

你可有何感想?我这些年都被派往北疆,竟不知原来黑旗寨已经嚣张到这等程度。

原来卷宗之内,记录的都是今年来被黑旗寨打劫过的淮安商队,大多都是命脉物产的商运。

你将这卷宗带回府上仔细研读,皇上前日召我觐见,听口风很有以倾国之力对付黑旗寨的意思。

倾国之力?父亲,那不就是一个落草为寇的乌合之众们建起的寨子吗,值得我们如此大动干戈?黑旗寨的势力近年扩张迅速,到底有多大地方、多少寨众,我们都不清楚,探子屡次潜入打探,全都有去无回。

总之你先准备着,我估计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了。

一番细谈之后,徐灿整副身心全都投入到了国事上面。

到下人前来请问是否上饭时,他往正堂外的日晷一看,发觉都到了正午时分,想起银林还病弱在床,江凝菲也被他关在柴房里,不知道下人是否记得给她送水送食。

想到江凝菲也是体虚,自己昨日不知犯了什么疯症,要罚她也应等她好了再说,凝菲月子还没坐完,只不过气色略好了些就遭他折腾,都不知道会不会再生出病来。

想到此处,徐灿心里顿时揪紧。

徐社楣见他坐立不安的样子,了然地道:你速速回去吧,公主昨日实在是险,她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回来,你要好好照顾她。

徐灿点头应是,赶紧去了。

徐灿回到府上,银林尚未苏醒。

他唯恐将外面的寒气带入屋里去,将披风与外裳除下递与使女,低声问道:可记得吩咐人给二夫人送饭了?使女回道:早间已叫厨房将饭食送过去了。

徐灿方安心地进入屋中。

使女吐舌心惊不已,她是公主从宫中带过来的,凡事都以公主为先,根本记不得还有个二夫人被关在柴房里。

被徐灿问到时唯恐被责。

宫侍使女之流被责是小事,可若被有心人联想到主人管教无方就成大问题了。

她对徐灿小小撒了个谎,待徐灿进屋后赶紧叫服侍自己的小丫鬟到厨房吩咐饭食,她依旧要在旁边小屋侍候主人吩咐。

不多会儿,小丫鬟就回来了,附耳说道:厨房早间已送了饭,将军吩咐三日内不许有人与她说话,杂役也就不敢出声,只将豆浆馒头往门里塞了了事。

据说二夫人卷着被窝睡得很熟,压根不理会人。

使女点头道:二夫人发疯耍性子与我们并无关系,我们只要守好下人的本分就足够了。

也因此,徐灿直到第二天才知道宁非离府的事情。

徐灿闻知时根本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是什么,他完全不能相信下人所说的事情。

从银杉园到柴房的路上,脑袋里都是乱哄哄一片,想到前日与她说的每一句话,以及后来的忧心。

他担心她或许会冻病了,完没想到居然不知所踪。

路上家奴下人看到他行色匆匆,纷纷避在道旁躬身迎候,徐灿不睬他们一眼,过了两道院墙,远远见到柴房大门洞开,门外围了几个低声议论的杂役,加快脚步过去。

杂役听到人声,再看是徐灿亲自来了,赶紧撤到道旁跪下,生怕被将军迁怒。

徐灿进入柴房,看到门内食物摆放三盘,盘盘未动。

草堆上铺了厚实的被褥,还有个狼皮褥子垫着,锦被已被揭开,里面并没有人。

地上还散落了数块青瓦,他抬头向上看,只见屋顶开了一个洞,能容一人通过。

徐灿愤恨难禁,抚胸喘气。

管事这时候才跟上他的速度进得屋来。

徐灿深吸了口气狠狠说道:她自己跑不出去,一定还躲在府上,给我好好去搜!徐府中顿时鸡飞狗跳,半个时辰后,几个管事全部聚集在银杉园的外堂里。

徐灿听到通报当即出来,看到几个管事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脸色俱是不好。

他心里隐约有了些准备,然而当听到阖府上下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二夫人行踪这句话时,依旧不由得勃然大怒。

他狠狠一掌拍在乌木几上,那小桌咔嚓一下折了条腿,丫鬟刚刚放上去的茶盏当的摔下地去,热茶泼在徐灿腿上他也恍如不觉。

高嬷嬷赶紧从腰后抽出手绢,上前要为他擦去茶渍,徐灿看也不看她一眼,抬脚将她踢在一旁。

他平素绝不是如此粗鲁无礼的主人,今次实在是被气得昏了神智,几个管事的也都没见过将军何时有过如此大的火气,心惊胆战地躬身伺候,谁也不敢抬头看他。

徐灿心浮气躁,一时间想到可能是自己做得太过分让江凝菲伤了心才将她逼得偷偷跑走的,一时间又想到自己毕竟是她的丈夫,别府的男人莫说是把女人关到柴房里,就算上鞭子动大刑也是有的。

想来想去无非就是想要把江凝菲找到,惩罚一顿然后再好好劝劝,让她以后不能再生了此等逃跑忤逆之心。

江凝菲说不定现在还躲在府上,就算到了外面,她孤身一个女人如何生活,过不得几日就会自己回来的。

想到这里,徐灿终于稍微放下心来。

过了半晌,听到徐灿没有做声,急喘的气也平了,终于有杂役管事小心翼翼地说道:徐主,我刚刚去查二夫人的行踪,遇到一件奇事。

奇事?徐灿正扶在窗前生气,口气十分不好地问,与二夫人失踪有何关系?似乎没有关系……但是……说来听听。

杂役管事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开拆的信封,递给徐灿说道:前两日,厨房的丁师傅突然不见,杂役们以为他到外面喝酒不知道醉哪家去了,也就没有报来。

今日去查二夫人行踪时,我们进到丁师傅房中,才发现他已经留书出走。

徐灿劈手夺过来,将内里纸笺粗略看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完一遍复又返回去重新细细读了。

他难以接受地闭上眼,缓缓摇头,低声道:原来我竟然错怪于她……片刻后,他对高嬷嬷道,你去宫中一趟,将太医房的章太医、侯太医请来。

说完无力地挥袖让众人退下,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呆着呆着又去看手上的信。

信上言及公主难产的缘由,是丁师傅特意在公主食物中多添了西域进来的红花。

原来那丁师傅有一半的西域血统,父母生有他及一个妹妹。

妹妹的外貌随了她母亲,长得极是貌美,不幸被征入宫中,又遭银林之妒,数年前被银林下令杖毙。

信末落款: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银林善良贤淑,丁师傅居然说她下令杖毙宫女,对此徐灿说什么也是不会相信的。

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可是丁师傅留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公主难产,罪魁祸首是那味添加在膳食中的红花。

与江凝菲没有任何关系。

他前些日子是如何说的了?说江凝菲恶毒,是个毒妇,然后还甩了她一巴掌,将她关入柴房。

凝菲从小到大也没有受过如此委屈吧,难怪会跑了。

徐灿衷心祈求江凝菲能够早日消气,回到他身边。

天这么冷,那小丫头一个人在外面吃不饱穿不暖,肯定很难受了。

他一定不会多做责怪,一定会好好赔小心赔不是,一定再不被怒气冲昏头脑错怪于她。

*** ***宁非离开徐府的当日,她从南城门出去。

沿途看见许多手持卷轴搜找要犯的城巡差,他们对宁非是看都不用看即行放行,显然她与被缉之人的身形差异极大,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内。

宁非没能看见卷轴上的画像,心想不知是什么江洋大盗竟然如此劳师动众。

看他们不时将砍刀抽出来涂抹一些绿莹莹的毒物,可见那江洋大盗还是个十恶不赦可以就地处决的。

当日黄昏,她在一家简陋的客栈停脚歇息。

掌柜从业数十载,所见独身上路的女子寥寥无几,大多是江湖孤身客。

宁非不理会他略带讶异的神情,要了一间下房。

这间房子价钱便宜,住一晚上才相当于一两酱肉的价钱,不过要与四五个人打通铺。

幸而掌柜的见她是个女子,就给她安排了一个空屋。

江凝菲的原籍远在江南,可是她并不想去江南度过余生。

一则是她想到弃妇休妻是怎样一种生活场景,就耸肩作罢。

谁会愿意被济善堂聚集在一个围子楼里过一辈子活,平日除了为济善堂做事挣点度日金就没有别的活动。

一则是徐灿那厮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要到江南去寻她。

凡事都要往最坏的情况去设想,日子才能过得安心又滋润。

好吧,宁非自热而然地将徐灿会找她这件事当成了最坏的情况,并且已经预计到徐灿一定会想方设法将她寻回。

世人常说宁往东北千里,莫近西南一寸,因为西南多匪徒,就连鼎鼎大名的黑旗寨也是在山岳与淮安之间的西南门户。

可越是这种地方,流动人口就越易生存。

官府势力不大,不论是将精力投注于剿匪大业之中或是只求苟安,都不会有谁去关心来自京城寻找弃妇的文告。

想到自己现今的身份才不过十七岁,就要考虑如何度过余生,宁非很无奈。

推开黄皮纸糊了数层的木窗,天边夕阳已落,远近余雪未消,混黄的天色洇染了树丫山头上的白雪,天上天下光雾弥蒙无边。

眼前所见一片寥落,到处都是细密的枯枝秃树,一条细细的道路延伸至远,再不见人烟。

宁非不能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每走出一步都要想好之后几步的事情。

这里不是她所熟悉的社会,城池与城池之间是广袤无边的森林地带,没有路径也没有详细的地图,沿途不会有随处可遇的酒店旅馆。

每日出发必须要计算好速度和行程,否则就会错过宿头落得个露宿野外的下场。

这里不是她所熟悉的年代,离开了城池乡里就意味着数不尽的风险。

这个年代的露宿野外绝不会像郊游野营那样安全潇洒,因为森林里到处是饥饿的野兽,还有蛇,还有毒虫……宁非爷爷年轻的时候还猎过熊杀过狼,她明白山林里面的危险不是城市人能够想象的。

从现在开始的一段路程,对她而言将是迄今为止最大的考验。

宁非在脑子里默想,迅速给自己列了一条清单,那些都是安全通过无人区所必须的物件。

是的,既然其他人能够安全通过无人居住的荒林区域,她没有理由不能做到。

天色渐暗,宁非到厨房找了个炭条,在一张黄皮纸上列明诸如绳索、冲牙、雄黄酒等物,找掌柜的帮她搜罗。

如果不是还有炭条可用,连写个字都要花上盏茶时间研墨,写完了还要花一刻辰光洗笔。

宁非心想这真是让人烦躁得发疯的见鬼生活。

掌柜得了一吊铜钱,默默一算,自己为她准备好这些物件后还能多得十数枚,乐不颠地跑后堂去寻店里能用的物件过来。

宁非就坐在大堂用饭的松木桌旁,手里捧了一杯热茶慢慢地啜。

大堂里突然传来噌的一声碎响,她被惊了一下,不过处变不惊早成了她的随身职业素养之一,坐在松木方桌旁不动声色地往发声处看去,只见昏黄油灯豆大的火光之外,靠门边坐了一个灰衣年轻人。

大堂里为了保暖又用棉被将门窗封了,灯光太暗,根本看不清面目。

他左手上执着一柄三弦,右手捏了一片刮板,弹了一声之后就垂头坐在那里,许久之后才用捏了刮板的手去取桌上的茶碗,细细喝了一口之后放回去,又连续弹了数响。

【引弓双流箭,寒血溅五尺】14三弦这种乐器器如其名,琴身甚像二胡,却有三根音弦,奏响时不用琴弓而用刮板或戴甲。

时人谓之曰音如金戈铁马,与其说它是弦乐器,不如说是打击乐器。

可那个年轻人弹弹停停,不见战火纷飞之意,反而有凄凉悲苦之心。

宁非不时往那边望上一眼,渐渐觉得这正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写照。

两个孤身客默默无言,忽然挡门的棉被被大力掀开,走入一群赭红穿戴的城巡差来。

宁非被扑面的冷风吹得窒了呼息,掩面咳嗽。

门口那个年轻人抬起头看向来人。

几个城巡差正是在京外百里地内布防搜人的其中一拨,因天色晚了,想随便寻一地暖暖手脚。

看到那个灰衣年轻人的脸面,当先那人停下脚步,疑惑地端详数眼。

头儿,怎么?后面一个城巡差跟上来询问。

你看……像……黑旗寨……宁非离得远了,没能听全。

但见七八个城巡差围住了那个青年,个个都既是紧张又是兴奋的样子。

为首的那人衣边衮了黑色,是长城巡差一个级别的城巡使,当先问道:你是哪里人士?青年恭谨谦卑地站起身来,温言答道:回城巡使大人,我乃京中徐灿徐将军府上乐伶,姓丁名孝,此番过年得管事应允轮休,回家省亲,因而在此度宿。

并非是黑旗寨的匪徒。

说完就递上一封文书。

城巡使就油灯看了之后,神色大霁。

将文书递给丁孝:你可是淮安人士?我看你样貌不像,险些冤枉好人。

丁孝笑道:我父亲是淮安人,母亲却是西域人,因而相貌异于常人。

因他面对宁非这边,吐字清晰中气十足,就让她将那番对答听得十分清楚。

并且终于看清楚了他的面目。

细眉深目,长相极为秀丽。

身高腰瘦,文人气味十足。

她在记忆里面搜寻关于徐灿府上乐伶的信息,就是没见过这样长相的,可是不知为何居然感觉到在谈吐之间有些熟悉。

城巡使排除了对丁孝的怀疑,又走过来问宁非道:你是哪里人氏,因何孤身上路?宁非沉住气将随身包袱取出,揭开一角让城巡使看。

那件从府衙中领取的土灰蓝外裳十分突兀。

好人家的子女,可以穿湖蓝的、青蓝的、蜡蓝的,但就是不能穿土灰蓝的。

城巡们看了一眼就不再询问,均觉得这是个晦气女人,赶紧找个靠近炉火的地方坐了,大声吆喝叫掌柜的出来上酒。

丁孝弹拨起怀中的三弦琴,琴声渐急。

宁非还是坐在原处,手中茶水已凉。

城巡差喝完酒就离开了客栈,宁非拿到了需要的物件也回了房。

约略休息了两三个时辰,天色未明,宁非自己醒了。

桌上的油灯还在燃着,灯油几被烧干。

她匆匆收拾了行李,找出剪刀将头发断了小半,用木簪绾了个顶髻,又取了方巾包扎实了,换上从京城带出来的杂役短装。

屋子里有一个小小的陶盆,里面注满了略带混黄色的水,上面凝了半层冰渣子。

没有镜子没有铜鉴,她就对着那陶盆仔细观察,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不像男性,最后长叹一口气,只得作罢。

打扮得不伦不类也没办法了,最重要的是,男装短打比女装方便行动得多。

宁非敲响掌柜的房门,与他把下房押金结了,自到马厩牵走马匹。

马厩里边还有一匹漆黑卷毛的骡子,不知是掌柜用来拉货的还是昨夜那个丁孝骑过来的。

她悄悄扯马出去,这里连个马踏子都没有了,尝试了两次才顺利地翻身上马。

从此处往南再不见人烟,城巡差的守备也就暂到此处为止。

宁非很轻,加上食物砍刀的负重,恐怕还及不上一个徐灿。

那匹马行走十分轻松。

天色渐渐亮了。

在清晨的这是段时间里,寒风萧瑟最是寒冷。

马匹四足缠了裹布,背上也垫了厚厚的狗毛垫子,宁非仍唯恐它被冻着了,不时轻轻拍抚马颈。

行了大约十几里地,宁非忽然觉得身后有异,远处似乎有马蹄踏地的声响。

回头看去,在秃树枯枝之间,有两个骑马的男人赘在她后方百米外,看服色应该是城巡差。

两个城巡差见她回头,似乎相互讨论几句,其中一个打马追上前来。

作为律师,有时候会接到异地案件,独自旅行的能力也是要在那个行当中生存所必须的。

老律师总结的经验简单易懂: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在路上,你很安全;如果你周围有了别人,危险就来了。

从看到那两个城巡差开始,宁非绷紧了身上每一根神经。

左右看看,四下里荒无人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办法呼救。

宁非是成年人,见事极丰,绝不会像个幼稚小女生那样,以为见到了官兵就等于安全,相反的,官兵里恰恰有很多就是人渣。

只希望这次是她多心。

她没有骑过这种不带马蹬的马匹,预估了一下,怎么也跑不过他们,最后选择了停在当地,藏在披风下的手则再次确认匕首插放的位置。

当先那个男人很快追了上来,随后那个很快也到了,正是前一天晚上在小客栈里喝酒的。

为首那人脸上挂着笑接近过来,骑在马上一把抓住宁非马匹的缰绳,牢牢地在手中。

不祥的预感成为了现实,宁非心脏急遽地跳动,头脸的肌肤像是被扯皮一般紧绷着。

另一个城巡差也追了上来,跳下马来到她脚下,一把扯住她脚踝。

宁非只觉得脚踝上那只手如同令人恶心的软体动物的吸盘,软软糯糯地摩挲了两下之后,猛一使力,将她扯落下来。

宁非闷哼一声,撞进那个城巡差的怀里,一时间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倒是城巡差闷笑着说话:小娘子孤身一人上路,就不怕遇到大野狼吗?另一个骑在马上的也下来,说道:漂漂亮亮的一个姑娘,怎么穿得跟个男人似的,真是倒了胃口。

牟兄,把她头巾取下来吧。

抱着宁非那个姓牟的男人点头道:霍贤弟说得是,果然是有点倒胃口。

一边说一边将宁非头上方巾和木簪取了,漆黑的发直直地散落下来,牟城巡赞叹道,这样好看得多了。

偶尔打点野食也是不错的。

宁非霎时间眼前昏暗,头晕目眩中全身上下刀割棍打似的疼痛。

那是幻觉,全部都是记忆深处之痛。

她知道的,他们最后肯定不会让自己活着。

这片森林茫茫无边,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人口。

坏事做完之后将人灭口,随便往哪里一塞,就不必担心会被人找到。

古代的名案奇案之所以存在并被记录下来写成各种传奇故事,那是因为被害人的尸体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出现在活人们的眼皮子底下。

如果人死了被埋得不知所踪,过得两三年骨肉成泥,谁还会知道有那么一段命案存在。

宁非死过,她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的后悔和怨恨。

死前所见是一片被城市霓虹污染了的天空,黑暗的小巷里偶尔闪过刺伤眼睛一般的锐利刀光。

——你杀过人吗?——如果有人要杀你,你下得了手吗?——杀与不杀之间只有一纸之隔,跨过这条坎的能够活命,跨不过去的就只能做刀下冤魂。

老律师说过的话,她每一句都记得,字字箴言,问题只在于能否做到。

她死过一次,教训惨痛。

全是因为她下不去这个狠心。

律师里面都会知道正当防卫的杀伤不必承担责任,可是知道又有什么用,他们不是屠夫,人命也不是用来屠戮的,举起屠刀本身就是一条高得无法越过的门槛。

宁非看到过自己同事的尸体,因为受理了一个贩毒案件的辩护,得知了许多秘密,最后在一个夜晚被捅死在家门外五十米的地方,血流进阴沟,蔓延了很远。

那个同事手里握着一把半尺长的刀子,可是没有带血,刑警勘验现场时说他始终没有能够出手。

宁非曾经以为若是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刀子捅进哪个人的身体里,为了自己能够活命。

可是轮到她的那一夜,她还是犹豫了。

面对那三个提着钢筋和竹竿的男人,她当时想的是,得等到最后一刻再出手,到确认无误他们不会悔改的时候再出手。

于是她死了,随身带着的匕首被他们夺走,用在她自己身上。

这全部都是血的教训。

她整个人整个灵魂,全部都是在地狱里面摸爬滚打终于熬出来了的,没理由再犯一次如此愚蠢的错误。

意识的恍惚只有眨眼般的一瞬间,宁非抽出插在靴子里的匕首,用力睁开眼睛,看到男人的脸孔近在眼前。

赭红的披风,墨黑的头冠,这里并非前一世,这是她第二次的机会。

正面接近她的那个男人忽然觉得脖子上一凉,紧接着视线里到处都是血雾。

他呆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摸上了自己的脖子。

宁非手里抓紧了匕首,反手往身后那人捅去。

可惜明显晚了一步。

手腕上一阵剧痛,匕首被打掉在地。

*** ***牟未平万万想不到打野食这样的事情做得如此棘手,居然还踩了黑坑。

他看到与他结伴同行而来的霍成功倒地不起,鲜血喷得两丈之内到处都是。

他们两个人平常都在一起,算是关系不错的狐朋狗友、酒肉朋友,眼见他是不活了,牟未平不免觉得恐慌,首先想到的是回去怎么交差。

怎么解释霍成功的死亡。

他对声色犬马有着非同寻常的热爱并不代表他是个酒囊饭袋,相反的,在城巡差一干人众中,他排位还是中等偏上的。

至少比莫名其妙被抹了脖子的霍成功要强多了。

打掉宁非的匕首,牟未平觉得脸上有些痒,他抬袖擦过去,发现赭红的衣袖都被新鲜的血液沾染了,这些泛了腥气的液体激起了他骨子里嗜血的本性。

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直接把这女人的尸体抬回去就好了。

他看到宁非弯腰去取掉落地上的匕首,抬脚狠狠往她腰眼踢过去。

没想到居然没踢着。

挺灵活的小丫头,牟未平舔着自己干裂的唇,兴致盎然。

砍刀还在马上,可是牟未平守在马边。

宁非被他打了手腕,立即麻了一片。

她不敢再做耽搁,目光迅速地四处扫了一周,看见两个城巡差骑来的马上附有长弓和羽箭,转身朝那两匹马奔去。

牟未平饶有兴致地跟在她身后,算计着她无论如何不可能在自己赶到之前顺利骑上马。

没想到宁非并非为马而去,只是将马背上的弓和箭囊扯了下来。

他大笑道:你拿那个能做什么!不怪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女孩儿家本来就是在家里学女红学相夫教子的,哪个女子会使用弓箭。

他觉得好笑极了,眼角余光又见自己的酒肉朋友躺在地上挣扎渐弱,忽然弹跳般的抽搐起来。

最后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身体,这下是完全没气了。

他不禁又悲从中来,大步追上去,急速接近宁非,大声道,连弓弦都没上,你以为箭矢会凭空射出伤人么?宁非忽的转回身,手中紧握的一支箭瞬间插入牟未平的大腿。

她放开了所有的顾忌,尽管这个男人比她高大凶狠,但是真正的凶狠和杀伤力不是用外表就能衡量地。

宁非抬头看向满脸惊愕的男人,恶狠狠地说道:谁说非要用弓才能伤人!说完,抬弓挡下刺向她的匕首,转身飞也似的跑开。

宁非的脑袋里沸腾了一般,到处都是殷红的颜色,冰天雪地里只觉得浑身都是热汗,抛却了害怕、恐惧,剩下的就是一心一意的专注。

身后的男人大口喘息痛骂,如果她刚才不是刺向他的大腿,而是胸部、脖子之类的要害,一定不会成功。

估算了出手的最短距离、最快速度、对手的反应速度,舍弃要害而选择腿部是最好的。

并且她这样的身高正好能阻挡牟未平的视线。

牟未平怒火冲天,打死他都想不到自己也会有类似于老猫要被老鼠咬的一天。

这就是狗急跳墙的威力?他低沉阴森地笑起来,将箭杆拗断。

这妞死定了,他一定要活生生地把她的皮扒下来。

牟未平呼哨一声,将自己的马匹唤到身边,转身要上马。

宁非听到呼哨的声音就停了下来。

她弄到的长弓是松了弦的,为了保持弓身的弹性,只有在使用时才会上弦,程序都牢牢地印记在这个身体上。

停步,将长弓的一头插在被冻结的泥土里,用全身重量将另一头拗弯下来,缠绕好兽筋弓弦,整个过程用了不到三息的时间。

持弓搭箭的时候,牟未平的马才到他身边。

弓身硬度很大,凭宁非现在的身体状况要拉开委实不易。

但是引弓就像是举重,不是力气越大的人就能拉得越厉害,否则举重冠军早就被黑人们拿完了。

相反,在一定的力量基础上,更多是要凭借技巧,所以黄种人才能占据这方面的天下。

江凝菲吃亏在体力不足,于是对于技巧的掌握就更加纯熟。

箭矢对准了那个男人,宁非停顿了一下,满弓的感觉竟是如此的舒畅。

就算现在危机未过前路未果,当长弓拉满,仿佛所有的恶气都被清空。

不论是徐灿的事、公主的事、现在的事……眼中心中,都只有那个目标。

江凝菲,为什么,为什么明明知道这样的感觉,满足于自己的技艺,却还是会对那个男人念念不忘,他真的这么重要?重要得足够让你放弃自己的骄傲吗?手指松开,离弦之箭呼啸飞驰,宁非没有停顿,从箭囊里再度取了一支羽箭,引弓开弦。

箭矢射中的不是牟未平,而是他身边马匹的马腹。

他正扶马要上,马匹吃痛人立而起,立时将他摔下地去。

那匹负伤的马长啸着四处乱踏,好几次险些踏到牟未平身上,他四脚朝天地被摔得不明所以,另一支箭已到,轻微的入肉声响起,正中他的脖颈。

只是脖颈而已,没有刺破大血管,也没有插破喉管。

牟未平怎么也不知道箭是从哪里飞出来的。

【明天恢复正常更新,今天回来连坐8小时汽车,脑袋崩了……】【愿意留评的童鞋请看下面绿字部分,不想留评的童鞋请无视下面的绿字部分。

】【离虎入狼窝,单弓搏生途】15宁非走了出来,远远看着在地上挣扎着,惊愕地悲鸣着的男人。

他应该没有杀伤力了吧,她不能确定。

她甚至不知道这时候到底要不要再补一箭,究竟放过他是正确的,还是赶尽杀绝是正确的,难以决定。

这不是妇人之仁,她只是想按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所谓活着,不是还在呼吸还能吃饭就能够算数的。

作为人,应该给自己画下生活的守则,站在这些条条框框里。

无论何时何地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这样的认知能够给她以更强大的力量,让她比谁都顽强地求生存活下去。

宁非远远绕过牟未平,牵住自己的马。

正在此时她听到不远的地方发出一声狼啸。

她看过去,只见一头灰白相间的野狼在饿狠狠地盯着她。

秋凝牵出来的马是宁非要她从市场上买回来的,花了她一枚银钗的价钱,虽然已经十分神骏,但没经历过大的阵仗,比之徐灿惯用的战马要差了几个等次。

看到一匹独狼近在眼前,不由得慌了,左右摇晃脑袋慢慢往后退。

宁非看看还被遗留在地上的一具尸体和一个重伤员。

对于同为人类的这两个人,她保持着能不下手就不下手的态度,但并不代表除此之外还会存有多余的善心。

更何况此刻她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狼是惯于集体狩猎的动物,之所以嚎叫,是在通讯同伴们尽快赶来参与猎捕行动。

狼群的行动迅速,配合默契,宁非已经能看到枯林深处的雪地里,几只体型巨大的灰狼迅速地奔跑出来。

宁非从来没有面对过野兽,更没有被它们包围过。

看到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只亮出了尖锐泛黄的利齿,她暂时忘记了害怕。

她扯住缰绳不让那匹马被吓跑,随着那匹马后退数步,脚后跟一拌,正是拌在霍成功身上。

宁非不敢再耽搁,双手撑住马背踏上尸体的胸口,跨腿骑上马背上的毛毡。

用力一踢马腹,大喝:走!冬日的树林并不挡风,空气里四处飘散了冰冷的血腥味道。

越来越多的狼从积雪的山丘后与枯败的灌木丛里现身。

它们是北方冰原狼种,体型比起藏獒都不遑多让,成年狼轻易就能达到七八十斤的重量。

这是一群在荒郊野岭生长的群居者,她应该感谢狼群群居的特性,所以她能够确定在这群狼居住的领地上不会再有其他的狼群。

枣红大马感觉到了空气中传递的危险讯号,宁非刚骑上去就放蹄奔跑,狼群里的长啸停止的时候,追逐正式展开。

宁非本以为地上两个鲜血淋漓的物体已经足以让它们心满意足,它们却全部尾随在宁非身后,显然是确信那两个都是它们必得的食物,而宁非则是会逃脱的食物。

为了能够熬过冬日的严寒,狼群们会在情况允许的时候进行大量的捕猎。

两个城巡差骑来的马早已跑了,虽说宁非□的这匹由于驮了人,速度不快,可是那匹被宁非射入腹中的马速度更不能快到哪里去。

它们大概是惯于吃人的。

宁非曾听说马肉的味道犯骚,不如人肉的味道。

据说新鲜人肉微酸中带有甜味,且又嫩又滑又可口,于是一些吃过人的野兽记准了这个口味,遇到时绝不放过。

宁非约略数了一下,尾随而来的一共有六匹狼。

风猎猎地吹过面颊,她紧紧抓住缰绳和马鬃,完全没有余裕抓紧披风,兜帽被吹落下来。

速度越来越快,树木横出的枝干贴头扫过,眼前的景物颠簸得厉害。

宁非整个身体都帖服在马背上,没有足蹬,稍微动一下都很有可能被甩下马去。

她回头看着,狼群越来越接近了,它们的速度本来就与马匹相去不远,现在红马身上负了人,优势顿时变成劣势。

天色早就大明,温暖的阳光从枯枝之间射入照得泥雪相间的土地一片金黄,宁非忽然看到远远的枝杈之间,有一个灰衣男子骑骡迎面而来。

眼睛看得到,实际距离却有一里地左右,不得不说江凝菲的动态视力非常之好,立时认出正是昨夜在客栈弹三弦的丁孝。

迎面过去,肯定会殃及无辜。

宁非连想都没想,用力拔拉缰绳,将马头牵引向另一个方向。

狼群虽也看到了丁孝,但它们依然紧紧尾随着宁非一人一马。

它们之所以配合默契,靠的就是狩猎自有章程,一旦攻击发动,除非彻底失败,否则轻易不会掉头去找其他猎物。

丁孝也是一大早就起床上路了,他的骡子看上去其貌不扬,速度还是不错的,所以落后于宁非就不是太远。

他远远看到一匹马向自己奔来,一怔之下就引骡立定,后来看到马上之人拨马而去,身后还先后跟着几头狼,啊的一声,不知当做如何反应。

宁非过了好一会儿才想到,如果自己冲着那年轻人过去,说不定自己就得解脱了。

此时暗叹,原来自己为了谋求生存,还真是能够不择手段啊。

枣红马突然人立而起,凄厉地长嘶了一声,用力地蹦了起来。

宁非几乎要被这突然的变故甩下地去,回头一看,一匹狼咬在红马后臀上。

它受此疼痛,四蹄落地时疯狂地跑了开去,比方才的速度更快。

但那狼仗着牙齿尖利,死死扣在马臀肉里,整条狼身都挂在马匹后方。

宁非和狼是如此接近,那双金灰色的眸子就在她身后,稍微回头就能见到。

似乎还能感觉到它的喘息。

这样下去不行,速度一定会被拖下来的。

尽管马背依然颠簸,在生死之间也无法可想,宁非从褡裢里抽出砍刀,双腿夹紧了马背,一只手将缰绳紧绕数圈,反身向那头狼用力挥击下去。

那头狼咬得太紧,想要松口都来不及,眼睁睁看着砍刀向自己头上砍下,喉咙里才来得及发出一声呜咽,椎骨就被完全截断,狼血向后喷洒出去,淋湿了它的毛皮,在雪地上留下一道痕迹。

它直到死还死死咬住马后,宁非用刀柄才撬开了它的牙齿。

既然已经开了杀戒,宁非也不怕了,急速跳动的心奇迹般的平缓下来。

她深深地喘息,冰冷的空气在肺部徘徊,带走了恐惧,可是身体却在兴奋地颤抖着。

马臀上在流血,引得余下五匹狼凶性大发。

又一头从侧翼接近扑了上来。

这下袭击正是针对红马的喉管,恰好在宁非的攻击距离之内,她手起刀落,在它鼻梁上开了个大口。

如果仅仅是红马,这时候已经死定了,幸而它身上负着个持了利器的宁非,奔逃之间还能以攻为守。

眼看四头完好的狼还在紧追不舍,宁非将马缰套在自己腰上,总算腾出了一双手。

肩上的长弓卸下,抽出一支羽箭搭了上去。

血液在身体里奔涌,江凝菲记忆中的种种都在翻腾,胸口里涨了一团吐之不出的郁浊之气。

宁非拉开弓弦,将箭簇对准最近处的一头。

撮在箭尾的三根指头松开,箭矢破风而去,那头狼眼窝里顿时多了一根长物,它惨嘶一声,被弓箭之力扎得栽头冲入地上雪里,它的速度实在太快,前头栽倒而后肢犹在奔行,顿时如同风车一般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几乎打在一个同伴身上。

余下三只丝毫不露怯意地继续接近。

宁非抽了两支箭在手,并列搭在弓弦上。

它们越是见识到她弓箭厉害,仍不愿意放弃,将优先攻击的目标从马匹变成了宁非,一头最近的狼一跃而起,张口向宁非小腿咬去,要把她扯下马来。

就是这么近的距离,宁非能够看见它满口泛黄的獠牙还带着血色,它喷出来的气息带着腥臭。

她仗着自己腰身被缰绳缠住,用力抬起小腿,那头狼一口咬住她身上的披风,并不放弃地用力往下拉。

枣红马早已喘息不已,情势危急之极。

宁非将身体重量全部往另一边倾斜,反而将狼吊在马腹旁,略换了个姿势,早已满弓的箭簇对准它,不待它反应,双箭齐发,在至近距离中射入它两个眼孔。

盏茶时间说时迟那时快,宁非已经解决了四匹狼。

这个战绩说出去,足以让任何一个猎人汗颜,但是宁非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是一个怎样的奇迹。

在与自然的斗争中,从来都是胜者为王,不管你之前杀了几百几千头狼,只要被最后一头咬住了咽喉,你就是失败者。

走到了这一步,宁非绝不想失败。

然而马速持续缓下,她不得不面对两头狼的左右夹击。

是非成败在此一搏,面对左右同时扑上的野兽,她忽然扭身,将弓弦套上了一头狼的脖子,翻身跌下马去,恰好避过了另一边的袭击。

枣红马身上轻了,顿时奋起力量,再度撒蹄而去。

宁非落马之前将那狼扯落下马,压倒在她身下,落地的瞬间,另一手的砍刀深深插入狼腹,没有多大的阻碍,从上至下一拉到底。

那头狼在她身下扭动翻滚,可是被制住了要害,肚腹被剖,很快就没了力量。

宁非身上溅满狼血,头上脸上都是热乎乎的一片,迅速被寒风冻结。

她站起身来,面对最后的一头。

被枯燥生活所封闭的记忆被打开,那些鲜亮的无忧无虑的画面在眼前一晃而过。

那是属于江凝菲的过去,每一日每一日,愉悦的充满对未来的期待,等待着成为徐灿新娘子的那一刻。

身体里的力量在消逝,但是宁非没有倒下去,她将砍刀握在手心,两眼直视面前那头孤狼。

没有什么好怕的。

宁非始终不能够理解那个魂魄归去的女孩,拥有那么鲜亮的过去,为何甘愿为了一个男人将自己禁锢在深府之中。

思想的禁锢是那么牢不可破么?爱情的束缚是那么不可打破吗?面对银林和高嬷嬷的挑衅,面对下人们的轻视,她什么也没有做,始终信任自己的男人会为他们的爱情解决一切障碍。

是真的这样信任着徐灿吗?已经达到了信仰的地步,不过是幼年时短短几年的相处,就让那个男人在她的心目中成为了无法推倒的支柱。

为了那样的支柱,将所有骄傲收起,成为凭依在男人臂弯里的依人小鸟。

可是她得到了什么呢?江凝菲做错了,她要么就应该对徐灿完全妥协,不再妄想自己会成为他的唯一;要么就应该针锋相对地面对生活中的所有敌人,将她们一一解决在徐灿看不见的地方。

然而不论哪一条,江凝菲都没有做到。

徐父徐母的教育无疑太成功了,江凝菲就这样将希望寄托于一个已经变心的男人身上,遵守一个女人应该遵守的本分。

因为害怕被懊悔和悲哀吞噬,江凝菲甚至将那些追风逐月的过去都紧紧地压抑在记忆的最底层,忘记她本应该是个多么让徐父徐母骄傲的儿媳妇。

现在,这些过去被翻了出来。

随着视线里血花四落,徐府里那些憋屈的日子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明朗的少年时期的画面。

眼前的那头狼慢慢地退后,终于没有进攻,转身退到一处山丘后,依旧紧张戒备地瞪视宁非。

宁非这时候也再没有多余的力气能与它战斗了,红马回到了她的身后,经过这一次与狼群的争斗,它将会全心全意地信任这位新主人吧,不过这也不是宁非现在能够考虑的事情。

当危险不再是迫在眉睫的程度,身上的感觉终于回笼。

宁非身上染满了血,她敢肯定这些血并不全是狼群的,用砍刀戳死最后那一只狼的同时,因为是正面相遇,狼爪在她的肩膀和腿部重重地扣了下去,如果不是寒冬中衣物厚重,宁非敢肯定自己一定会被扯下两块肉去。

幸好如此,应该只是在身上留下几道爪印,饶是如此,血液仍然从衣物破口处渗出。

这并不是最危险的,宁非现在不能确定自己还能不能上马。

红马的鼻息在她的颈后喷着,它用嘴扯了一下宁非的兜帽,似乎提醒她此地不宜久。

宁非单手持着砍刀,盯视最后剩下的那头狼缓缓后退,视线不敢稍离地拾回了长弓。

她不能够出现疲态,至少不能让它察觉,任何时候在敌人面前露出弱点或颓势都是危险的,老虎不会攻击正面相对的人类,道理都是相通的。

她最后寻到了一处倒下的枯树,踩在上面才终于爬上马背。

马臀上的血口还在流血,幸亏天气寒冷,血管收缩得很快,流血量并不十分多。

枣红马等她坐稳,撒开蹄子一路小跑出去。

宁非回头看去,剩下的那头狼终于出来,走到一只同伴的身边,低头用鼻子碰触它,似乎想要将它叫醒。

地上的那只没有反应,似乎已经被冻僵了。

余生者站在旁边,忽然仰起头嚎叫起来。

悠长的,悲哀的……不论如何,它是不会过来追她了。

它们在荒原里有时挨饿有时挨冻,生命时刻都会被这个荒原收回。

这是没有办法选择的生活,可是它们生活得自由自在,它们在雪地里相互取暖,它们忠诚于自己的伴侣。

宁非将砍刀收回马背上的褡裢,马越跑越快,逐渐远离方才血流成河的乱地。

她想要回头再看那头余生的狼,可是已经被乱树枯枝所遮挡,只回荡着呜咽一般的叫声,在天空下反复不停。

不久之后,它会不会找到新的狼群,融入它们之中,还是永远这么孤独的生活下去……宁非说不出来,一种不是懊悔或内疚就能表述清楚的情感在胸口里澎湃。

在苍茫的大地之间,她和它都一样,无家可归,漂泊流浪。

但是这是获取自由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江凝菲选择了爱情,于是她被束缚了羽翼。

宁非选择的是自由,不愿让一个靠不住的男人掌握自己的未来,所以她要独立面对所有的风险。

可是这样的代价值得,不是吗?身上开始觉得很冷很累,马背上的温热贴在面颊上,很是舒服。

宁非双眼渐渐闭上,想着只睡一会儿,很快就能醒来。

她的身体渐渐倾斜,很快摔落在雪地里。

身体很痛,宁非用力抬起头,只看到眼前一片朦胧,这会是真的……连视物的力气也失去了。

【怒发冲冠为逃妻】16徐灿这天出府之后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他骑马前往友人家的途中,总是觉得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可是当他一回头,那些平头布衣老百姓立即作鸟兽散,或是仰头望天或是摇头晃脑,没个人给他正眼看。

他心中烦躁郁闷,叫来随身侍马去打听城中人究竟在议论什么。

二夫人离府第四天,府里都搜寻过四五遍了,任凭管事下人们掘地三尺,无论如何也挖不出那个人来。

所谓家丑不外扬,徐灿不想惊动官府,只是这茫茫淮中京人口二十余万,要寻找一个有心躲避的妇人何其艰难。

他看望友人的心情也淡了,而后掉拨马头匆匆回府。

刚一回到银杉园,就看到几个管事又在银杉园前徘徊,见到他回来,其中一个走上前说:徐主,不好了,今日我去城中当铺质物周转,当铺柜房跟我说起一事……徐灿看是库房管事,知他常常与当铺打交道,且今次的典当也是他授意的,站在银杉园门外不再往里进:什么事,不要吞吞吐吐,速速说来!当铺柜房说咱府二夫人于前日拿了一袋细软物什到他柜上当了,有将军休书为凭!徐灿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确定库房说的是哪家的二夫人。

他疑惑着嘶的吸了口气,始终想不明白,不确信地问:你说是谁府上的二夫人被休了?哎呀徐主!就是咱府上的二夫人呀!混账张贵!徐灿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将库房管事当胸踹倒在地,众管家管事没人见到他如此愤怒的,简直是双目翻红目眦欲裂,赶忙跪倒在地连声替库房求情。

徐灿深深呼吸了几口,看看天色是日正当午,低头往翻倒在地的库房说:你且起来,今次就饶了你,以后再不要胡言乱语。

青天白日的你犯什么疯症,又不是撞了邪。

几个管事扶着喘不上气来的库房悲声道:将军若不信,可传那柜房前来对质,且我们几个方才也去芳菲苑里查点过了,二夫人房中果然少了许多珍贵物什,与当铺柜房开出来的清单一致呀!徐灿正不知说什么,高嬷嬷急匆匆从园子里出来了,迎面就对徐灿说道:将军将军!公主方才醒了!他一听之下心中大喜,把这些忤逆下人们的胡言乱语都抛在一边,凌厉地瞪视他们一眼:看在公主面上,今次不与你们计较。

而后急忙随高嬷嬷回去。

进得屋中,银林真的醒了,正被使女扶坐在软枕上喝燕窝粥。

她还是很虚弱,身上没有力气。

徐灿赶忙过去接手将她揽在怀里,接过粥碗打发使女们下去,一勺勺耐心地喂入爱妻口中。

银林情意深深地抬头看他,目不交睫的样子实在惹人怜爱,徐灿忍不住低头在她没有血色的唇上吻了一下,问她:身子还疼吗?银林缓缓摇头,眨了几下眼睛,忽然悲从中来,两滴豆大的眼泪从眼角颊侧落下。

徐灿抬手接下,温暖的泪滴打在手心里,让他痛惜不忍。

可是孩子离世的事实也让他怅然悲伤,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如何安慰爱妻。

两人相对默默垂泪。

良久之后,银林终于还是熬不住体弱,昏昏地睡去了。

徐灿将她安顿好,将粥碗放在墙旁半桌上,垂头想事。

日影偏斜,徐灿肚子里传出咕噜噜的声响,才突然想起自己午饭还未吃。

黯然失笑,如今这些家务事缠身,把他一颗心扯得七上八下,连这些基本的需求的常常忘记了。

刚出得银林的住处,忽听到外面传来高嬷嬷的声音:你这个疯丫头赶紧回去,莫要冲撞了公主的贵体!你若是不听话,我也可以将你关入柴房的!徐灿心中奇怪,什么人会让高嬷嬷变得如此犀利,走到前厅,看到一个面无人色钗环皆乱的丫鬟跪在高嬷嬷面前,哭哭啼啼地道:高嬷嬷求你让我见见将军吧!您行行好,救秋凝一命!二夫人害死我啊!徐灿想起这就是在芳菲苑服侍江凝菲的大丫鬟秋凝,前些日子还因与江凝菲生了冲突被责罚过的。

不知此番又是和江凝菲有何关系?他心急得知江凝菲是消息,连忙上前对高嬷嬷道:公主已经睡了,你进去看看她有无不妥。

这里我来处理。

高嬷嬷领命进去,徐灿对秋凝说:你说吧。

秋凝看到徐灿就像吃了颗定心丸,她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直把额头磕得青肿发胀,而后抬起头,将二夫人在她罚跪那日骗她吃下三尸脑神丹的经过一五一十讲了。

秋凝是个聪明伶俐的丫头,平日在府中惯于搬弄是非,此刻说起那些事情来条理清晰分明。

徐灿听得专注,当听秋凝说起二夫人房中藏了一名尊使长达近月之久,身上不知不觉颤抖起来。

他没想到那样的江凝菲居然会背着他偷男人,还同床共枕,还……徐灿不敢想,脑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江凝菲洁白无暇的玉体在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臂膀里扭动颤抖的模样。

那么说,她这回是真的离开了吗?头也不回地,悄无声息地——为了那个男人!徐灿渐渐握紧了放在腿上的双拳。

秋凝哭诉道:奴婢罪该万死,实在是二夫人以黑旗寨苏马面的‘三尸脑神丹’压制奴婢,不得不帮他们隐瞒奸情。

二夫人走时只说离开几个月就会回来,哪知道她居然是打定了主意再不回头的!她说以后会不断给我解药,哪知道她句句都是谎言,全部都是骗人的!徐灿听到了几个关键的字眼,连忙站起来两步跨到秋凝面前问:你说什么,什么再不回头,你是如何得知的!秋凝连忙掏出一封信:徐主,这是二夫人当日留给您的书信,说是当您查到秋凝身上时才取出来给您的,秋凝昨夜越想越不对,私底下拆封看了,方知道她打定主意一去再不回头了!该死的!徐灿大吼道,把秋凝吓得跌坐在地,抬起手臂捂住自己的头面,生怕被他打得狗血淋头。

徐灿来回踱步,走了几圈方想起那封信,回到秋凝面前就手抽了出来,抽出信封中的纸笺,一目十行地看下去,无非是夫君今日休我出门,我俩一拍两散今后再不相见云云,还说夫君今后要好生照顾公主,莫使她步妾的后尘之类。

当日宁非写信留书时就想得很清楚,与其说些气话怄徐灿,不如写下诸如退一步海阔天空之类的言辞,免得徐灿拿留书到府衙拆穿休妻的谎言。

徐灿看了,觉得她对自己还算有情,并不像是与野男人私奔的样子。

只要不是私奔,做什么都好说。

想着想着,就想到抽在她脸颊上的那个火辣辣的耳光。

也许,真的是他的错,是他太冲动了,伤了她的心吧……可是再伤心也不能说出夫君休我这样的傻话啊,她一定是太伤心了,毕竟那还是他第一次打她。

至于秋凝方才说的也不能尽信,她可能是看府上这几日查得很严,唯恐自己帮助二夫人逃离的事情败露,于是前来自首,而后为了脱罪才说出这些傻瓜听了都会笑的谎言。

徐灿长叹了口气,强压下怒火,问秋凝道:你这个丫头说话太不真实,怎会有黑旗寨的人在我府上。

况且我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过苏马面出过什么‘三尸脑神丹’,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细细说来。

秋凝唯恐徐灿误认为她是为脱罪说谎,将前因后果仔仔细细再说一遍,还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锦盒,里面盛放的是宁非离京前交给她的所谓解药。

徐灿接过反复查看,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拿起来闻闻——一股男人腋下的骚臭直冲鼻腔……他大怒道:你个不知死活的丫头,这是什么你不知道吗!说话中将那药丸打在秋凝头上,乌黑的药丸还有些弹性,蹦得老高,跌落在数步开外的地上,蹦蹦跳跳地滚远了。

秋凝不知道徐灿为何生气,只把那药丸看得和自己性命一样重要,连滚带爬地过去捡起来,也不管上面被灰尘染得乱七八糟,珍而重之地托在手心里。

徐灿叫人将秋凝打出府去,还不觉得解气。

他越想越觉得心中郁闷难当,他近来都为家里面两位夫人的事情烦躁欲死,原想着小小惩罚她一下,能够让她今后安生过活,与银林好生相处,可是现在她却同他玩弄离家出走这一手。

将那封留书恶狠狠甩在地下,用力踩几脚还不觉解气,大喝道:来人!立即派人报官,通缉捉拿二夫人回来!自家家丁家奴只能够私底下找找,若要进门入户去搜,到客栈去查生客,还得府衙按章程出公文办理。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来报,一个男子气喘如牛地奔了进来,徐灿定睛一看,正是他午前派去打探平民议论何事的那个侍马。

侍马不及平息气喘就说:大人,不好了,属下去查那些平头老百姓说的什么,他们居然说您已经把二夫人休了。

属下斥责他们胡说八道,他们就说是京中衙差传出的消息,属下原想这定是莫须有的事情,可还抱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想法,于是到府衙去,用咱府上的腰牌申请查阅了文书……哪,哪知道,文书上,文书上真的有您签字花押的休书,衙差还说,当日就已经将户籍迁出的文谍办予了二夫人!徐灿听得膝盖一软,跌坐在圈椅上,他颤声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侍马又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徐灿颤手拿起茶盏凑到嘴边喝了几口,仍觉得口干欲裂、心神不宁,喃喃说道:这不可能,我没写过休书什么的,绝不可能……说完扶桌站起,对侍马说:走,我倒要去看看,府衙那边又整些什么乌七八糟的把戏来羞辱我。

他到现在还不相信江凝菲居然胆敢离开他,更不相信她会和一个野男人跑了。

走到府门,看见一顶青蓝色的轿子正到门口,下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太医院的章太医。

徐灿想大约是昨日请他们研究红花效用的结果出来了,可现在他根本没有心情去听这个,一心一意要弄清楚休书是怎么来的,那个女人是不是真的把他抛下了,不要了……与章太医寒暄几句另定了时间见面,徐灿上马匆匆赶往京中府衙。

出来见他的是淮中府尹,徐灿向他说明来意,暂将查看户籍的事情压下不提,只说家中二夫人离家出走,想请府衙出个通缉文书,方便他们挨家挨户搜查。

才说出来意,府尹尚未开口,徐灿就听到有人在自己身后小声嬉笑道:『这驴肝肺的休了糟糠妻,现在大概发现是误会错怪人家,现在又在找人,真是○X#@**……』(PS:这句话是俺直接从读者留言里摘抄的,由于太过喜感,连标点符号都原封未动地用了,感谢热心读者路人君提供喜感对话原文……)徐灿怒目回头,看到几个衙差在交头接耳,像是窃窃私语,偏偏声音恰到好处地让他能够听见。

那几个大男人赶紧作鸟兽散,一如今日出门时平头老百姓的反应。

府尹面有难色,说道:徐将军的要求恕本官不能做到。

敢问府尹有何难处?徐灿听到那些衙差的议论,又是与休妻有关,他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脸色已经白了,手心冒出冷汗。

府尹回答道:徐将军已于日前将江凝菲休出家门,有将军签字花押的休书为凭,将军今日不是已经差府上侍马前来查阅过户籍文函了吗,如若还不能确信,可与本官一同前往查阅。

直到回到银杉园,徐灿脑袋里还盘旋着休书上那一行行工整的簪花小楷。

书塾不收女童,徐父徐母也没有那么大一笔银钱专门延请西席回家开课,所以江凝菲的字是他一笔一划亲手教的,他认得十分清楚。

可是休书下却又是他自己的字迹,旁人伪造不得。

他当时茫然许久,想起所用纸张自己是认得的,的确是府内曾经使用过的账簿纸页。

赶紧遣下人回家找寻账册。

直等了半个多时辰,府上管账的才将所有账册用木箱装了抬进府衙。

他和淮中府尹共同翻阅了所有账册,并没有发现有用纸相同的账册。

账房管事不甚确定地说起这些帐册经过二夫人的手,并且好像少了几本。

感情是为了毁尸灭迹,连取纸的账册都全部被销毁了。

徐灿想:难道就这样了?她取回了自己的卖身契约,换上一纸休书,她怎么就如此不懂事呢?难道她不知道世道艰难,她一个女子再怎么学文习武也是没有出路的吗?又想:难道秋凝所述的私通男人的事情是真的?他站在银杉园里,任由寒风夹面而吹,许久许久,恍惚惘然的情绪渐渐消散,被背叛的怒意终于起来。

也罢,她要走就走好了,反正她留在这个家中也越来越不像话,不如趁着她在他心目中还是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的时候离开,免得今后变得反目成仇。

徐灿一掌拍在道旁小松的横干上,紧紧握住拗断,低声说道:既然你要走,既然是你自己想要一拍两散,那么你就好好地走吧,将来吃了苦头,莫要再回来寻人白眼!————————————————【读者大人们担心会被坑,想等养肥了再看,桑心的小狂狂只好为自己的坑品作担保了。

绝美小狂狂拿《宁非》参加了一个叫做网络小说创作大赛的比赛,按照比赛规程,三个月内必须完结的,所以大家不必担心没有结局或者被坑很久。

参赛证据贴:http://www.jjwxc.net/sp/network/ 《宁非》目前是JJ展区的第三位哦,JJ文同时还要与起点、潇湘、红袖等网站名优作品竞争……/(ㄒoㄒ)/……归来吧,归来吧,亲爱的读者大人们,小狂狂不会坑文的…… 】【(正经状):欲知宁非遭遇如何,请看明日更新。

】【锅铲横飞鹿倒毙】17太阳照得热烈,地上的余雪开始化了,风中又是潮湿又是寒冷。

丁孝在一棵树旁看见宁非的时候,血水顺着衣物流进残雪里染得淡红一片。

枣红马在她旁边不安地转悠,小心地用嘴拨她脑袋,可是没有反应。

丁孝走上前去,蹲下去推人,没有反应。

谈一下鼻息,还行,半死不活着。

他刚才是挺惊诧的,这女人要不是临时掉头,狼群可就冲他而来了。

如此一看,还得赞叹她一声心眼不坏。

他叹口气:骡子大爷啊骡子大爷,今日少不得要劳烦你一趟了。

说完把人抱起来放在自家的卷毛黑身上。

若有其他人在场肯定会觉得惊讶,看不出他那么单薄的个头,抱起一个身着冬衣的女子还能如此轻而易举。

他上了骡子,把宁非扶在手臂里坐好,回头对枣红马道:你要留在这里也行,不过话说在前面,雪地里的枯草可不好吃。

也不知枣红马有没有听懂他的说话,不过也还乖乖地跟着他走了。

丁孝对昏迷不醒的宁非说:今日你碰到我算是造化,救得回来算是你的造化,救不回来也不许赖我。

接下去就是一路摇摇晃晃,根本不着急赶路。

行到下午,总算找到一个猎人进山暂居的公用猎屋,进去后发现里面还有一些没用完的干草枯枝,丁孝好大一个不乐意,心想:条件这么好,再救不回来就显得我无能了。

他将宁非安顿在火堆旁,发现人都发起高烧,叫也叫不醒,又想:幸好只有我在这里,治死了人也只有天知地知死人知和我知,寨子里那帮没良心的必然不会知道。

——丁孝是个肆意妄为的家伙,除了丁家大姨,村寨里谁都约束不了他的散漫脾气.宁非醒过来是又过了一日之后。

她感觉到有人在翻动自己的手臂,伤口被扯得阵阵的疼痛,于是张开了眼睛。

丁孝正将她的衣服卸到肩下,为她换药。

看到她挣扎两下而后睁开眼睛,不觉得惊讶或是尴尬,心平气和地说道:你伤的不轻,那几头狼的牙口脏死了,没有烧死你算你运气不错,你该感谢我的药好。

宁非昏昏沉沉的,对他说的又狼又伤的事情完全不知所云,睁着一双因高烧而显得湿润朦胧的眼睛盯着丁孝。

丁孝尚不知道她没回过神,举起双手作无辜状道:喂喂喂,徐二夫人,我可不是故意看你的,实在是你伤得不轻,又受了寒气。

这里荒郊野岭外的,你让我上哪里去找女人帮您更衣上药。

万事从权嘛从权!他在徐府中看惯了狗眼看人低的丫鬟管事,唯独觉得这个小姑娘没有害人之心,算得上是八百亩烂地独一棵好苗——难能可贵,因此事到临头也不能见死不救。

宁非头脑昏沉沉的难过,咬牙忍耐伤口处的灼痛,默默地闭上眼睛。

丁孝为她换完药,看到她好像睡着了,耸肩暗想真是无趣,回身去继续倒腾包袱里的药物。

哪知道宁非忽然翻身坐起,吓得他好一大跳,只见她迷糊着眼睛皱起眉头在闻些什么,忙说道:你起来做什么,天气冷得很,你要再烧下去,我可要甩手不管了。

宁非低声道:我想了老久……你才不是乐伶,你是厨房的丁师傅吧!丁孝强笑道:你说的是什么呢,我怎么可能是丁师傅,你看我和他有哪点像?我可没他的大肚腩,你看我的皮肤多白细……宁非摇头道:随你怎么说吧。

然后翻身躺倒回去,转个身安心睡了。

留下丁孝一个人在当地冷汗淋漓,心想这丫头都烧糊涂了怎么可能还认得出人,对,一定是她烧糊涂了,方才说的是梦话呢。

这点他倒是猜错了,宁非根本不是说梦话,她完全是靠鼻子嗅出来的道道。

自从被叶云清用泥丸糊弄过一次之后,宁非对所有气味都十分敏感,遇事遇物先仔细闻一遍,确定没有肮脏东西(尤其是泥丸)在侧才能安睡。

她刚醒起来,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油烟味,仔细寻思之下,想起这种油烟味为何会如此熟悉——因为她曾经到厨房刮了一堆锅底灰和油泥出来,撮成一丸三尸脑神丹去吓唬秋凝。

要说徐府也是很奢侈,所用烧饭的柴禾必须是香果木,所以连锅底灰中都还有淡淡的熏肉味道。

确定了范围之后再认人就容易多了——厨房里举止有礼、四肢瘦削并且指茧厚硬的男人,只有丁师傅一位。

这个丁孝的确就是徐灿府上的大厨丁师傅。

他因与银林有仇,偷偷离开驻地,盗取了一个江夏大汉的户籍,易容潜入徐灿府上一干就是大半年。

凭着一手独到的厨艺,他很快得到徐灿的青睐,被点为大厨。

淮安国人对很多西域药物并不熟悉,他却是药材药性方面的行家里手,为银林所做的膳食中除了添加红花没药,还掺了一些七七八八的东西,长期服食者轻则早产难产,重则终生不能再孕。

可怜这丁孝闻惯了自己身上的味道,以为身上没有气味,实则早已被宁非借此拆穿伪装。

宁非睡了几个时辰之后完全清醒了,此后不时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追随丁孝,弄得他好好一个黄花大龟男如芒在背,终于忍无可忍地道:你看什么呢!……宁非被她自己加丁孝的两张大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好像一只呆在茧里只露出一点头的大虫子。

她转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看。

丁孝被她高深莫测的表情弄得没辙,只能老老实实将她抱上骡子。

那匹枣红马的后臀已经上了药,不再流血了,速度仍然还有些问题。

幸好这匹马通些灵性,自觉跟在骡子后面,不需人去驱赶。

宁非盯着丁孝的下颚看,看得半个时辰都不转眼睛,丁孝额头上青筋开始突突的冒,忍无可忍:闭眼。

宁非叹口气,心想她前世坎坷,今生也不平静,看来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窝,丁大厨说不定正是传说中的江湖人物,否则也不会把易容术练得如此炉火纯青,如果没有身上的果木油烟味道,她怎么也是认不出来的。

她取出一枚金叶子,要求丁孝将她带得越远越好,最好是不会被徐灿追捕到的地方。

丁孝本不想答应,宁非冷冷一笑,说道:你可欠我一个人情。

丁孝暗想,你有什么人情能让我欠的。

宁非说:看你匆匆出逃,必因做了亏心事。

我说呢,红花又不是绝世美味,哪会有掌勺大厨一日三餐日日不断地当调味料——你是知道的吧,红花是孕妇忌用的。

丁孝强作镇定: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带着我,有你好吃好喝的。

况且我因为你惹出的这桩祸事被牵连得如此凄惨,徐灿因误会而将我休出家门,你可欠我好大一个人情。

我没要你以身相许,只要你带我到安全地方,你该知足了。

此后发生的事情既可以说是非常戏剧化,又可以说是顺理成章。

两个从同一处出逃的人合作一路往南行去。

丁孝屡次想在半路上将宁非丢在客栈里不管了,可是又屡次良心发现。

他家里统共四口人,他和养父、弟弟都是被养母欺负惯了的人,常年奴役生活积累下来,对性格强硬的女子本能地带上了奴性。

如果宁非还是好好地做个温婉贤淑的江凝菲,丁孝绝对会毫不犹豫将她丢在哪个村屯里自己上路。

但是那双灼灼逼视的眼睛时刻压迫着他的精神,以至于他没敢做出诸如弃尸荒野之类的决定。

宁非如她所承诺的,路上将两人的吃穿用度打点得妥妥帖帖,并且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出入城池都十分顺当,弄得丁孝都不好意思承情了。

丁孝每每心里暗想:徐府的二夫人什么时候有这般七窍玲珑的手段,任何人与她交谈都是如沐春风,差点忘了她是个弃妇。

接着又想:啊呀糟糕,我岂非是最早被她言语笼络的人,否则怎会一直带她在身边。

只是城池并非随地可见,往往好几日才能碰见一个宿头。

宁非购置了一辆马车,省去了与丁孝同乘一匹坐骑的拥挤。

大冬天的风餐露宿,就算是健康的男人也不一定吃得消,何况宁非又伤又病。

开始还能靠一股意志力撑持着,渐渐的这股力量也在消失,病况时好时坏。

丁孝很是担心,他善于调配药物,尤其是治疗外伤的金疮药。

可论及望闻问切等内家诊断功夫非他所长。

他有心想要留在哪个城池里给宁非调理一下,宁非却不同意,只想离京城越远越好。

一个多月后,随着路程南下,天气变得越发湿润,积雪也没有了。

平原之地到了尽头,横亘在两人面前的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山脉,有的山峦高耸入云。

自从五天前离开最后一座城池后,宁非煎熬不住,又发起高热来,睡过去三日不曾苏醒了。

随身携带出来的干粮根本无法让她下咽,只能喂一些水。

丁孝如今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要弄些易于下咽的食物,周边无人无户,虽有锅子可黏米早已用完,熬一碗粥都不可能。

眼见病人越发面黄肌瘦,他也没了办法,只能快马加鞭往那连天的山脉赶去。

这日行至夜晚,马车终于在一道山溪旁停下来。

之前还有兽径可走,再往前只能弃车骑马了。

南方的冬天,草木依旧葱绿,深夜里寒雾四起,草木挂珠。

丁孝对这片地区熟如指掌,他挑了一处草地,将杂草清理了,升起一堆火。

略带湿气的枯木在火中发出噼噼啪啪的裂响,火光照不到的深处传来隐约的响动,似乎是什么东西正在往远处奔逃。

丁孝舒了一口气,对马车那边自语道:总算有点办法了。

说完随手找出个趁手器物,闪身进入树林草丛之中。

马车周围洒了雄黄酒,又点燃火堆,虫豸蛇蟒不会靠近。

宁非在马车上安静地躺着,脸颊都凹陷进去,犹如一个死人,不会翻也不会动。

冬季的夜空里,连蝉鸣都听不到,只有寒风刮过枝叶之间的碎响。

良久,黑暗处的草木里传出拖曳物体的声音。

不久之后,丁孝走了出来,火光照亮了他的脸颊,发白的皮肤被一人多高的茅草叶片划开了数道细痕,薄薄的血色凝聚在伤口的末端。

他一只手紧抓着什么东西,一直拖到火堆旁。

那是一只刚成年的梅花鹿,大概是去年的春季才出生,身材刚刚成型。

脑袋上插了一柄锐利的锅铲,眼见是活不了了。

丁孝把猎物往山溪里面丢去,取出割药草用的药镰,开始洗剥做饭。

梅花鹿吃山中百草,身上有一样物事是难得的宝贝,病人食不下咽,可以之略微熬煮喂食,生津解毒补充体力,效果不亚于金丝血燕的燕窝。

——只是这样东西的名头有些恶心,至少丁孝所见八成病人,若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绝对大呕特呕。

他掏出鹿的胃囊,里面还有些内容物,倒入铁锅里挂在三角架上烧煮。

不多久,酸涩的气味被蒸发殆尽,余下一锅青白相间的粥糊。

这种东西就算再好,丁孝自己也是不吃的,他喉咙眼浅,比一般人还容易吐,刚才处理胃囊的时候就频频作呕了。

丁孝将白糊倒入陶碗里端上马车,看到宁非还是不死不活的样子,暗想:为了救你的命才给你吃这种东西的,这是不得以而为之,千万不要怪罪于我!然后将宁非扶在自己怀里坐好,用汤匙一羹一羹地送进去。

丁孝年少时曾吃过一次这种东西,入口时略苦,回味甘甜舒畅。

吃完后,养母告诉他这是山羊的胃液,害得他连吐数日,三月不知肉味。

有的人极为嗜食,称之为百草白补汤,这类人毕竟是少数,十人里只有一二人。

丁孝以己度人,便认为宁非也像他一样,对食物的来源十分看重。

宁非觉得自己的舌根被压住,暖融融的流质缓缓顺食道滑入胃里,身体也似乎暖了起来。

那东西很快就没了,压住舌根的物体被抽出去。

她意犹未尽地想要追逐,很快就吃到了下一口。

丁孝看着这样的宁非,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能够进食了,还不算太糟糕。

心情轻松之后,就开始仔细打量宁非的吃相。

她还是没有醒来,却知道要自己吞咽了。

好像刚刚出生不久,还没有睁开眼睛,就争抢着从母鸟嘴里寻找反哺食物的雏鸟。

这种嗷嗷待哺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一勺接一勺送下去,丁孝不时仔细地帮宁非擦掉嘴角流出来的食物,心情渐渐轻松愉悦,总算不用和一个随时会死的人上路了,担心的感觉真不好消受。

看宁非吃得差不多,丁孝肚子越发饿了。

其实本来就很饿,赶车不是个轻松的活儿,何况还要照顾病人。

他将宁非安置好,回到山溪边继续处理那一头鹿,这些活儿都是很熟手的,村寨里没有哪个人能超过他的煮食制药的手艺,很快,一块鹿皮揭了出来,他准备带回寨子里再鞣制。

剩下的肉架子掏干净内脏,塞入薄荷香草紫苏,随意抹点盐巴和黄酒,整个儿架在火堆上烤了。

很快就有令人难以忍耐的香气四溢,丁孝早就饿得不行,用药镰片了细细的一块,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嘶嘶地抽气,实在是等不了,只好边吃边晾凉吧。

一头全鹿被他片去一整圈后才算吃了个饱,实在美味,丁孝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手艺,拍着肚皮作意犹未尽状。

别人是饱暖思□,他是肉足烦恼多。

拍着肚皮的手不知道怎么的就拍不下去了,动作停在那里,脑袋里乱哄哄的。

近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让他有种难以言表的感觉。

他回头望望马车,上面安静得很,里面的人没有大动弹。

怎么就把她带上了呢,就算山上奇缺女人,也不能把她带入那样的狼窝啊……理不清理不清……他悚然一惊,是了,怎么没想到这个问题——山上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女人……【俺不是甲流,是普通感冒……日更开始,欢迎诸位大人明日继续观看。

】【雁过山上黑旗寨】18马车上忽然传出响动,丁孝确定自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赶忙起来。

拉开车门,看到宁非睁开了眼睛。

丁孝暗想那百草白补汤还挺有效果,以前师傅就告诉他,若是病人虚弱不能进食,就哺之以食草动物的胃糜,它们在山上食百草,又经过了反复消化,到了最后一个胃里正是万事俱备只欠吸收,最是适宜给病人进补。

宁非躺在车上,虽然醒了,仍是觉得全身无力动弹不得,她都有些怪责自己过于鲁莽了,为了逃离可能发生的追捕,日夜赶路,弄得如今如此狼狈。

丁孝探手去摸她额头,发现温度还没降下来,幸好正在微微出汗,问道:身上哪里不舒服?宁非虚弱地问:我睡了一整天吗?三天。

难怪啊……怎么?麻烦你扶我起来,我想下去。

丁孝奇道:下去?下去做什么?……我想解手。

两人一阵沉默,相对无言。

这真是个既尴尬又不能不面对的生理需求,饶是宁非自己看得开,也是底气不足。

至于丁孝……僵立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宁非又道:快点,要解出来了。

丁孝没曾见过这样直言不讳的女人,不由道:你难道不会害羞一下么?宁非恼羞成怒,沉下脸无言地鄙视他。

丁孝不敢再废话,上得车去,双手插入她身下打横抱了出来。

下车后找一处茅草茂密的地方将她放下,自去外面等候。

宁非出来时,身上力气恢复了一些,不至于需要丁孝抱了,不过仍需他搀扶着回去。

到火堆旁时,宁非望着烤得油汪汪的鹿,赞道:你的手艺真不错。

丁孝看她精神逐渐恢复的样子,觉得心情大好,说道:我要是手艺很差,怎么可能到徐府上当大厨。

宁非近段时间胃口奇差,直到今夜得那胃糜润了肠胃,生出了进食的欲望,抓住丁孝袖子说:我想吃一点。

丁孝犹豫,他听朋友说过,重病之人不能突然大鱼大肉,而只能以粥汤调养。

宁非这个一只脚踏进棺材的样子,怎么敢给她吃烤全鹿。

犹豫中把自己的担忧向宁非说了。

宁非道:你是看到我哪只脚踏进棺材里了,棺材在哪里呢?丁孝想想,果真没见过哪个将死之人有她这样的精神的,那些病入膏肓的都是成日忧心忡忡愁眉苦脸,像宁非这样的都是祸害遗千年的类型。

他将宁非扶回车上,从车里取出一张兽皮和油毡到车下垫好,返身回去要将宁非抱下时,发现她靠坐在车壁上,低垂着头,又已经睡着了。

丁孝愕然,然后失笑,仍是把人从车上抱下,在火堆旁靠自己而坐。

一边口宣佛号一边帮她把汗湿的衣服除了换上干爽的中衣。

山风寒冷,但是篝火把人烤得暖呼呼的,丁孝将她抱在怀里,心中大为苦恼,这样看也看了换也换了,以后她要是让自己对她负责这可怎么办啊!想他家中养母,成天念叨着要帮他介绍一门婚事,幸亏山上女人过于稀有而屡次未能成功,这次回去被养母发现了此间发生的尴尬事情,他八成是躲不过去了。

丁孝大呼自己可怜,想他年纪轻轻,花费大半年时间为血亲报仇,现在正是走南闯北的大好年华,他都还没有自由够,千万不要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给绑住啊!正纠结间,忽听到远近传出什么响动,丁孝不动声色地将宁非抱紧了,右手将一把药镰牢牢握紧。

那声音来得很快,不瞬间即到四五丈开外之处。

丁孝神情紧绷地站起,一只手紧紧护着宁非,一只手药镰挥出。

当啷一声巨响,药镰击打在金属器物之上。

丁孝手中牵扯着一条精钢锁链,不待来人反应,扯回药镰再度击出。

灌木丛之后便传出一个男人的惨叫之声:丁孝你这个怪力男!然后就有一个男子跌跌撞撞地跑到火光照耀的范围里。

丁孝道:下次你再这样不打招呼地靠近,就不是药镰招呼了。

来人最怕他的锅铲伺候,忙赔笑道:我这不是大老远的闻到肉香才过来的吗,连招呼都忘记打了,丁大哥莫怪啊!边说边打量他怀中的宁非,脸上笑嘻嘻地道:我们都说丁大哥怎么大半年不见踪影,原来是去山下掳夫人去了,哈哈,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这个人是苏希洵手下八大医怪之一,名曰石浦,生平最大爱好就是吃,因此与丁孝走得最近。

丁孝叹道:你别耍贫嘴了,我大半年没回来,家里现在怎样?石浦自顾自坐下,撕了一块腿肉下来大快朵颐,一边道:还能怎样,你娘气得半死,等着回去被揍屁股吧。

不过看在你下山是为了去掳夫人的份上,或许会转怒为喜。

那头鹿不知不觉已经被烤熟,石浦帮助丁孝一起将它卸下,用兽皮裹了,一刀一刀的片吃。

烤鹿腹中的紫苏等香料被熏热了,香气由里向外地透发出来,石浦简直感动得双目含泪,边吃边赞道:丁老大,还是你行!真不知道你和你弟弟怎么会是一家子的,你不在期间,真是……真是噩梦啊……丁孝笑道:他对做饭没有兴趣,你们也不该强求他,再说了,叶大哥的手艺不也是很好?你们怎么不求他。

你不知道,这半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叶大哥接到了一封信,往北边去了,前几日才回到寨子里。

往北边?到哪里去?淮中京,二寨主气疯了,简直要下谍文捉拿他,后来亲自带我们几个去淮中京把人押解回来了。

……那边的那位听说了这件事也很气愤,下旨要老大去岳上京请罚,我看他这次不死也要被扒层皮。

不至于吧,老大至少还是那边那位的……丁孝说到此处停了下来,看看宁非还睡得熟,不过也不继续说下去了。

嗯,大刑伺候是不可能的,不过看来又要遭受唠叨之苦了。

总之,老大往山岳里去了,二寨主还在寨子里留守。

是你爹娘护送着去的,你可以放松一些,这两个月不会有人拿板子抽你屁股。

丁孝苦笑道:但愿吧。

*** ***宁非睁开眼睛,被屋子里打亮的阳光刺得生痛,抬起手臂遮挡那刺目的光亮,过了片刻适应了过来。

放下手臂,看到这是一个很狭小的屋子,容得下一张床,一桌二椅而已。

灰色的砖块和灰色的低矮茅草顶,虚掩着的木板窗外,可以看到屋顶茅草垂落下来,一滴滴的挂着雨水。

任何人在昏睡了一段时间后醒来,发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都会觉得不安。

宁非也是如此。

她躺在床上,理不清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慢慢凝聚了力气,叫道:丁孝……丁孝?没人回应。

外面远远传来狗吠的声音,也有男人们说话的声音。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空气里飘来的是屋顶茅草混合雨水的清新气息。

这种感觉十分稀罕,其实应该是个让人不安的陌生环境,她渐渐地不再觉得惊慌。

江凝菲的往事,第一次距离她如此遥远。

女人不应该靠依附于男人生活,江凝菲曾经是那样子的一个人,是淮安国的框架限制了她的意愿和行为。

如果能够过上单纯的生活,她其实也不想用手段去对付任何人的。

今后再也不会见到徐灿了吧,不会再被卷入和银林之间的龌龊事里面去。

离开了徐府之后,生活一下子似乎没了目标,为了逃离而逃离,至于逃到哪里则没有定论。

淮安国地界里没有她生存的余地,她曾经想干脆到深山老林里自力更生就好。

她宁愿过着孤单的日子,也不要穿上休妻的服饰,在济善堂的围楼里度过下半生。

可是那不现实,她既然是人,就应该过着人类的生活,远离了人固然少了危险,但是或许几个月之后,连如何说话都忘记了。

没有人过来打扰,时间流逝得似乎很慢。

被子里又潮又冷,比北方纯粹干冷的冬天难过多了。

宁非觉得再这么下去,脚趾头都要冻得僵硬,不得已爬起身去寻找能够代替暖水袋或者手炉的东西。

她毕竟虚弱,如今也知道保养身体很重要了,起来还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坐起来一半时突然失去了力气,斜倒在床头,带得撩开的帐帘一晃一晃的。

头昏眼花,好一阵子眼前都是黑暗的。

就那样维持着一个姿势,直到眼前能够看清楚了,身上的力气又都消散了。

丁孝忽然从外面抢进来,他头上戴笠身着蓑衣,全身上下湿漉漉的一片,他叫道:你怎么能自己起来!一边把怀里抱着的一团物事放在桌上,将斗笠和蓑衣脱了挂在屋角。

蓑衣下的短褂湿了一些,他怕湿气太重,先去换了身长袍。

我只是出去一会儿,你没有事情就不应该乱动。

宁非认命地躺回原位,丁孝这才将那团物事抱过来,小心掀开被子,放到被窝里面去。

宁非奇道:这是什么?好东西。

宁非奇怪地将那团东西抱到怀里,发现触手是一片滑顺的皮毛,暖融融的热气不断从里面散发出来,很快就把被窝里捂得又干又热。

丁孝说道:这是我朋友从河里捡回来的圆石,烧热了用粽叶包几层再裹上兽皮,比暖炉还保暖。

怎么样,比徐府的暖手炉舒服多了吧。

弄这圆石不知道多费劲。

要先烧热了,取出来,包粽叶再裹兽皮是为了保证兽皮不被烫坏。

宁非感到挺歉疚的,和他无亲无故,这段时间是把他拖累极了。

丁孝摸摸鼻子,眼睛望向别处,说道:没什么的,你知道我是大厨,你在徐府应该吃过石头鱼这道菜吧,先把鱼和作料下锅放泉水,然后把烧热的石头搁进去,算是加热。

做出来的鱼又嫩又入味。

所以,烧石头这种事我做惯了的。

宁非听他这么一说,想起还真有那道菜。

那时候心事重重的,忙于应付徐灿和银林,连秋凝这样的丫头都敢明里对她使坏,生活过得没滋没味,成天在蝇营狗苟里浪费时间浪费生命了。

对于石头鱼那道菜,虽然记得,却忘了味道。

丁孝看见她似乎神往的样子,有点不好意思,还略带了些得意,心里实在是很高兴,就对宁非说:山上的鱼比淮中京的鱼鲜美多了。

这座山的山泉水很清澈,鱼都养不大。

我们从山下捉了大的挑上来,在山泉池子里养得十天半个月,肉质就变得细腻雪白。

等你胃口好了,我做给你吃。

他看见宁非要说话,忙说道:别说话了,先睡着。

你放心,我朋友医术很好,你很快就没事的。

宁非无奈地点头,有人在旁边坐着看自己入睡是件有压力的事儿。

可丁孝的态度太好了,她一点点质疑的愿望都没兴起来。

对于丁孝这个人,宁非觉得很是奇特。

近个月来,两人独处时间甚长,丁孝习惯了直接把她叫做宁非或宁姑娘,她也得知了丁孝潜入徐府的原因。

真的很怪异奇特一个人,费了千辛万苦潜入徐府,结果不是把公主毒死,只是害她没了孩子。

宁非那时问起这件事,丁孝回答:我的生身父母已故,血亲之中仅剩一个妹妹。

我与她虽然自幼分别,好歹还是亲戚。

公主害我没了一个亲人,我也要害她没有一个亲人。

真的,是很奇怪的人啊……听起来好像不太在意那个自幼分离的妹妹,其实还是很在意自己的亲人的吧。

丁孝住在另一个屋子。

傍晚的时候来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宁非听到门外的寒暄声就醒了,因为是在山上的缘故,光线还很充足。

门被推开之后,走进一个身穿水蓝色短裙的大姐。

丁孝跟在她身后进来,对那大姐似的人说:石浦出去了没回来,还是要麻烦你帮看看了。

那大姐点头说道:山上来了女人,第一个就应该告诉我。

你们一群大男人的能照顾得好吗,鲜花也要被摧残成败柳。

宁非闻言,汗了一下。

至于丁孝,望天无语扶墙出……大姐坐到床前先自我介绍道:你的事情我听丁孝说了,我姓许,叫敏,你叫我许大姐或者阿敏都没关系。

宁非说道:真是麻烦你们了。

许敏听她这么说,脸上挂了一丝难明意义的笑容:不麻烦,一点儿都不麻烦。

你不知道,我听说山上来了个女人,别提有多高兴了。

不止我,别的人也开始摩拳擦掌了,我看小丁这回会被人找点麻烦才是真的。

……宁非不明所以,究竟是山民们太好客,还是太好斗,为什么她上山会值得高兴,为什么其他人会摩拳擦掌找丁孝麻烦?你现在还不了解,过一阵子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许敏从被子下抓住宁非的手腕,她的手指温热,宁非被她握在手指间觉得很舒服,不像这个身体,到了冬天就冷得不像话。

过了好一会儿,许敏叹气道:都是女人,有什么事情我就和你直说了。

她放下宁非的手腕,给她盖好被子,仔细观察她的脸色,算是确认了自己的推断:本来就产后虚弱,后来还负伤失血,之后长途跋涉,再好的人也要被弄残。

我尽力吧,希望不要留下残症才好。

宁非笑道:大姐说的可是不孕之症?之前已经有人这么诊断过。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当一回事,这可不是小问题。

宁非奇道:丁孝没与你说?说什么?我是……宁非顿了一下,许敏态度十分熟络,任何人都会觉得可以信任,以至于她差点说出了自己的来历。

从徐灿府上出来这件事并非好事,让外人知道也许会生出祸患。

她想到丁孝也许已经说了,心中忐忑难安。

最终只是隐晦地说:我是被休之妇,哪里还能再嫁他人,要不了孩子也没有办法的了。

许敏不屑道:丁孝和我一五一十地说了,要不然谁会让你这么容易就上山来。

在这山里面,谁理你休不休的。

不就是徐灿把你休出家门的吗,我很早以前就看出他是个笨蛋,如今看来,果然是笨蛋!宁非心知有异,问:难道这里已经出了淮安国界?许敏扶额,连连摇头:丁孝做事不牢靠,居然没告诉你这里是哪里!是哪里?这里是山岳与淮安的边境,这片山脉就是雁过山。

你现今所处的地方,在淮安叫做黑旗寨,在山岳则叫做拔毛寨。

【满山尽是搓澡男】19没名没分的,宁非留在了丁孝家里,他家两老都出了远门,据说是陪山寨大当家一起走的,两个月方回来。

丁孝还有一个弟弟,现在面都没见到。

宁非初始觉得很尴尬,随时做好了准备要面对丁孝弟弟的质问,诸如这个女人从哪里来,无亲无故做什么要住在我们家里。

也怪她可怜,前世加今生,所遇非人不胜枚举,计数单位可以不用火车皮,至少也可用集装箱来计量。

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只能步步小心,坚信天上没有白掉下的馅饼,事事坚持等价交换原则。

所以遇到丁孝白留她在家的情况,倒反不知所措了。

黑旗寨,在淮安国绝对是人人为之色变的恐怖地方,而真正进入山寨,反而觉得此间生活宁静安逸无比。

没有女人间的争风吃醋,没有小人里的蝇营狗苟。

宁非是在露宿中度过除夕和春节的,荒山野岭中不知季节,直到入了下一个城池,看到满地的火盆和竹筒残烬,才知道新的一年早就过了。

宁非没有在这里过过春节,记忆里,江凝菲每年都会在两老的指挥下折断院子里的竹子,斩断成尺许长的竹节,除夕夜里一堆儿地丢在火盆里面,噼噼啪啪的响得热闹。

江南家家户户都要燃爆竹的,趋吉避凶图个好兆头。

后来到了淮中京,还是要燃烧竹段的,但那是粗使丫头的差事,江凝菲第一年不知规矩地想去帮忙,得了个没大没小的评价。

雁过山,黑旗寨,距离江南和淮中京不知几百几千里,不知道这里过除夕是怎生一幅情景。

直到现在,宁非还不是很明白自己来到这个传说中人人茹毛饮血的黑旗寨代表着什么意思。

几天之后,她终于能够自己下床做些活动了,丁孝总被印象里宁非前些日子随时能断气的模样震着,叮嘱她还是卧床休息为妙。

这种论调不论是宁非还是许敏都嗤之以鼻,宁非前世的观点是生命在于运动,许敏也说成天躺在床上不成办法。

山上冬季多雨,几乎隔几日就要下一次,这日又淋淋漓漓下起来了,山风吹得呼呼直响,豆大的雨点子从外面打进来。

雨越下越大,茅草屋顶终于撑不住的样子,屋子里好几个地方的茅草被洇湿,湿迹逐渐扩大,最后屋子里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丁孝一大早出门采药去,不知不觉都到了元月末,正是采收早春芽药的季节。

不知道他在外面是否被淋成了落汤鸡。

宁非将床头的冬衣都穿起来,出了被窝,将床底的盆盆桶桶都翻找出来,摆在地上的水洼处,接住断断续续滚落的水珠子。

两个盆两个桶很快就不够用了。

宁非前几日发现床下有这么多盆和桶的时候还不能理解有什么用,现在是切身体会到了,难怪丁孝会对她的问题嗤之以鼻,感情是将她当成了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了。

其实,直说不就成了吗。

这里不比徐府,屋子里很简陋,地面就是被夯实的泥土。

平时扫地都能刮出一堆灰来,雨水淋在地上,立刻就要变成泥洼。

宁非叉着腰站在屋中央,叹服地看着唯一不会被落水殃及的地方——架子床。

床顶是密封的,落雨也不会淋到床上的被褥。

劳动人民的智慧果真是无穷无尽的啊。

她缓了口气,就去壁橱上找水罐和海碗,好不容易把各处漏水都接住了,免了屋里变成泥潭沼泽的惨状。

她跌坐在方凳上,捶打有些酸软的腿,这不,几天卧床不动,好好的人都变成了半残,动几下就觉得累了。

屋子外面隐约传来男人的歌声,不知道在唱什么,这种方言是宁非没有接触过的。

刚开始只有一个人在很远的地方唱着,穿透了雨声,随着山风飘进来。

后来就有人应和,不知不觉,竟好几百人远远近近地在对歌,狼嚎一样。

一狼领头,群狼应和。

宁非站起身来,从墙上取下丁孝的蓑衣披上,戴好他留下的斗笠,又找到一把油纸伞,拉开门走出去。

雨点打在油纸伞上,噼噼啪啪的。

宁非走得远了些。

门还留着,其实也没办法关,据说屋子新建时确实是配了门闩和挂锁的,但是天长日久没有用处,都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实在有机密事情不宜为外人看见时,才会取一把筷子代替门闩。

雨真的很大,白茫茫的蒙蔽了远近的天地。

满眼的灰和白的色调,空阔的水墨山景,雨色连天,放眼不知何处是天际。

这样的大雨中,男人们的歌声居然如此清晰。

不时伴随嗷嗷的叫唤,如同鬼哭狼嚎。

*** ***宁非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雨地里,远远近近地不知道出来了多少男人。

宁非揉了揉眼睛,不大相信眼前所见——这真是,真是有史以来最为壮观的群体洗澡场面!的确是空阔的水墨山景,雨色连天,的确是一呼百应,山歌似锦……但不得不说,男人就是男人……山头上下,成百近千的男人们脱了上衣,在雨下搓澡。

宁非所处是接近山顶的地方,稍一低头,就看到层层叠叠的澡友们。

他们或坐或站,三五成群,有的坐在道边石头上用砂岩搓脚板子,有的趴在石阶上任由同伴用瓜瓤使劲揉搓后背。

也许因为被冷得发慌,一些人大声嚷嚷着叫唤,山对面那边嗷嗷地唱起语言不明的歌,山这边也没少回应的。

宁非扶额想: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人是社会性的动物,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问题是,宁非想,社会性动物的社交形式显然差异甚大。

中世纪西方国家的上层贵族就是喜欢举办舞会联络感情,中国唐宋时的达官贵人也酷爱夜宴春游高朋满座。

现在这个情况肯定是更古早更原始的交流方式——洗澡!据她所知,古罗马时期和罗马帝国时期,男人们喜欢在温泉里或澡堂里联络感情,到了现代,土耳其男人们还保留着这样的传统。

一个人兴冲冲地奔跑过去,路过宁非身边时往她头上斗笠拍了一巴掌笑道:哥们,怎么不把衣服剥了,弟兄们一起爽快爽快!不等回应,猴子似的从山道上一溜儿地跳下去。

宁非简直望人海兴叹了。

原来,共同洗澡是男性生物所特有的群体交流的有效方式!山头上下忽的欢呼震天,呼哨四起。

宁非被震了一跳,四处张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转身回首抬头,看到一名身着漆黑长袍的男子正从山上走下。

山势很陡,雨雾蒙眼,那身黑色的长衣被雨水打湿,沉重地垂着。

有时被猛烈的山风从下往上灌去,沉重的衣摆噼啪翻卷开来。

衣黑如湿,说的大概就是如此。

宁非尚是首次得见如此人物,仰头看着。

苏希洵只是因被雨景吸引而出来散步。

他开始还撑着一把伞,那雨实在是大,不片刻就被淋得衣摆全湿。

低头四望,到处是山寨的弟兄好汉,不由得心生豪情,将油伞抛在一边,任由大雨扑头盖脸,气定神闲地逐级下山。

有人发现他从屋里出来,忽然欢呼起来,他停步在峦石上,听到山头对面有弟兄气运丹田大喊道:二当家也是来和我们搓澡的吗?此番更是一呼百应,山远山近,众弟兄大喊道:二当家一起吧,一起吧!不片刻就变成:二当家,脱一个,二当家,脱一个!脱了衣服好搓泥,搓得干净娶媳妇!苏希洵微微一笑,将手慢慢抬起,伸向衣带。

随着他的动作,山上山下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气氛愈趋热烈。

可是就在解开衣带的前一刻,他停下手不动了。

立即又是满山遍野一片失望的嘘声。

最近的几个男丁叫道:难得好大的雨,二当家不与我们共浴吗?苏希洵道:没这个兴趣。

那你出来作甚么啊。

我?自然是出来遛鸟的。

周围都是熟悉他的人,知道他养有几头大隼和雪枭,隔几日都要出来练下手感。

即使如此还是不信,继续起哄。

并不是说苏希洵在他们眼里没有威信,实在是太有威信了,所以只能在共浴的场合才能够调戏他。

试想,大雨共浴之时,人人都是剥了衣服袒诚相对,都袒胸露乳了,谁还理会你当不当家。

也难怪西方早期文明喜欢在澡堂里交流思想感情,因为澡堂里是最没有阶级差别的地方。

*** ***丁孝被淋得落汤鸡一样,从后山上来。

他一只手提着药篓一只手不断地擦拭眼前流下来的雨水,这场雨害得他采药半途而废,身上被淋得冷冰冰的,幸好寨子里有冬泳和冬沐的习惯,不过山风吹在身上还真是不好受。

路上就听见有人出来淋雨沐浴了。

这群野男人,平日也有在山溪里洗浴,不过还是觉得不过瘾吧。

毕竟山溪有限,水源珍贵,况且还被许敏管着,是不能随意糟蹋的。

其实雁过山脉上许多泉眼,山上的土层很厚,土质肥沃,山芯却全是石头,里面形成了许多暗渠和地下河道,一山一山地联络起来。

由于植被厚密,庞大的根系很能蓄水,于是一年四季都不会断流。

此前淮安国曾经数次剿匪,带兵来犯的将领想要断水截流困死山上的寨众,可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水源地,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丁孝从后山峭壁绕过来,终于能够看到人了,层层叠叠的都是人。

这样的场景他不知道见过了多少次,也见怪不怪了。

然后听到有人喊二当家来了,抬头往主峰山顶上看,远远的地方,苏希洵身着黑衣正在下来。

然后就是二当家脱一个,二当家脱一个的叫唤声,丁孝无语至极,寨众们果然是色狼本质,三句不改本性啊。

他猛然想起家里还躺着一个女人!雁过山不是和尚庙,还是会有几个女人的。

比如各个山头都有常驻的山主和兵头,驻扎期在三年以上的,可以携家眷上山。

但是那些女人上山前都已经得到了嘱咐,被告知了山上有这样那样的习惯和禁忌。

遇到这种事情,她们不会张皇失措。

宁非就不同了,她不是山岳国的女人,而是淮安国的女人,据说那边的女人个个都是小白兔似的温顺好欺,自幼学习三从四德,长大惟愿相夫教子,如果见到群男共浴,不知会否吓得簌簌发抖。

想到此处,丁孝急急将药篓往背后背上,一撩衣摆,大步往山上走。

路上见到沐浴气氛已经达到一个新的□,有几个还把裤子脱了,相互之间比大小。

这个说:我发现你的怎么越来越小了,该不是痿了吧。

另一个用手指噔一下弹到那个人的那里,痛得那人嗷嗷叫唤,才嬉皮笑脸的说道:你说究竟是谁痿了啊。

先前那人痛得嗷嗷叫唤,怒骂道:看,都被你弹肿了!旁边几个哈哈大笑:以前听说过打肿脸充胖子,原来这里也可以用上的啊。

丁孝气不打一处来,大喝道:你们几个伤风败俗的在做什么!那几个人看到是他,大叫大笑地过来剥他衣服。

一边说道:咱们这山的女人今天都不在,我们王兵头说,许大姐回山岳订购油盐,咱山头的几个女眷也随她一起去的,昨日才下的山。

其中一个说:隔壁山头的女眷没去,所以他们都穿着裤子,洗起来太不爽快了。

说完挑衅一般往对面山吼去:嘿——对面的妹妹看过来哦——丁孝焦急地抬手去封他的嘴巴,无奈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孤掌难鸣,力争不被他们扒光衣服已经不错了。

先前那个人呜呜怪笑道:你急啥,对面山头离我们这里甚远,雨幕这么大,看不清楚的。

又一人笑道:况且看清楚了又能怎样,看得到摸不到,气死她们。

这群人寡居近一年,平日互相说些荤段子互相解解生理和心理的需要,也是正常的,并不是说真的认为被女人看光了也无所谓。

这种场合中大家百无禁忌,最受危害的反而是人缘最好的。

几个人没大没小地纠缠在一块儿,丁孝一边努力摆脱纠缠,一边往山上奔逃。

他在寨子里人缘好到天怒人怨,以至于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拉扯他的行列,若不是他有些功夫底子,早就被吃干抹净不留渣了。

围追堵截的人越来越多,挨挨蹭蹭挤在一起,大部分还算规矩,裤子好好穿着,但有的就肆无忌惮了,山头上没了女人,他们就像放出山的老虎。

丁孝远远看到苏希洵看好戏似的盯住这一块,就是不施援手,气得他哇啦哇啦怪叫: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看我拿到了锅铲,不把你们屁股打开花我就不姓丁!苏希洵……你还有良心吗!我 靠!放开我的衣服,王大海你记着,我要给你饭菜里面下药,我泻死你个张千秋,我要给你们统统下痒药!放开我!放开我!忽听得左近一个人似乎呆怔地道:这是什么情况!只有一两个人回头去看,却见是一个撑了伞,戴了斗笠穿了蓑衣的人。

他们拉拉扯扯正兴起,数十个人包围一个丁孝,许多被堵在外围插不进手,正觉得无法尽兴,怪叫一声:还有个没脱的!包围上去。

宁非不是自愿过来看热闹的,而是丁孝一路奔逃,拥堵的人群不知不觉到了她的面前。

她身着冬衣蓑衣,十分沉重,根本比不过这群袒胸露乳的男人们的速度。

丁孝听到她的声音,心知不妙,大叫道:快跑,你快跑!可是已经来不及,宁非瞬间就被好几个人不怀好意地围起来了,丁孝急中生智,又大叫道:她是女人啊!围住宁非的几个人停在那里,左顾右盼,不知道哪里有女人。

丁孝又道:宁非,快把斗笠摘下来!不等宁非动手,已有个多手的兄弟把斗笠弄下来了,便看到宁非一脸囧然地面对众人。

巴掌大的小脸,皮肤白细,乌亮乌亮的瞳仁直愣愣地盯住一群人。

宁非在目瞪口呆,附近几个也在目瞪口呆,周围近百个没有参与龌龊猥琐之战正在专心致志洗浴兼观战的男人们还是在目瞪口呆。

男人们一边慢腾腾地搓着胸前的老泥,一边慢半拍地想:这丫的是谁啊,长得挺水灵的……蓦地,忽有一个人惨叫道:女——人——啊——!【冤家路窄又相逢】20山上男人居多,但偶尔还是会有几个贼婆子的。

偏偏有几个贼婆娘厉害得没话说,尤其是两个当家还挺为女人们着想,于是就形成了个不成文的规定,公共场合沐浴要穿裤子。

几年下来,因为没有出过什么事情,于是就有人刻意地将该不成文的规定抛在脑后。

也是,山上女人不多,且时常因为公差而下山办事,女人不在的时候,男人们就成了山大王,想干什么干什么,大有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架势。

不想今日宁非居然在场,以至于有的猴大王 被结结实实地吃了豆腐。

那些规规矩矩穿了裤子的还能面不改色,只是搓泥的动作少许还是文雅了些。

至于某些肆无忌惮的,偏偏为了强迫丁孝脱衣而追逐了半个山头,致使其脱下之裤不知所踪,一时间争相走避,幸好山上种有粽叶,夺命似的摘下叶片捂住重点部位,夹紧双腿倒退着藏进草木丛中。

宁非绷着脸,各种念头飞速地过了一遍。

她实在是想不出来遇见这种情况是该尖声惊叫还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最后实在无话可说,看见丁孝被几个男人压在草堆里,可怜兮兮地挣扎着,这几个都是练家子,身上肌肉坚硬结实得很,丁孝一时间被压得好像翻了壳的乌龟,任是他四脚划动,也无法挣脱开来。

宁非脸色一沉,把几个男人盯得一阵汗颜,说道:他都说不愿意了,你们强迫他做什么,还不把人还回来。

几个大男人哂哂地爬起身来,丁孝狼狈至极地起来,犹自恨恨地说:你们给老子等着,居然敢这样……他发髻歪斜,衣衫凌乱,被大雨淋得透湿,好像标准落汤鸡一样。

胸口一大片都露了出来,隐约看去居然还是有胸肌的……宁非自己汗了一把,赶紧扯住丁孝衣袖低声道: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说完急急忙忙扯住他转身就走,适才揭开她斗笠的那名调皮青年维持着举起斗笠的动作,宁非路过他身边时说:麻烦把斗笠还回来。

那人忙不迭给宁非扣到头上,被热水烫到一般跳走了。

可怜那顶斗笠没系牢,被风一吹,骨碌碌地滚下山去。

宁非干脆不要了,速速逃离此是非之地为妙。

屋子距离此处不过数十步,她把丁孝拉回到屋子里,把门咚的一下子踢上,不论是动作之熟悉利落,还是态度之果敢坚决,都是丁孝未曾见到过的。

门口关上的一刻,男人们终于哗然。

女人,新鲜女人!丁孝什么时候带了女人回来?怎么办,我被看光了!要她负责!真遗憾,她好像没有注意到我健壮美好的肉体……宁非和丁孝在屋子里面面相觑,尤其是宁非,她觉得门外那些男人们根本就是不知所谓。

丁孝干笑道:别介意,你会慢慢习惯的。

说着接过宁非手里的伞放到一边,因为自己身上的狼狈之状,不敢多说,急急忙忙回自己屋子更衣去了。

苏希洵蹙眉沉思,丁孝带外人上山的事情是向他报备过了的。

他当时没在意,交由许敏去查她的身份来历。

今日看见,居然好像是认识的。

去年末确实曾在淮中京见过一面,没想到他前脚才进山寨,她后脚就跟来了。

他记忆力甚强,仅是在灯火昏暗处见过,现在因站在山上,仅能看见宁非一个侧面,还是认了出来。

旁人觉得寒气逼身,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

*** ***因这一件事,整个山寨都知道来了一个新鲜女人。

丁孝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拖回屋子,不片刻就屁滚尿流般退了出来。

一时间传言四起,据说丁孝拐带了个婆娘上山,据说这婆娘颇有姿色且性格泼辣,于是丁孝降她不住,现今她还是无主之花……换了一个环境,宁非不了解情况,觉得如同两眼一抹黑。

她隐约知道黑旗寨与淮安国是不同的,风俗习惯都不同,并且与淮安国里的传言也不符合。

总之,是个超出了她和江凝菲常识范围之外的地方。

有句话叫做入乡要随俗,她连俗都不知道,还要怎么随。

第一次与山寨寨众们大规模的见面,居然遇见这种情况,宁非不由得忧心忡忡地思考,怎样才是正常的反应,是上吊自裁还是当庭谢罪?不过中国古人有其聪明之处,有一句话是对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管外面情况如何,宁非打定主意,惹不起她还躲不起了吗?反正她是纯无辜的,躲在屋子里不出去了,别人还能为难得了她了吗。

没想到的是,山上人不但没有说什么诸如伤风败俗之类的话,反而还对她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三不五时就有人在屋外探头探脑,甚至还有人天不亮在外面唱起情歌,歌词之大胆,人数之众多,弄得丁孝和宁非都是一脸囧然。

数日后,许敏尚未回山,宁非已能如常自理。

为了防止打扰,丁孝在归他支配的几间房屋和晒药场院外围了圈一人高的围栏,又用荆棘在栏顶围绕一圈,既防止偷窥,又防止夜袭。

他对逼迫他脱衣的男人们心存气愤,凭借这股恶气,一人单干居然数日就完成了这个工程。

宁非思虑着,自己也算是在此暂居,成天吃丁孝的喝丁孝的不是办法,多少要回报他一些才能心安,于是丁孝回来处置草药时就跟在旁边学着。

不数日学会了制蜜丸、散剂的粗制方法,每日丁孝外出采药,她就在厨房里熬制草药浓汤、炼制蜜蜡。

这日阳光大好,丁孝要到几个山头外的鹿过崖采摘岩耳和早春茶叶,宁非将屋子里扫除了一遍,暂时没有事做,搬了把椅子,在小小的场院里晒太阳。

院门忽然被敲响了,宁非从院栏间隙看出去,见到是个有些眼熟的男人。

略回忆就想起,是那日下雨所见的二当家。

为了避免上次的惨况,丁孝这几日给她恶补了山上的常识,得知山上的大当家姓叶,二当家姓苏。

宁非想,看来就是淮安国里用来吓唬小孩的叶牛头和苏马面了。

因为牛头马面的名号太过惊悚,此刻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心想这二当家和马面真是半点关系都拉不上,黛眉斜飞,目如含雾,倒像是男狐精一般,偏偏邪气里还带着点正气,让人形容不出是什么味道。

她赶紧起身走到院门伸手去开门闩。

丁孝善药,苏希洵以前常来这里挑拣合用的药材。

当时不设院门,可以随意进入。

如今不过来了个女人就变了样子,让他等得十分不耐烦。

干脆撩起下摆,直接飞身跃入场院里去。

一眼就看见宁非站在门口拉门闩,更生不忿。

他在淮中京初见她时,就觉得这女人生性懦弱,与他很不对盘,今日再见,更是觉得她改变了丁孝的处事法则,令人生厌。

宁非听到衣袂响动的声音,回身一看,原本在院外的男人正站在场院中央,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珠子动也不动地瞪着自己,神情上满是不乐意。

苏希洵再不乐意,一点礼仪还是有的,说道:你忙你的去吧,我到这里挑几味药草就走。

宁非与苏希洵曾有过一次面会,可惜光线昏暗,苏希洵看清了她,宁非却对此人没有任何印象。

当此时,她看这个男人既是山寨里坐第二把交椅的,不好违抗,更何况她也没有能力违抗,于是赶紧避进自己的屋子。

她如今对这座山是抱持了敬而远之的态度,那日雨中观景,事后悔之不及,如果当机立断扭头就走,断不会生出许多事端,只可惜悔之晚矣。

苏希洵先到风房里寻了几味风干药物,又到场院里挑了一些,用皮囊分类扎好。

临走时看到宁非所在的屋子,房门虚掩,停住了脚步。

他想起自己带叶云清离开淮中京时,曾经配了一小瓶调气补血的药物给她服用,如果按时服食,如今身体当能大好。

可是适才看时,分明是印堂灰紫,唇色发白,不但没好,反而越发加重了的样子。

苏希洵好奇心起,将药囊挂在场院的椅子上,提步推门走进宁非所在的屋中。

宁非惊愕地从床上站起,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他进来作什么。

眼见这男子进来之后盯着她左看右看,就是不说话,弄得她莫名其妙里夹杂了忐忑不安。

苏希洵的目光让她直觉地想起不怀好意这四个字,真个是像盯上了青蛙的毒蛇,看上了小鸡的老猫。

不能怪宁非太过被害妄想症,实在是环境陌生,再遇上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想要安全过活实在是太艰难了,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事事都要靠自己,只有万分小心才能确保平安一路。

以前所看案例,有的姑娘遇到恶人,不先考虑退路就口出恶言,说要报警要报复,或者是激烈反抗激怒了恶徒,结果最后不是被弃尸荒野就是被大卸八块。

眼前这人看起来还算斯文,至少没有满面横肉相,但并不代表他心理状况就很正常。

宁非可好好记得呢,《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那个斯斯文文的男人,暴力起来简直不是人。

她心里翻江倒海,面上不动声色,开始仔细思考对策。

苏希洵哼地冷笑道:你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吗?宁非沉默地想,她都尽量不动声色了,居然还是被看出来了吗?苏希洵半眯起了眼睛道:倒是个有点胆色的。

宁非绷紧了心里那根弦,直觉地觉得自己这回遇到了天敌。

丁孝曾经对二当家推崇备至,说山上大当家时常遭人挑衅,二当家却是没人胆敢不服的。

究其原因,是因为挑衅了大当家的权威还能死得很愉快,而挑衅了老二,那就是想找死都没有门路。

难怪淮安国里关于他的传闻会那么多,若是在她前世那个环境,这种人会在同业里混得风生水起,随随便便就能阴人阴到阴沟里,而被阴的还会以为他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最后的依靠。

苏希洵往前走来,微弯了下腰,捉起宁非的手腕。

她倒吸一口凉气,强压下恶心没有甩开。

眼见他只是将四根手指托住手背,拇指按在关脉上,稍微放下心来。

可是这触觉,凉冰冰的,没有人的体温,就像是被一条铲头花皮的毒蛇缠绕在手腕上一般。

苏希洵有些惊讶地抬眼看她,直直看入她眼睛深处,过了盏茶时分才问:你似乎很厌恶我?宁非礼貌地笑笑:哪里哪里。

苏希洵道:你的脉搏很快。

是吗?天生的吧。

……苏希洵说不出地烦闷,和宁非说话就像打在棉花里使不出力气。

不论如何挑衅都不见惧色,不单是惧色,连惊讶、愕然、愤怒都没有,难不成还是个木头人不成。

苏希洵看着宁非一脸警惕地看着自己,偏偏就像欲拒还迎的歌伎。

他偶尔会下山,有时候会到烟花之地。

那里是逢场作戏的场所,他在里面舒心惬意,如鱼得水。

只有在那种地方,才能真正脱离了责任,忘却了日常烦心事,不用再想着与奸商尔虞我诈的事情,不用再想着哪批货能下手而哪批货是难啃的骨头。

歌伎们施展浑身解数,只为讨得恩客欢心,有时候为了提高身价,不惜使出毒计踩在姐妹头上。

人生百态就在那种场所里尽展,有的人看不透,有钱便去那里寻欢作乐,一朝沦为街头乞,便是前恭后倨的好戏连台。

苏希洵喜欢挑一个角落坐下,点上一壶小酒,慢慢品上一夜,单看那些粉黛钗环之下是如何丑陋的面目。

苏希洵只会在遇上女人时才表现得尖刻恶劣。

他知道自己这个毛病,不过无关紧要,不改变也没关系。

他不是在黑旗寨里长大的,曾经是岳上京苏氏宗家这一辈的嫡子。

虽是正妻所生,可父亲偏爱二房妾,对他和母亲向来不闻不问。

母亲过世后,他随叶云清一起上了黑旗寨,至今已有十年。

那日在徐府见到宁非,知道是徐灿的二房已生不悦。

而后得知她居然让叶云清与她共卧一床,更是认为此女水性杨花不是好货。

前几日大雨那会儿坚定了想法,试问,有哪个女孩儿家会呆在那种地方,还看得津津有味一般。

此际,他心里生了鄙夷,冥冥中冒出捉弄人的恶劣想法。

忽然伸手托住宁非下颚,不待她反应,一把将人推倒在床上,压住她,看着她乌亮亮的眼睛里闪烁的光彩,然后噬咬一般地亲上去。

无声地舔舐她的唇线,描摹精致的唇形,染得上面一片亮泽。

宁非如遭雷击,她从没有被人这么亲密地接触过,并且是不带尊重的亵玩。

这种感觉令人非常非常的不愉快。

可是挣扎不得,苏希洵的力量大得不像人类,直长的腿压制了她的下半身,单手控制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撑在她腰下。

半晌,苏希洵笑眯眯地抬起头,看着身下人煞白的脸,问道:喜欢吗?宁非死死地瞪着他不说话。

真是无趣的反应,苏希洵想。

院子里传来有人推门的声音,然后听见丁孝在外面大声问:咦,今日怎么没上门闩?苏希洵想了想,还是把宁非放开了,站起身来,身上的衣服丝毫不乱。

宁非的头发都被他压散了。

宁非坐起身来,沉默地整理头发。

苏希洵看着她也站起身,走到屋角找到脸盆,一路上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深觉无趣,不由问道:就这样算了?宁非就着脸盆,狠狠地吸了一口水,咕噜咕噜地漱起口,拉开门往外面喷出去,差点射到往这边走来的丁孝。

丁孝叫道:你这是干什么,漱个口都能漱出杀气来!一看苏希洵居然在宁非屋里,又道:老苏,你过来是找药的吗,我今日采回几种稀罕物。

苏希洵扫了他一眼,扭头不语。

过不多时忍不住又去注意宁非。

宁非此时已擦干净脸,把门拉得大开,往外面走去。

苏希洵终于忍不住,再次问道:你……就这么算了?【夫唱妇随好恩爱】21苏希洵将药囊背起,看见宁非转头向厨房去了,而丁孝一脸不明所以然的样子,不便多言,拱手告辞而去。

宁非想,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不论到哪里都有渣男的存在。

先是一个徐灿也就罢了,那是江凝菲惹下的麻烦。

这个苏马面,简直不可理喻。

她不一会儿找了把砍刀出来,丁孝一看她目泛凶光的样子,想起那日雪地相遇,她一人一马在前,数狼尾随在后,也是这样气势汹汹的,心里突的一跳忙问:你这是要干什么?宁非看见苏希洵已经不在,冷笑一声:放心,我不是去砍人。

只是这栅栏可以不要了。

走出院子的苏希洵只觉得背后一阵寒风吹过,顿时起了层麻麻的鸡皮。

丁孝道:没有这栅栏,以后又是人人可以随意进出。

没有这栅栏照样可以随意进出,并且进来了还可以肆无忌惮地想干什么干什么。

想干什么干什么……而且影响也不好。

影响不好?还是拆了吧,家里都没柴禾了。

*** ***忙碌了一整个晚上,苏希洵好不容易终于将案台上的事情都做完了。

他对外面说道:事情办完了,上来领回去吧。

不多时便有人从竹阁下跑上来,推开门口,将案台上的文书匣子搬了出去。

领取文书匣子的使者下了楼,树丛间就有黑衣侍卫跟着他往下山的路去。

过不了多久,这些文书将会从水道运往岳上京,直接入宫递呈御览。

这样的生活不多不少,已经过了十年。

十年前,他还是苏家里可有可无的一员,空有一身本领而无处可用。

叶云清算是他秘密的朋友。

如果让族里知道他与皇族有关系,或许不会遭受到那样的事情吧。

可是正因为这样,苏希洵从不让叶云清公开与他的联系。

他不愿意自己的朋友也成为那些人利用的筹码。

山岳国偏安于多山地带,土壤紫黑肥沃且盐铁丰足,百姓安居乐业,不思外拓疆土。

然而淮安国却不满足于江南鱼米之乡,数百年间屡屡开启战端,令山岳国苦不堪言。

就算如此,山岳尚商,淮安尚武,这是数百年里延续下来的,想要山岳百姓忽然之间抛弃礼乐执刀枪参与征伐,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若不使得全民皆兵,凭淮安国目前节节攀升的国力,山岳国土定会被逐步蚕食。

叶云清已经被皇帝允许进入议事房听议朝政,每逢与苏希洵在一起,总是愁眉不展。

那年正是中秋,苏希洵与叶云清在屋顶上对饮,酒兴上来,苏希洵忽然说:我们去建个寨子吧。

我们二十年前被大败于槐下,议定永不得在边界树立军营。

既然淮安不许我们立军营,那我们立匪寨总是可以的了吧。

反正都是换汤不换药的事情。

一句话引起了一夜长谈,第二日酒醒后悔不迭,可惜叶云清早已听入心里,深以为然,不等苏希洵点头同意,就禀明皇帝,将他五花大绑地绑上了雁过山,此后就过着亦兵亦匪的生活。

苏希洵年轻时,曾经有着各种各样的梦想,他不需要家里人的重视,不需要考取功名利禄。

每日有三餐饭填饱肚子,有片瓦可以栖身,就很足够了。

然后他可以轻轻松松地,牵一头小毛驴,走遍山岳各个村寨,看遍美景喝遍美酒,渴了就找一眼山泉,饿了就猎一头小鹿。

那样自由自在的生活才是他最喜欢的。

而不是现在……他脑袋里嗡嗡作响,从理想里回到了现实。

郁闷地揉揉额头,耳鸣的情况还是不见好转。

最近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将叶云清接回来到现在都没好好休息过,奔波往返于雁过山与周边郡县之间,实在有种一截蜡烛两头烧的感觉。

周边郡县都是新征的兵源,哪里都不愿意把军队划拨上山。

眼看这一批的匪兵快要到期返乡,到时候青黄不接,恐怕不能抵御新一轮的剿匪。

他为自己沏了一杯热茶,走到窗台前拉开靠山崖那面的窗户,山风便呼呼的灌进来,手心里的茶热腾腾的冒着白雾。

黑暗里,山崖下的浓密树丛都显得深浅不一的乌黑浓重,仿佛巨大的破口,那一端是通往地狱的深渊。

苏希洵喜欢这样的感觉,脚踏实地站立着,可是眼前是危险,是啊,眼前到处都是危险。

做起这么大一个山寨,危险重重。

如果让淮安拿到确实证据,肯定会举兵来犯。

于是苏希洵每年都有近三分之一的精力放在了扰乱视线的工作上,一忽儿在淮安散播黑旗寨是山岳军营的消息,一忽儿又散播山岳各郡围剿黑旗寨的消息,过往商队不论是从淮安出发的还是山岳出发的,一视同仁地打劫,只不过所有战利品大部分都纳入了岳上京的公库。

他现在在拟定一个计划。

既然匪兵不能长久,那么就干脆建立起真正的匪帮,春末开始就向全国招纳妇女上山,兵丁们有了家眷,就不会老想着下山归家了。

门口被咯咯地敲了三下,苏希洵说道:进来吧。

门开处,走进一个墨绿装束的少年,将一个包裹和一柄弓一个箭囊拿了进来,放在书案上道:二当家,你要的东西我已经拿过来了。

来人是苏希洵这两年培养的一个贴身护卫,名叫阿刚。

资质上佳,轻功尤其出众,更难的的是,他在处置事情上比其他同年龄的人要有头脑。

苏希洵回到案前,将茶盏递给阿刚道:我还没喝,现在温的,你润润口。

说完腾出手开始翻检案上的东西,随口问道,没被人发现吧?我办事,您放心。

我进去的时候,丁大哥都没发现,在地窖里摆弄他的宝贝药物呢。

至于那个女人,睡得很熟,没发现她的东西被拿出来了。

做得很好,你就在这里坐一会儿,我看完你立刻送回去。

苏希洵最后在包袱里找到一张包得整整齐齐的纸,张开一看,是一封休书,下面签有徐灿的大名,盖了他的花押。

休书的内容比较熟悉,他有点印象。

最后恍然大悟地想起来,他曾经因叶云清的要求写了一封休书,那天夜里还曾就休书该怎么写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他当时恶言恶语地说徐府二夫人要休书是看着过干瘾,哪想到居然被她弄了一份真的休书出来。

他仔细查验,看不出签名花押有不妥当的地方,心想,也许是她把那份休书誊写了,然后激得徐灿发怒,终于同意签押了吧。

他将纸张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回信封。

再看那件灰蓝的休妻服饰,户籍迁转文书,通关文谍,全部手续都是备齐的,更觉得不可思议。

看来是真真正正被休出府来了,可是为什么脸上不见哀戚?反而好像很轻松潇洒的样子。

真是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一个女人。

最后拿起那张长弓,发现弓身上还染有干涸的血迹,因为融入了硬木纤维之中,清洗刮除不掉。

显然是经过一番恶战的。

他问:阿刚,这把弓也是她的?应该是吧,我以前去丁大哥家里,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弓和箭囊都是挂在那女人屋子里的。

……没听说过她还会用弓。

我也看不出来,山上的女人比她粗壮多了,能用弓的也不多。

阿刚说。

总之,就先如此好了。

丁叔丁婶现在都不在,我们要多帮丁义照顾一下他家里。

二当家,您放心,交给我没问题的。

阿刚说完,忽然想起一件事,皱起眉头十分失望地说,看来接了这个任务,我连下山都很难了。

下山,下什么山?山上防瘴的甘胆草已经用光了,桔梗也差不多的样子,还有绿豆也需要进了。

前些日子我爹还说要跟您报备,准备进淮安文广郡收购一些。

春末至秋初天气炎热,是雁过山瘴气最重的时节,每年都要储备防瘴排毒的药物。

山岳国虽然也产桔梗和绿豆,但总比不上淮安国的质优价廉,于是总要从山库里拿一些银钱到淮安购入。

苏希洵点头道:你若想去也可以,想她一个女人,应当掀不起什么风浪。

*** ***早春将过,天气暖得很快,宁非的冬衣马上就要换下来了,这又是一件难事。

她这两天有点发愁,上了山之后,她找不到自己可以干的事情,虽然身上还有几片金叶子,不过山上的必需用品是定时发放分配的,有金子都没处用。

犯愁,真是犯愁,难道从今开始,她就要靠吃软饭维生么。

丁孝脾气再好,她都是会觉得心中含愧,前些日子天寒水冷,连衣服都是丁孝笑嘻嘻地抱出去洗了的。

丁孝看出她心里有事,这日早饭和她说道:这几天天气暖和了,你气色也比前些日子好很多。

不过我不指望你能挑水打柴,这些活儿都是男人做的,你帮我抄录一下药名,做些分类整理就是。

宁非点头道:这活儿很好,要不我真想不出自己可以做什么了。

顿了会儿又道,这几天我觉得力气回来不少,总是躺着坐着也不是事,没病都要养出懒骨头病来,等天气再暖和些,连洗衣担水的事情也交给我吧。

丁孝惊奇道:换洗衣物交给你没问题,可是担水你能做得来吗?宁非说:我在乡下的时候可是做惯这种事情的,那时候用的桶比这里的都大。

丁孝半信半疑: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办好了。

可不要到时候担不起水哭鼻子,不过你要是在山道上摔断了腿,我倒是能帮你正正骨,外伤骨伤我最是拿手。

……丁孝,你真的很欠扁啊。

欠扁?丁孝疑惑着,不明白什么意思,宁非别了他一眼,站起身收拾碗筷去了,留他一个人迷糊。

丁孝与其娘子夫唱妇随、和谐恩爱、举案齐眉的事迹很快传遍了整个山寨,不少人慕名而来。

各行各业都有农闲、农忙之分。

对于山寨匪徒而言,冬天是最最清闲的时候。

淮安国的商人每到冬季就成了冬眠的青蛙,缩进窝里不露头,匪徒们成天无所事事,只能在大小匪头们的调教下操练操练再操练,变得皮糙肉厚个个欠扁。

整个冬天一过去,到了草木蓬生的春天,男人们就成了发春的公猫、发情的雄狼,四处躁动着叫嚣着找点儿不同寻常的发泄点。

那日大雨之后,丁孝金屋藏娇的事迹早已风传,现在再听说那位小娘子每日必随丁孝在场院里分拣药物,丁孝帮人配药时则帮衬着记录取药,个个如打了鸡血一样的激动,纷纷前往丁孝家近距离一看究竟。

宁非很有涵养地大笔一挥,将配药单子录好,对眼前的男人道:你叫什么名字?眼前男人是个络腮大胡的壮汉,胡须还有卷曲,像极了传说中的李逵,总之是个让你一眼过去第一印象就是此人吃面必有面条流落于其胡须海洋之内感想的人。

该人坐在丁孝那边的方桌前,丁孝还在翻检他膝上的伤口,可是一双骨碌碌的眼睛直盯着宁非这边,闻言,立时抛了个飞眼,生怕吓着人一般放轻了声音道:鄙人尊姓牛,大名大壮。

丁孝目瞪口呆地道:牛大壮你悠着点行不,什么时候说话这么细声细气,况且‘尊姓牛大名大壮’,有你这么说的么。

宁非道:是哪几个字?牛大壮舍了与丁孝争辩,赶紧道:很牛的牛,很大的大,很壮的壮。

宁非无语,半晌方道:人如其名啊。

那是当然!牛大壮挺胸凸肚道。

丁孝叹:这日子没法过了……阿刚和一众年轻人趴在窗洞前往里面看,一帮人乐呵呵地低声议论:丁大哥不老实,总是说什么事也没有,我看他们很合拍啊,正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样子。

就你喜欢掉书袋,丁大哥不是鸡也不是狗,这么说根本不恰当。

不过……啊,淮安来的女人就是好啊,看起来多温顺,又安静又乖巧,比俺家老娘强多了。

小心别被你娘听到,否则,哼哼……是兄弟就别卖我。

阿刚笑嘻嘻地和一众小兄弟混在一起,心想,这女人很阴险啊,表面功夫做得很好,大家都被骗了吧。

他现在是被苏希洵委以重任,要负责观察宁非是否有异常举动,兼且听说她不但勾搭上了丁孝,还与叶云清有过非寻常的往来,心中早已存了先入为主的观念,一心想揪出宁非的小辫子,为黑旗寨扫除一个隐患。

如此观察了几天,宁非却没有任何异动,乖乖地呆在家里,即使出去也只是跟在丁孝后面去认路而已,根本不可能与淮安来的细作有接触。

再过数日,在一个阳光充沛的早上,宁非突然提了两个桶和一条扁担出了门。

阿刚住在丁孝家附近,听到开关门的声音就探出了头,出乎意料,今日出门的居然是他紧逼盯人的女人,心中一跳,暗忖道:丁大哥昨夜分拣药物睡得很晚,现在都还没起来,她特地早早出门,必有蹊跷。

于是一路远远地尾随在后。

遮遮掩掩走到一个岔道,忽看到有人从丛林里走出,正是苏希洵。

苏希洵看见他就道:阿刚,你做贼呢……阿刚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苏希洵略有所觉,顺他目光看去,看见宁非倒提一把扁担,手拎两个木桶,一晃一晃地往山溪那边过去。

因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宁非不经意地回过头,阿刚连忙对苏希洵说道:我在外面耍了一夜,要赶早回家。

否则要是被我爹发现了,不打断我的腿才怪。

苏希洵笑道:那还不赶快回去!说罢,拎着阿刚往回走。

【海南的风光很好,看到大家的留言,心情终于舒畅了。

终于摆脱了卡文的困境,今天晚上先把更好的部分发上来,我18日回家后恢复更新。

】【压寨奶娘的心事】苏希洵拉着阿刚躲到树木后,一巴掌拍上阿刚后脑勺道:你小子行啊,撒谎越来越溜了,跟谁学的?阿刚摸着后脑勺小声道:还不是跟您学的吗。

她今天怎么出来了,昨天还听说她不生事不闹腾,乖巧柔顺的。

谁知道,看样子像是出来担水,不过就她那小身板子,不被压塌了才怪。

我想着,或许是因为她今日要有‘行动’了。

苏希洵疑惑道:不能吧,她才上来几天,能查到什么啊。

跟着她,到时候不就知道了么。

苏希洵自从上山后,就很少亲自做这种偷鸡摸狗一样的事情。

他在淮中京入皇宫盗药时,照样肆无忌惮地闹得满城皆知,现在不但躲得偷偷摸摸,并且跟踪的对象还是个女人。

不过他不觉得心里有愧,反而兴起了一种兴奋。

跟踪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像是吃饭睡觉一般简单,屏息静气放轻脚步隐藏身形,样样做得顶尖儿地好。

宁非是真的什么都没注意到,她要知道身后跟了两个尾巴,冤都要冤死了。

今日出来的确不是有啥异心,而是想到江凝菲以前做童养媳时,每日必到河边担水回家,家中粗活重活一力承担。

这个身体现在如此不济,如果加以锻炼,也许能够恢复往日的利索。

还没到山溪边,听到了潺潺的水响,其中隐约有男人发出挣扎般的唔唔声。

她想起丁孝嘱咐的事情,停下了脚步,对山溪那边喊道:那边有人吗?不多时,就听到那里传来人声:是女人!快快快,你这混蛋,把我衣服拿过来。

宁非听到此处,知道果然有人在那边洗澡的,乖乖儿停在那里不动了。

阿刚看得拿不定主意了,也许真的是来担水的,不然那边都是山上的人在洗澡呢,她过去能和什么人接头?宁非等了不多时,听到扑腾扑腾的声音,一个头发上湿淋淋的并且衣服都没穿整齐的汉子低着头一溜烟般冲过去了,紧接着几个汉子炸腾着从后面紧跟了上来,又笑又闹,经过宁非身边时,惊奇道:这不是丁孝绑上山的便宜夫人吗?宁非看得有趣,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前面那人好像很羞恼啊。

几个男人哈哈笑道:他打赌赌输了,按约定……说到此处,互相间看了一眼,仰天大笑,不约而同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又怕宁非误会,连忙有人补充道,你放心吧,不是对他做了什么坏事,真的,只是在他屁股上刺了几个字,他以后回家给他家那口子给看到了,得笑到死。

你说的什么话呢,在大妹子面前哪里能提那屁不屁的。

不叫做屁股,那还能叫做什么?要叫尊臀。

宁非干笑着道:我没那么大好奇心,只是看着觉得很有意思的样子。

男人们看到她拿着水桶,有人问:大妹子是来担水的?丁家大哥也真是,这种活儿怎么能让你来做,桶给我们,包管立刻给丁孝的水缸里满得再装不下水。

宁非道:哎哎,谢谢了,我好不容易征得他同意过来练练手。

众男人咋呼着不信她还能提起两桶水来,宁非无奈已极,只得任他们跟自己到了溪边,让他们看着自己装了半满的两桶水,挂上扁担两头,然后上肩。

两桶水乍一挂上肩去,还有些不适宜。

江凝菲以前担水是几乎满桶的,回到家中水都不泼,现在还是退步了许多。

这种生活其实真的不错。

生活本来就是辛苦的,不同的是辛苦的是身体还是心灵,宁非是宁愿累死自己也不愿意再回到江凝菲以前那种生活的,成天钻营着获取男人的宠爱哀怜,简直太痛苦了!宁非那个时代,有很多话本故事,有一个贤妻故事讲的就是类似于江凝菲的,有个商人纳了妾,正妻看着那妾觉得很不顺眼,趁男人出去行商时寻由头将妾重重责打了一顿。

等男人回来,妾顺从隐忍地什么都没说。

忽然有一天,家里遭了匪贼,妾指挥仆人围追堵截,自己抄起棍子把那些匪徒打得屁滚尿流,众人方知原来她武艺超群。

妾备受赞扬,成就一段传奇故事。

可是这样活生生地把自己给束缚在三从四德的框架里,那个妾心里是真正甘愿的吗?至少,江凝菲临死前,终于生出了懊悔和疑惑。

【感谢读者xiaok5757帮助查询,这个故事出自《聊斋志异·妾杖击贼》】男人们惊呼着:看不出来!实在看不出来!山上女人被宠得娘娘一般,还真少有挑得如此利落的。

这时候想起丁孝不断跟他们重复的杀狼事件,尽皆大惊失色道:丁大哥说的莫非是真的?你一个人杀了两头狼吗!那日宁非一人对付六狼,后来丁孝只看见两头倒毙在附近的,也就这么以为了。

一人道:丁孝那家伙惨了,娶了个力大无比的娘子。

宁非无可奈何道:他什么时候与我结亲了?我不过是一个弃妇,被他好心拣了回来。

当真?丁大哥确实与你没有关系吗?顿时引起更大的骚动,开始有人嚎着:嗷嗷嗷,机会来了!然后男人们欢乐地包围住她,不断地询问她诸如年龄、生地、家中父母的情况。

宁非一只手稳着水挑子,一只手捂额不语,她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遇到类似的事情应该缄口不言,否则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男人们途中不断要求帮宁非接挑子,最后惹得宁非停下脚步,忍无可忍地道:求求你们少折腾我吧!阿刚看得有趣,低声对苏希洵抱怨道:以前哪见过那些家伙这么积极,态度全都不一样了。

苏希洵则是满怀感叹:果然,非常有必要招许多女人上山啊。

阿刚愤怒地说:被他们这么一闹,我们还跟什么呀,没戏了。

苏希洵拍拍他的肩膀道:出去吧,躲着做什么,没必要躲了。

说完拉着阿刚出了林子,从石阶过道上赶上去。

不多时有人看到了他们,前面围着宁非献殷勤的男人们纷纷道:二当家早。

宁非听到这一连串的问好,先是一怔,转头看时发现是苏希洵,顿时不知道当如何反应,私心底下肯定是很不待见这个举止轻薄的男人的,但是丁孝好歹算是他的手下,她又是托庇于丁孝家中的,正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想自己好歹是个成年人,应该用成年人的办法来解决问题,因而暂且压抑了厌恶,向苏希洵问了好。

苏希洵越发感到讶异,一路上找不到话题,只得问道:你担这两桶水不觉得重吗,要不我帮你提一下吧。

谢过二当家,宁非习惯的。

……有苏希洵压阵,那几个大男人不敢造次,才到岔道口就纷纷找借口离开,离去时不忘对宁非大抛飞眼,有人殷切要请她闲暇时到屋中坐坐,并以性命保证绝对不会做出非礼之举。

其余人均笑道:你的性命?那是什么玩意儿,宁妹子要那种玩意儿有什么用!听到这种乱七八糟的对话,宁非连身后跟了个催命鬼都忘了,跟着笑起来,与他们挥手告别,重新挑起担子时看见苏希洵居然还没离去,瞬间绷紧了身上的弦。

此时只有她和苏希洵,连阿刚都被一众粗壮汉子嬉笑着拉走了。

宁非眼角余光瞟见的确是没人,岔道口被一人多高的茅草遮得密密实实,大概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过来了,立时说道: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求你放过我吧。

苏希洵讶然道:放过你什么?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前些日子轻薄她的事情,顿时缄口不言。

他讷讷了片刻,忽说道,我记得你从淮中京带来一些丸药,怎的没吃?他也是前些天翻看宁非的包袱没找到,可是看她气色又不像调理过的样子才问的。

宁非一愕:你翻看我的东西了?说完沉默,检查她随身所带的东西是必然的,她能够理解。

可是感觉还是很不好。

宁非心情不好,脸上自然不会好看到哪里去,长相虽然是年轻,可也能让人产生此女不好惹之感。

不是那种虚张声势实则色厉内荏的,而是确确实实让人觉得再说下去或许双方都会难堪了的。

一时间气氛更是冷凝,两人相顾无言,最后苏希洵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自己走了。

苏希洵以前是以精力旺盛而闻名,除了处理自己负责的事务外,常常连叶云清的部分一并承担起来,以至于在山寨里有了压寨奶妈之称。

虽然他曾经以雷霆之势铁血手段镇压过数次,总是离离原上草春风吹又生。

就算公务再繁忙,每日所占时间最多不过一两个时辰,剩下的精力就都放在好好操弄山寨儿郎上面了。

这些天,剩余的精力似乎有了其他的转移点,心里像挂了什么东西放不下来。

宁非绝非美色,并且苏希洵也是对美色没有兴趣的人。

只是几次见面的情况都很特别,想起那种潜藏针锋的感觉,心情就止不住高昂激荡。

这种症状愈趋严重,终于有一日,苏希洵愤而一拍书案,将文书推开,起身大骂几句粗口,继而小声疑惑道:莫非是染了欠操的病症不成?这可得好好看看。

门外的喽啰听到,吓得一个踉跄,赶紧拿桩站好,免得被殃及池鱼。

苏希洵心事忡忡的样子很快在山寨里传遍了。

有人说他常常吃着饭,筷子伸出去半天都没夹上一根草来,凝立在半空一动不动,像是在练武林绝学筷子功;有人说他出去遛鸟,有时候把鸟放出去干脆就不收回来了,一个人站在山头吹风发愣。

有人说他常常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深山老林里狂奔一通,杀得满山野狼苦不堪言。

当事人对这些传言听而不闻,弟兄们问他究竟在发什么疯,他高深莫测,笑而不言。

*** ***时值阳春三月,草木蓬生。

淮安和山岳的行商们开始了一年中最为繁忙的往来,山寨买卖的旺季终于到了。

这日天刚亮,宁非就被屋子外面的一阵喧哗吵醒。

丁孝的屋子接近后山,清晨时分少有人来,一般到了晌午才会陆续有伤员前来要药。

这倒是不寻常,外面似乎来了不少人,压低声音的说话里还夹杂了偶尔的金属碰撞声。

过不多久,听到丁孝在叫她,忙从床上爬起身来,粗略围了长裙和短围裙,拉门出去。

看时方知有十数名粗壮汉子包围着丁孝在说话,那些汉子身披牛皮甲,腰扎藤编裙,腰带上挂着或大或小的砍刀,手臂上面孔上都抹了泥巴,显得灰乎乎的。

丁孝比那些汉子都矮了一个头有余,努力从人群中探出头来对宁非说:你接一下手。

宁非走过去,人群赶紧自动让开道路,丁孝终于把手里的野菜交给她:我有事要出去,这是方才出去摘的,你洗剥一下,我中午回来炒。

宁非疑惑地一圈看过去,众汉子皆是面带笑容,半干的泥灰扑簌簌地往下掉,剥蛋壳一般露出鲜嫩的皮肤,连忙收起笑脸抱怨:糟糕,又得重新涂泥巴。

你们这是准备去做什么,涂得满面泥灰的。

这些日子的相处,人人都知道丁孝屋子里养了个好脾气大力气的姑娘,牛大壮恰巧也在里面,对宁非说道:宁妹子别担心,我们不是把他押去见阿妹,不必担心他会见异思迁。

实在是咱们今天的生意有些……有些那个困难,请丁大哥给我们压阵呢。

旁人帮腔说:叶大当家不日即归,咱们要干几单大的给他看看,省得他老以为山寨缺了他不行,成天屁颠屁颠的瞎威风。

宁非答应道:叶大当家要回来了么?不过你们没必要解释,丁孝爹娘都为他婚事老操心了,要是他主动看上哪个阿妹就好了。

丁孝哭脸道:我有爹娘看着已经够麻烦的了,现在还多了个阿姐似的人物,明明比我还小,却成天惦记我的婚事,苦死我也!众人又笑,再落一地泥灰不提。

丁孝临走嘱咐:厨房的柴禾正好用完了,我都忘了劈。

如果我午前没回来,你就去阿刚家吃饭,他饭菜做得多,吃不完也要倒去喂猪,多一双人用的筷子没问题。

宁非连连点头。

记住啊,别自己乱弄,劈柴不是开玩笑的,别把你自己脚丫子劈了半块去,我再能耐都治不了。

汉子们笑道:行了,丁大哥,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在宁妹子面前说得如此鲜血淋淋,都不怕把人家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给吓着。

说完连推带哄地把丁孝拉走了。

宁非站在晒药的场院上,总觉得丁孝似乎忘记了什么东西。

过不多久,果有一贼头贼脑的小子从丁孝被押走的方向匆匆跑来,对宁非躬身问个好,将挂在树丫上的药囊给提了,撒丫子奔跑回去。

山寨、土匪……随丁孝山上至今,住得越发习惯,今日方有处身于匪徒中的自觉。

宁非抓着手里的野菜,想想,还是先到后院劈柴去吧。

日头渐渐升高,宁非将一个院子的家务都做完了,始终不见丁孝回来,心中不由有些发急。

丁孝的武功如何她是没见识过,可是匪徒所做的营生听说已多,黑旗寨在淮安的名气大,她入寨之前都以为个个都是身高两米、腰如酒桶、膀若磐石的阿诺施瓦辛格样。

今日一见,虽然有点参差不齐,好歹还算是质量过硬,丁孝往里面一站就成了扎堆巨人里的小矮人,想不担心都不成。

这边不比她所在的时代,发个烧感个冒都能够弄死人,被锐器弄破点儿皮都很可能感染了破伤风不治身亡。

丁孝自己是跌打大夫,可他要是自己出了事,现场还有谁能去照顾他。

一直等到了正午,都没回来。

白米粥熬成了粥糊,撒了野菜芽儿进去,白白绿绿的煞是好看,可仍然没见人影。

宁非蹲在灶台前心神不宁,等灶火都变成了柴灰,依然没个声响。

宁非坐在屋子里,水缸的水也挑满了,柴禾劈好了,厨房弄干净了,没事可干。

忽然屋子外远远传来着急的叫喊,越来越近,宁非惊得站起身,耳中听得分明,是阿刚在叫救命。

她急急开门出去,外面恰是阳光灿烂,甫开门就被照花了眼睛,好不容易渐渐能看清了,方看到阿刚从山道上绕来,身上俯着一人,不知生死。

【晚上10点前来看二更,字数可能不会很多,不要对小狂狂的RP抱太大期望……】【追风逐影过山门】23阿刚未将人扛到近处就大叫道:丁大哥呢,叫丁大哥来!他身后跟了几个闻讯出来的男人,一群人簇拥着来到丁孝排屋的前面。

宁非赶紧让出自己居住的屋子,让阿刚将人放下。

待看时,是阿刚的爹,因平素常常四处打柴供应各家,山上都叫他打柴老焦。

此时见他脸色红白相间,眼眸血肿,嘴角紫涨,阿刚气喘欲死,仍不忘问:丁大哥呢?今日恰巧不在,你爹这可是中了蛇毒?阿刚急得话都说不出来,喉头上下颤抖,一张脸憋得紫涨,两眼泛出水光来。

后头有老人替他答了:山上毒蛇多,老焦自己都会治几种常见的蛇毒,今日居然这番凄惨样子,恐怕是遇见了金线大王。

金线大王?老人道:金线大王乃是山上特有,平时十分难见。

成蛇仅有拇指粗细,通体漆黑光滑,唯有头尾环绕三条金丝,因而得名金线。

它剧毒无比,普通眼镜王蛇都不是对手,因而有大王之称。

阿刚一步上前,揪住宁非的前襟哭道:父亲已经处理过了,还是无法阻住毒性上延。

山上只有二当家和丁大哥能治,二当家今日下山迎接大当家去了,唯有丁大哥能够救命。

宁非眼见床上躺着的男人扭动挣扎,似乎浑身剧痛无比,偏偏喉咙水肿,发不出声音。

跟着焦急,将丁孝的去向说明了。

老人说道:牛大壮他们今日是要劫一批从山岳前往淮安的钱货,约是在西边山脚。

我听我儿说过,只需沿西边山道下去就是。

宁非道:多久的脚程?快的话大约一个时辰。

不过那是按照牛大壮他们来算,我们这些不会轻功的,只有慢慢下去,约要走上大半日。

老人忽而大喜道,阿刚,我记得你轻功曾得二当家赞为上佳,可以自去求救。

宁非往阿刚身上看去,他身上衣衫多被泥土污损,两膝更有破口,恐是方才背负父亲上山求救太过心切,以至于连路都没办法顾好。

阿刚虽然意动,但眼见父亲状况不稳,唯恐在自己离去时咽气,而自己竟不能尽孝于老父身旁,两眼含泪,进退难择。

阿刚还是少年,站在宁非面前略矮些许,抬眼茫然地看着宁非,样子极其可怜。

宁非咬牙道:骑马要多久?什么?老人问。

骑马,不会轻功,可以骑马下去。

老人面有难色:山道崎岖,控马技术极好才敢骑马上下。

在场众人恐怕没有办法骑马下去。

宁非道:我问需要多久,没问有没有人会骑马。

这个不知,应该不会很久。

宁非抓起阿刚的手,他还握着她的衣襟。

她道:你在此照顾父亲,我代你去找丁孝就是。

说完转身出门,来到马厩,正见有丁孝的卷毛黑骡和自己的枣红大马。

西边山道步行下山约有半日,得牵了这两匹坐骑出去交替使用方可速达山脚。

她将毛毡往骡马身上各搭了一块,心想山道崎岖,难免有点磕磕碰碰的,江凝菲的骑术算是顶尖的,但也要防个万一,寻来布条往骡马胸前腿后简略做了捆扎,算是能够固定双脚的蹬子。

牵马出去时,听到阿刚在屋前叫她道:山道上有明岗暗哨,没有许可,是不会放你过去的。

说着将一块腰牌掏出递给她道,这是我的腰牌,可通山上七关,但到山下两关,或许……宁非深吸一口气,咬牙道:说不得,通不过难道还打不过了?甩缰进屋,伸手取下墙上长弓箭矢,拿了一个牛皮水囊,方回去翻身上马。

阿刚等人见她如此气势,飞身上马的姿势更是熟练得如同翻掌之功,俱是惊讶无比,宁非早已打马下山去了。

*** ***丁孝曾说阿刚从小没娘,全靠一个爹给拉拔大的。

阿刚那孩子平日没少在丁孝身边徘徊,或许是缺人疼的缘故吧。

今天出了这事,那孩子方寸全乱了,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宁非也认得阿刚爹,平时多靠他从山里打了柴过来给丁孝备着。

阿刚爹是个老实人,山上山下的跑,面上老得都能开出花了,办事热心,山上人都很待见他。

有时在深山里遇到了好的药苗子,都会小心翼翼连土一起挖了,搁背篓里带给丁孝。

因这一层关系,看到被毒蛇咬伤的阿刚爹,宁非不能不急。

她人瘦身轻,伏在马上几如无物,枣红马在阶梯上纵跃自如。

她□不过一条厚毛毡,犹能感觉到□马匹肌肉伸展收束,手中牵了卷毛黑的缰绳,那头骡子很温驯地跟随她一人一马纵跃向下。

雁过山高不过两千米,而西边山道也至少要走七八里地。

宁非一路下去,多是石铺的阶梯,马匹下行更为不易,难怪老人会说骑马下山需要极其高超的马术。

江凝菲身处徐灿府上时,对于行军打仗略有耳闻。

当世还以步兵为主,淮安国每次出战,均有战车数千乘,其作用只是为了打乱敌军步兵方阵。

正所谓冲阵者战车,杀敌者步兵。

而骑马打仗更是少见,徐灿曾对江凝菲描述战场情况,只说骑兵都是骑马到了敌军军阵面前,当即下马挥刀作战,无人于马上直砍直杀。

究其原因,盖因时人骑马均无鞍鞯马镫,在马上无法固定自己,无法调换姿势,控马尤其艰难。

宁非在马身胸前肋下束了布条,双腿插入进去,如此下山既快且稳。

山上不乏明岗暗哨,看见她居然能够纵马下来,均觉得惊异之极。

路上遇到多少个岗哨都不记得了,所幸阿刚的腰牌是挺好用的,再加上宁非粗略一说,大家都催促她赶紧往西山赶,有的地方还出人将她引到下一个岗哨去才返回。

太阳过了天中渐渐西偏,山里面的空气是潮湿而闷热的,宁非身上不知道出了多少汗,最里面一层衣裳湿了,风都吹不干。

她渐渐支持不住,眼前的坡道飞快地倒退,变成了一格格震荡着的场景,额头鬓角除了许多汗,可是留不住,一忽儿就被颠簸的马匹给荡掉了。

快到山脚时,终于再度被人阻住。

宁非转过一个山角,隐约注意到十丈开外就有一个半人高的竹架子,形状类似民国时期的三脚栅栏,还没到近前,跳出几个身着墨绿短打的大汉,手上皆持有精钢砍山刀,大喝一声:妇人,往哪里去!此处道路狭窄,闪避高悬,确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遇到险情,几个大汉杀不了多少敌人,却能在敌人破关之前发出警告。

宁非左右顾盼,发现附近的确还有零落的山洞或树屋,应当还有其他寨众在此居住。

现在日横当空,可能正在补眠。

她勒紧缰绳,双脚夹紧马腹,枣红马停了下来。

一个粗眉大眼的方面大汉走上前,从旁扯住缰绳问道:这位妹子往哪里去?宁非道:敢问这位大哥,今早是否有一队人从山上过,要去西路‘做买卖’的吗?那汉子道:有。

丁孝可在里面?丁先生也在里面。

那汉子道,你找丁先生有事?宁非大喜,头一段路无人带领,她生怕自己选错了岔道,现在终能松了一口气。

她生怕阿刚爹撑不过去,三两句话把事情说了。

那汉子半信半疑道:阿刚爹我见过一两次面,但山下不同山上,此处乃是攻山要冲,随意不得出入,你有没有通关的文书令牌?宁非递过阿刚的腰牌,半忐忑地道:只有阿刚借与我的腰牌。

汉子反反复复地翻看后交还与宁非:腰牌的确是真的,阿刚是二当家身边的人,可是即便是他,平日上下出入都要携带出入文书作为凭据。

莫说是你,就算阿刚今天亲自来此,没有文书也是下不了山的。

眼见怎么说都说不通,宁非心急如焚,她并非是无理取闹的女子,也不会认为世界上任何事情都要围绕她来旋转,山上山下采用两套规矩的确能够严防奸细,几个守关汉子如此坚持并无错误。

但是阿刚爹呢?难道都已经到了此处只能折返了吗?宁非抬头看看天色,也许只过了一个时辰,也或许已经将近两个时辰。

她心里忽然出现一种无力感。

如此拼命有什么用,就算丁孝回去了,阿刚爹是否还活着都是个问题。

就算活着眼前那名守关汉子又在要求通关文笺。

宁非逐渐平定了呼吸,从山上下来换了两次马,她已经很累了。

累又怎么样呢?更累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

她摇头道:那我不过去了,阿刚爹死了就死了吧。

她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了几句阿刚爹的惨状,又叹道,天可怜见的。

几个守关的汉子顿时心有戚戚焉一般说不出话。

宁非道:或者谁能下山去告知丁孝此事,让他速速回来。

汉子面有难色道:我们都是轮值在此,不能擅离岗位。

宁非笑道:寨里真是纪律严明。

她其实也就这么一说,并无打算让他们前去,这几个汉子再强,脚程也及不上马匹。

她说完,骑上丁孝的卷毛黑,掉头似要返回山上。

与她说话的汉子狠狠咬牙,说道:妹子安心上去,我替你下山。

宁非回转骡头:你的脚程可及得上马匹?虽然相去甚远,但黎守三愿意奋力一试。

宁非仰头望天,忽问道:此处关隘叫做什么?下处关隘叫做什么?此处名曰松树门,下行半里就是下水獭。

宁非笑道:如此就多谢了。

话音方落,卷毛黑突然撒开四蹄,从山道上奋力跃下。

黎守三见状大惊,急切间探手去取宁非,哪料到她居然身子一歪,倒卧于卷毛黑的身侧,晃眼间从他身边掠过。

宁非大喝道:枣子跟上!枣红马无人骑引,跟在她后面起步奔跑,阻挡在山道上的三脚竹马虽有半人多高,但那主要是为防山下的突破,卷毛黑算是骡子里的神骏,临至三教竹马前奋力跃起,硬是跨了过去。

枣红马身无负重,瞬间跟上,速度奇快,端的是如影随形。

几个大汉初时因心有愧疚,对于宁非的突破反应不及,他们哪里知道那一番对话的末尾,宁非字句诛心,都是在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等她冲了下去,众人面面相觑,忽有人发一声喊:她过去了!才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手忙脚乱地举起报警铜锣,空空哐哐地一通狂敲起来。

这就是山下的第一个关口,因为有阿刚的腰牌让他们放松警惕,过得算是顺利,下两关必不好过。

宁非不知道她这样会引来什么后果,她的身份本来就够尴尬的了,弄出这场乱子,她的立场肯定更尴尬。

据说山上纪律严明,肯定会受到非常严厉的处罚,也许抛山,也许沉塘,阿刚爹能不能得救还不确定,她自己没救了却是确定得了的。

不论在哪个世界,宁非总是为自己找麻烦。

但是她认了,这样的人生充满了危险,随时面临绝境,会被大多数人评价为不幸的人生。

可是宁非觉得,如果不这样就不是她了。

面临什么样的处罚到时候再说,大不了告知丁孝后立即离开,连给山上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如果什么事都不做,眼睁睁看着自己认识的人死去,今后肯定不会幸福。

胡罕是下水獭口的关长。

下水獭将近平原,因坡头连接平原部分形似正在潜入水下的獭头,故有下水獭之称。

黑旗寨中,各个山头各有山长,山上山下则分有关长。

从山地进入平原的关口乃是最被看重的要冲之道。

接近山脚的关长必须每年一轮,以防混入奸细内外接应。

胡罕接任下水獭关长之职近岁,年中就要交接述职,值此时节更为小心谨慎,不愿出任何问题。

他听到松树门关口的锣声立即从树屋里出来,看到自家弟兄都在关口前严阵以待。

松树门据此约有半里余,锣声穿透层层叠叠的灌木枝叶,从上往下传来,而人声隐约模糊不能辨知。

过不多时,终于看见狭窄的山道上,一个女子纵骑狂奔下来,身后紧随一匹红马。

众弟兄大喊道:停步!宁非高高举起阿刚的腰牌,仿佛那就是圣旨纶音,大喝道:松树门示警:松树门混入奸细,山上内乱,着我下山通报二当家!众人先是一愣,宁非已经擦身而过。

胡罕忽想到上当了,连喝:扯紧绊马索!扯紧!空荡荡的绊马索刷一下从地下弹起,在半空里绷得死紧,绳索上的灰尘在阳光下抖落,恍如消散的金粉。

如果再早一线光阴,宁非就是落马摔伤的下场。

然而,晚了毕竟是晚了。

————————————————————【电脑主板烧了,花了我七百大元,哭泣……幸好硬盘没崩,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本少奶奶是身兼拯救地球及传播河蟹文明的宇宙霹雳无敌大螃蟹愚蠢的地球人啊你们如果胆敢看文不留评绝对会遭到本河蟹夺命连环钳的】本期送上有爱读者张小橘童鞋绘制的苏奶娘的潜伏初体验一图,张小橘童鞋同时还写了一篇搞笑番外,以阿刚为主角,描述其监视宁非一日生活的无厘头文《怪女人行止观察手记》,附上链接地址:【隔山相望人不识】叶云清憋闷了好久,终于能够长出一口气,他看着属于禁军的紫金色旌旗没入了浓密的丛林小道里,转回头来,看向自己的弟兄们。

比起岳上京那种地方,还是黑旗寨适合他,这边才像是人呆的地方。

黑旗寨和皇家禁军,就像泾水与渭水,旗色分明互不交往。

他远远看着苏希洵率了一队人马在另一边等候,策马迎上,大笑道:弟兄们,叶云清我回来了!当真有胡汉三我回来了之猥琐气势。

他策马行到近前,双目胶凝似的黏在苏希洵身上上下打量,终于咧嘴一笑,张开双臂在马上给他来了个凶狠的拥抱。

苏希洵显然是被他的怪力弄得狼狈不堪,好不容易挣扎开来,叶云清出清霉运一般舒眉展目地说道:还是雁过山好,在那倒霉地方简直把我嘴巴淡出鸟来。

苏希洵才道:我以为你很是失望,回到这个只有臭男人的地方。

叶云清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呸!那边还都是臭女人呢。

苏希洵问:据说陛下要为你指婚,派了一堆彩描卷轴,你看得乐不思归。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连京城三大名花的尚坤将军独女都位列其中任你挑选,你居然还嫌不满意?做人不能太离谱,否则会遭天打雷劈啊!苏希洵带来的十数人都是各山头的山主,对叶云清的身份知根知底,听闻两人的调侃,哄然大笑,连连咒骂叶云清做人太离谱。

还有人说:二当家身在千里之外,京城里面什么动静都打听得一清二楚,连陛下派给老大的画轴里有什么人都打听到了。

叶云清道:他要是没有这点能耐,能当上咱山寨的老二吗?苏希洵微微一笑,一马鞭抽在马臀上:你才是老二。

老二这个词语在许多地方都是骂人的黑话,指的可是男人身上的某部分器官。

众人听到都乐了,赶紧拍马跟随上去。

叶云清目光锐利,在人群中发现一个黑面汉子,惊奇道:习黑,你不是回家讨老婆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那个黑面汉子脸上微红,干咳数声没有说话。

旁边有与他交好的男人替他道:那婆娘嫌他皮黑貌恶,跟一个小白脸跑了。

叶云清同情道:这样也好,省得拜过堂后,给他戴了绿帽子。

众人均忍笑不言,追在叶苏二人身后快马加鞭往山上赶。

奔过一程,叶云清发觉无人答话,后知后觉地道:莫非……被我说中了?老大英明!习黑与她拜了堂,不过月余,就与那婆娘和离了。

真是岂有此理!叶云清大怒。

老大莫气,那婆娘自知理亏,嫁妆都没带走,还白白赠与习黑良田百亩,自愿为他修缮祖坟。

叶云清想想,叹道:习黑,你多结几次亲,定能赶上京城首富。

老大你瞎想呢,再结多百次亲,也不够京城苏家九牛一毛。

说到这里,那人忽觉说错了话,赶紧对苏希洵道,是我错,突然就提起那一家了。

苏希洵笑道:你还当我是十年前的毛头小子吗,哪能一听到那一家就火冒三丈的,以前是我沉不住气,现在你们放心说话就是。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苏希洵又补充道:这些话也就只有我们几个时才能说,大家都是一拨上山的,都算知根知底。

对外,我是不愿意使人知道我与那家有关系的。

晓得,二当家放心。

山风拂面,充满松脂的馨香。

叶云清浑身舒畅,正是一行人正到近山,忽闻密林里隐约传来兵刃交击之声,叶云清抬起手臂,身后诸人立时抽紧马缰,驻足于当地。

众人仔细倾听辨别,不片刻都了然地笑了:看来是自家兄弟在做营生。

于是复又前行,再过了将近一里,声音越来越大,其中不乏呼喝之声。

叶云清询问地看向苏希洵,苏希洵答道:今日从雁首山上派了一队弟兄下来,领头的是牛大壮。

叶云清露出怀念之色:许久没有见他,这些日子他可有闯祸?苏希洵叹道:牛大壮长进了,但是山上却多了更能闯祸的人。

哦?叶云清疑惑地问,注意到身周诸人相顾窃笑,更是疑惑。

其中一人说:老大你都不知道那人在山上有多么风光,咱第一次见她就是在山上,吓得多少弟兄屁滚尿流。

叶云清转向苏希洵道:你又招纳哪位高手前来助阵?没有。

既然没有招纳高手,怎会将山上儿郎吓得屁滚尿流!苏希洵直直地看着叶云清,良久不语,最后总结道:在这里说话不方便,你回去见到人就明白了。

一边说,众人一边穿过一片格外茂密的阔叶林。

百年树龄的雨林榕枝干粗大,横出半空的枝桠挂满络腮大胡似的根须,叶云清拨开气须,战场展现在眼前。

不能不说此处是十分利于埋伏的要地,选在此处伏击,证明带队的牛大壮在他不在的时间里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不过此刻战局已定,被劫的商队不过苟延残喘。

叶云清一看便知商队是从山岳出发前往淮安的,车厢翻侧在地,一些不甚结实的木箱碎裂,散出川中所产的麻纸来。

叶云清看向苏希洵:这批货该不会是你特别指定的吧。

川中麻纸价格高昂,所用材料乃是川中独有的亚麻,揉搓成细丝后在丝网上慢慢积淀,揭下来时柔如布帛,韧不能撕。

众人都知道苏希洵有那么一点儿小毛病,遇到文房四宝就会心痒难耐,故而叶云清有此一问。

苏希洵道:麻纸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正说着,身后诸人奇道:怎么丁家老大也下山了?苏希洵定睛看去,果真见到了丁孝。

他记得自己签发下山文卷时,写明了下山人数,现在居然多了个丁孝,不知道是谁偷懒没来,或者是山上戍守疏忽大意,没有清点人数,不论事实真相如何,都在说明一个问题,寨中纪律需要再度提上日程了。

话说丁孝站在战场外围观战,自己并不出手。

这个商队比起以前所见商队人数众多,并且重金请了山岳金钱镖局的总镖头压阵,的确是难啃的骨头。

两拨人马相遇才顿饭时间,商队半数人染血,而黑旗寨寨众身上也血淋淋的不好看。

只有在有人出现险情时,丁孝才出手相助,或是于远处投石扰敌,或是干脆出剑近身截杀。

他是旁观者清,往往出手必有伤亡。

偶有镖师不胜其扰,返身前来狙杀,都被牛大壮怒吼着驱赶寨众前来截击回去。

他专注地观察战场,忽觉得浑身不对劲,往异常处看去,方知居然是叶云清与苏希洵一同回来了,正要出声招呼,见到叶云清挥手阻止,对那边点头,继续默然旁观。

叶云清怪道:将近一年没见到丁家老大,怎么觉得他变化颇多,现在连神情都温柔多了。

一人哂道:家里娶了女人,能不温柔才怪,都透出水来了。

叶云清大惊。

苏希洵别他一眼:回去还有你更惊怪的事呢。

只希望你得知真相后,不要对丁孝痛下毒手。

我和他无冤无仇,亲近还来不及,怎会痛下毒手。

苏希洵没好气地道:世上就是有好人,别人给你戴了绿帽子还在感恩戴德的。

习黑正在喝水,闻言一口气不通畅,呛得脸都黑里透出血红,苏希洵闭嘴不提,他算说错话了,谁让习黑也是个被戴绿帽的。

一行人正替习黑感到尴尬,从西山下水獭处遥遥传来告急锣声,引得众人抬首张望。

*** ****** ***狭窄的山道将至尽头,两面高耸的古木枝叶忽然尽去,宁非终于脱离了山地密林。

自此而下再不是狭窄兽径或是阶梯,都是泥土坡道。

眼前顿时开阔,面前是道十余丈的矮崖。

宁非临崖勒马,极目眺望,断崖处往谷间平原方向一片开阔,浓绿的树冠连片,如同起伏厚重的波涛。

她看到崖下不远处的林荫间偶有杂色衣角出现,听见兵刃交击之声。

身后追兵不少,与骡马速度相去甚远,被她远远地落下,犹自不甘心地追赶。

宁非忽而一惊,听到后方有马蹄足音,显是那些人披挂上马追赶过来。

她再换一次坐骑,空出了卷毛黑,用力一抖缰绳,枣红马撒开四蹄从土坡上奔下。

此际视野开阔,她纵声大喊:丁孝!丁孝身处战场外,一干人等叮叮当当的打得甚为热闹,他恍如不闻,不时拖出战场里受了重伤不能动弹的汉子,就地施救。

不一会儿,也有寨众自觉在他身边围起一道人群,阻止乱事殃及到他。

丁孝正为一个伤员捆扎布带止血,忽听有人在叫喊自己的名字,一时间分辨不清从哪个方向传来,傻愣愣地左右顾盼。

对面的叶云清道:我怎么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丁孝的名字?从人答曰:老大您没听错,是有人叫他呢。

叶云清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听到的居然是个女人的声音。

老大,的确没错,丁大哥家里养了女人,他偷偷跑出去大半年,带了个伶俐妹子回家。

苏希洵不解地望向下水獭方向,疑惑道:没有下山文书,她是怎么下来的?告急锣声一阵响过一阵,苏希洵大惊道,莫非是一路闯过来的!叶云清愣了片刻,惊喜之极:丁孝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找了位女侠上山么。

看他性子柔柔弱弱的,以后被欺负了怎么办。

不过不管怎样,能够一路安然闯关至山下,可见此女武艺高强且耐力惊人,以后可培养为我黑旗寨一大战力!苏希洵听他越说越离谱,尤其自己还是知道事实真相的,暗忖:老叶妄想症越发严重,得好好治治。

又想,听声音很像是那个女人,但就凭她那样子……不可能的吧……道路好走,枣子不断加速,到后来,几乎四蹄离地一般。

宁非身体紧贴马背,眼前一花,再度从空阔的山道进入平地的密林。

她纵马往声音传出处驰去,终于看到正在四散奔逃的商人,然后是携带不及而散落地面的货物,于是到了黑旗寨寨众与镖师打斗的地方。

地上倾侧的马车与货箱造成了一定的阻碍,宁非稍微放慢速度,快速地扫视战场,复又叫道:丁孝,再不出来就死人了!丁孝终于看到了她,大惊失色,眼见一个镖师似乎将她认定为女匪,举刀要砍,失声叫道:小心!宁非拨转马头,脚踝扣紧束于马身上的布条,右手所执长弓恶狠狠地挥出,抽击在镖师的脸颊上,辟啪的清脆嘹亮,宛若抽了人家一个大耳刮子。

镖师眼前顿时黑暗,被抽得昏头转向。

他长这么大,规规矩矩的站马步练膂力,好不容易成了独当一面的镖师,可什么时候见过如此诡异的兵器,宁非手中长弓尚未上弦,弓身硬木是直愣愣的挺着的,比起金环砍山刀尚要长出一臂以上,一次抽击就把人推出了攻击距离。

宁非不敢多趟浑水,眼前这群野男人们是打打杀杀的行家,在他们面前,江凝菲是个规规矩矩练骑射的丫头,宁非自己也只有头脑和反射神经比较好使。

绕指柔能够以柔克刚,靠的绝对不会是硬触其锋,而是要审时度势,避免以己之短遇敌之长。

她看准了乱斗间隙,策马一步步往丁孝处靠去,一边喊道:阿刚爹遭了金线大王的咬,你快回山上!在场众人无人不识得阿刚爹和宁非。

带队的牛大壮尤其对宁非倍感亲近,他挥舞大刀,连劈两个要去找宁非麻烦的镖师,叫道:宁妹子快带丁大哥走,这里不需要他了。

丁孝看向地上躺着的五六个伤员,顷刻里感到难以决断。

金线大王之毒极其特殊,被咬者能活半日左右,他此刻离去,阿刚爹或许能够得救,但地上这几个伤员如果不能及时止血,结局如何也很难说。

苏希洵显然是理解了事情的,暂时将看到宁非的惊讶压下,对那边道:你回山上,这边有我照顾。

在宁非驾马从茂密的林木枝叶里冲出的瞬间,他仿佛看到一条美丽的锦鲤冲破了平静的水面,再一晃眼,绚烂的画面消散,而她破出茂叶时断叶纷飞的景象犹如刀刻似的,深深留在了脑海里。

手腕忽然一紧,苏希洵看向身边的男人。

便见叶云清双眼紧紧盯着向丁孝靠近的女子,难以置信地问:苏二,莫不是我眼花了,那不是徐灿府上的江凝菲吗!丁孝得了苏希洵的话,心中安定,看到宁非已到近前下马。

她将卷毛黑和枣红马的缰绳一并交给丁孝,说道:今日我闯了大祸,继续留在山上恐会给你添麻烦,不如就此拜别,后会有期。

此番下山,宁非本来还是想要回去的,但是越发的没有再回去的念头。

在马背上,各种念头飞转,她其实想了很多。

黑旗寨比淮安要适合她,这里的生活轻松愉悦,可是偶尔有几道怀疑的目光窥伺在侧,让她无法生出在此久居的心。

既然到了这样一个时代,前世那种平等自由的生活是远离了的,就连想要随心所欲地四处流浪也不可能办到。

那么退而求其次,她如今想要的生活至少是没有阴谋诡计打压排斥的。

离开黑旗寨,继续往山岳的方向走也好,继续在深山老林里徘徊也好,如果运气好,也许会找到远离郡县的小村小落。

树挪死,人挪活,她对此是深信不疑的。

丁孝先是不能置信所听到的话,继而震惊生怒,不等宁非松开缰绳,一把抓住她手腕:你这是什么意思?宁非面觉得危险愈来愈近,有忧色地往西山上看,快速说道:你快些回去,阿刚爹等不了人。

卷毛黑和枣子现在累了,你最好换一匹马回去。

说完,宁非用力抽出手,往一辆停靠在战场外围的马车靠近,丁孝大喊:那边危险,你回来!【衣带渐宽人憔悴】25宁非主意打定,哪里是几句话就能够拉回来的,她避让过几对打斗正酣的人,从地上一具尸首手中抢过砍山刀,两下斩断马车束具,卸下车辕,翻身上马。

地上四散着商队的物件,不乏行囊包裹,手中长弓就近挑起一个包袱,心想不管里面有什么,如果能有点安身碎银也好。

新得的大棕马虽然精力充沛,可是早被惊吓得精神紧张,忽有人骑上背去,顿时激发了压制已久的野性,不耐烦地人立而起,猛甩头要把缰绳束缚都撇去。

宁非牢牢夹紧马身,待它前蹄落地,长弓扬起,松开的弓弦如同马鞭,抽击在马股上。

丁孝叫道:宁非,回来!叶云清再无怀疑,将苏希洵用力一推:苏二去将她追回。

苏希洵道:你自己为何不去?叶云清下得马来,抽刀出鞘,向苏希洵摇头苦笑道:我虽想去,奈何马匹疲惫不堪,追不上她。

说完扑入战群,如饿虎扑羊一般,砍瓜切菜地解决起犹自顽抗的镖师。

苏希洵看看宁非离去的方向,又看向丁孝附近的伤员:目下救治自家弟兄为要务……话方到此,思及宁非下山通关过隘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停下说话,回头吩咐随他下山的人说:劳烦你们先去照顾他们,我去去就回。

说完打马出队。

宁非已驰出里许,忽闻身后传来马蹄声。

她找到的这匹马是商队中最为矫健的棕马,身高腿长胸脯壮硕,比起她自己的枣子略有胜出,惊奇下回头张望,茂密丛林的错落枝叶中隐约可辨一人一马追在她后方。

宁非快马加鞭,仍然无法脱出他的追逐范围。

苏希洵眼见已经看到宁非的人影,却是短时间内无法跟上。

他此时从后向前远望,宁非驭马的姿势看得格外清楚,她体瘦身轻,帖服在马背上格外契合。

趋马很有讲究,岳上京富贵大户会将幼年孩童送入少学,其中一门课业就是专门学习御马之术。

有的人终身不知法门,不能与马匹合二为一,在马试中落后许多。

苏希洵此刻看去,终于知晓宁非与他先前所想有那么大的差异。

在他的常识里,将军府上的妾,应当是弱不禁风,时时等着要人保护的。

而不会是像现在这样,远远在前,让他追赶不及。

叶云清所乘的马连日负载,疲惫不堪,他自己所骑的也是自山上骑下,好不到哪里去。

还没追得上人,速度就渐渐慢下来。

他叫道:你停下,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宁非一听是苏希洵的声音,终知身后追着她的是什么人,更不愿意停下。

说到底,她在山上住得好好的,丁孝操持家务十分利落,寨众对她大都很友好,没事做什么要离开。

究其原因,十有七八是因为这个品性恶劣的男人。

想到那个令人浑身颤抖的强吻,宁非气得有口说不出。

是可忍孰不可忍,遇到一个徐灿已是够了,她可不想终生笼罩在渣男的光辉下。

苏希洵见她不但没停,反而快马加鞭,道:你若是不停,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宁非暗忖:莫信他信口胡柴,他现在都追不上了,等会更要落后,要不客气什么的是万万不能。

再不频频回头目测马速,只一心一意地趋马向前。

如此才过了盏茶时间,宁非觉得蹄音越来越远,暗想都到这个程度了,苏希洵应该到时候知难而退了吧?她松了一口气,放松了姿势从马背上抬起上身,却在回首张望时惊得倒吸一口长气,那一瞬间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一分惊恐略有慌乱更多的是不知所措,总之脚都发软了。

原来苏希洵下马而来,他速度快极,足下一点便飞出丈许,随即再度跃起,正是穿林过叶,片尘不能沾身。

不片刻即将自己马匹抛在身后,而那驯良的坐骑不离不弃地追随在他后方。

宁非看着他越追越近,所想居然是《天龙八部》书中所述的一段故事,那正是段誉与木婉清回大理的途中,路遇穷凶极恶云中鹤,云中鹤爱慕木婉清美貌,追在两人身后,不论木婉清如何趋马疾驰,就是无法脱出,只见大道上一人一晃一飘,一根竹篙般冉冉而来。

如今情形,她虽未入书中故事,却在书外见到了如此相似的情形。

只是苏希洵绝对不会像云中鹤那般是因为贪慕女色而来,也不是一根竹篙,倒有点像是……宁非一晃神,苏希洵的身影已然不见。

忽的棕马吃痛一般往侧旁一倾,纵声长长地嘶叫出来。

因是被宁非随手牵来的,这匹马身上并无固定身体的束带,宁非被它狠狠地甩离,犹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转瞬之间,她被抛上丈许高空。

身体失重的感觉让人头晕目眩,宁非心想,这回该不死也要重伤吧,也许摔折脊椎今后就残了,若是摔折颈椎或是来个头破血流的,更是干脆速死。

但是心底犹有强烈的不甘,求生是本能,在她身上,这种本能更加强烈。

什么也不做就死了,绝不是她能忍受的。

瞬息之间如同经年,她眼见那匹棕马似乎拌到了什么,膝盖软倒,向前翻滚,从那处滑出老远,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眼前情景被一些枝叶遮挡,如果能够抓住那些阻碍物,或许不用死得很惨,就算受伤都不会是下肢瘫痪之类的。

她蓄势待发,腰上忽的一紧,似被什么柔软事物缠住。

只见一墨青色的布带缠卷上她的腰部,宁非还没想到那究竟是什么,猛的被那条宽厚的布条向后扯去。

再回神时,宁非已是在一棵巨树上,繁密的枝叶遮掩了地上的景物。

身后柔韧温厚。

她醒过神来,胸口紧绷得不行,至此终于知道自己逃无可逃。

苏希洵的呼吸扑在她发髻间,一只手臂横过她腰前,墨青色的布带垂落在树干上。

苏希洵平定了呼吸说道:树上危险,你如果不想掉下去就不要随意乱动。

至此境地,宁非知道自己终于还是逃不过了,从午时就紧张焦虑的心情松懈了,方才经历的险境才在她身上显现了出来。

刚才被抛在半空时,该如何阻止自己下坠都在脑海里重复了几遍,可是现在尘埃落定,反而后怕上来了。

身体似乎是在发抖的,宁非看着眼前的景物变得昏黑,似乎透过枝叶的阳光都变淡了,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略侧了头,贴在苏希洵肩前晕了过去。

苏希洵感到她的头叠在自己肩上不动了,微皱了眉,将她换一个位置想要跃下树去,发现人是昏过去了的,他呆呆抱着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如何反应。

最后看到手上还拿着腰带,无可奈何叹口气,单手将宁非抱紧过来,往上提了提,觉着手臂里的那具身体很轻很弱,心里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搂紧了人,身子向树枝外倾侧,坠落下去。

繁密的枝叶在身边刮过,他都用身体遮挡了,所撞上的细小横枝尽数震断。

他在半空中轻轻地翻了圈,稳当地落在地上。

乌翎马走到他身侧,垂头站在一边。

苏希洵将马上厚毡铺到地上,又把宁非扶坐上去,靠在一棵树干上。

他半跪在旁边,探手去查她鼻息,虽然微弱,并不紊乱。

他稍放心了一些,看着手中墨青色的衣带,再深深地透了口气,站起身,将散开的外袍系紧。

手边并无合适的药物,地上潮湿得很,根本不适宜久留。

他将人抱起,骑上乌翎,纵马回去。

叶云清好不容易看到苏希洵带着人回来了,远远的,看见他骑在乌翎上,怀里抱着人,于是松了口气。

可是等苏希洵走进了,却见他面色并不好。

叶云清奔过去,抓住乌翎的缰绳问道:怎样了?昏过去了。

苏希洵答道,将宁非递给叶云清,自己才下马。

他看了宁非一眼,似乎想做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往受伤弟兄休息的地方走去。

此刻战局已定,苏希洵所带的人与牛大壮的人合流,砍瓜切菜般将一干镖师制服,押上战利品,呼喝开道上山去。

这些镖师都不会被放过,性命是无碍的,但是却要被押在半山腰,做两个月的苦力才被放走。

雁过山在这一点上很有声誉,不杀俘虏,更懒得拿普通镖师去要求赎金。

要求赎金太麻烦,动辄等上半年一年,且容易生出变故,于是很早之前,苏希洵就提议以苦力代替赎金,让他们在山上做一些开山辟石或搬运货物的苦力,等他们活着回到家乡后,就会不遗余力地为黑旗寨的邪恶恐怖添油加醋。

苏希洵一边为伤员用药止血,一边止不住的思绪在往外飘。

想些什么,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有过去的,也有不久前发生过的。

一幕幕的乱人思绪。

牛大壮站在他身后赞不绝口:二当家,你疗伤越来越利落了!苏希洵回过神,在他神游天外的时候,自己的手好像自有意志似的,将正在治疗的伤处包扎得妥妥帖帖,技术与速度似乎尤胜从前。

他站起身来扫视四周,问道:叶大呢?先回山上去了。

牛大壮奇道,老大走时明明跟你说了的,你不可能没听见吧?听见了,但是从一边耳朵进去,从另一边耳朵出来。

苏希洵头疼地捂住额头,心想自己这可不对劲,幸好没有遇上什么紧急事情,否则多耽误事。

他看向牛大壮,问道:有水吗?啊?牛大壮愣了片刻,连忙答道,有啊有啊。

递过一皮囊的水来。

苏希洵接过,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大口,沁凉的泉水让他冷静下来,仍觉得不过瘾,干脆提高过顶,余下的水都倒在了头上。

如果在一起劫道的时候,苏希洵和一干弟兄没甚差别,于是众人看到他这样的动作并不惊奇,而是鼓噪着叫嚣起来,豪气冲天一般的感觉。

只有牛大壮看到他似乎被什么事情困扰,问道:二当家今天好怪异,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吗?你才怪异,平时都不见你有这么细心的。

牛大壮后语不搭前言地道:你轻点塞木塞,要是把水囊口塞坏了,我怎么向宁非妹妹交待。

苏希洵正要将水囊递还给牛大壮,闻言问:又关宁非什么事?牛大壮往那匹枣红马一指:这是她骑下山的马,水囊自然是她的了。

苏希洵像被雷劈了一样,伸出去的手不自然地一松,牛大壮还没接到手,水囊就掉在了地上。

*** ***回到山上正是深夜,丁孝屋子周围飘着浓重的药味,屋里不时传出阿刚的低泣。

苏希洵将乌翎拴在一棵树上,走了进去。

只见床上躺着阿刚爹,仍然人事不省,但胸口气促地起伏着,至少还没死。

丁孝忙得焦头烂额,不断支使旁人帮他去地窖或风室中找药。

苏希洵走到床边,拍拍阿刚的脑袋,说道:坚强一些。

阿刚从床边抬起头来,泪汪汪地看着苏希洵,哽咽地问:我爹是不是救不会来了?苏希洵说道:你如果想继续留在室内,就别说话,要是说话扰了我们的事情,我就把你赶出去。

阿刚闻言,再不敢说话,只紧紧抓着他爹的衣角,睁大了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

丁孝感激地看向苏希洵,他是忙疯了,连劝慰阿刚的时间都腾不出来,苏希洵一来,三两句解决了他的心腹大患。

苏希洵道:你太心软了,再遇到这种事,能威胁的就威胁,威胁不了的就武力排除。

阿刚听到他这么说,抬起头来,眨眨眼间,大粒大粒的眼泪掉了下来。

丁孝汗了一把,这么禽兽的事情他做不出来,再怎么说,阿刚是担心他爹才这么伤心哭泣的,不是有意干扰,他怎么忍心赶人。

苏希洵接过他手中金针,说道:你煎药比我行,施针由我来,药物就拜托你了。

丁孝大喜道:如此甚好。

阿刚止住了哭,茫然地看着苏希洵掀开被子,将他爹扶坐起来。

他爹的上衣与长裤都被丁孝除下,身上涂了延缓毒性发作的药物。

丁孝回来得晚,金线大王的毒蔓延至全身,治疗十分不易。

苏希洵将粗细不等的金针分拣开来,一针一针的落下。

按捻揉转,浑厚的内力顺着针尖迫入阿刚爹的穴道。

天渐渐亮了,丁孝将苏希洵推出屋子。

里面传出阿刚的哭泣声,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能够痛痛快快的哭一场了。

雁过山破云矗立,山上的阳光格外清澈明朗。

值此清晨,朝阳的红光灼得人眼睛疲累,苏希洵站在丁孝屋前,不言不语地揉着眉间。

丁孝站在他身后道:你也累了,先回去吧,这里有我看着。

苏希洵站在那里,有些事情想问他,但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总之觉得这是让人尴尬的。

丁孝忽然走了,苏希洵回身看见他是往厨房那边去,不多时拿了个葫芦瓢来,里面是清澈的泉水:你累了一夜,连一口水都没喝。

苏希洵接过瓢子,咕嘟嘟地牛饮了进去,速度太快,不少水沿着下巴流下来,沾湿了衣服。

丁孝轻松地笑道:真是亏待你了,昨天走了一整天的路,回来还如此消耗内力,居然连一瓢水都忘了给你备。

苏希洵喝完,将瓢子塞回丁孝手中,鼓足勇气问:你和……宁非是什么关系?丁孝眨眨眼睛,啊的低叫一声,之后十分懊恼地道:你该不会也听信了山上的传言吧。

天,谣言止于智者,我一直相信你的品性。

苏希洵道:这么说没有关系?你以为能有什么关系,人家是徐灿的二夫人……前二夫人,我在他府里盯那么久,她如何爱慕徐灿我都是知道的。

现在虽然随我上山,但时时郁郁寡欢,还是想着那个男人吧。

苏希洵蹙眉,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你是这么想的?丁孝连连摇手道:哎哎,二当家你别拿我开玩笑了。

我以前不都向你们表明心迹了吗,我心中的那一位,一定要身体健壮,能耐得了翻山越岭的生活,能与我一同攀山找药,能与我一同孝敬父母。

宁非人是挺好的,不过我觉得她是那种兄弟一般的好,更何况她是那样的身体,我想照顾好她都有心无力。

苏希洵说道:她的身体是得好好调调,你医术太糙,这段时间先在我那里照顾着吧。

【杀鸡拔毛不作声】26且说叶云清昨夜将宁非带回山上,感慨良多。

他没想到才离了几个月就重逢了,当初想是后会无期因此念念不舍,现在居然同在一山,并且她似乎和丁孝相处甚好,让他放心不少。

当日在徐灿府上,叶云清多次听闻下人在背后诋毁,还曾见过银林公主对她施虐,而徐灿被蒙在鼓里,不但不帮她,反而责怪她不懂事。

那时候叶云清气坏了的,离开时最担心的莫过于她会被一直欺负下去,那样的人生未免太过悲催。

在山下时,多次听到丁孝喊她宁非,起初以为是情人间的昵称,牛大壮居然也叫她宁非,叶云清方知原来是她抛弃了江姓,自此后只以宁非为姓名。

是想要改名换姓重新做人吧,叶云清想想觉得一定是这样的,嗯,一定是重新做人。

她离开了那个狼窝虎穴来到了雁过山,有他这个当大哥的在,不至于让她受欺负。

谁敢欺负她,叶云清冷笑,联合他与苏希洵之力,定能灭得那人哭爹叫娘。

再怎么说,江凝菲对他有大恩,先前不辞而别实在心中怀愧。

回到山上,暮色沉沉,他与苏希洵共居的竹楼漆黑一片。

看到那片地方,叶云清肩膀都放松下来,这才真正是回到家的感觉。

他走上去,让人将桌上壁角的灯烛都亮了,才将宁非放到床上。

灯光下,看清了宁非的脸色,比之在徐灿府上还要糟糕几分,并且额上满是虚汗。

丁孝在给阿刚爹拔毒,苏希洵上来后也要到那里去帮忙的,黑旗寨虽有八大医怪,可惜山头太多,每个山头分一个都嫌不够,此际想从别的山头调人过来,奈何天色太暗,行走不便。

所幸上山时苏希洵说过于性命无碍,等一个晚上应该没关系的。

叶云清想到此处稍微安心,正要从床边离开,忽看见宁非醒了过来,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直直地瞪着自己。

叶云清倒吸一口气,他第一个感觉就是心虚。

要怎么跟她解释自己的身份?他可记得还在徐府时,她曾用黑旗寨的牛头马面来吓唬秋凝,由之看来,她必定是对黑旗寨心存反感的。

两个人木头般僵持在那里,盏茶时分过去,叶云清终于觉出情形不对,宁非虽然是看着他,却没什么表情,似乎不认得人。

他试探地叫了几声,没反应,正想她莫非睁着眼睛睡觉,宁非忽然低低地呻吟起来。

叶云清着急地问:很难受吗?宁非模糊地回答:衣服……湿了……难受……叶云清想也不想地探手伸进她颈后,触手处是湿淋淋的一片,不知道出了多少汗,急得站起来:这可不成,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拿干衣。

宁非人虽然昏沉,理智还在,说道:我不要你的衣服。

为什么?你洗了澡都还能搓出泥丸。

言下之意就是,洗过的衣服不见得会干净到哪里去。

叶云清叹气道:我以为你迷糊了,没想到还能认得出人。

不要你的衣服。

宁非不屈不挠地重复道。

好好,听你的,不要就不要。

叶云清出去转了一圈,拿了一件浆洗得雪白的中衣回来放在床边:需要我帮手吗?宁非瞪眼看他半晌,还是说道:你要把衣服洗干净些。

啊?叶云清终于知道,宁非脑子现在是糊涂的,不敢跟她多说了,正沉默着,看见宁非很努力地撑坐起来,伸手去解身上的衣服。

喂!等一下!叶云清叫道。

宁非动作缓慢,还是把衣带解开了,青蓝色的外衣下是白色的中衣……叶云清心中大念我的娘啊,逃也似的一蹦老高,窜出房去。

*** ***苏希洵拜别了丁孝,沿着山道走上去,心情是踌躇的,脚步有些加急,过了一会儿就慢下来,如是再三。

忽然听到山道旁边的沙地里有母鸡咯咯的叫声,回头看去,见是四五只黑脸母鸡聚在沙堆里洗羽毛。

它们全身黑毛,偶有羽毛带了金边,脸颊本是通红的颜色,但因为有两撮细小的绒毛长在上面,就变成了黑脸。

山上的黑脸鸡要养上七八个月,平时放它们在山上找虫子吃,味道不是普通的好。

苏希洵盯着它们,脸色阴郁。

那几只鸡一点都不怕人,自顾自地在沙中耍乐。

山上纪律严明,不会有人去招惹这群鸡,它们生活得自由自在惯了,根本不知道人的可怕犹如洪水猛兽。

苏希洵左右张望,现在还早,而且越临近山顶居住的人越少,山道上下能见处都再无他人。

他拿了主意,抽开衣带的活结。

外衣的带子要缠绕数圈才能够系紧腰封,因此能有丈许长度。

他挥手轻甩,墨青色的衣带飞展出去,卷起一只皮肥肉厚的老母鸡,不等它叫唤,扯进了抽拉回来。

他眼疾手快地将老母鸡抓住,老母鸡这时候知道怕了,在他手里挣扎乱跳,高声鸣叫。

苏希洵对此觉得很困扰,不过还是倒提过来,努力地用单手将衣带系好。

他记得厨房的方向,往一条岔道上快步走去。

厨房此时还在忙碌,山顶的厨房要负责从半山腰到山顶寨众的伙食,现在包子馒头刚刚出笼,厨房小工们熟练地往各关递交的木桶里按数目添装。

正忙间,靠近门口的人听到外面由远至近,一声声凄厉的鸡叫在接近,不由骂道:哪个缺德鬼居然敢偷鸡!立刻有人奇道:不会吧,我上山这么久,都没见有人胆敢偷厨房的鸡。

说话间,苏希洵拎着老母鸡走了进来。

众人看到居然是他,惊讶得合不拢嘴。

毛大厨将手中铁铲交给副工,在身上围裙擦干净手,迎了上去:二当家要买鸡?苏希洵看向毛大厨刚才站立的地方问:今早熬的是什么粥?山上人多,熬粥用了两个足有一人高的大缸。

毛大厨适才要站在长石上才能用铁铲搅动。

也因为如此,站在苏希洵的位置是看不到缸中内容的。

毛大厨答道:高粱混小米的粥。

白米粥有没有?高粱太硬了。

那要另外熬才行。

帮我弄一小锅。

苏希洵道,然后往后进走去,我要了一只鸡,记在我的账上,从月饷里扣除。

毛大厨跟上去,要去接鸡:杀鸡拔毛的事情还是我们这里的小工做吧。

你们忙你们的,我要找些事情冷静冷静。

啊?毛大厨停步在厨房内,第一次听说杀鸡能够让人冷静。

等苏希洵用粽叶包了那只被去了毛的老母鸡走出厨房往山上去,里面的小工顿时炸锅了,纷纷议论二当家买鸡去做什么,莫非是暗示厨房最近做菜太素了,嘴里淡出鸟来了?当苏希洵回到竹阁时,正是叶云清感到郁闷无比的时候。

他头一晚上被折腾得够呛,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一个神志不清楚的女人,干脆在竹栏前吹了一晚上的风。

看到苏希洵回来,顿生解脱之感,从竹阁上跃下,几步飞奔过去,到了满脸惊异的苏希洵面前,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道:你终于回来了!不等苏希洵回答,再劈头道:我拿了你的一件中衣,现在和你说清楚了,以后别说是我偷的。

苏希洵上下打量他道:我记得曾经和你说过几次,你我衣物绝不共用。

既然你看中了那件衣服,就不必还回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叶云清的房间走,叶云清刚想反驳,听到他问,她睡你房里了?是的,你昨日说她没有大碍,可是我越看越觉得她病得不轻。

苏希洵已经推门进去,空旷的屋子里摆满了各式桌椅书架,在靠里的地方,一扇屏风隔出了一张床的位置。

苏希洵回头狠狠瞪了叶云清一眼,闹得他心中不安,忐忑道:这不怪我,我刚回来,还来不及收拾物件。

苏希洵指着码放在书桌上的书籍和杂物低声道:你自己还知道乱啊,离开之前怎么不收?叶云清当日离开山寨是留书出走,心中有愧,不敢反驳。

苏希洵不再去理会他,绕过屏风到了后面,看见叶云清的床上被褥凌乱,宁非整个人陷在其中,半截身子露了出来。

她折腾了叶云清半个晚上,现在睡得很沉,睫毛沉寂地盖下来,脸半侧地陷在厚厚的棉被里,一只手垂在旁边,似乎鼻息都能拂到的位置。

被褥都是棕褐色的,显得她的皮肤白得连血色都不见了。

叶云清跟在后面,苏希洵回头瞪他道:你会照顾人吗,被子绞在身下,半截都没盖上来。

才说半截没声了,他再度看回床上去,注意到宁非身上所着衣服与她的身形不相符的大。

苏希洵目光扫视,在窗边看到了挂在架子上的宁非前一日所穿的衣服。

他犹疑地问道:她穿那衣服是你的?问完就怒了,你那衣服也敢给人穿!叶云清忙说道:冤枉死我了,那是你的衣服。

我本来是想贡献一下的,奈何她格外挑剔,打死不愿接受,于是我只好去翻了你的衣物来。

苏希洵顿时哑声。

叶云清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表情变来变去,惊道:有什么不妥吗?苏希洵低垂了眼看着地面,斜斜飘到床上,又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事物绕了开去,嘴里道:你真是好意思说,去年我在你床脚发现的那堆衣服都长出蘑菇来了,你还好意思给别人穿。

怎么会长出蘑菇,你冤枉我,明明是木耳。

……叶云清看见苏希洵藐视与鄙视兼具的目光投注到自己身上,终于感到羞耻了,转开话题:现在放心了吧,你的衣服不是我穿,不嫌脏了吧,可以拿回来了吧。

苏希洵不答话,走过去给宁非整理好被角,拉出一张竹椅,在床边坐下。

气氛有些微妙。

叶云清忍不住说道:不是吧,不就一件衣服吗,把你心疼成这样。

苏希洵没说话,他坐在那里,手搭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慢慢揉搓,衣摆出了褶子都没发觉。

叶云清加大了声音:苏二,神游太虚了?床上的人被他的话惊扰,不安地动了一下,叶云清吓得住了嘴。

苏希洵被宁非的动作惊起,从椅子上站起来,扯住叶云清走出去。

直到出了屋子,叶云清才长出一口气:幸好幸好,差点把人吵醒了。

苏希洵在竹栏旁站定,回转身来,与叶云清直面相对。

你和她是怎么回事?什么怎么回事?苏希洵停下问话,斟酌着该如何询问,视线如有实质地在叶云清脸上扫来扫去,扫得对方老大不自在。

半晌后终于明白地问出来:在徐府里,你不是与她同居一室吗?是啊。

还和她睡一张床上……嗯。

苏希洵气结,问到这个份上还没有自觉吗?你……你看到她上山感觉如何?很高兴。

以后打算怎么办?……为什么我听不懂你的问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她?叶云清陡然听到这样的问题,惊吓不是一般的,如果口中有水,指不准喷十万八千里外了。

他被自己呛得喘不上气,咳嗽半天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责怪道:苏二,你过分了。

昨天还跟我说京城三大名花的尚坤将军独女,现在又想撮合我和宁非了吗?你想始乱终弃?苏二!你头晕了?我和她清清白白,谈什么始乱终弃。

苏希洵不看他,去看不远处的竹林,过一会儿才喃喃道:都同床共枕,还说什么清清白白……叶云清梗得一口气上不得下不去,这误会太大了,如今方知什么是自作孽不可活,他说道:你不要胡乱说话,害了人家宁非妹子的名声。

然后将事情前前后后详细说了,尤其强调晚上睡在一床上,中间明确隔了个枕头的,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最后叶云清忏悔道:全怪我,贪图床上舒适,且想到和她共床的事情只有天知地知她知我知,不会坏她声誉,哪想到那天一时口快和你说了这事。

苏希洵低声自语道:怎么办……叶云清似乎听到他这么问了,可是没有下文,问他:什么怎么办?寨子里出了难以决断的事情吗?苏希洵停在那里不再说话,看着远方,神思不属的样子。

叶云清越发觉得他今日怪异之极,思前想后,惊觉他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得好好休息过,也许是这个原因造成他的异常,忧心地道:苏二,我看你还是先去休息吧,你这个样子真让人担心。

苏希洵这时回过了神,一双眼睛晶亮亮地盯着他,叶云清像是被蛇盯上了的青蛙,浑身上下的皮全紧了,多年共事的经验告诉他,遇到这样的神情绝无好事发生。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苏希洵灿然笑开,说道:那件衣服,她若问起来,就说是新的好了,随她处置,别和我扯上关系。

对啊,这才像你嘛,男子汉大丈夫,不就是一件衣服吗,至于你刚才魂不守舍成那样。

苏希洵收起了笑,正色道:还有一件事情。

叶云清不敢再调笑,还以为是什么正经事,听苏希洵说:你的房间太乱,不适合养病,把她移到我那屋里去。

叶云清尴尬之极:我知道了,以后会改正的。

……不过她搬你那里,你住哪里去?还有几间空房,我整理一下,搬几张桌椅进去就可以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本期附上张小橘童鞋绘制的宁非闯关装备图。

【人比黄花瘦十分】27银林公主一觉醒来,觉得头疼欲裂。

她往身边一摸,床上却是空的,往窗外看去,天色还未亮。

睡在塌下的使女见她醒了,轻声问道:公主是否要起身梳洗?银林道:什么时辰了?已是过了辰时。

这么晚了,怎么我看天还不亮?使女笑道:哪里是天还不亮,今早将军起身时,见您睡得香甜,叫我们在外面蒙了黑布的。

将军说,就要立夏了,现在天亮得越来越早,因此要想办法让您多睡些时辰。

银林听到徐灿还是如此照顾她,心中轻松了一些,至少方才触及床上空位时的那种失落去了大半。

可是依然有所不安。

前几日接到母亲梨壶嫔的书信,信中言及皇帝两个月未曾揭牌召寝,恐是失宠的先兆。

银林对于宫中诸事所知甚深,后宫三千佳丽,有品位的妃嫔都有百余人,皇帝就算日日召寝,都不见得一年能轮上一次。

她幼年时记得,母亲容颜美丽,且很会讨皇帝的欢喜,因此一月能得两三次揭牌,连皇后都对她颇为忌惮。

从元宵至今,母亲未得召见,恐怕以后日子会非常难过。

但书信中又说皇帝现在对徐氏一门很是倚重,不久就要升任徐灿为大将军,有着这个倚靠,梨壶嫔在宫中还能说得上话。

不管怎样,为了母亲和自己今后的生活,银林决意一定要牢牢地抓紧徐灿的心。

使女打开房门,阳光从外面射进来,晃得银林眼花。

她嫌恶地偏过头去,不多会儿,捧着梳洗用具的丫鬟鱼贯而入,服侍她起床着衣。

外面挂着的黑布被扯下,阳光映在窗纸上,室内变得明亮。

她被扶起床,站在厚厚的鹿皮地毡上,伸开手臂,贴身使女将天衣坊织锦的长衣给她套上,跪在她身前帮她打理繁复的衣带饰物。

丫鬟站在矮凳上,在她背后为她梳顺长发,动作小心翼翼,还不敢太慢,生怕弄痛了她或让她等得不耐烦。

有时候,银林会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厌烦,不过仅仅是有时候。

更多的时候,她对这种生活是满意的。

她是皇亲贵胄天家公主,夫君十分出息,夫妻间很是恩爱。

要是让她失去这一切,变成平头老百姓,穿着粗糙坚硬的麻布褐衣,每天为一日两餐发愁,对收入支出斤斤计较,那才是不可想象的凄惨。

银林无法想象江凝菲居然自己出府了,且是无所不用其极,同时愚弄了徐灿和府衙,逃到了天涯海角,至今不闻音讯。

出去了能干什么,靠什么过活,这个天下是男人们的,江凝菲一个女人,不会有好下场的吧。

说不定在哪里被匪徒拖到无人荒野劫财劫色,好的话能留得下半条命,不好的话,现在也许成了荒野里的孤魂野鬼。

银林对她心生怜悯,那个傻姑娘,就算生一时之气也不该拿生活开玩笑。

徐灿对这件事情什么都没说,可是银林看得出来,他很生气,甚至有一些迁怒于自己。

幸好,他对她的宠爱根深蒂固。

自从难产之后,产后虚症及各种病状困扰着她,迄今未能痊愈。

每每思及那个死在腹中的孩子,她都感到心痛难忍。

那个孩子如她所愿是个男孩,可是却没能活着降生。

对于头胎是不是男孩的问题,徐灿并不看重,为了安她的心,那时候时时在她耳边温柔地劝慰:如果不是男孩就继续生,咱们的日子长着呢,不必急于一时的。

银林不这么觉得,心里想的是,能够尽早解决一个心病是最好的。

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那个孩子,希望他生出来能够健健康康,长大后成为当仁不让的继承人,这个愿望终归落了空。

那样的痛楚,经历过一次就不想要再受一次苦。

可是如果不生下一个儿子,她的将来怎么办,还能依靠谁?银林打了个寒战,这不只是一次两次苦的问题,曾听母亲说过,有些命不好的女人,连生三四个都是女孩。

对那样的苦楚实在是怕得紧了,她不由自主膝盖发软,这一动顿时牵扯了长发,头发被梳头丫鬟抓在手里,扯得她头皮剧痛。

银林不由分说从那丫鬟手里夺过发尾,回身狠狠甩了那丫鬟一个耳光,骂道:蠢货!她力气不大,仍是把丫鬟打得站立不稳,从矮凳上跌滚下来,丫鬟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银林心里本不快活,看到她这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贱样,想起江凝菲来,抬脚踢在她脸上:滚出去,暂且记下你这顿打,明日换个梳头丫鬟。

贴身使女低头道:是。

丫鬟忙谢道:谢公主不打之恩!银林心情好了些,骂道:还不快起来,先给我梳好头再说。

衣服整理完毕,她随便找张椅子坐下,丫鬟连滚带爬地膝行到她身后,接过旁边递上来的梳子,继续梳理。

外面进来一个小丫头,通报道:公主,宫中章太医到了,是让他在前厅等着,还是现在过来?银林听得是章太医到了,不敢怠慢:先在前厅奉茶,待我梳洗毕后传他进来就是。

她催促着使女丫鬟将她打点整齐,等不及先用饭就传了章太医进来。

章太医此时和银林公主已很熟络,银林因有求于他,对他格外另眼相待。

只是此次前来却显得愁眉不展,银林将下人屏退,章太医就说道:将军让太医院查明之事有了别的结果。

银林心中咯噔一下,有了不祥的预感。

徐灿让太医院查明的就是红花的效用,银林出事后不到半月有了结果,红花果有落胎之用,见效时间因人而异。

银林确是长期服食红花,因同时服用其他名贵的安胎药物,直到临盆时才出现症状。

银林当时就让太医院封锁消息,对外只宣称时间仓促无法查实。

现在章太医又提到这件事,或许是因为还有其他害处,当时未能查出。

章太医捻须半晌,见银林公主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知她有了心理准备,说道:公主当日苏醒之后,臣既已查出脉象与往日有异。

因事关重大,一时不敢确诊。

数月以来,臣在几名妇人身上做了验证,因红花落胎之后,或会产生不孕的症状。

银林听到此处,头脑里一阵晕眩,差点不能维持。

她握紧了拳,指甲几乎要将手心掐出血来。

半晌后方能回神,尚抱有一线希望问:章太医所说的是‘或会产生不孕的症状’,也就是说,并非人人都会遗下不孕之症……确是如此,但是数月来,臣屡次为公主请脉……至今并无好转。

银林深吸一口气,当即作出决断:此事还有何人知道?章太医直视她道:宫内所做查验均是秘密,那些妇人已交由内府处置,目前尚无人知晓。

很好,这件事先压着,能拖一时就是一时。

记住了,万万不能让将军知道。

公主放心,臣定不会让公主为难。

银林松了口气,身子软下,慢慢靠在椅背上。

臣今日还有些事情……银林公主起身对外面道:来人,送章太医出府。

不片刻,既有贴身使女进来,走到银林身边,抬手从袖下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锦囊。

依惯例,里面装着的都是金锭。

章太医对此习以为常,从使女手里接过,口中道:谢公主恩赏,臣先去了。

银林心乱如麻,脸上仍带着微笑将他送出门去。

她拿不准主意,如果让徐灿知道,势必要再纳一妾进门。

可纸包不住火,现在能压一时是一时,徐灿以后终究会知道的。

她咬牙,一定要牢牢抓着徐灿的心,纵使以后纳妾,也可以将妾所生的孩子交由她抚养。

她慢慢地定下神,心里沸腾翻滚的都是今后的行事步骤。

她的母亲将她教养得很好,让她现在能够面对任何困境。

她相信,只要能够说服徐灿让她带孩子,她的今后就有了保障。

如此一来,孩子是不是她生的都无所谓了。

*** ***徐灿辰时未至便已到了正阳宫门的候议房中歇息,两百多个京官在外厅低声耳语,因为人数众多,听起来就成了嗡嗡的连绵一片。

他厌烦那种乌烟瘴气,进了里屋,里面只有几个带兵的大员。

正一品的军宰成殊看到他进来,热情地招呼他坐到他身边去。

因为上将军徐社楣的关系,成殊与徐灿互相都有往来。

徐社楣与成殊的品级一样,却比他大上十来岁,如今徐社楣已是垂垂老矣,而成殊正是人生得志的壮年。

他招呼徐灿坐下后,先询问了徐社楣的近况。

前几日,徐老晨起练剑偶感风寒,至今未好。

这种情况在徐社楣年轻时是不可想的,当年带兵打仗上山下河那是等闲事,冬日里凛冽寒风尚不能吹得倒他,如今一点儿春风就将他吹出病来。

徐社楣戎马生涯数十年未曾有人及得上他的声望,等他退下后,淮安国军中恐有一番动荡。

因此他的身体状况人人都在侧目窥探。

成殊叹道:当年上将军带兵之时,我还曾在他帐下效力,将军回府后定要将我的问候带到,年初军务繁忙,过得几日我定带上礼物前去探望。

徐灿谢过之后,成殊察其颜色,似有郁郁不欢,便侧身靠近他道:人怕出名猪怕壮,京中虽对将军多有诋毁之言,还是不要往心里去的好。

以我看来,将军为人诚挚,这件事恐怕是淮中府尹和御侍丞那边要整治你。

清者自清,将来必会水落石出。

徐灿先是一愣,继而想到成殊所说的是江凝菲伪造休书自休门一事,苦笑道:多谢成大人关心。

正在说话间,外厅安静下来,一个尖嗓子高声道:皇帝口谕。

成殊与徐灿对望一眼,均在对方脸上看见了了然的神色,看来今天又是免朝了。

果然出去后,见到常在皇帝身边随侍的太仕,他看众官员整齐跪伏于地,方开始宣口谕免朝。

文武官员从地上爬起身来后面面相觑,淮安朝廷每隔五日早朝,皇帝近来连续免朝,自从封了御侍丞养女为嫔,迄今止已月余不朝了。

躲在杂乱的队伍后,成殊低声骂道:御侍丞那个该死的老家伙,献了条狐狸入宫。

旁边一人说道:他们那些文官就喜欢弄歪门邪道。

几个人向御侍丞看去,他满面红光,十分得意的样子,丝毫不为皇帝不勤政事而忧虑。

周边都是武官,纷纷摇头不语。

徐灿夹杂在人群中,低声安慰道:邪门歪道就是邪门歪道,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他们现在得意,迟早有遭罪的一天。

几个人点头道:将军说得是,现在军中事务都要倚靠我们,那群文人蹦跶得再厉害能成什么大事,不就送几个女儿进宫么,他能养出几个女儿来?说完闷声而笑。

成殊忽然咳嗽起来,众人警觉地扫视四周,看见太仕正往这边过来,文官们纷纷让道,他们都停了耳语,笑脸相迎地与太仕客套起来。

太仕笑道:咱家一个为陛下跑腿的,成天里动腿不动脑,哪敢受诸位大人们这般礼貌。

诸人都是客套,太仕又说:不闲话了,陛下宣成殊成大人、徐灿徐大人于崇庆殿等候召见。

成殊与徐灿忙跟他去了。

路上,太仕瘦条条的身子在前面晃啊晃地走,成殊与徐灿跟在他身后十数步开外,低声议论。

成殊道:你看是什么事?徐灿低声回答:圣意不敢揣测。

说话间到了崇庆殿,两人被让进去。

崇庆殿是皇帝的寝居之处,周围巡视的队伍来往频繁,但人人皆穿软底靴,刀剑束以布帛,殿里殿外落针可闻。

殿内以漆石铺地,褐木为柱,深暗的大殿里,唯有正中的紫檀屏九龙宝座上铺了明黄的缎子,色泽夺目。

两人被安顿在殿中的圈椅上,就有宫女近前来奉茶。

成殊看到这阵仗,捧茶揭开盖子慢慢拨开浮茶:看来今日要等上好一阵子了。

果然,直到过了午时,通往皇帝寝室的偏门才终于打开,皇帝跨过漆槛,慢腾腾地走进来。

成殊与徐灿等得眼睛都昏花了,终于盼来了他,心中大呼万岁,跪趴在地等待他在宝座上安坐。

皇帝懒洋洋地打了几个呵欠:爱卿请起,随便坐了便是。

成殊与徐灿坐好后,抬头直视宝座上的人物。

暗想一月不见,皇帝胖了不少,气色却差了许多,面色苍白神情漂浮,好像精气都被抽干了。

皇帝说道:此次召你们来,是想说说征讨黑旗寨一事。

成殊,你前几日上的折子我看过了,你言及黑旗寨其实是山岳养兵的地方,可是如此?成殊说道:正是这样。

臣派去山岳的探子说道,山岳民众并不认为黑旗寨是山贼,且有不少服满三年兵役的丁汉归乡后宣称是去了黑旗寨。

山岳距离淮安千里之外,也许这些消息做不得准。

皇帝随手在桌面上翻找,大概忘记了东西放在什么地方,翻找了一阵后,才终于从折册下翻出了两本册子,让太仕递交给成殊,你把这些看完再说。

成殊接过仔细看了,神色变幻不定。

徐灿不明所以,皇帝说道:山岳在黑旗寨附近秘密设立一处大营,山岳长皇子云王常年不在淮中京,正是因负责大营的防务。

黑旗寨是山岳放出的幌子,骗的就是你这种笨蛋。

成殊哽在座上说不得话。

徐灿赶忙问道:陛下,这消息从何而来?皇帝转向他时,面色稍霁,缓缓笑开道:御史丞也有探子打入山岳,据说潜伏了十数年,终于取得山岳的信任。

现在看来,不论是资料还是地图,都是御史丞提供的更为详尽啊。

徐灿与成殊面面相觑,又是御史丞那个老东西。

皇帝命太仕取出圣旨卷轴递给徐灿:既然山岳玩这种戏码,淮安自然也奉陪到底。

朕封你为千乘大将军,今年秋后,率骑兵三万、战车千乘,前往西南讨伐黑旗寨。

徐灿跪下接旨,匍匐在地时,耳中听皇帝说:明面上宣称是解决黑旗寨山贼之患,到时候,重点打击山岳的秘密大营,好好来一招声东击西——当然,如果能够顺便将黑旗寨解决了那是更好。

徐社楣上将军当年为我淮安创下汗马功劳,你是他看中的人,朕对你寄予厚望,到时马上功成,朕也封你为上将军。

说完,得意大笑不止。

【清泉水流浣人衣】28一觉睡醒,宁非睁开了眼睛,首先发现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屋子。

没有熟悉的架子床隔板阻挡视线,正面相对的就是屋顶。

屋顶也不对,丁孝家是茅草房,横条间能够看到整齐的茅草捆子,这里则全是竹编的。

慢慢地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意识里最后的一幕,是被一条布带捆住了。

哪里来的布带?她头疼地回想,就是无法记起来。

四肢百骸酸痛异常,软软麻麻,她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看到这是一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屋子,四面都是竹子搭成的,一柄青钢剑和一截长鞭挂在墙上。

猛然间,看到一个人坐在墙前,宁非吓了一大跳。

从醒过来到现在,屋子里静悄悄的,呼吸声和衣料摩擦的声音都没有,以至于她误以为屋子里是没人的。

可是有个人一直都在,面对墙壁坐在竹椅上,手里拿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物件。

宁非这一被吓,忍不住轻轻动了动,那个人回过头来,宁非倒吸一口气,居然是苏希洵。

不是冤家不聚头,她这回落到这个人手上,不知道要遭什么罪。

她悲哀地想起,自己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她打定主意下山不回,并且在离开时为了赚取一点儿盘缠,随手挑起了商队遗落在地上的一个包裹。

往好里预计,苏希洵会认为她只不过是想要顺手分一杯羹;往坏里预计……该不会以为她是奸细,那包裹是她的目标物件吧!宁非背后出了一阵冷汗,她是纯无辜的,那个包袱是她随手拿的,里面千万别放国宝级文物或是情报之类的东西。

苏希洵站起身来时,宁非明确地看见他脸色是阴沉的,手里拿着一沓元书纸,以及一把湿淋淋的刷子。

他脸色变幻莫测,最后把东西都放在墙角里。

那一瞬间,宁非居然觉得他是在掩饰那些东西的存在?苏希洵走过来,宁非绷紧了身上的弦,做好八年抗战准备。

没想到他居然只是站在床边,然后什么也没做,眼睛斜飘到床头。

宁非随着看过去,发现是一身干净的衣物。

苏希洵说道:你出了些汗,自己换衣服。

说完走出去了。

啊?就这样了?没别的要说的?宁非呆躺半天,觉得事情必不会如此简单就过去,想方才苏希洵站起身时,脸色阴郁异常,不知道在打什么变态主意。

她目光瞟到墙上挂的那截鞭子想,如果说刑讯,这条鞭子通体漆黑且骨节嶙峋,是件好物,可论及种类未免单调。

外面传来苏希洵的声音:还不动作!宁非皮紧地一颤,他居然还在外面,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就是对青蛙虎视眈眈的毒蛇,这个该死的蛇男!她撑坐起来,先看见的是自己身上穿着一件中衣,宽大洁白,衣裳里逸出若有若无的药草熏香,但显然不是自己的!宁非手指都颤了。

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解开衣带,下面果真什么都没穿,她无声地趴倒在自己腿上,别提多沮丧了。

外面忽然又传来苏希洵的声音:是你自己换的衣服。

宁非震惊之极,他这话怎么说得如此及时,莫非是捅破了窗纸偷偷看的?可转眼去看门口,立即发现门上糊了厚厚的元书纸,莫说是要瞧见什么东西,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莫非是传说中的听音辨位……她将衣裳换好,正好合身。

后知后觉地想到这衣服莫不成还是打劫打回来的。

门口被敲响了,宁非回过神来:请进。

可是半天没人进来,她疑惑地拉紧衣服下床,走到门口拉开,外面静悄悄的半个人都没有。

低头一看,一个蒙了布巾隔热的药锅放在门外,旁边搁了个食屉,里面放有碗筷汤勺。

陶制的药锅盖子上打了个小眼,白色的蒸汽从里面嘘嘘地往外冒,还是刚刚出炉的样子。

她疑惑地探头出去,的确没有人。

苏希洵方才明明是在走廊上的,现在却不见了。

她想了半天,隐约记得叶云清似乎是住在这里。

她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还没有来得及与他打个招呼,天涯何处不相逢,这件事也太巧合了。

细思起来,泥丸君居然叶云清,是山寨里说得上话的人。

宁非站在门口,低头看那个小小的陶锅,心思转来转去。

脸上表情同样地变来变去,也许她的处境不至于像她先前想象的那样糟糕,即使二当家十分不待见她,泥丸君不至于会让他痛下毒手吧。

不过此时此地,上上之计是乖乖呆在这里哪里都不去,山寨事务繁忙,她就不信苏希洵能够一天到晚地惦念折腾她的事情,说不定过两天就能把她忘到那边天去了。

她提起地上的锅子和食屉,回到房间放在桌上。

送汤来的人很用心,锅子的提手上包了厚厚的纱布,宁非取下纱布揭开锅盖,顿时白腾腾的雾气散开,一股鸡肉汤汁的香甜味道充满了房间。

她饿了一整日,先前能够忍受,到此时终是食指大动,临下筷前首先想起一事——里面该不会下了药吧,下了吐真剂这种高科技的玩意儿她不怕的,可是如果是毒药呢?她愣愣瞪着不冒油花的汤水——应该不至于吧。

并且这个做派倒很像是丁孝的手法,宁非见过他照顾病人,简直是无微不至,汤水上飘的油花全部都被弊去。

这个时代,肥肉是好东西,穷人家三年两头见不到半点油花,所以有的病人对于油津津的汤水十分执着,偏偏丁孝不顾被人骂小气,都要把油腻之物去了,说是为了病人可怜的肠胃。

于是宁非安心了些,既然是丁孝经手之物,应当可以放心。

她从食屉里拿出汤勺和一个海碗,只倾倒了小半碗的汤水出来,汤水被熬得浑浊,显然炖了不少时间,鸡爪子的胶质都出来了,看上去软软嫩嫩的,口感很好的样子。

她小小喝了一口,吐了一口气,眯起眼睛来了。

简直就是太享受了……锅里还有很多东西,莲子、薏米、枸杞,都是些温补之物。

这种味道的东西,就算在徐府里都不是经常能够吃到的。

丁孝虽然在徐府当大厨,不过一般只负责银林公主的吃喝事宜,江凝菲这边得饱口福的机会只有几个大节日里的团圆餐。

她舍不得喝,把碗捧在双手心里,膝盖缩上椅踏来。

热腾腾的蒸汽润了下巴,暖融融的感觉让人很幸福,就像以前不用上班的时候一个人在阳台前捧一碗柠檬红茶可以呆坐上一整天。

离开了前一世,从徐府逃开到了黑旗寨里,宁非对于吃食越来越珍惜,不但把肉吃得干干净净,并且还花了好大的力气把骨头都嚼碎吃了。

不知道从哪里找的鸡,骨头硬得像石头一样。

宁非虽然抱怨,却是高兴的,骨头硬的鸡才是好鸡,一年到头在山上山下跑来跑去,小鸡都能练出铜筋铁骨,哪像K伯伯和M叔叔的鸡块那样,全部都是软骨头。

宁非享受了许久,不过才吃了几个鸡块和小半碗汤水。

看着剩下来的大半锅东西,虽然心怀不甘,但还是决定留下给叶云清和苏希洵两人都分一点。

如果真是丁孝偷偷送过来的,肯定得给几个领导分一杯羹。

宁非晓得所谓领导大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碰上叶云清那样的还好说,人家做事干脆爽快,是个直性子的。

碰上苏希洵那样的就难搞了,平日诸事得小心打点。

说起来,宁非觉得苏希洵和她在某些程度上是一路货色,专门喜欢算计别人的,只不过她最近遇事太多,十分力不从心,与苏希洵正面交锋恐要败下阵来。

还是……都留着吧,这是为了丁孝好,不至于显得他目无当家。

宁非眼馋地咽下口水。

把东西收拾干净,锅盖盖上,用纱布堵严实了,不让香气冒出来。

真是折磨啊!宁非滚回床上,用被子严严实实地捂住自己,背着那锅美味而睡。

真太折磨人了,她努力数了几百只鸡之后,终于成功入眠。

*** ***苏希洵在竹阁外开辟了一小块药埔,平时不需要多费功夫打理,只种植了一些十分滥生常见的草药。

因为无需打理,于是药埔同时成为了具有各种功能的空闲地块,比如熬药炖汤都是在药埔里完成的。

他从下面将药锅提上来就是沉默不语的。

到了自己房屋门前,听到里面大概已经换好衣服了,还是没有出声。

他站了有片刻,心中细数是否需要拿其他东西,干脆一起去拿了回来再敲门进去……省得麻烦。

可是想了数遍,的确没有需要的东西了。

他自己的房间打理得很整齐,常用的物件全都收束利落码放在床下和案下的抽屉里。

想到这里,他反应过来一件事,叶云清的房间里已经好久没有动静了。

他明明交待他先把自己房间收拾好才能睡觉的,现在是偷懒吗?想到这里,手里提着东西转去叶云清的房间,仔细倾听,里面毫无声息。

不要说翻箱倒柜的声音,连呼吸吐纳声都是没有的。

苏希洵与叶云清仗着修为深厚听觉灵敏,竹阁平常都没人能够上来,因此就算竹木间有缝隙都是不管的。

他从缝隙里往屋内看了一眼,脸色更为阴沉,里面果然是没有人的。

不但没有人,并且乱得如同遭劫了似的,物件七零八落地到处堆放,显然叶云清从衣柜、抽屉里清出了一大堆不明物体,由于不知道当如何归类而暂且堆放在地下。

如果不是双手都提了东西,他很想以手扶额。

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不能不注意的事情,这些杂物中,唯独没有衣物。

苏希洵抬脚顶开房门,视野清晰了,他站在门口处上下左右四处张望,更加明确了那个结论,叶云清大概先去洗衣服了。

叶云清打小被伺候习惯,完全是个生活白痴,离开宫女太仕的服侍等同于家务事无能,什么都做不好。

就连主动抱衣服去洗都是八百年难得一见的!以前往往是苏希洵实在看不过眼,用鞭子在后面抽他去洗,实在懒得抽他了,干脆洗自己的衣物时顺便把他的都包办了。

这也是苏希洵一直格外在意自己奶妈、奶娘之称的原因。

他暗道不好,赶紧返身出去,将鸡汤与食屉都放在自己屋门前,敲门之后即行离去。

宁非会不会出门取汤暂且先不管了,等他回来再说。

苏希洵一路疾走,他依稀记得叶云清洗漱最爱的去处,距离竹阁约有百步之外,是一处泉眼。

黑色的石头被长期冲刷显得光滑圆润,成了一片很大的石岸台阶,叶云清如果要洗衣服,肯定是要到那里去的。

往下斜行不多久,山溪的声音潺潺地穿过树木杂草。

苏希洵加快脚步,却突然停下来了。

因为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隐约夹了江凝菲三个字眼。

他犹豫着放缓了脚步,抬头四顾,有几棵枝叶浓密的大树。

苏希洵撩起衣摆,提气纵身上了榉木横枝,在横枝上借力之后,再跃上另一棵树,这棵树上就停下来,再靠前他就不能保证会不会被发现了,并且,从这棵树上可以看到黑砚台石那边的情景。

叶云清把袍子脱了,衣角扎在腰上,裤腿拉上膝盖,蹲在黑砚台石上揉搓衣服。

山溪里泡了几个男人,和乐融融地沐浴,围在水中抬头对叶云清说话。

叶大再这样揉,衣服肯定会被揉坏的。

叶云清从善如流地停止揉搓的动作,从篮子里掏出一截大棒,对衣服捶捶打打起来。

众人都笑他把工具准备得齐全,叶云清小声道:我只说给你们听,你们回头看见苏希洵别跟他说。

众人忙问他什么秘密,叶云清贼兮兮地回答:我本来有一根洗衣棒槌的,不知道被我弄哪里去了,现在用的这一根是偷偷拿了苏二的,待会还回去毁尸灭迹。

众人低声惊呼:老大,你千万不要被二当家发现!他要知道自己的洗衣棒槌被你拿来用过,肯定会发飙的。

弦外之音是,您的衣服脏得不是人穿的,把人家棒槌给污染了。

叶云清哈哈笑道:放心放心,我做得很有经验了,绝对是神不知鬼不觉地。

这东西他放在楼下隔间中,取用很方便。

苏希洵听得嘴角犯抽,眼睛在叶云清身周堆放的布料残骸中搜寻,忽而瞳孔一紧,发现了宁非换下的一套衣物被凄惨地混在其中。

他闭上眼睛摇摇头,咬牙再看,果真不是幻觉。

宁非前一日奔波往返,又是闯关又是坠马,衣物不算干净了,肯定是要清洗的。

可是她的衣服再怎么糟蹋都比叶云清的好。

要知道,叶云清偷偷下山近一年,没有洗晒干净的衣物塞在竹柜里生虫,现在完全就是残渣的凄惨模样,散发着腐败的扭曲味道。

居然混在一起!要说世上还真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一帮以叶云清马首是瞻的弟兄们围在那堆东西周边洗澡,居然都不觉得恶臭难闻的。

苏希洵眼尖地发现,似乎有一件裤子上长了长长的白毛,白毛顶端成长出橘黄色类似鱼籽的物体。

他一阵眩晕,几乎要从树上跌下。

这身衣服看来是绝对要不得的,以后宁非要是问起,干脆推说让叶云清不小心弄丢了。

众人此时催促叶云清:老大,刚才的故事你才讲了个前奏就不讲了,急得人心慌,赶紧讲完了吧。

叶云清用力地捶洗衣物,一边继续将在徐府如何与江凝菲相遇的事情说了。

苏希洵曾听过一次,此刻听来又是不同。

叶云清今天话痨犯了,说得眉飞色舞,简直差点没色予魂授了。

他对苏希洵说事时中规中矩,苏希洵到现在再听,心情变得大有差异。

可惜以前因他先入为主弄出了许多尴尬,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才好。

他慢慢在树枝上坐下,将自己蜷在树影里。

脑袋枕着树干,睁眼看天上的流云,耳里不断传来叶云清或激昂或阴森的说书声。

叶云清这家伙是块说书的料。

众人对他的描述听得惊叹不已,如今方知淮安国内也有如此彪悍女子,纷纷询问叶云清是否有意将她招作压寨夫人。

叶云清瞪眼道:胡说八道,我要是自个儿把事情定下来,回家能被父母姐弟们扒皮。

洗浴的人众之中顿时有发出欢呼的:弟兄们听见了没,老大发话了,那女人他不要,并且也不是丁大哥的。

所以,那女人现在是咱们的了!【乌云罩顶印堂黑】29直到众人都沐浴完毕,苏希洵才从树上下来。

那群寨众勾肩搭背地离去,嘴里哼着歌,显得兴高采烈。

……有点过于精力充沛了,需要多下功夫好好调教……苏希洵想。

他心里计较着,宁非一人闯下各处关口,虽说关口主要人物是防外不防内,虽说事后听说经过,觉得那手段果断利落令人防不胜防,但被通关就是被通关,的确需要在防务上多下功夫了。

叶云清抬起头,看到苏希洵站在自己旁边,惊奇道:你怎么来了……而且印堂发黑,乌云罩顶,哪个不要命的招惹你了。

苏希洵愣住,不由抬手抚摸自己的眉心,苦于没有镜子,不知所谓印堂发黑乌云罩顶是怎生模样。

他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缓缓道:早知如此,当年我就算拼死都应该帮你留几个使女下来。

刚刚上山那会儿,叶云清父亲曾苦苦劝说他带几个使唤丫头,全部被他推拒。

家里快马加鞭把人送来,他全都快马加鞭地送回去。

如今看来,还不如当初劝说他留几个下来,就算只留一个洗衣服的都好。

叶云清撇嘴不屑,眼见太阳西斜,不知不觉之间都过了这么久了,而那一筐子衣物才洗涤了不到一半。

他叹气道:早知如此,我当日就应该留一两个下来,否则怎会如此凄惨。

说完将洗涤好的衣物装进背篓,站起身揉开酸痛的腰背:天晚了,咱们回去吧。

苏希洵问:那一堆呢?叶云清顺他目光看去,石台上还有几件未来得及清洗的:明日来再洗吧,今天累得我腰酸背痛的,别苛求我了。

我不是问你什么时候洗,是问你就这么放在这里?不怕野狼给你叼走了?叶云清不屑道:算了吧,狗都不吃的东西,谁会巴望着有野狼来叼走?苏希洵一想,果真是,这些衣服悲催得连狗都避之唯恐不及。

一路返回,不时遇见寨子里的人,苏希洵脸色始终没有好转,惹得叶云清惴惴不安,路人退避三舍。

来到竹阁外,看到阿刚在竹林外躲躲闪闪地探头,可是又不敢靠近,苏希洵在他身后问道:阿刚,你在这里做什么?阿刚要躲的人恰恰就是这位二当家,他不知道苏希洵出门了,正寻思该如何接近又不被他发现,哪知道要躲避的人会在自己身后出现,当真骇得他浑身剧颤,几乎没有惊跳起来。

就这样,连叶云清都看出他有蹊跷了,把手里提的背篓往背上一扛,三两步走到阿刚面前拦住他:我看你鬼鬼祟祟的,一定是要做坏事。

你身后遮遮掩掩的藏着什么,拿出来给我验明正身,否则格杀勿论。

苏希洵瞪也阴森地瞪着他,那目光是阿刚没有见过的诡异,只觉得背上凉气笼罩,寒毛一根根地竖起来了。

叶云清不容分说地抓住他,将他收在背后的手臂扯出来,看见阿刚手里提了一个小壶。

叶云清奇道:这是什么?说着把壶盖揭开,里面飘出食物的味道,略带苦涩,更多是回甘的草香。

叶云清晃了晃那个小壶,里面全是粘稠的糊糊,白白的,还夹杂了青绿色的丝缕,如同在乳泉里浸泡的青葱水草。

阿刚满是担忧和委屈,直直地看向苏希洵,像是做错事情的孩子,生怕长辈翻脸。

他今日来此其实是受人之托,当然,他自己也很有意愿要过来。

他的父亲毒伤未愈,胃口十分不好,丁孝便向大寨厨房要了一头老山羊,将最后一个胃囊和小肠里的白浊融物刮了出来,做了一锅百草白补汤。

阿刚爹吃了一半,尚有一半留着,因想到宁非也需要滋补之物,就拜托阿刚送过来。

一日一夜里,阿刚眼见自己父亲在生死边沿沉浮,煎熬痛苦得无法可说,就在几乎绝望时,丁孝与苏希洵先后回来了。

他听说宁非在最后两个关口时连唬带诈,守关的关长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冲过去,简直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果是他自己下山求救,也许会耗费更多的时间。

对于宁非,虽然还带着怀疑,可是现在感激的成分更多。

阿刚记得苏希洵说过,最可怕的敌人不是杀人不眨眼的屠夫,而是会用脑子的小人,屠夫杀人还用刀,小人杀人于无形。

如果宁非打入寨子里不怀好意,如果有一天她想要从中破坏,无疑是个不可大意的敌人。

阿刚想,至少在正面为敌前先要把这恩情给报了,以后杀起来才不会那么愧疚。

一边这么想,一边害怕被苏希洵发现。

在他心目里,苏希洵就像是他的第二个爹,甚至说话比他爹还有威信。

因此,苏希洵叫他好好防着宁非,阿刚不敢不听,即使现在要回报,都是不希望被苏希洵看见的,只敢偷偷地对宁非好。

你是要拿给宁非的?苏希洵问。

阿刚低下头,几根手指搅在一起。

既然这样,自己拿上去吧。

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不要扭扭捏捏的,会被人笑话。

啊?阿刚惊讶地抬起头,可是苏希洵已经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他看看叶云清,问:大当家……叶云清一巴掌拍到阿刚肩膀上:听见没,别扭扭捏捏的,走啊。

阿刚愣了会儿,然后变得很高兴,开心地笑着,用力地点头,接过叶云清递过来的小壶,和他们一起走进竹阁。

宁非乖乖地坐在房间里,显得无比的乖巧。

她这副模样,即使叶云清也是不曾见到过的,就算在徐府里,只要认真地看,表面对公主很恭顺的宁非,眼底还是会闪动反抗的火光。

可是现在,她从头到脚只能用两个字形容——贤惠!叶云清揉揉眼睛,十分不能置信。

他哪里知道宁非打点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要博取苏希洵好感,免得被他人不知鬼不觉地弄个人间蒸发。

银林公主那厮虽然脾气不好且小心眼,但脑力不足,尚不够资格引起宁非重视。

面对苏希洵时,她则是浑身警铃大作,本能地感觉出这个人如果从事律师业,绝对是扯皮互黑设陷阱害死人不眨眼的超级大鳄。

于是,从头到脚的恭顺,从头到脚的服从,以期在蓄势积力之后能够一举反击,能避多远避多远。

苏希洵对她的状态是莫名其妙的,首先觉得她好像换了个人。

昨日应该没有摔着她啊,难道没摔着都会变傻吗?正疑惑着,宁非站起身,恭顺地柔声道:大当家、二当家,你们回来了……叶云清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死,如果因为这个走火入魔,那就可以写入山岳国史书了。

苏希洵脸色变来变去,阿刚在他们身后,十分不明所以,不知道突然之间气氛怎么就变得那么奇怪了?让他更觉浑身冒汗的事情还在后面。

此时已经过了晚饭时分,以往苏叶二人会自己到寨中公厨取回食物,今天因为回来得晚,没来得及下去。

叶云清把背篓放好,要出去领取饭食,被宁非叫了回来。

叶云清不明所以,宁非却道:已经有人送过来了。

说着指向墙角放着的一个三层食屉。

有人上来了?叶云清问道。

苏希洵则快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对外面叫道:白芦。

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一个墨绿打扮的青年出现在附近的树上,苏希洵侧身让开,让他穿窗进来。

白芦年约二十,比叶苏二人都年轻,却比阿刚大上几岁,阿刚见到他,高兴地叫出来:白芦,今天是你当值吗?白芦扫了一眼阿刚,不说话,转头直视苏希洵。

自从上次从马背上甩出,半空中愣是被苏希洵用一条布带捞起来之后,宁非对于之类的飞檐走壁都是保持了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态度,此刻见到白芦应声而出,唯独有一点十分感叹,蹲暗岗真不是人作的活儿,要时刻保证能够随叫随到,如果期间突然有屎尿之急,不知当如何处理。

苏希洵问白芦道:刚才有人来了?厨房的王巫前来送吃食,只在楼下停了盏茶时间,送完东西就走。

阿刚来送吃食,在竹林外徘徊半个时辰,没有进来。

牛大壮送吃食,在东林外徘徊一刻,郁郁离去。

此外尚有虎口关宵守刘奇包在竹林外探头探脑,下水獭关长胡罕在楼后犹豫不决,另有四五拨路人言曰要看妹妹,但均无人有胆量进入竹阁。

白芦面无表情地缓缓说完,宁非心里拔凉拔凉的。

竹阁内大概收藏了一些机密文件,为防机密泄露,因而在叶苏二人不在时依然有人看守。

她今后的小日子难过了,首先一定要抽紧了自己的皮,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

其次,她这回难以逃脱,她绝不是能飞檐走壁的高人的对手。

这一招好狠,等于是将她圈禁在竹阁里了。

听完白芦的话,叶云清顿时哈哈大笑,联系起洗衣时所见所闻,他不做二想,立即断定雁过山上忽如一夜春风来,群狼心花朵朵开。

他对宁非说道:你在这里有福了。

我就说嘛,徐灿那厮算什么鬼鸟,怎能为他葬送一生呆在那个囚笼里。

现在多好,跟你叶大哥在黑旗寨里混,不愁后半生没有男人。

忽闻咔嚓一声响,叶云清停下说话往声音发出处看去,只见站在那里的是苏希洵,可是他毫无异常,柔柔看着自己的捻在一起的手指,仿佛在思考旁的事情。

刚才是什么声音?叶云清问。

没声音吧。

阿刚看了一眼苏希洵,然后小心翼翼地回答。

阿刚只能装聋作哑了,他很感激宁非的恩情,可更是爱戴二当家。

二当家对宁非存有疑心,现在看到寨中弟兄为宁非的女色所迷惑,心里自然会不高兴。

阿刚看看苏二当家,又看看宁非,暗想如果她真的是清白无辜的就好了。

白芦眉目低垂再不做声,许久不见指示,于是自己穿窗走了。

难道是我耳朵出了问题……叶云清自言自语道。

不知不觉之间,短短的几句对话过后,屋子里陷入无声的寂静。

宁非脖子后一寒,神经过敏似的起了一脖子鸡皮疙瘩,心想这是个悲催的世界,赶紧让我把饭吃了吧,否则这样下去都要冷死了。

她把起鸡皮疙瘩的原因单纯地归结于饥饿之上。

再不吃饭菜都要凉了。

她说,然后张罗着让众人坐下,从食屉中掏出饭菜。

阿刚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留下,抬眼去看苏希洵,高兴地看到他点了头,赶紧加入帮大家布菜的行列。

苏希洵是等其他人都在桌边坐下后才走过去的。

屋子里点了油灯,外面已经全暗了,所以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地面上的竹子断折了好粗的一根。

宁非殷勤地为他拉开椅子,取过抹布擦干净手:大家先吃,我出去一会儿。

说完快步走出屋子。

叶云清看着她的背影,似是有疑惑不能解决。

他犹豫许久,问道:苏二,你不觉得她接受得太快了吗?接受?接受什么!苏希洵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刺着他。

叶云清道:我知道你看她不顺眼,其实何必呢。

她虽然以前一心一意要跟着徐灿那家伙,可是绝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她不是懦弱无能的人。

况且,虽说徐灿迎娶银林在前,可你不知道,她原先就是徐灿家里的童养媳,说起来还是银林横插一足的。

你看,她现在都上山了,连以前的名字都不要了。

你也该改改观,对她宽松一点如何?我问你的话还没回答。

啊?接受什么?叶云清挠头道:这个啊,我记得她在徐府是挺不待见黑旗寨的样子,没想到她见到我之后,还当我是泥丸君那样对待。

苏二啊,宁非真是个好妹子,你就改改你的偏执,以后啊,对她宽松一点如何?苏希洵疑惑不解:你觉得还不够宽松吗?叶云清掐住他面颊用力拉扯:你整天一副苦大仇深的苦脸,看到你都倒胃口了,宽松?宽松你个头咧!阿刚低头看饭,不敢看他们。

正这时,宁非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东西。

叶云清放开手站起来,快步过去帮她拿到桌上,一边问:什么东西,烧得这么热,连提手都烫了。

宁非说道:是一锅鸡汤,好像是丁大哥送过来的,我试过一小碗,没下毒,可以放心喝。

为了加强这个玩笑的效果,宁非特地献上傻傻的一笑。

在油灯的照明下,叶云清看清楚了那个提锅,十分的眼熟。

如果没记错,白天出去洗衣服之前,他还看到过这个小药锅子连着炉子被搁在药埔地里,锅子里的东西被烧得咕嘟嘟的慢慢翻滚,淡淡的白色水雾从粗陶盖子的气眼里冒出,竹林里散发着竹叶的清香,还有鸡汤的香甜味道。

阿刚也是认得的,他常常要到苏希洵这边报到,偶尔会见到苏希洵用这个小锅熬药。

于是锅子里的东西自然不可能是丁孝做的了,难道会是二当家亲自动手?阿刚惊讶万分,二当家说过药锅不能沾荤腥,否则油花沾在锅壁上去不掉,再熬药时会减药性。

灯芯忽然爆出个火花,火光剧烈地跳了一下,落针可闻的房间里,再度出现了咔嚓的物体断折声。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本狂周四至下周六到外地出差。

好消息:强抢了表弟的无线上网卡,于是出差也能写文更新,不过可能量会少一些。

ps:因被某人电话狠批,改笔名的事情中止……其实我觉得雷啊雷这个名字挺好的,阿拉雷也不错。

】【汤汤水水惹纷争】30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叶云清觉得,他是个大人,既然是大人,做事就要与小孩子不一样,要成熟。

于是他把茂盛生长的丛丛疑问藏在心里,赶紧起身接过汤勺:你坐下,我来动手就好。

起身时借了灯光去看苏希洵,还和平常一个样。

不过他是熟知苏希洵这个人的,他面上的表情,什么时候都一样,这个木头疙瘩,放出去挺能唬敌人,可现在是在家里,装什么装。

叶云清给每人碗里勺了一碗汤,不着行迹地把他心中认为的好物——鸡屁股和鸡腿都盛进宁非的碗里,苏希洵看到鸡腿被装入那只碗里时,表情稍霁,看到那只鸡屁股都被塞进碗里时,嘴角十分轻微地抽了一抽。

叶云清好久没吃到苏希洵做的好物,三两口干光了,长出一口气道:好久没吃了……人生都舒坦了啊!一时间没人说话,阿刚忽然想起,他进屋后搁在墙上橱子里的汤水没拿出来,根本没机会拿出来,起身说道:丁大哥托我拿了一壶汤来。

说完就去橱前把提壶取出,回到桌前揭开盖子放在宁非面前,丁大哥说百草白补汤虽然性凉,可是却有温补之效,理气活血,好不容易弄得一壶,叫我给你带过来。

宁非顿时知道自己似乎理解错了,既然丁孝叫阿刚带了这壶东西过来,那么鸡汤定不是丁孝所做,那么是谁呢?叶云清隐忍不住地说道:苏……苏希洵目光扫过来,叶云清身上打了个寒噤,听到苏希洵很平静地说:先前那一锅鸡汤是厨房之前做了送来的。

阿刚和叶云清都正襟危坐,不敢多话,更不敢询问这只药锅怎么可能跑到公厨里面去。

至于宁非,她脖子后面的皮肤都紧了,明明是很平常的话,听起来怎么却是阴气森森的?原来山寨公厨里的手艺原来居然如此高超的吗。

并且,叶云清刚才还说好久没得吃,这似乎是很稀罕的东西?她犹疑地没敢去动面前的鸡汤,因为觉得它全身上下透着诡异。

可也不能什么都不吃吧,于是去壁橱里取出几只碗,也都每人面前放了一只,把丁孝的汤水每人面前都倒了。

因为壶子不大,一轮就倒光了。

因为丁孝在寨子里大名鼎鼎,叶云清举起碗,三两口大口喝干。

此时天气稍暖,阿刚过来时正好是百草白补汤刚刚出锅,现在喝温度是正好的,叶云清抹着自己的嘴角,意犹未尽地:这是什么汤?居然有回甘。

阿刚如临大敌地把小碗推到自己的视线之外,别过脸不去看。

唯独宁非没喝也没动,苏希洵举碗小尝一口才道:这个啊,你就不知道来历了,听说今天公厨宰羊,丁孝去拿了反刍胃囊回来……说到这里,叶云清脸色已经僵硬,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等到苏希洵一五一十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他仿佛吃进了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双手卡着脖子,急急忙忙起身从窗户跃出去,疾纵数十丈外,干呕起来。

苏希洵若无其事地夹菜吃菜,他和阿刚都能听到叶云清在外面的动静,阿刚心想,二当家好毒,这不是让老大好几日食不下咽吗,宁非听说了之后不可能去吃了吧。

出乎意料之外,宁非也若无其事,她自是听不见叶云清在数十丈开外吐得几乎胆汁都要出来了的声音,只是很奇怪地问:他怎么了,突然一副要找人拼命的样子。

阿刚心中哀叫:你的眼睛长在哪里了,哪里是找人拼命的样子,明明是自己的命差点丢了吧。

宁非举起碗,小尝一口。

阿刚惊得眼睛都出来了,他问:你吃得下去?为什么吃不下去?味道明明挺好的啊。

宁非惊讶地回问,这时候她看到了,惊讶的似乎不止阿刚,连苏希洵的筷子也停在半空了。

丁孝的东西十分开胃,宁非吃得意犹未尽,将名为公厨制作实为出自苏希洵之手的鸡汤连着鸡腿和鸡屁股都干光了。

直到最后,叶云清都没有再出现。

阿刚觉得,这顿饭吃得真是遭罪。

面前那两碗汤水他都没动,一碗是打从心里的不想去动,另一碗是打从心里的不敢去动,谁敢动啊,叶云清方才被一句话逼出外面狂吐就是前车之鉴。

阿刚觉得,放在桌子上那个药锅十分地扎眼,看着它,就好像看到一个天大的秘密暴露在自己眼前一样。

阿爹曾经说过,别去看别人的秘密,秘密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

阿刚心想,真是天大的冤屈,我自己不愿意去看秘密,秘密自己摆在我的眼前。

*** ***宁非想,她应该是很能够适应各种环境的,除非某种环境太过诡异。

值得庆幸的是,叶苏二人共用的竹阁除了在一些小细节上比较……奇怪之外,还算过得去,所以日子过得比较舒心。

至少比起在徐府中肯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她现在知道,在这栋竹阁中,大小杂务都是叶苏二人自己收拾的,基本不会假手于他人。

于是常常出现叶云清被苏希洵指着鼻子怒骂的情形,现在她终于知道寨众们为何在私底下会有奶妈、奶娘的说法了,每逢近距离地观看到这种场景,宁非无一例外想到的就是七老八十的奶娘大人指着不懂事的小孩在责备。

可是当事人居然是那样的那两位,看起来格外使人面目扭曲。

发现宁非在旁观,叶云清会立刻放弃与苏希洵僵持,大概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是非常幼稚可笑不成熟的,讪讪败走,按照苏希洵吩咐地去做好家务。

至于苏希洵,则一脸阴霾地瞪宁非,仿佛被她看到了不该看的秘密。

宁非想,看来针对我的怀疑还没有结束呢,孔夫子说过,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苏奶妈占着女人加小人两样,心眼儿不会很大,得小心应付为上。

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

苏希洵换了个地方处理公务,挪窝不方便,他就根本没挪远,只在竹阁五十步开外的地方另立了一栋小小的木栅房子,平时需要商议事情就在那里。

当然,黑旗寨里是有正式调兵遣将的聚义堂的,可是像是计算寨中收入结出,传递情报文书之类的事情,叶苏二人一般都习惯以方便为重,在起居处附近处理了。

对于新建的木栅子房,不论是苏希洵还是宁非,都觉得十分满意,算是个皆大欢喜的事情。

只不过苏希洵之所以满意,是在这里可以随便吩咐事情,不必担心旁人会听到;宁非满意的则是,在她千方百计想要避嫌的时候,秘密自动远离了她。

总而言之,宁非的日子过得还是比较舒心的。

唯一遗憾的是,她外出挑水的权利被剥夺了。

比如昨天,叶云清远远见到她去拿水桶挑子,急忙从竹楼上纵身而下,几个腾跃到了她身边,劈手夺过扁担挑子,不等宁非反应,扭头纵身而走,都不让她有任何可以言辞辩论的机会。

再比如今天,苏希洵看到宁非摩拳擦掌地靠近水桶的方向,没说话,也没动,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吓得她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不敢动弹,半晌,苏希洵冷哼一声提步要过来,她当即哂笑打个招呼,之后不再多话地扭头逃离当地。

话说回来,苏希洵处理公务的地方挪了,睡的地方还和他们在一块儿。

谁叫竹阁里房间多呢,只需打点几样物件,就可以另开一房。

夜幕降临的时候,苏希洵还没能从五十步外的木栅房里脱身,这几日的事情比较多,先是春季的账目要清算了;再是许敏那边传来消息,准备带山上长住的女人们已挑选得差不多了;最紧要的是,夏季将至,防瘴驱虫的药物紧缺,需要到淮安里采买。

采买防瘴药物的事情可大可小,往日派出手下得力干将出马都是没关系的。

但今年不同往年,淮安平城换了头领,需要重新疏通关系打点关节。

目下山寨里本就人手紧缺,许敏、丁母等一干极其善于生意的人才都到山岳腹地里去挑选要带上山的女人了,看来今年少不得要他亲自出马才行。

苏希洵难以下决断,平城距离雁过山虽然近,但也要五六日的路程,加上与商贾们你来我往讨价还价,这一去大概需要近月的时间。

一去近月,那么会有一段时间不用见到宁非了。

想到这里,他起身将卷宗收拾了放进随身包袱,清洗干净笔墨用具,吹熄木屋里的灯烛,往竹阁走去。

他今天没有在竹阁里用晚饭,竹阁此时也才刚掌灯,楼上传来叶云清与宁非的谈话声,讨论的居然是他自己。

苏希洵隐约地似乎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停下脚步想要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可是这会儿又听不见了,他正烦闷,忽然吱呀的一声拉门声响,叶云清从屋里打开门,低头往楼梯上看,看到是他上来,顿时咧开嘴笑道:原来是你,我还在猜是谁这么鬼鬼祟祟的呢。

宁非这时候也出来了,恭谨地对他低头行礼,赶紧退回另外一间房间里去。

最近几日气氛有些尴尬,叶云清有时候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话到嘴边就缩了回去。

阿刚常常过来看她,可也和叶云清一个样子,有时候叹息连连,询问起来却连连摆手,急急地否认心中有事。

感觉自己好像被众人蒙在鼓里,宁非心情很是不好。

尤其那些偶然路过竹阁周边的山寨汉子们也都愁眉苦脸,仿佛遇到了天大倒霉的事情。

苏希洵淡漠地看着她退回屋子里。

叶云清忽然压低声音说道:你对她究竟怎么想的?有时候好像想亲近,有时候又摆个死人脸出来,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我看你的心根本就是沧海一粟。

苏希洵的视线冷淡地扫过来:你是坐第一把交椅的,处理的都是大方向的问题。

我要以寨子的安全为优先。

怎么越说越酸了,不就是暗讽我只会做一些打打杀杀的事吗。

行了,我是打手,你是智囊,行了不?叶云清伸出手将他肩上搭着的书囊接过,扯住他衣袖上楼,直到拉进房间关上门。

叶云清把苏希洵安顿在自己床上坐好,去壁橱上翻箱倒柜地寻找茶叶,翻找的声音十分扎耳,苏希洵不言不动,默默地看他动作,长叹口气。

叶云清停下动作回头看他:你又怎么了,最近把弟兄们折腾得半死不活的,现在还不够你出气的?我不会做那些公私不分的事情。

苏希洵说,停顿片刻之后道,我最近要出门一趟,准备把宁非一起带上。

把她带上?叶云清惊讶道,去哪里?苏希洵将采买药物的事情说了,接着解释:我既然答应丁孝要好好照顾她,自然要做到。

叶云清沉默,摇头,然后回去继续翻找茶叶。

半晌后,苏希洵说道:你知道了?我看不出来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不过你心中烦闷我倒是感觉得到的……找到了,原来放在这里!叶云清欢呼道。

我以前常常头脑发热,一冲动就做了后悔不及的事情。

叶云清检查着茶罐里的茶叶还能不能用,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是啊,不过似乎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时间过得真快,今年回去,我都被弟弟的孩子叫成伯父了苏希洵站起身:山上的防务有问题,前段时间宁非下山的时候你应该也是注意到了的。

叶云清眼神一厉,没有说话。

总之,山上先交给你,我这次出去也是要散散心,毕竟顶了你将近一年的位置,现在有些累。

家里交给我,你安心地去。

苏希洵临出门的时候说:别检查了,那罐茶叶今年春季回暖的时候已经长了青霉,你如果不嫌弃,或许再留几年会变成普洱茶。

……苏希洵从叶云清房间里出来,走到宁非房门前,静静的站在那里,安静地想着事情。

最初他的确是很厌烦女人的,除了许敏和丁家大娘那样的爽利女人,那些心甘情愿在家中为丈夫守空房的女子都是面目可憎的,和寻欢作乐的男人一样让人望而生恨。

他那死去的母亲曾经说,世事本不公平,人之初即有天命,有富贵者亦有贫瘠者,唯有忍耐,不可反逆。

他很爱死去的母亲,可也恨她为什么没有逃离那样的命运,甘愿在那个家中忍受一切身心上的折磨。

现在过了这么多年,那种心情又回来了。

希望能有一个人,能够冲破所谓的命运的桎梏。

这种热情渴盼的,以及默默等待的心情。

房门突然被拉开了,苏希洵其实早听见走向门口的足音,但他没有避开,于是宁非拉开门的时候,猝不及防地与他正面相对了。

惊讶,绝对是的,宁非没有想到会看到那样的神情。

虽然他背着光,虽然从竹林顶上升起的半弦月亮晦暗地给细碎的竹叶描上冷淡的边沿,可是她的确看到那样柔软的神情。

一只很温暖的手柔柔地落在她的发上,安抚似的抚顺下去。

宁非忽然想到这应该是很失礼的行为,因为只有很亲近的人才能够这样做的,可是当她想提出抗议的时候,苏希洵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过去。

刚才的神色,还有头顶传来的温度和触感,仿佛是错觉。

——————————————【欲知后事如何,请静待第三部《宁非.下山》精彩呈现,放心,更新不会断的。

狂言千笑敬上】【车震马喧哗】《宁非.第三卷》31【车震马喧哗】车子里摇摇晃晃的,吱嘎作响,不时颠得一颠,几乎把人抛到半空上。

宁非在山上的时候听说过,雁过山东向的道路比较平坦,如今看来,所谓的平坦大概指的是没有阶梯这一项,至于路面是否平坦,则不在时人考虑范围之内。

虽然车里垫上厚厚的兽皮,宁非相信,这些摆设与其说是增大了避震功能,不如说是增加了她的同伴——每逢她被巨大的颠簸抛到半空,这些非生物同伴们也遭受了同样的待遇。

宁非现在知道了,为何黑旗寨里会有专门的一队人员负责上下山的车子的修缮,一路颠簸上来,又一路颠簸下去,人是否能够完好无损尚不能成为定论,何况是车子,要知道,车子并无自我修复的功能。

如果是平时,宁非相信她早就会要求骑马下山。

不管车外的人是不是那个倒霉催的苏希洵,她相信她有勇气做到。

可是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好像有些东西变得异常了。

又是一阵巨大的颠簸,宁非维持着坐姿被抛到半空,然后,维持着坐姿坐了回去。

习惯了半个时辰之后,对于突如其来的震荡,她已经变得无比的淡定。

正所谓,人生在世,难得震荡,震震更健康。

车外隐约传来异常的响动,宁非睁开眼睛,警觉地侧耳倾听。

说实在的,在车子里面听车外的声音如同隔靴搔痒,其实掀开车窗上的帘幕,探出头去听才比较有效率。

但是宁非绝对是首先排除了这一途径,因为车子两边都是骑马的人,宁非不能肯定苏希洵在哪一边。

如今的形势,还是避而不见较为妥当,宁非觉得事情似乎偏离了自己的把握,正在向不可预料的方向转去,大家都要冷静冷静,避免更难堪的事情发生。

不多时,宁非终于分辨出来了,远远传来的绝对是女人的哭泣声……不是单纯的女人的哭泣,而是数十个,也许数百个女人的哭泣!顾不得遮遮掩掩,宁非掀开车帘探出头往外看,其实已经在不甚远的地方,有一个并不整齐的队伍缓慢地往山上这边过来。

山道较为狭窄,因此并不能看清队伍的全貌,只能看得到一大群面色憔悴神情仓惶的女人。

最小的也许只有十二三岁,最大的都有三四十岁的样子。

她们有的身着彩罗,可是因为数日未能清洗,变得黑黄一团;有的原本就身着粗布衣裳,大约是经过漫长的旅途,变得褴褛狼狈。

忽然听到近在咫尺的距离内,有一人说道:在道旁停下。

听声音正是苏希洵。

她抬起头,看见他骑马在侧,他的视线此刻也落在对向行来的队伍上。

一行人避在道边,苏希洵回过头来时,发现方才被掀起来的车帘又落下去了,不由一笑,下马来到车后,拉开车门对里面说:下来走走吧,再坐下去骨头要散架了吧。

宁非在车内讪讪然,不便反驳,同时也是想要看清楚那个奇怪的队伍,整理整理衣裳,从车后探脚下地。

这个道口是从两处小陵间打通的,唯独路面突然凹下,左右都是直竖的泥土垛子。

苏希洵抱臂靠在道旁土垛上,并不在意衣物是否会沾上泥污。

他旁边立着三匹马,一匹是刚才骑在□的,一匹是换乘备用的,还有一匹是宁非惯骑的枣红马。

苏希洵这次带下山的人不多,仅有十几个人,他们神色兴奋,却并不交头接耳,宁非也看不出什么道道来。

苏希洵见到宁非下车,往旁边让了一让:来这里站会儿。

宁非惊疑不定,摇摇头,隔着马匹在旁边呆着。

幸好苏希洵没有说话,可是气氛有点尴尬。

不多时,那队伍到了面前。

看得更清楚了,而那群女人也在看着宁非。

站在一群男人中的女人果然是很引人侧目的。

宁非觉得她们的目光里透着怨恨和愤怒,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快被这股寒气扎痛了,世上最可怕的事物除了自鸣得意的渣男之外,女人的怨恨也是在榜上有名的,须知无毒不丈夫,须知天下最毒妇人心。

她听到队伍里有人低声说话:看,她好像挺得意。

衣裳很漂亮,是霓梦羽衣坊的缎子。

是压寨夫人吧……苏希洵忽然从靠在土垛上的姿势换成站直的姿势,隔着马匹,宁非什么都没看到,可是窃窃私议声消失了,只剩下一步一步向前挪的杂音。

苏希洵看了一会儿,绕过马走过来,挡在宁非和那群女人之间,阻挡了好奇和隐含恶意的目光。

宁非觉得惊讶,觉得事情果然向着她无法把握的地方去了。

她还有着正常人的神经及观察力,于是能够发现叶云清与阿刚的欲言又止,发现房间里不时多出来的东西,还有悉心熬制的汤药。

虽然一天之中见到苏希洵的时间是不多的,甚至可以用极少来概括,可是她知道自己肯定是一直都处于他的控制范围内的。

直到前几日的那个晚上,那样的一臂的距离,那样似乎远离但极其亲密的触摸……这个,真的,不会是幻觉吧……忽然听到有马蹄声响,向来处看去,看见是一名蓝衫女子打马过来,面目很是熟悉,宁非想了一想,认出那是在她刚被丁孝带上山时,照顾过她一阵子的许敏。

前段时间听说她下山采买去了,春去夏来都没见回来。

宁非惊悚地想到一个可能,许敏所谓的采买,其对象该不会是指……想着,目光又游移到那群女人身上去了。

也罢,反正黑旗寨名声本来不好,买女人和劫女人难道有本质上的不同吗?严格算起来,买女人已经好很多了。

正想着,听到苏希洵轻轻咳嗽一声,由于两人距离很近,宁非又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此刻听在耳里简直就是雷打似的动静。

她警惕地看向苏希洵,发现在她没有注意的时候,苏希洵已经侧过了身子,半偏了脸低头看她。

乱想什么?苏希洵问。

宁非抿唇不答,难道她还能询问一个女人值多少钱吗。

苏希洵脸上有些僵硬,宁非往后退开半步,眼角余光开始寻找有无防身武器可用,刚瞄到一块巴掌大的碎石,听到苏希洵说:她们不是买来的。

不会吧,一次就劫回来这么多?宁非快嘴地说道,说完悔得真想把自己舌头咬掉。

果然看见苏希洵的面色从僵硬变得楞青,有上火的迹象,宁非暗叫惨了。

忽听到许敏的声音叫道:二当家……抬头看去,许敏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旁边一名小校,上前恭敬行了一礼。

苏希洵放过宁非,回身点头道:就是这些?共是四百五十七名,全部都在这里了。

看上去怨气很重啊。

大多都是罪臣家眷,原先被定为发配边关,或是流放之刑,现在都转到山上了。

宁非听到此处,先前的疑惑被打消,更多的疑问冒了出来。

既然是罪臣家眷,怎么会被允许带到黑旗寨这里的,并且听许敏的语气,似乎此行很是顺利。

许敏说道:还有一事。

在我返程前,……她看向宁非,停下说话。

苏希洵点头说道:你说吧,给她听到没关系,反正跑不掉。

宁非心里咯噔剧跳,自动自觉地连退七八步,远远避开两人声音传播范围。

许敏哑然,苏希洵也察觉了,似笑非笑地,却什么话都不说。

许敏干咳两下,从怀中取出一份书信交予苏希洵:建阳太守让我交予您或大当家拆看的。

苏希洵取过拆开,信件虽短,说的事情却很重要。

他默然不作声,可已经推开十数步的宁非都能看得出,事关重大。

看完后,苏希洵将信件收入袖中,问道:太守还有何话说?太守说,谷间大营与咱们寨子都很重要,如果可以,希望两处都不要有失。

但如果两者必须弃其一,希望咱们寨子能够保留下来。

谷间大营还可以撤回建阳郡内,寨子说什么都必须屹立不倒的。

苏希洵思虑片刻,眼神渐渐冷了,浅浅地笑道:两处都不要有失吗?哼,想得倒是好。

他来回踱了十数步,说道,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恐怕这次之后,淮安那边就会知道寨子与山岳的关系了,你们愿意吗?许敏低头,没有吭声。

苏希洵看着不断过去的女人,叹口气:瞒了十年……族里一直以为我上山为匪了。

拉拉杂杂的队伍还在往上走,不少女人偷偷地回头看向他们一行人,目光中或带有好奇,或带有不甘,更多的是因连日疲累而显得黯然无光,又因为突发的事情引起了短暂的兴趣。

苏希洵看了一阵,最后摇头道:这回山上有得折腾了。

许敏忍不住请命:山上事情重要,如果可以,属下想请二当家驻留山上主持事务。

你可知道我此行是去哪里?不知。

苏希洵将采买药物的事情说了,道:你是讨价还价的一把手,如果不是你不在家,这次最好的人选就是让你去的。

既然你现在回来了,就交给你去办好了。

这群弟兄随你一同前往,到了淮安境内,注意搜集情报。

尤其是药物流向,既然此行是采买药物的,跟药商打探一下是不会引人疑心的。

我知道的。

许敏笑着说,丁大伯和丁大娘也回来了,在后面押阵呢,我可不可以把他们一起带去?丁大娘说价的本事一等一的好。

苏希洵往后看了一阵,果真看到那两人手拉手地走在一起,身后跟着一马一驴。

苏希洵交给她一块腰牌:丁伯留下,丁大娘你带去吧。

速去速回。

知道了。

许敏说道。

说完话,许敏上了马,招呼一声,原先随苏希洵下山的寨众们呼啦一下全部上马,就连赶车的也坐上车辕摆开架势准备出发。

宁非没有听到苏希洵的吩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自己刚才就是坐那辆马车下来的,现在马车动了,意思应该是又要出发了吧。

向来是遵纪守法的宁非十分乖觉地过去要上车。

手还没抓上车尾,半途就被一人拉住了。

苏希洵抓住她的手臂,往他那边拉了过去:他们走他们的,你跟我走。

啊?宁非反应不过来。

虽然觉得有些抱歉,不过这次先不下山了。

宁非睁大眼睛,表情里大有你把我当猴子耍啊的意思。

不是不让你下山,实在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说到此处似乎还十分遗憾似的感叹,其实下山逛逛街市,带你赶一次圩日,都是挺不错的。

宁非睁大了眼睛,差点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她真的很想问:你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苏希洵觉得心情极好,微微笑起来,牵着她将她拉到马旁。

在他翻身上马的时候,都还不放开她的手臂。

喂,你放开我啊。

宁非不满地说道,用力地要把自己的手臂夺回来。

苏希洵问:为什么?不等宁非回答,突然用劲将她扯上马背。

宁非正在用力,没防备苏希洵来了一下更用力的,头脑一阵昏眩,已经被苏希洵抱持着跨坐上马背。

她惊得声音都忘记发出来了,苏希洵牵她上马的动作太流畅,事情怎么发生的都没能注意到。

苏希洵低声地笑,宁非僵硬地不敢动弹,生怕稍微一动就碰到身后的男人,可是没能如愿,苏希洵笑够了,双手从她腰后环过前方,牵起缰绳:下次吧,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说完纵马疾驰起来。

风声呼啸,宁非差点睁不开眼睛,晃动中已经身不由己地往后靠去。

苏希洵将她抱得很紧,不必担心会摔下马,可是那种感觉比要摔下马还要危险。

两人一马迅速地超过了那群女人的队伍,晃动之中,宁非又看到了那些带着猜测和疲惫的视线。

她真的很想对那群女人们狂喊一通:我真的不想上山啊!苏希洵将她抱得更紧,看了那些被落在马后的女人们一眼,转回头来,在宁非耳边低声地道:她们跑不了……你也跑不了。

然后看着宁非变得煞白的侧脸,再也忍不住地笑了开来。

如果说第一次见面是因为不了解而产生了偏见,那么在此后数次的接触中,这种偏见都被慢慢地消磨掉了。

苏希洵现在知道,宁非绝不是淮安国里那种一抓一大把的安分守己的女人,她不但没有将自己的未来全部依附在那个男人身上,相反还将徐灿弃如敝履。

苏希洵不知道原来淮安国居然也能养育出这样的女人,软弱的表象下埋藏了他所不曾接触过的心。

就算将人牢牢逮住的现在,他都知道这个女人心里大概在打着小算盘,想要看准时机随时实行反扑。

可即使是反扑,苏希洵都知道的,她不会没有道理地痛下毒手。

是的,才相处不过数月,他能够从很多事情看得出来的。

她从来不会像一些千金小姐那样动不动甩人耳刮子,她处理矛盾的方法会更加迂回,但更加有效。

遇到绕不过去的硬桩,也不会色厉内荏地强上蛮干,更多的时候,她根本就是扭头就走。

现在他深切地觉得,被她抛弃了的徐灿简直就像个可怜的傻瓜,明明被人无视了却不知道。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直到回到山上,他都还牢牢地抱着宁非。

沿途的寨众们大概看傻了眼睛,宁非悲催地发现,半个多时辰前目送她下山的牛大壮等人,看到她被苏希洵如此挟持着原路返回,眼睛瞪得比铜铃都大了。

我的名声啊!她想。

两人一骑停在竹阁前,叶云清应该是不在,否则听到动静一定会出来看热闹的。

宁非绝望地想,这栋阁子如今再没有其他人了,根本就是虎穴狼窝,一旦进去了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再怎么也不能与苏希洵一同进去。

偏偏不如她所愿,侵略的气息在她耳边撩拨,危险如同海潮汹涌扑来难以退去。

【蛋痛的表白】32一能接触地面,宁非立即往楼上奔去,只要紧闭房门应该就安全了。

她的直觉警铃急响,一心只想要远离祸端。

这里好歹是个山寨,苏希洵身为二当家,一点面子总是要顾虑的吧,总不能够破门而入吧,否则要是巨大的声响引来了众多围观人士,他的面子肯定要大丢一次。

哪知道才刚到楼上,就发现苏希洵抱臂依在二楼的栏杆上,偏着头含笑看她。

宁非左右一看,距离她最近的就是叶云清的房间了,门口没有上锁,扭头往他屋子里去。

如果苏希洵此时的表情是冷凝的,是残酷的,宁非顶多会觉得,啊,也就是这样,不就是这样了吗,他除了能摆出个冷脸,时不时做出一些恶劣的事情,还能有何作为呢?于是她会以大无畏的精神,以百折而不挠的精神,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在内心里藐视之,在行动上无视之。

今天的苏希洵实在太反常了,还有什么比一脸淫 笑的苏希洵要反常呢?宁非迅速地在脑内回顾一遍,答案是——没有,绝对没有!就算喜马拉雅山转瞬间变成了雅鲁藏布江大峡谷,都没有这么变态反常的事情了。

宁非承认,苏希洵这个男人一旦春风拂面,那是非常赏心悦目的事情。

现在春意未退夏意渐浓,青葱的竹林掩映了在叶尖闪烁的阳光,微风淡色之中,这个男人像是一片沉重的墨色,让人移不开眼睛。

可是无论如何,鲜妍的表象无法掩盖其本质。

这就是一种人类原始的求存本能,当巨大的危险逼近,最最直觉的反应是寻找避让的处所,而不是硬头皮蛮干。

一步之差的距离,眼看手就要能够触到门口了,忽然一股巨大的压力从背后袭来,宁非就眼睁睁地看见那一只白得没有血色的手从自己身后看不见的地方伸了过来,擦着她的耳边过去。

短短的瞬间仿佛时间静止,直到那只手啪的一下按在她面前的墙上,时间才重新开始流动。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很急,除此之外什么都听不到了。

越是原始的生物越具有强烈的生存本能,宁非曾经以为进化到人类这么容易堕落的物种,原始本能什么的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吧,现在终于知道,还是有的,并且强烈得无法让人冷静。

她想要从另一边逃过,苏希洵却没有给她任何机会,宁非方转个方向,就发现他的另一只手也压了上来。

视线里一下子昏暗了,被苏希洵填得满满的,被笼罩在他的气息里。

宁非僵硬地站在那里,一时间无法思考究竟是直面他还是维持这样的姿势,不看他的眼睛,不听他的说话,这个人很危险。

慢慢地,她转过身来,不管怎样,让敌人看到弱点是不被允许的。

苏希洵低着头在看她,神情十分专注,或许隐约还带有看好戏的那种恶劣,宁非觉得这样的情况简直恶劣到了下限,无法再下限了。

我认为,她很冷静地说道,至少她认为自己不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是很冷静的,我们都需要好好冷静。

苏希洵也很冷静,不过他是冷静地拉近了距离,手臂稍微地弯了,于是两个人贴得更近,宁非不得不艰难地把自己贴在身后的墙上,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可如果面对的是一个会自动贴近的矮檐呢?苏希洵目光专注地俯下身,片刻光景中,宁非脑子里闪过的只有零落的似曾相识的片段。

她倒吸凉气,因为想起的是不久之前,她尚在丁孝家暂住的那时,还是眼前这个男人,不知道发的什么精神毛病,将她按到床上大肆行那非礼之事。

回忆倒放,中断在苏希洵面孔逼近的那一幕,与当下的际遇居然如此相似。

在这种情况下能做什么?怎样才能摆脱讨厌的男人?宁非思考恍惚中,猛然听到一声低沉的惨叫,眼前忽然亮了,压倒视线的那一片阴影蓦然坠落。

她定了定神,瞳孔迅速地找到了焦距,视线里重新清晰了。

于是看到苏希洵居然表情破碎、面目还略带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扭曲。

此时苏希洵的形象绝对与往日有极大的差异,他不论何时何地,都是稳重的,即使他思想偏激,至少不言不动的时候很能骗人,几乎没有人会否认他稳重成熟。

更多的人会认为他是一个让人看不穿的男人。

现在他痛苦着,并且很明确地表露出他的痛苦。

刚才她似乎做了什么吧,膝盖上似乎还残留着奇怪的触感。

宁非张大了嘴,想说抱歉,但是在看到他那种破坏形象的现状之后,觉得说什么都晚了。

她踟蹰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苏希洵,努力地思考对策,最后说:是你不对。

过一会儿没得到回应,她继续说下去:凡是人都有防卫本能的,你越界了。

如果以后不想发生类似的事情,请你一定要注意保持距离。

刚才的距离实在太适合这样的攻击了,正好一膝的距离。

……你,她犹豫地问,需要我去找人帮忙吗?……宁非感觉到气压急遽地下降,风暴凝聚中。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是所有聪明人在遇到类似情况下的最便捷选择。

她不再磨蹭了,人嘛,总是要自私一点的。

然而她才刚走出几步,身后又有风声,苏希洵的呼吸喷在她颈后,咬紧牙关似的说:你不要跑。

死了,她想。

没有男人会大度地在遭受那种攻击之后还会冷静得下来。

宁非这回被逼得狗急跳墙了,她踩在苏希洵脚上,如果像以前还穿着高跟鞋,相信他的脚背就要穿洞。

这还没完,她连回头确认方位的动作都没有,直接发出了连串的抗击,苏希洵很快感觉到完全没有防护的腹部遭受了严重的肘击。

在苏希洵因为被撞闭气而俯下身的同时,她的手刀落在他的后颈,他简直无法想象这是一个女人能够发出的攻击,如此毒辣、简洁、有效,头脑瞬间晕眩,苏希洵暗叫不好,倒在了地上。

宁非不依不饶地抓住他的头发,干脆利落地将他的额头撞在地上,竹楼的架子几乎都因为这一下而晃动。

她清醒过来,实在太紧张,以前用惯的防狼招数都上手来。

她现在骑在苏希洵背上,手里抓着他的头发,提着他的脑袋,这个可怜的男人应该是昏眩过去了吧。

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下的情景了,隐约地感到心虚。

仔细算起来,他其实没有恶劣到要遭受这样的暴力对待。

仔细计算起来,只有那次让人觉得极其不愉快的强迫亲吻,让她确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尊严完全被践踏了,她的尊严在对方眼里就是狗屎。

除此之外,应该没有大的过节吧。

真正算起来,她应该感谢他才对。

虽然看不出他的肠子究竟要转几道弯,但他对她应该没有恶意,那些刻意要掩饰尴尬的举动,那些相对于他平素行为显得拙劣的亲近行为。

宁非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苏希洵一动不动。

他对她没有戒心,至少在刚才那短暂的时间里没有。

否则现在怎么可能是这样的惨状?闯、闯祸了,她不确定的想。

赶紧……逃离现场吧……她紧跑几步,蹬蹬蹬地下楼,眼看就要能够离开案发现场,却慢慢停下脚步,呆呆看着站立在竹楼前的那匹黑马,最后叹了口气,认命地折回楼上。

苏希洵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趴着。

宁非不很确定自己有没有把他打坏,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很久以前,她曾经为自己面临困境下不了狠手而烦恼过,现在则为自己居然能够想都不想就出手而吃惊。

如果以前能够下手不留情,就不会死那一次了,也不会到这一世,遇到这么多事情了。

她努力托住苏希洵的两臂,把他拖回房间。

苏希洵像是一具尸体,动都不动,非常沉重,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他搬上床去。

一看,注意到这里是自己居住的房间。

她坐在床边,先是去探鼻息,幸好没有闹出人命。

接着坐不住了,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浑身忽然一震,想起他最致命的伤害在那里——她其实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是刚才那个姿势,苏希洵双手撑在墙上,她被夹在他和墙壁之间,那个姿势,那个距离,那个高度,真的很适合那一击。

如果把人踢坏了可怎么办,宁非恨不能时间倒带,她宁愿继续装乖巧装懦弱都不要发生那样的事情。

一定不要发生这种惨剧,宁非想,否则这个责任她真的是负不了的。

床上的人动了,传来衣物摩擦的细碎声响,宁非停下脚步,皱着眉往床上看过去。

心里想的都是一些阴暗的念头,比如现在就杀人灭口吧,省得以后麻烦。

动手吧动手吧,心里的魔鬼在发出诱惑的声音。

苏希洵觉得自己只是晃了一下神,可是眼皮沉重得睁不开,耳朵里嗡嗡作响,脑袋胀得发疼。

他觉得很奇怪,他是很久没有生过病了,这次怎么病得那么严重?不一会儿,听力略微地恢复过来,听见附近有人在走动。

第一个反应是要伸手去找武器,才半起身脑袋就痛得厉害,他不得不皱着眉扶住床头,忍住想要干呕的难受。

然后听到一个人在问他:你哪里疼?苏希洵停住了动作,抬起头,看见宁非戒备地站在他数步之外的距离。

他认得她,这些天烦躁郁闷的源头都是她,现在头脑混乱很不舒服,更是烦躁郁闷地抿紧嘴唇,一语不发。

她在这里做什么?努力地回想,然后想起自己不是生病,而是被狠揍了一顿。

如果说第一次的大意导致要害被袭是他所犯下的低级错误,那么第二次遭受连环攻击就算他所犯下的低级中的低级错误了。

从来没有人能把他弄得这么惨,就算叶云清也没有的。

他太大意了,以为宁非第一次暴力反抗只是偶然,况且宁非当时都是一脸被自己的举动惊吓到了的表情,而且带上了显然的愧疚。

他当时真的觉得,如果不及时将她抓住,她就要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或许在她眼里,自己真的是个恶劣到无可救药的人。

这也许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失败。

他郁郁地打量宁非,发现她的视线一直在他身上徘徊不去。

这时候不能把她吓跑了,于是柔声询问她:你在看什么?宁非小心翼翼地问:虽然我知道这样问很唐突,可是这件事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是想问……好吧,反正我是个阅尽千帆的人,就照直说——你的,那里,没事吧?苏希洵真的没想到等来的居然是这样的对话。

他深刻地感觉到额角抽筋了。

宁非变得很担忧:是不是因为我在场,你不好检查?这种事情还是赶快检查比较好的,我听说你还没有娶妻生子,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以前我曾经踢过一个人,当然那次也是迫不得已的情况,我以为只是让那个人痛不欲生一次就算完了,没想到居然是睾 丸组织撕裂……唉,我说多了,我先出去,你慢慢地检查,有什么需要跟我说一声,这次我真对不起你,但是你刚才那个样子实在是太奇怪了,如果其他人见到一定也会觉得很可怕的……她唠唠叨叨地说话,觉得如果不说什么,心里就闷得慌,这次的确是她反应太过度。

苏希洵下了床,走上去,宁非惊愕地看到他抓住自己的双手,她还在说:你还是先检查一下吧,要是被踢坏了就真的不得了了。

苏希洵单手用力,将她扯进自己怀里,抱紧实,确定这下子不但她逃不脱,并且也无法展开攻击,甚至全身上下都僵硬得几乎稍微用力就会喀嘣折断的样子,才说道:对不起,我应该事先跟你说清楚,我觉得我很喜欢你。

宁非被他压在胸口上,视野里都是他衣服的墨绿色,她眨了眨眼,然后疑惑地问:……你不是连脑袋都被撞坏了吧?苏希洵几乎要呕血。

他好不容易聚集起勇气和她说这么一句大违本性的表白,怎么就得到这样的回复呢?还是因为他以前太装了,以至于信誉全失?宁非觉得呼吸就要紊乱了,她挣扎地说:我是徐灿家的童养媳,二房,小妾,弃妇,你是拣破鞋的吗?我知道。

你这个变态,放手啊!休书收到了吗?啊?宁非不知道他为何有这么一问。

休书,她当然记得休书,她曾经因为要伪造徐灿的休书把自己休出徐府,但是不知道休书的格式和内容应该怎样,而拜托别人写了一封。

真是的,怎么能由我来写呢?真是个不好的兆头。

什么兆头?宁非被他没有逻辑的话弄得混乱了。

苏希洵苦笑地不撒手,说实在话,他现在还挺疼的,可是现在不能撒手,好不容易说出来了,要一股作气说完才行。

我知道如今说这话是晚了,可再不说明白好像更艰险的吧。

我可以暂时忍着,但是你不要再跑了。

以前那是,是我想错了你,但我不会像徐灿那样的。

我真不是故意要轻薄你,我也不知道发的什么疯,如果早知道现在这样就不会……苏希洵停了一下,奇怪,似乎没说明白?……有点晕,我睡一会儿,然后再跟你说。

……你不要跑。

他说得真的是乱七八糟的,脑袋真的没问题吗,额头上乌青那么一大块,看上去真的很痛,宁非这么想,然后感到肩上的压力越来越重,苏希洵似乎支撑不住的样子。

她勉力支撑着不跌倒下去,想要把他搬回床上,可是过不多久,肩上的重量一下子消失了。

苏希洵放开她,他脑袋晕得厉害,身体沉重得几乎不像自己的,还觉得反胃。

勉强维持着清醒,努力想着不能把她给压坏了,摇摇晃晃地走回床边,几乎是跌倒般的软倒下去。

宁非急忙上前,发现他沉沉地睡过去了。

【吉祥的一家】33苏希洵一直觉得头晕脑胀,直到醒来的时候,这种难受的感觉依然没有消退。

他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听见房间里面有不同寻常的动静,有人在争吵的样子。

缓了一会儿,渐渐能够定下神,然后听到是丁大娘和叶云清在说话。

他首先就觉得奇怪,丁大娘确实是被他以采买药物为由支下山去了。

这个女人很厉害,一心一意要为她家两个儿子找好亲事,并且由于丁孝自己没有自觉,便对丁孝的事情格外上心。

这次上山,她肯定会听说丁孝带了女人回来,到时候肯定是横生枝节的。

所以才要支开。

听了一会儿,果然听见丁大娘来来去去的唠叨丁孝是傻货,唠叨他先下手为强不是好货。

叶云清在一旁好声好气地安抚。

可是叶云清这个家伙,苏希洵向来是知道他的,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实对女性特别的温柔关怀,何况现在正在说教的是那个丁大娘,是那个唠叨叶云清卫生问题比他苏希洵唠叨得还厉害的丁大娘。

叶云清去丁孝家蹭饭的时候,因为吃饭不洗手的问题没少挨过她的戒尺,真正切中要点的话,叶云清根本说不出来。

苏希洵越听越是头疼,心想为什么会跟上这么没用的老大呢?最后还是睁开眼睛,决定自己处理了。

睁开眼睛就吓了一跳,这不是他的房间……这曾经是他的房间,宁非过来之后就让给了她住的,他怎么会睡在这里?接着更是奇怪,他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还有为什么会有头晕脑热的感觉,并且要害之处传来阵阵难言之痛。

他心下暗惊,怎么会这样,他记得他自己本是好好的,没有与人械斗,更没有外敌侵入,更何况竹楼附近有白芦等人守卫。

莫不是突发的病变之症,想到此处,冷汗不由涔涔而下,一心要把外人赶走仔细检查。

旁边忽有人说道:先喝一口水。

苏希洵听到那声音熟悉得很,视线稍偏,难以置信地看到是宁非坐在床边,叶云清和丁大娘的声音实在是大,以至于他直到现在才看见她。

苏希洵疑惑了,他记得两人的关系非常不善,她怎么可能坐在床边,并且还递过来一碗水?苏希洵震惊莫名,觉得天要变了。

他从小至大,一旦决定想要什么东西,就会千方百计地去取得。

他后来觉得她很对自己的脾胃,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说到底,想要讨好旁人是很容易的,但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样一个女人觉得他还有可取之处。

宁非把他扶起来靠在床头坐好,这让苏希洵更加惊异莫名。

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水,仍然觉得头晕欲呕,把碗推开并道了谢。

宁非问:你记得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吗?苏希洵想得头疼,决定先放过一边,或许不久就会想起来了。

他作了否定的回答,然后看见宁非脸色变幻不定,好像是在心虚。

心虚什么?宁非当然要心虚,恶心欲吐,头脑晕眩,并伴有逆行性失意……只要代理过几次交通事故人身损害赔偿纠纷,就会对脑外伤有一个大概性的了解。

苏希洵这样的症状,显然是被她最后那一下砸得脑震荡了。

说起来,最后那一下震得竹楼架子都在晃,天天挑水挑出来的力气,不是普通脑袋能够承受的。

这番响动让丁大娘和叶云清都注意到了,两个人停下了说话,转头直楞楞地看他。

苏希洵记得丁孝曾说过的择偶标准,那就是要身体壮硕,能够禁得住翻山越岭的壮硕,现在丁大娘就在面前,让他直观地了解到丁孝为何会产生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

的确,丁大娘是个壮硕的女人,皮肤晒成了麦色,难得的还十分漂亮,眉目英挺鼻梁高起。

她抱臂站在叶云清身边,如同一尊铜铸金刚罗汉,略矮于叶云清,可是横宽却绝对是超过了叶云清。

她当先指着宁非说道:这女人是我儿子带上山来的,按照寨子里的规矩,女人是先到先得,不能争执,我要把她带回去。

丁大娘说这句话的时候,苏希洵很确实地看到宁非额角的青筋蹦了起来。

她垂着头向苏希洵的方向,所以他眼角余光可以看到,但是丁大娘那边却看不到。

苏希洵觉得有趣,像宁非这种女人,对于关于女人先到先得的规矩,肯定会觉得被冒犯的吧,不论如何,看到她是这种反应,苏希洵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叶云清问他:你感觉如何?苏希洵摇摇头,这一摇头就更晕了,他垂头捂额过了一阵子觉得稍好了些,抬起头对丁大娘说道:这事我会对你有交代的,但是不是现在。

现在有宁非在旁边,不好说话。

丁大娘却说:不行,现在就说清楚,这件事你是没有占理的。

我盼个儿媳妇盼了七八年,丁孝那死小子好不容易出去一年开窍了,带了女人上山了,就被你横刀夺爱,这算什么事,就算我答应,我老丁家十八代祖宗在天之灵都不会答应的。

叶云清安抚道:丁大娘,我觉得还是询问一下宁非自己的意思比较好吧。

话音方落,就感觉到苏希洵锐利得如同刀子的目光直刺向自己,简直要千刀万剐似的,叶云清立即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据他所知,两人关系僵持不下,要是询问宁非的意思,她自己肯定是愿意回丁孝那里去的。

丁大娘得意地笑道:我正等你这句话呢,说起来,我家丁孝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更重要的是他是个直性子,比起苏二你这个弯弯肠子的男人来,当然是我家丁孝讨人喜欢。

叶云清小声地说:大娘,您是不是用错了词语了,怎么我听得如此别扭。

丁大娘的地位有点特殊,当年叶云清和他一同上雁过山,就有老丁一家,虽然没有对外宣扬,可是叶苏两人都知道丁大娘一家是受了叶云清父亲之托,上山为他们打点杂事。

十年多时间下来,许多与官府打交道的事情都拜托丁家二老出面,更重要的是丁大娘对他们格外的照顾,时常把他们拉到家里开伙。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因此在私事上说不得重话。

苏希洵不言不语地靠在床头看叶云清与丁大娘解释。

叶云清与他是铁杆的关系,此刻与丁大娘仔细周旋,别看叶云清平时为人粗放不羁,到了需要动真格的时候都是不含糊的,软软硬硬夹缠不清,愣是把丁大娘挡开在床边丈许之外。

他自己一语不发,余光不曾离开过宁非身上,悄悄地观察她的反应。

出乎意料的是,她居然没有趁此机会提出要与丁大娘一起走。

苏希洵小声问:你为什么不随她一起去,你不想丁孝吗?如果不是宁非确切地听清楚了苏希洵的那段告白,现在听到这句话,一定会觉得他是在赶人。

好歹相处一段时间,宁非对这个男人越来越有了深入的了解,总结成两个字,那就是皮痒,总结成四个字,那就是极度欠抽。

包括在丁孝家那次压倒在床,明明是苏希洵占了便宜,却不依不饶追着她问:就这么算了?宁非当时被他噎得一口气上不得下不能,不这么算了还能怎样,他是二当家他是地头蛇,他不就是把她咬了一口吗,难道还期待着能被她阉割了不成。

宁非忍了,谁叫她这事做得不地道,把一个好生生的人打成了这样,希望不要落下终身不治的毛病。

她摇头说:我不认识她。

苏希洵小声说:那是丁大娘,丁孝家的。

如果你嫁过去,要叫她一声婆婆。

他的样子好像是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情,和她说话都遮遮掩掩的,宁非越看越觉得有趣,伤病中的苏希洵与生龙活虎的苏希洵一点都不一样,没有了那种可恶讨人憎的看不透的感觉,现在说话交流要容易多了。

宁非于是也遮遮掩掩地压低声音回他:那样一个婆婆,加上我这样一个媳妇,将来要是闹婆媳矛盾,打得鸡飞狗跳的,丁孝就糟糕大吉了。

苏希洵想了想,觉得甚为有理,暗自开心,竟然有种扬眉吐气之感。

他想起一事,觉得甚为重要,于是忍下头疼仔细打算。

宁非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心意,现在气氛正微妙,完全没有以前剑拔弩张的紧张,不如就此与她说了。

她就算一时之间不能接受,但至少可以听进耳去。

这就像是把一颗种子埋下了土里,虽然在冬寒料峭的时候看不出动静,一旦到了春暖土软的时节,总有发芽的时候。

苏希洵做惯生意,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道理,山上奇缺女人,虽然现在从山岳带了四百多妇人回来,但宁非在山上的表现是有目共睹,此前跑到丁孝家门唱山歌求爱的人就是络绎不绝的了,如果不趁早先说清楚情况,谁知道明天后天会变得怎样。

苏希洵深以为然,完全忘记不久前曾经做过一次悲催的告白,轻轻拉住宁非的衣袖,引起她注意后说道:我很喜欢你。

以前那次我做得很糟糕,我想为那样的恶行负责,你能给我这样一个机会吗?对于告白这种事情,撇除了已经被暂时遗忘的第一次之外,苏希洵完全没有经验。

在山岳,世家大户更多的还是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不是他年少离家,现在也是要走上他父母的那条老路。

上了雁过山,山人乡民大胆直接,有了爱慕之心,隔着山峦都要纵声高唱爱意,求得对方的同意。

苏希洵受其风气日夜熏陶潜移默化,便也变得比普通的大户子弟要大胆直接许多。

宁非绝对没想过刚听过一次的话,隔了没多久就又从同一个人的嘴里说了出来,这绝对的使她产生了时空倒错感。

苏希洵见她没回应,甚至是瞠目结舌的一种表情,以为她讨厌自己入骨,心里暗自叹气,他何曾落到了这等地步。

正在僵持,突然传来有人上楼的声音,不多会儿,有人在外面敲门,接着就听见丁孝在外面问:叶大,苏二,我能进去吗?听说我娘来过这里。

叶云清简直像见到了救命稻草:推门进来就是。

丁大娘也是大声道:我儿快快进来,找二当家论理!宁非没想到丁孝居然都来了,这一整天发生这么多事,连轴转的,转得她这个没有脑震荡的人都有脑震荡的感觉了。

她看见丁孝推门进来,然后就站在门口处,进退维谷似的。

丁孝愣了片刻,赶紧冲出去,对楼下喊:爹,你快上来啊,娘快要和大当家打起来了。

丁大娘怒道:你这个死孩子瞎喊什么,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要打起来了?但是为时已晚,竹楼梯子上咯吱咯吱的,慢悠悠地响了起来,有一个人慢腾腾地一阶梯一阶梯地登上来。

进来的是一个佝偻腰背的老者,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看上去比丁大娘年长十岁有余,简直已经是她叔叔辈分的人了,于是宁非一见之下顿生老牛吃嫩草的感触。

难得的是,丁大娘这等人物,居然停下了与叶云清的争执,回头对丁大叔怒目横飞:你到这里来做什么?老者干咳连声:梦涵,随我回屋里去吧,别在这里耽搁人家事情。

宁非一阵头晕目眩,至此方知这位铁塔金刚人物有着一个梦幻的名字。

以前看书时,所见文雅名字不过如此,她记得有一个卖油条的大叔名叫冷梦涵,不想今日即见到了现实版的。

果真是大娘亦有梦幻的权利。

丁大娘却不理会他,丁大叔似乎怒了,手中的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发出好大声响:梦涵,你这次回来到底是要做什么!二当家交给你的事情做好了吗?他叫你与许敏一同下山采买药物,自是有其道理,你让许敏一人下去,多耽误事。

语毕,向叶云清躬身慢吞吞地说,二位当家,丁横管家无方,骆梦涵违抗山行令私自回山,请责罚。

叶云清和苏希洵对此见怪不怪了,摇头道:小事而已,对于山上并无损害,何来责罚之说。

丁大叔闻言,弹簧般站直身子,此时再看他真如变了一个人,背脊挺直双目如刀,恶狠狠地说:叶大此言差矣。

须知防微才能杜渐,骆梦涵此番抗命若不严惩,必会留下莫大的隐患。

试想,若山上众人风闻而效仿之,令不行禁不止,到时二位当家可还会笑谈‘小事而已’吗?叶云清头疼道:丁叔言之有理,既如此……既如此,就跟外面说是我另外传令叫大娘回山详述路上情形,就不会有人知道她违令一事了。

苏希洵打断了叶云清的话道。

叶云清双手相捶:正是如此说法,苏二的办法甚好。

对他而言,只要能尽快送走这一家人就是无比庆幸的事情了,丁大叔那一番话后,丁大娘虽是沉默不言,看上去火气却在不断蓄积之中。

叶云清忙做出送客之态,丁孝也在旁边劝说:娘,有事回家慢慢商量不迟。

哎,娘,我跟您说,不关二当家的事,二当家这不是把宁非妹子接到这里来调理的吗,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医术糟糕,并且根本挤不出时间照顾人。

再说了,婚事什么的讲究一个你情我愿,我觉得宁姑娘就像我妹妹一样,宁姑娘也觉得我像她大哥一样,我们完全不是您想的那样。

唉,你不情我不愿的,成了亲多别扭啊。

丁孝一边说,叶云清就一边去看宁非和苏希洵,至于丁大娘完全是恨铁不成钢了,咬牙切齿的几乎想要把丁孝的脑袋拧下来:你这死孩子咋这么不开窍呢,这样好姑娘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边低骂着边被丁大叔和丁孝连拖带推地挤了出去。

这一家人来了又走,如同狂风过境,剩下屋子里三个人和莫名尴尬的气氛。

【骑虎难下式】叶云清对苏希洵道:刚才我回来就看到你昏睡不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指着他额头上一块已经肿起的青黑说,我可没见过你被打得这么惨的。

苏希洵努力思索片刻,越想越是头晕:我的确是与宁非一同回来……还没说完就扶额不语,颇为难受的样子。

两个大男人一同去看宁非,因为她大概是唯一一个案发在场的人了。

宁非讪讪地干笑不已,任凭两人视线洗礼,打定主意缄口不言。

哪想到叶云清这个木头脑袋没能从她的神色里猜出其中奥妙,反而以为她是被突发事件吓傻了,才会一直对他傻笑,担心之下更是急于知道事情经过,走到窗口对外面大喝一声:白芦过来。

宁非急忙阻止他的愚蠢行为:其他人卷进来……然而为时已晚,但听得一阵清风响过,一名青衫青年分枝踏叶,纵身穿窗而入。

待看时,正是曾经见过一面的白芦,他还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死鱼脸,只是在看到宁非的时候,目光迅速转了开去,然后就垂首盯着自己鞋尖,一言不发。

宁非头皮发紧,思考着接下来的应对方法。

苏希洵现在那是什么都不记得,如果他记得,定会千方百计地让白芦封口,那毕竟不是值得称道的光彩事。

宁非现在都不了解苏希洵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别扭太难以看透,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生气,甚至连能不能看出他已经生气都没有完全的把握。

这样的男人一旦恼羞成怒会是怎样的结果?宁非光是想象都觉得浑身发毛。

她可不指望这个男人会对她格外开恩。

的确,她是惊骇欲绝地先后两次确切地听到了类似告白的话语,但那能够代表什么?她咬牙想,男人心海底针,他今天犯抽说了喜欢,明天恢复正常就要杀人灭口湮灭证据了吧。

此时此刻,没人知道心中最为纠结的反而是一脸木然的白芦。

他盯着自己的鞋尖,脖领子里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薄汗,他真希望今天没有在竹林外当值,真希望什么都没看到,真希望自己不会唇语之术。

他感觉到事件的罪魁祸首站在他的附近,亦是十分紧张,幸亏他天生面冷,不是特别熟悉他的人都看不出他的想法。

二当家头疼难忍地靠在床头,十分虚弱的样子。

先前的事情发生得超出常人理解范围。

白芦首先是莫名其妙地看见二当家与宁非共骑归来,他发誓自己绝没想过那个苏希洵也会与女人同乘一骑,并且还抱得死紧,简直就像唯恐接触面不够广似的。

紧接着,他更加惊骇欲绝地看到二当家实行了花花公子的标准行为,他追逐着宁非上到楼去,还摆出了调 戏人家姑娘的架势,把她迫在自己与墙壁之间的狭小间隙里。

以至于宁非那一脚是怎么起来的,白芦完全没看清。

等白芦反应过来,画面已经轮过去一大段了,二当家被宁非骑在身上……注意,是二当家被骑了!这么尴尬的体 位他总得有点小犹豫吧,在这种时候犹豫肯定是很合理的。

二当家的确是被打晕的,可是二当家是喜欢宁非的吧——应该是的,二当家居然连霸王硬上弓的架势都摆出来了。

所以这应该是传说中的打情骂俏吧,不是有一句话吗,说的就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二当家就算痛苦,也应该是风流的痛苦的……二当家被宁非骑了没多久,紧接着给这个一脸无辜的罪魁祸首拖进了房间。

白芦唯恐他被该不解风情的女人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当即追到竹楼,在窗外全神贯注地蹲守,准备随时扑救。

他绝对绝对没想要偷听二当家的私密话语,更不会想到居然见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告白时刻。

他当时唯一的感觉就是想要自插双目,扶墙上树。

心中唯独能讷讷地重复一句: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是啊,二当家肯定不会被宁非毁尸灭迹了,可是如果他在窗外窥视一事被二当家察觉,那就不是杀人灭口能够了结的事情了,更多的可能性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身为一名合格的暗哨,应当严格遵守不该看的不看,看到了也要装作没看到的法则,最重要的是,白芦觉得当下首要任务就是保护好自己,要是为了这么点破事就被实行了人间蒸发,实在是太没有价值了。

不是他信不过二当家的为人,总的说起来,苏希洵在寨子里是个比叶云清还要值得信任的男人,但那是在公事上,至于私事……不好说。

白芦心里计较完毕,面不改色地回答:白芦有失职守,愧疚万分。

事发之时,白芦恰与阿刚换岗,并未注意发生何事。

就白芦的推断,应该是并无大事发生,更无外人侵入……至多就是,就是,就是二当家他自己摔了一跤。

这个推断一说出来,叶云清和苏希洵俱是大惊:从何处摔倒能摔出这一个大包?叶云清说完还指向苏希洵的额头。

白芦决定缄口不言,避免说多错多,于是将目光投注在宁非身上。

他的本意是想把烫手山芋抛还给宁非处理,大有谁惹出来的祸事谁自己解决的意味。

但他没想到宁非却是大为感谢地回视过来。

白芦惯常就是态度冷漠,所以刚才成功地保持了面无表情的状态,自以为还是过得去的,宁非这个样子,怎么好像是知悉了他心中所想?叶云清则是关心忧虑之极,他与苏希洵和宁非都有匪浅的关系,一个撞伤,另一个缄默,不知道出了何等的大事。

他伸手拉过一张椅子,在宁非身边坐下: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以至于你不能说出口?还有什么不能说出口?难道能说苏希洵意图非礼,被我防狼三式撂倒吗?宁非坐得笔挺,目光真诚,态度诚恳:当时我先下马上楼,已经回了房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大响,赶忙出去看时,就见到二当家伏在廊上昏迷不醒,我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拖进房间,当时事发突然,没有留意到附近有何人靠近……她停顿片刻,在叶云清的注视下,格外无辜地继续,后来我再出去看,发现走廊上的竹子破裂了一根……破裂处的大小与二当家额头上肿块大小相吻合。

你的意思是他拿自己的头去撞地?撞来做什么?叶云清惊讶得声音都大了。

白芦苦苦忍耐,唯恐一时不察而在表情上显露出异状,天知道他憋得肺部都在抽搐了。

苏希洵却没有反驳,他现在又开始迷糊了。

那一撞的冲击力实在是大,宁非没敢说明,其实苏希洵现在这样时好时坏的症状恐怕要持续七八天的时间。

他现在看着宁非近在眼前,并且还不是讨厌他的样子,还在照顾他,心满意足地没再去听他们争论什么,只觉得周围很吵,吵得他不耐烦。

宁非松了口气,补充道:这几日我打扫房屋,发现地上不少竹子都断折了,兴许是二当家在练什么武功吧。

有这等事?宁非以事实说话,往组成竹楼的成排竹子指去,叶云清终于注意到,这间房间的地面真的折了好几根,幸好竹楼建架起来用的是两层的竹排,否则肯定成危楼。

叶云清瞠目结舌半晌:就算练功,为什么练到你的房间来?宁非干脆地答道:别问我,我不知道。

你说得是,是我欠考虑,苏二的想法向来不为外人理解的。

白芦啊,我们都回去休息吧,我看你也累得够呛,怎么脸色都变得这么青白难看了。

白芦沉着地躬身行礼,礼毕再也不敢多留,飞身扑出窗外,这个地方,他真一刻再不敢多呆了。

*** ***从第二天之后,苏希洵回到自己房间里。

他很想弄明白,在那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时候恍恍惚惚好像有点能够想起来的感觉,可是眨两下眼睛,那种感觉就消失了。

独处的时候,他自己检查了更加说不出口的那个痛处,骇然发现带有略微的红肿,万幸功能未失。

然后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性,说不定是他对宁非实行了禽兽之行,在实行阶段才受此打击。

这个想法不是没有根据的,首先,他身负武功,只有在格外没有防备的时候才会遇此袭击,作为一个男人,最无防备的时刻还能是什么时候?其次,他醒来不是在自己房间,而是在宁非的床上!宁非虽然述称是将他从廊上拖进来,可是,那应该是善意的谎言,遇到这种事情,任是哪个女子都耻于宣诸于口。

难怪叶云清问起那段事情时,宁非面目扭曲,白芦绝口不言。

想到这个可能性的时候,苏希洵一下子从床上坐起身,立即就因为突然的举动导致了强烈的晕眩。

他用力捧头,努力地否定这个想法,他平时最多就是口头使坏,绝不会做出那等可耻事情。

可悲的是,人一旦处于养病阶段就容易疑神疑鬼,因为长日漫漫无所事事,只能成天介地对存有疑惑的事情翻来覆去地思考,最后得出十万八千里的答案,还以为这个答案正是事实真相……苏希洵以前是聪明透顶的,不至于犯此错误,但他现在有病,他现在是个脑子被地板敲了的男人,他很困惑,深陷到了一生中难以言喻的羞耻情绪之中。

宁非在水房拣了两个木桶,连着扁担一起拎出去,准备到山腰处打水。

苏希洵因为需要疗养一段时间,日日都在竹楼里,于是那里成为一个类似于禁地的存在。

她并不是害怕他,以前那会儿她表面上好像是很害怕苏希洵,但那是在装蒜,本质里仍旧是把那个男人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路人甲君。

现在却不一样了,宁非想,如果她没有听到那句什么喜欢什么的话该有多好,如果那样,她现在仍然可以君子坦荡荡的,把他当做路人甲君。

可恨苏希洵说了一遍不够,还要再说第二遍,宁非本想自我催眠的计划行不通了。

更加要命的是,她做了非常对不起苏希洵的事情。

有句话叫做好心遇到驴肝肺,苏希洵那时候是要做善意的表示,她却对之报以非人的暴力袭击。

作为一个有礼仪有家教的现代文明人,宁非深刻地反省了自身的问题。

说起来,宁非从小都是个懂取舍知进退的人,在任何社交场合都能够如鱼得水。

可是关于情爱的那方面,则是大跌水准,是完全的一个木头疙瘩。

正因为这样,宁非刚来到这一世时,江凝菲对徐灿的怨念和遗恨强烈不散,可惜遇到她这种木石心肠的灵魂,过得不久就消散不见。

宁非后来干脆爽快地甩手走人,留徐灿一个人还在徐府里傻傻的想不通江凝菲怎么能说走就走呢?那样的江凝菲怎么会舍得下他说走就走呢?曾经有要好的同事戏称,宁非这样的女人就是专门克纨绔子弟的,她这样的木头疙瘩无情起来比那些花花公子还要TMD狼心狗肺。

一句话,宁非那种浑然天成的直接无视的态度,远远强于世俗负心汉们刻意的抛弃行为。

宁非抬头看着天空成条的浮云,深深地,无奈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对白芦说道:你为什么老跟着我?白芦站在她身后数丈开外:二当家吩咐过的,要你好好静养。

宁非皱起眉:他不是精于医道吗?怎么会不明白生命在于运动的道理?他说过,就算活动有好处,也不能过量。

哦。

宁非回答,那我就从事一些‘不过量’的活动就好了。

说完拿着东西往外去。

一步还没踏下去,面前就被白芦挡住了。

宁非几天来心情郁结,很是无可奈何地皱起眉道:你想对我做什么?白芦同样皱眉,他还能对她做什么?他敢对她做什么吗?不过他还是尽职尽责地解释:竹楼后面有水井,不必出去打水。

宁非犹豫了,有水井还出去挑水,的确是傻瓜才会做的事情。

不过最后,她依旧选择了绕过白芦继续往山溪那里走。

她得好好想想,仔细想想,山溪边是能够让人冷静下来的场所,比在这里纠结要好多了。

一路上,宁非不说话,白芦也不说话。

白芦眼里,宁非如同洪水猛兽,是惹不得的。

她脚步虚浮,应该是没有武功,但是回想她收拾二当家那几下干得干净利落,完全不像是生手。

当然最可怕之处在于,二当家那样的人竟然会对她的话信得服服帖帖。

白芦只能庆幸这个女人看起来不是大奸大恶的,否则山寨上下真的会被搅得鸡犬不宁。

在山道上行了不多久,陆续看见各关口的戍丁和哨卫都上山来了,兴致勃勃的样子,个个面带笑容。

宁非随便捉住一个问:你们怎么都这么开心呢?发生什么事了?因为曾经在丁孝家帮忙分药的事情,山上很多人都认识她了,那个人笑眯眯地回答:宁妹妹是不能理解我们的心情的了,你去山溪边看看就知道了。

说完乐呵呵地走了,边走还边哼着小调,唱些什么妹妹别怕羞的小曲儿。

宁非满脑袋疑问,这种疑问暂时冲淡了因为苏希洵而来的困惑。

再不多久,听见了山溪潺潺的水流声。

比起那些水流声更为悦耳的是男人女人们的说话声。

宁非伸手拨开沿途偶尔会横伸出来的树枝,终于来到了山溪边上。

她惊讶地站住不能走了,她看见的是数十个年轻的女孩子聚集在山溪的另一边刷洗衣物。

而山溪的这一边,则是上百个男人,同样也在刷洗衣服。

宁非回头询问地看向白芦,白芦说:大家都在这里洗衣服。

我知道是在洗衣服,但是……但是……宁非奇怪极了,这些女孩子她先前见过的,那时候她们满面苦闷怨恨,怎么才几天过去就变得如此欢乐?话没问出来,在这一片岸边洗衣服的男人们发现了她,纷纷惊叫:宁姐怎么出来了?宁非愣住,她缓缓地扫视那群男人,心里面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你们叫我啥?不能怪她惊奇,平常听多了宁妹子、小丫头的乱叫,突然听见大姐的称法,的确会浑身被电到发麻。

【突兀的袭击】35这些叫她宁姐的匪徒们,有的是五大三粗的肌肉壮汉,有的是面白无须的小伙子,脸上都是心悦诚服的神色,看不出半点不甘愿来。

如果不看他们那种崇拜加景仰的表情,宁非或许会猜测他们是见猎心喜,为了能够获得一大片花园,匆匆忙忙与她撇清关系,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所谓的宁姐,居然是带上了大姐头那样的含义的。

附近一个小弟忙不迭地过来帮她接过水桶,往上游跑去,边跑边说:宁姐等等,这边的水被他们洗了,我去上游取水回来。

这……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另一个人景仰地道:大家都知道了,二当家被您……压……方说至此,他忽然停顿下来,断续说了两个字,最后噤口不言,那样子真像是遇到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秘密。

他尴尬摸头一笑,最后道:大家对您是万分景仰的,二当家就交给您了。

一时之间,洗衣的众男大半都笑嘻嘻地看着她,有的笑道:多亏有您,以前他心里若是不痛快,我们不知道被操弄得多惨。

只有您能让他心情舒畅真是雁过山之福,拔毛寨之福啊!顿时附和声一片。

宁非从来都不会想过,她也能成为漩涡中的人物。

上山入寨不过是为了随波逐流,反正天下之大,何处不能随遇而安。

可是现在的局面是她从前不可能预料到的。

短短几天时间,变成了匪徒们口中的大姐头,真是让人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才好。

对面那群女子有的年龄在三十上下,有的才十一二岁,因为是刚上山来的,纷纷窃窃私语,样子却比进寨那日要平和多了。

众人的目光不是那么好抵挡的,若是平时,她好歹能够拿出在丁孝家里那种霸气,省得成了众匪徒调笑的对象,可是现在面对的还有那么多刚上山的女人。

场面极其复杂,她选择了缄口不言,恰好刚才主动到上游取水的青年跑回来了,她接过上了挑子,赶紧往回走。

身后传来众匪徒的高笑:她不好意思了……还有一人得意忘形,嗷嗷笑着说:看她耳根红得多透彻,难怪把那位迷得神魂颠倒。

醉酒的人容不得别人说他醉酒,同样的,心虚的人容不得别人说她心虚,否则就会发生一件具有普遍意义的事情——恼羞成怒。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居然还有人调笑上门来,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宁非撂了挑子,转身疾步走了回去。

众匪徒见她去而复返,不知她是要搞什么鬼,但见她站到方才说话那人身后,抬手一桶水当头淋下。

洗衣服的男人们,宁非大多都认得个眼熟,名字叫不上,面是见过的。

在丁孝家里帮忙那一阵子没少遭他们的调笑。

这次她都产生了想把这个男人一脚踢下水的心情了,何况他蹲的位置还如此恰到好处。

只是因为毕竟对面有外人,家丑不可外扬,她收拾打点了一丁点儿礼仪,仅以一桶水了事。

所有的人都傻在那里,宁非弯着眼眉,柔声说道:这位大哥好好冷静冷静,须知道祸从口出四个字,有机会咱们好好比划比划。

话到了,然后这回真是脚不点地地走了。

对面的女人们都是噤若寒蝉,心里想的都是这个女人死定了。

在她们常识里,匪徒们都是凶残暴虐的,从官伎馆和囚牢里带出来的时候,听说是要流徙到雁过山的时候,很多人心里定了主意,如果实在熬不了,当机立断不过就是一个死字。

她们听说朝廷为了置换一批被俘虏的商人和镖师,用她们作为交易的筹码,并且拔毛寨的匪徒们欣然答应。

何谓欣然,听到这样的话,她们对于自己的即将遭遇的命运都悲戚绝望了。

正因如此,她们在上山途中遇到锦衣华服的宁非,才会流露出那种刻骨的敌意。

但是上山几天之后,渐渐接触了山上的一些事情,发现景况不但不比她们想象的糟糕,反而还宽松了许多。

至少现在为止,没有任何一人遭遇到不堪的对待。

现在看到宁非居然这个样子,她们吓得都是傻了。

拔毛寨的匪徒们看上去是和蔼的,但匪徒毕竟是匪徒,被这样轻蔑藐视,尤其是来自于女人的轻蔑,难道还能默不作声吗?半晌之后,被淋了一桶水的男人抬起手,在脸上用力抹了下去,湿淋淋的一片水被他从脸上挂下来。

他摇头晃脑地说:够味,真真够味!我敢打包票,那一位肯定是食髓知味,哎,真是可惜哪,家里若是有一位能够这么调笑的,拼死了我都要抢一个回来。

众匪徒方大笑:你敢抢吗?二当家可是轻易能够让人生不如死的。

不说二当家了,你难道没听说她下山闯关那一阵子的事情?手段果断狠利硬气,看起来也是个性格与二当家有得一拼的。

你和她斗,怕不被她玩死了。

这些话宁非是没听到的。

白芦还跟在她身后,若即若离的距离。

宁非停下脚步,转身站定,白芦避让不及,惊愕地对上她质问的目光。

是你说的吗?宁非问。

白芦站在那里,面色是很平静坦然的。

这种丢脸的事情被人知道了,你就不怕被他抽筋扒皮?白芦嘴角终于出现了抽搐的迹象,然后说道:不是我说的。

停顿了一会儿,他很有良心地透露了另外一件事情,当时没有人在竹楼旁,没有人看到。

需要我发毒誓什么的都可以,我不是那种多嘴的人。

……你真的不是那种多嘴的人吗?宁非如遭雷劈。

她差点都要忘记了,脑震荡的确会出现逆行性失忆,轻微脑震荡的逆行性失忆的症状则会减轻很多,随着时间过去和康复,曾经暂时忘却的片段记忆很有可能会被重新记起。

不知不觉,她已经回到了竹楼前。

她现在心里想的都是既成事实四个字。

苏希洵两次表白,他记不得,宁非记得清清楚楚,那真是格外糟糕的一件事情。

自认识以来,苏希洵这个人给她的印象就渐渐变得极其不好,但是,最近以来似乎有了改观。

宁非不知道这种改观究竟是因为她之前误解了苏希洵的性格,还是因为苏希洵刻意改变。

那个男人是个谜团,心思别扭心灵扭曲,与他相处的至高之道就是——无视他。

免得自己都被绕进他那种扭曲的心路历程中去。

宁非真不想进去,看到那栋竹楼就烦躁,恨得咬牙切齿——苏希洵这个惯耍手段的卑鄙无耻之徒!先造成舆论压力,形成既成事实,然后渐渐潜移默化,最后达到最终目的。

做得好啊!不过就是为了追求一个女人,居然不惜破灭自己的形象,居然做得如此果断。

现在宁非相信,苏希洵看上的东西一定要达到是志在必得的效果,那个男人也许到现在都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吧,只要他想要。

她把挑子和水桶往厨房一掼,提起裙子,往竹楼上去。

走到苏希洵房门前,火气平息了一些。

情形似乎变得怪异了。

几天之前,她绝对不会想到苏希洵会对她产生爱慕之心,那时候她一定是千方百计地缓和矛盾冲突,以免遭他公报私仇。

现在她却毫不犹豫地直冲他的房门前,想干什么?冲进去揪住他衣服恶狠狠地问他凭什么这么做吗?她什么时候有这种鲁莽的勇气去做这种事情了?理智回来,她终于还是没有进去,思考片刻就再不停留地返回自己的房间.可是就在她走进自己房门的那一刻,惊异地看到白芦从她身后快速通过,疾步地往苏希洵屋子里面冲了进去。

宁非心里一个咯噔,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值得这个时常隐身丛林的护卫如此紧张。

不等她多想,从苏希洵房间里面背阴方向传来破窗而出的声音。

她快步走到后窗,从窗棂洞孔中看出去,恰见白芦从苏希洵那边的窗口跃下,直落入三丈开外的泥土地中,此时她终于听见了,就在白芦前进的方向处,传来隐约的兵刃交击之声。

白芦落地之后几乎没有停留,箭矢一般地蹿入竹林里去。

一边的,从怀里抽出一把哨笛,凑在嘴边吹出尖锐的警报。

就那么瞬间的分神,一柄袖箭从林里射出,白芦略侧过头,勉强避过,那把袖箭笃的插入他身后一棵竹木,竹木显然不能抵挡袖箭的力道,直让它透体穿出,再越过数丈距离之后,击打在竹楼脚上。

之后又是连续几枚袖箭。

这么一来,白芦连哨笛都无法兼顾了。

来人功夫强横,并且不止一名。

宁非和白芦都看到了,竹林之中影影绰绰的有好几人。

宁非眨眼间推测出了大致的事情,大约是苏希洵的房屋内被人侵入了,白芦既然穿窗而出,那么苏希洵自然不可能还在里面。

那么他去了哪里?现在最紧要的事情就是报警,不知道别人听到白芦的示警没有,雁过山的防守越往下越是严厉,山顶上反而人烟稀少,并且此时,大家都在山溪附近和乐融融,根本不会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也有人胆敢上山打劫。

宁非正思考,忽然听到丛林里传来一声痛呼,听声音居然是阿刚。

是了,平时阿刚与白芦是经常在此处守卫的,白芦刚才随她下半山挑水,那么就是阿刚在此处守卫了。

白芦将哨笛放回怀中,口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尖啸,苍鹰投林般射入浓密的竹木之间。

他长啸中气息不纯,这回是一连排的十字镖往他身上插来,白芦身后的黑铁钩枪出手,连挡两枚,自己往旁侧一滚,避过剩下三发。

竹林比一般的阔叶树林能见度要高,宁非不论动态视力还是静态视力,均得了江凝菲的好处,且又是居高临下,终于隐约看到阿刚所在之处,他正背靠一枚山石,勉力与三个黑衣人强撑战斗。

白芦与他们的距离尚需要一段距离。

阿刚形势很不妙,如果还有余力,他一定早就发出了呼救,可是没有,证明他岌岌可危了。

宁非胸口被揪得死紧,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当场见到的狙杀与反抗。

一旦那个少年支撑不住,一定会被这群身份不明的黑衣人乱剑刺死。

她放声大喊道:有人侵入!快来人啊!声音传得许远,在林间山上回荡。

白芦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个女人甚是机灵,知道他们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示警。

如果他能够看到阿刚那边的情形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宁非方叫得两声,忽然看见阿刚动作已经明显地慢了下来,显然是撑持不住了。

或许他早就无法坚持,只是一直勉励自己坚持要发出警报,现在听到了示警的声音,支持他的那股意念终于松了下来。

宁非似乎看见,就在阿刚的身侧,那里有一柄明晃晃的利剑提了起来,那个少年正在全力抵挡来自另一边的攻击,他根本抽不出手来回防。

夏日的风吹过了竹林,发出飒飒的响声。

竹叶晃荡得厉害,也许是她看错……宁非双手颤抖起来,掩住了自己的双目。

没事的,白芦能够赶过去的,她想。

可是白芦与他的距离那么远,能赶得上吗?她曾经有过不止一次面临生死考验的经历,即使那种时候,都不如现在这般的揪心难受。

她滑坐在地上,不想再去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这边离那里很远,也许真的只是她看错了。

那个一脸警惕地看着她的少年,那个敬而远之躲苏希洵躲得远远的少年,有时候还会坐在树干上不服气地口出挑衅之词,其实却很好说话的少年。

宁非不知不觉站了起来,她茫然地看着屋子里面。

所有的东西都离她那么遥远,唯独两件物品散发着森寒的气势。

她走到墙前,伸手取下长弓和箭囊。

为了更好的养护它,硬木外缠上了兽皮,平时都是松开弓弦的。

宁非紧紧握了一下,没再犹豫,将弓柄抵在墙脚,用力弯折出适合的弧度,然后挂上兽筋弓弦。

她转身出门,连走楼梯的时间都吝啬起来,直接从栏杆上翻下,下面就是苏希洵的药铺,下坠的势道被松软的土质和药草缓冲许多,她直接奔到马厩,牵出苏希洵惯常骑的黑色滇马,缰绳口嚼都不上了,翻身跨上拍马出楼。

转出楼后,滇马一路横冲直撞,宁非弯弓上箭,手指松开,立时一枚箭矢破风飞出,顿时射入与白芦战得正酣的一个黑衣人腿上。

宁非啧了一声,她本来是想要一箭穿心,奈何战斗之下,那人位移太大,根本赶不上他的速度。

但这一下也让那人大大的吃惊,战机转瞬即逝,他没回过神来,喉头一凉,被白芦钩枪捅了脖子。

白芦更是大惊,喝道:你回去!他对宁非的身手略知一二,曾听苏希洵和丁孝说过,她是难得一见的射手,放箭迅速并且极其精准,不逊于军队中身经百战的神射手。

尤其是仗着人小身轻,马上骑射的功力深厚,不是寻常男人能比。

但那是骑射,与近身厮杀搏斗不是同一个层面的事情。

宁非不听他吼,直接打马绕他身边而过,抬手又是一箭射了出去。

尽管竹林中竹子层叠,依然不能阻挡箭矢飞势。

白芦几乎能够感觉到弓弦破风的波动,然后看到那枚夺命的武器穿过林叶间隙,直射向一名正迎面前来阻挠的黑衣人。

显是武功十分了得,抬手一格,当的一声响亮,将宁非的箭矢击打得偏了方向。

宁非眼里赤红一片,喊道:他们是要抓走阿刚!白芦飞速追了上去,他必须要在宁非与那个刺客当面交击之前赶上。

同时心中更是咯噔一下,只有这个解释能够说得通,否则依照常理,他们应当一击即退,绝不会多作纠缠,更不会派人当面迎击。

恐怕是因为夺取情报不成,转而想俘虏人质回去拷问。

居住在山顶的人所知的事情,自然是比山脚的人要多得多的,阿刚如果被捉拿,也许等待他的是生不如死的拷问。

【甘苦的微妙】36宁非不听他吼,直接打马绕他身边而过,抬手又是一箭射了出去。

尽管竹林中竹子层叠,依然不能阻挡箭矢飞势。

白芦几乎能够感觉到弓弦破风的波动,然后看到那枚夺命的武器穿过林叶间隙,直射向一名正迎面前来阻挠的黑衣人。

显是武功十分了得,抬手一格,当的一声响亮,将宁非的箭矢击打得偏了方向。

宁非眼里赤红一片,喊道:他们是要抓走阿刚!白芦飞速追了上去,他必须要在宁非与那个刺客当面交击之前赶上。

同时心中更是咯噔一下,只有这个解释能够说得通,否则依照常理,他们应当一击即退,绝不会多作纠缠,更不会派人当面迎击。

恐怕是因为夺取情报不成,转而想俘虏人质回去拷问。

居住在山顶的人所知的事情,自然是比山脚的人要多得多的,阿刚如果被捉拿,也许等待他的是生不如死的拷问。

转眼间,那个黑衣人迎面扑到近处,在宁非眼里,他那沉重的黑影变得越来越大,但是这不能使她惧怕,张弓搭箭,箭矢对准了他胸前方向。

那刺客露出狰狞的笑容,亮出漆黑的长刀,在即将与宁非触上时飞身跃起,要在当头位置狙杀她。

干他们这种行当的人,天生对女子多有歧视,认为战斗力低下,不能一拼。

有时候完成任务之后,目标人物的女眷还会成为他们玩弄的对象。

但是这回他想错了,宁非用力扯紧黑马的鬃毛,那匹滇马鬃毛被扯顿时人立而起,双腿高高地乱踢,刺客身在半空猝不及防,立时被蹬在胸口上,事发突然,他甚至连刀口都没来得及对上突然插入他与宁非之间的马匹,就被重重地踹下地去。

他暗叫不好,幸亏反应速度极快,落地之前便调整了姿态,甫一接触地面当即使出懒驴打滚的功夫,就地滚到一旁,躲过黑马相继落下的双蹄。

饶是他在行伍里是把好手,若是被一匹马加一个人的重量当胸捶下,照样是胸肋断折的下场,运气不好的话,断折的碎骨还会插入心肺,那时大罗金仙也救他不得。

可来不及等他庆幸,后颈处尖锐地生痛,立时人事不知。

原来是白芦恰好追上,提起黑铁钩枪给他颈椎补了一枪,那里也是要害,颈骨断折照样不能善终。

白芦一刺即走,他的轻功比起阿刚胜过不知多少,刺杀一人的时间间隔根本不会对他的速度造成影响。

然而宁非那样一往直前的气势,他根本不知道当如何阻挡。

方才与刺客正面相遇的那一瞬,白芦几乎要绝望了,哪想到居然是这样一种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的态度。

他看到马蹄落下那刻,宁非双手已经张弓搭箭,相信即使他没有追上,凭那一箭也能对那名刺客造成严重的伤害。

宁非已经能够看到阿刚的所在,粗略估计,还剩余五个黑衣人没有解决,他们擅长潜伏,行动之间悄无声息,阿刚显然受了伤,幸好是尚不致命,被其中一人扛在肩上。

距离已经很近了,再过得十几秒就能够追上,宁非用力张弓。

那几人分工合作,有两人一直倒退着察看宁非与白芦的进速,看到她对准的居然是阿刚的后心,急忙呼喝道:快闪,她要灭口!就连白芦都没料到宁非是这样一种反应,心里凉了一半。

扛着阿刚的人当机立断,在林里左折右弯地前行,这完全是为了躲避宁非箭矢攻击,于是速度也有所减损。

旁边的黑衣人手臂连抖,激射出数枚袖箭。

白芦见识过它们的威力,不敢怠慢,手中钩枪甩出,顿时甩出了加长的两节,在宁非面前一抖,当当当的钩下三枚袖箭。

宁非再不留手,松开箭尾,弓弦噔地震响,长箭破风射出。

毫不留情地扎入扛着阿刚那人的后腰。

好狠的女人,真的要灭口!这几个黑衣人原本还想着,既然宁非与白芦如此着紧被他们捕捉的少年,看来是个重要人物,可以用他的性命来威胁他们,所谓投鼠忌器,如果他们心生顾忌,就无法发挥全部的战斗力。

可是宁非不管不顾地一上来就摆出了不留活口的姿态,看样子不但是看出了他们的目的在于情报,并且下手狠辣果决。

现在形势逆转,他们不但不能以阿刚的性命来做威胁,相反还要想尽办法保护他,否则此番上山,就只能空手而归了。

宁非和白芦迫得紧,他们连换人的时间都挤不出,仍由被射中后腰的那人强自撑持扛着阿刚撤退。

双方行进速度极快,转瞬即冲出了竹林,眼前一大片地方都是光秃秃的岩石平地,没有了阻碍,远程攻击武器占据了更大的优势。

此时,被宁非射中后腰的男人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肩负阿刚,他全凭一股硬气支撑。

宁非和白芦追得紧迫,连递换给他人的余裕都没有。

当头带队的首领暴喝道:你们走,我留下来!说完停下脚步,让其他人越他而过,而后缓缓转过身来。

白芦将精气神提升到极致,进入了入微的内息状态,毫厘的光影错落间,他注意到宁非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怔忡,然后再度从肩后抽出长箭搭上弓身。

这个首领的气势沉稳,光体型就高他人一筹,即便身上穿了黑色的布衣,依然能让人看出底下隆起石块状的肌肉。

此人练的是外家功夫,十分不好惹。

白芦心下叫苦,他现在能够听到身后远处传来的声音,应该是他和宁非的示警引来了人,可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不知道凭自己一个人之力能否在救下阿刚的同时,护得了宁非的平安。

苦恼的念头仅仅闪过,他忽然听到那个黑衣人首领惊奇地咦了一声,似是不可置信地低声道:徐二夫人?趁那人一失神的功夫,宁非扯开马首,绕开他阻挡的地方。

首领顿时回过神来,想要去阻止,宁非在马上一箭射出,前面传来一声惨叫,又是一黑衣人翻身落地,箭矢入肉,巨大的推进力把那个人掀了个趔趄。

这就是为什么武功好手在军队之间也无法全身而退的原因,当你用血肉之躯与别人在近处拼杀的时候,别人却在百丈之外隔空攻击,攻击范围的不同决定了伤亡状况的不同。

单这么一点,就不能让她过去。

黑衣人首领正要舍白芦去追宁非,哪想到宁非偏过头来大喝道:蒋衡你敢阻我?这一声暴喝当下坐实了宁非的身份。

从徐府中离开的二夫人,任谁都不会想到,她居然上了雁过山,进了黑旗寨。

这个蒋衡,是时常到徐灿府上做客的御前侍卫总教头。

因职务的关系,他其实与银林公主关系更密一些,但江凝菲与银林公主不同,身上自有一种天成的柔顺之姿,自从在徐灿府上见到江凝菲之后,一直念念不忘,时不时地借口为银林公主传递宫中消息,到徐府上碰运气,只为见到江凝菲一面。

这些事情,江凝菲是不知道的,宁非也不知道,只有蒋衡自己知道其中甘苦微妙。

蒋衡翻身想要追去,后方远处却传来一声破林震山的啸声,其中内里充沛运转,震得他心肺不安。

白芦心下略定,知是苏希洵已经从后方追上来了。

他生怕蒋衡回身去找宁非麻烦,铁枪刷的刺出,当头拦下蒋衡。

宁非心知自己比起这一群黑衣人差得许多,到现在几回合下来,她没有受到伤害,并不能说明她的实力强于他们,只是因为远程攻击距离让她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再继续接近,这种优势即将消失殆尽。

一旦进入他们的有效攻击范围,后果可想而知。

眼见再往前不远就是陡坡悬崖,那几人并不减速,反而还直冲过去。

宁非暗叫不好,那边定是在山壁上钉扣了绳索,他们一旦下去,就不是她能够追得上的了,就算占据了山顶的有利位置能够随心所欲地射击,但到了那时候,才真的是投鼠忌器,生怕他们失手落崖摔死了阿刚。

她这么想,前面那几人显然不这么想。

鉴于宁非适才甫一驰马追出当即箭射阿刚的狠利之气,黑衣人们心中所想的都是不能让她追上,否则她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必不会手下留情。

其中一人低喝道:你们走,我去阻她!贼婆娘恶毒,你要小心。

黑衣人经验丰富,一眼就判断出这样的近距之中,宁非根本来不及搭弓射箭。

他长刀出手,返身向宁非迎来。

此时双方距离拉近许多,弓箭的优势再也无法发挥。

黑衣人侧身避过黑马前进的方向,显是汲取了被黑马踢倒那名同伙的前车之鉴,站在黑马行进的轨迹之外,宁非无论如何控马都是无法踢到他的了。

他蓄势待发,正要递出长刀,忽然眼前晃过一条黑影,紧接着呼啸的风声砸到脸上,迫得他睁不开眼。

黑衣人大惊,他竟然连是什么东西压迫过来都不知道,双足聚力要往后退出,说时迟那时快,仅仅一晃神的功夫,从左边太阳穴到左眼过鼻梁越右眼,刺啦的划肉之声锐利地响起,一块坚硬至极有力至极的物体重重地甩了他一个耳光。

蒋衡和白芦大战正剧,眼角余光不忘观察四周,立时看见这一幕。

原来是宁非察觉射箭不及,倒握箭矢,将箭簇锐利处割上绑系在弓柄尾端的兽筋弓弦。

她的长弓养护得很好,平时为了保持弓身硬木的弹性,都要松开弦结挂在潮湿之地。

现在弦尾被她用箭矢切开,弓身失去约束,顿时弹了开来,重重地拍上黑衣人的脸孔,并且从左至右,双目均被这一击打得肿痛欲裂。

黑衣人哪里料得到她居然还有这一招,失去了箭矢远距离攻击的优势,现在弓身弹出还有成年男子大约三臂的距离,攻击范围依旧大大超过他的。

蒋衡更是心惊,他以往所见的江凝菲,在徐灿面前都是乖顺温柔,有外人在时不发一言,事事以夫君为先,尤其目光之中涟漪浅浅,柔柔软软地永远都只追逐在徐灿的身后。

这真的是江凝菲,那个江凝菲?白芦忽然惊觉形势不对,前面又有一人脱队杀出,返身回攻宁非。

宁非这时候再也没有其他优势,先前长弓挥击是仗着对方猝不及防,现在有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新加入战局的人必不会上当,如此一来,只要有一定躲闪腾挪的功夫基础,那柄长弓根本不会产生任何威胁。

他猛然发力,黑铁钩枪在面前挥出一道旋轮。

这柄黑铁钩枪乃是白家传家之宝,用极为难得的玄铁和白菊叶岩熔铸,一端是枪头,另一端是屈曲的弯钩。

蒋衡不敢硬挨,身子后倾避过那道锋芒。

白芦虚晃一枪,往宁非那里赶去。

然而已经是不及。

如今在宁非前面拥有战斗力的只有三人,其中一名还是被她射中后腰的伤员,如此优势如果不能把握,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阿刚带下山去,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的。

当面迎来的黑衣人晃出一把长剑,他目测功夫了得,跃起在半空之中的时机恰到好处,长剑如同砍刀一般地砍劈过来。

长剑与砍刀形制不同,使用方法差异也格外巨大。

双刃的长剑一般都是剑身脆弱,剑法便注重刺与抹,砍刀的刀脊厚重,于是刀法就注重砍与劈。

现在这个黑衣人用剑当头劈下,并不是说明他外行,相反的,他对宁非是志在必得,于是用上了攻击范围巨大的一招。

此间距离极为接近,宁非躲无可躲,身在马上成为了劣势。

只好倒握弓身挡在臂前,抬手要阻下这一刀。

白芦一手仍持着钩枪抵挡蒋衡的阻击,一手探入怀中捏了几枚赤铁丹,甩手抖出,向那人激射过去。

白芦的赤铁丹同时打上黑衣人的胸腹要害,金属碰击的声音响彻半空,可见白芦用力之巨,但那没有用。

听到这样的声音,白芦心惊胆寒,那个人内里缚了铁甲。

这几下兔起鹘落,端的是迅疾无比。

黑衣人不回身躲闪,反而加快了长剑去势。

蒋衡眼见这一切的发生却没有阻止,在个人的犹豫迷茫之前,任务永远是第一位的。

宁非只听见咔嚓一声轻响,弓身被剑刃劈断,手臂上似乎被寒冷的气流袭过,那样的感觉仅仅一瞬,宁非知道,剑锋已经入肉。

这把长剑本非凡器,加上黑衣人速度太快,也许臂骨都会如同那把硬木长弓一样被轻松切断,现在只是痛觉尚未传导到大脑中。

这一剑速度之快、用力之巨,非常人可想。

力道使尽之时就会在宁非脑门上劈开一个大洞。

她模糊地感觉到,这里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啊,和她以前所熟悉的世界差异那么大,事事都要靠拳脚刀枪说话。

一个不慎就会丧命。

这里就是这样的世界,没什么好抱怨的。

她不愿意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倾身向另一边倒下去,这一倒固然是能够避开剑势,但也绝对会从马背上滚落下地。

不过没有办法,这是万不得已的选择,若论是选脑门被开个大洞还是落马负伤,宁非愿意选择后者。

肩膀忽然被拦住了,宁非发觉自己居然倒不下去。

她疑惑而震惊,继而发现,马上多了一个人。

苏希洵不知什么时候终于赶来了,他半跪在马臀上,一只手拦着宁非,另一只手牢牢地抓着挥劈下的剑锋。

他神色肃穆,并不看宁非,凶狠地盯着那个黑衣人。

黑衣人跃起的势头已过,开始向下落去并且要与黑马错身而过。

可是他却发觉自己居然无法抽出被握在苏希洵手中的长剑,无奈之下只好弃剑落地,未待落势消尽,肩膀处一股巨大的冲力将他推倒在地,同时剧痛从那处传来,待回过神,他才发现自己被惯用的武器透肩洞穿,斜钉在了地上。

——————【今早撑了体重,这个假期重了一斤,明明没吃什么好东西的说,莫非果真是应了食言而肥这句老话?】【勃然之怒意】37苏希洵甩手出去的时候,血液溅了出来,滴在宁非的脸上。

他口中吁了一声,黑马认出是主人在它身上,便缓缓停下。

这期间,苏希洵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执起宁非的手臂,发现袍袖上被切割出一道口子,里面白色的中衣也没能幸免,而最为惨烈的景象是卷裹在两层宽袖里的手臂不再完好。

深红色的血液从翻卷的皮肉里淌了出来,隐约见到白骨。

宁非到这时终于觉到痛了,从受伤的手臂到细弱的肩膀乃至全身,都微弱地哆嗦起来。

她咬着臼齿没有吭声。

苏希洵低眼看了一下从袖子里流淌滴落的血,闭了一闭眼睛,没能说话,但是很快地取出一根布带,紧紧地扎在伤口上,粗略地止住血。

然后他从宁非紧握的手里接过断折的弓身:借我一用。

说完从马上飘落下地,甫一接触地面,电射一般往前方两人扑了过去。

宁非这才发觉,他身上连武器都没带。

前方两人偶尔回头,发现十拿九稳能够拿下宁非的那人倒地不起,肩背上穿刺了一柄长剑,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这样的伤并不致命,然而那人抽搐不起,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苏希洵精通医理,射出长剑时注入了阴劲,兼且穿刺的是关节部位,顿时把他痛得半昏过去。

最为让人惊骇的是,追赶上来的不是他们口中所称的贼婆娘,而是中途杀出的苏希洵。

这几人都是淮安国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此番上山做足了功课,叶云清与苏希洵的面貌特征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看之下顿时认了出来。

叶云清与苏希洵在淮安国是什么角色,那是人人闻之色变的山贼匪头,被民间冠以牛头马面之名。

当然,这其中多少有淮安国朝廷的操作在内,尤其蒋衡这种深入朝廷核心的人就深知朝廷为了转移民众视线,让他们甘于现状,而刻意丑化敌人所致。

此番上山的几人,都听说过叶牛头与苏马面的鼎鼎大名,十年前,他们初在雁过山落脚,当时的南安郡守发动了第一次的剿匪,结局却是五千郡卫埋骨雁过山下。

此后连年剿匪连年失败,黑旗寨下手从不留情。

对于过往商旅,他们多少是索要赎金,然而面对前来剿匪的军队,他们下手绝不留情,所有俘虏全部坑杀。

全部坑杀这是个什么概念,没有进过军旅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山岳与淮安也是连年战事,两国交战向来不杀俘虏,最多就是押解回国内沦为官奴。

这个惯例其实不是两国朝廷的仁心所致,而是,如果每场战事都不给对方俘虏留下生路,那么对方就会变成拼死之军,完全背水一战,决绝地宁死不降。

这样一个结果在战场上何其可怕。

黑旗寨敢于将俘虏全部杀害,敢于面对淮安国战士们一次又一次的拼死决战,但是从无败绩,终于渐次消磨损毁了淮安国士兵的士气。

现在他们面对的就是这个寨子的第二把交椅。

潜入山寨之前,他们受到的命令就是决不能与叶苏二人正面冲突,否则必不能全身而退。

两人都往对方看了一眼,发现彼此眼中都是一样的决心。

此番上山能与这样一个人物交手,就算死了都不枉了。

如果能够侥幸狙杀他,就算粉身碎骨都是有赚无赔的买卖。

背负阿刚的那人松开手,阿刚便滑落在地。

他从腰后抽出长长的一柄钢鞭,与此同时,他的同伴双镰在手,摆出一个厮杀搏命的起势。

苏希洵在他们面前停下,他的右手紧握成拳,其中尚在缓慢地滴下血水。

他的眼力极为精毒,为宁非挡下那一剑的时候,已是先用手指夹下了剑身,只有虎口被剑气所伤,伤口虽深,并不伤及经脉。

这并不能消减他的怒意。

他赶出来时根本来不及取回兵刃。

他所惯用的乃是挂在卧房墙上的长剑与黑鞭。

黑鞭缠敌,青锋致命,那才是他惯用的杀敌手段。

左手所持是宁非的长弓,弓身被砍断,兽筋弓弦却完好,拿在手里恰是一截天然的长鞭。

两个刺客见此状况都是暗自轻松,他的武器居然仅仅是这么一个残破的玩意。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必须要在其他寨众赶到之前逃脱,否则一旦纠缠,就不可能脱身了。

两人十分默契,同时抢出,向苏希洵两侧攻去。

他们在兵刃一项占据了绝对的优势,长剑与双镰配合正是一长一短,一单一双,既得强又得险。

使镰人看见苏希洵晃似不觉自己的弱项,不由生出不屑之心,暗忖苏希洵仗着自己武艺高强不把他们当一回事,定会吃轻敌之苦。

正要加速去势,眼前忽然一花,苏希洵单手挥出弓弦,往他镰刀上缠去。

使镰人暗忖,弓弦再坚韧也只是兽筋所制,对上金铁锋芒只有断损的结果,更何况他所善用的镰刀一把锋锐无比,一把布满锯齿,均是兽筋的克星。

他正这么想,兽筋卷缠上锯齿镰刀,他内力迸发,振臂挥割,果真立时将弓弦拦腰割断。

但他还没来得及为此惊喜,脖子上猛然一紧,被一只鹰爪一般的手抓住,拇指压制了喉结处,中指指尖却扣在颈椎后方。

咯噔一下声响过后,使镰人颈骨断折。

苏希洵丢下惑敌所用的残弓,手持使镰人的脖颈,身势加速,将他抵在使剑人攻击轨迹之前。

这几下速度快逾闪电,使剑人根本没料到才一个照面的功夫,他的过命兄弟就被干掉,长剑去势一阻,插入了使镰人的胸膛。

他微微愣神,忽然眼前一茫,就此气绝。

苏希洵手指松开,使剑人软软地倒下地去。

本来拗断颈骨不会致人马上气绝,但他注入的阴寒真气阴毒至极,瞬时断了那两人的生机。

他回过身去,白芦倒在那边的地上,蒋衡则已经不知去向,地上淅淅沥沥地洒了血迹,证明蒋衡即使成功逃遁,那也是与白芦两败俱伤。

宁非强忍了晕眩下了马,正跪在白芦身边探他鼻息。

蒋衡的功力修为要胜白芦许多,毕竟他年届三十,正当人生最为壮旺之季。

又是淮安御前侍卫教头,手底没两下功夫无法服人。

苏希洵快步过去,宁非抬头看他道:他被蒋衡劈了一掌。

苏希洵赶紧蹲下地去探白芦腕脉,幸无异样,只受了一些震荡之伤。

他心里略松:你先睡会儿,很快就能回去。

宁非还睁大眼睛看他,苏希洵叹了一口气:他没事。

阿刚……宁非意识逐渐模糊,还记得阿刚的事情,不肯睡过去。

苏希洵苦笑道:死不了,他们不会费力气带一个死人下山。

为了让她放心,还是站起身,将宁非打横抱了,快步走到阿刚旁边。

这时候,在后方终于传来衣衫窸窣的声音,苏希洵不回头也知道,自己人来了。

他方才在竹楼外与几个关长商议事情,听到白芦的哨笛当先追了出来。

到达哨声发出的地方,不见白芦踪影,却看见地上有打斗的痕迹和血迹,还有身着黑衣的身份不明者。

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黑衣人身上插着宁非惯用的箭矢,他循着痕迹一路寻到此处,不知比后面的几个关长快了多少,他们此时赶到已属不易。

宁非努力往地上看去,阿刚昏得很沉实,气色还是好的。

墨绿色的衣服上被划了一道口子,流着血,幸好出血量不大。

她松了一口气,这会儿安心了,阿刚和白芦都没事,那就很好。

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是被苏希洵打横抱着,其实从刚才都受不住了,手臂上被砍开一道大口子,那种疼痛不是小伤小病可以比的,值得庆幸的是,还有昏迷一途可以暂作逃避。

胡罕几个人追到此处,看到一地血腥,两个黑衣人死得没气,还有一个被长剑洞穿肩骨,钉在地上,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他们都认识白芦和阿刚,见到两人躺在地上并不动弹,都是大惊失色。

苏希洵道:胡罕。

胡罕是下水獭的关长,曾经见过宁非一面,他往苏希洵怀里看去,立时认出了宁非。

苏希洵将宁非交到他手里,把他吓了好大一跳,心想二当家今天是有什么问题,怎么会把自己女人交给别人了。

不等他询问出声,鼻子里传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他这才发现宁非的手臂伤了好大一块。

他顿时更慌了一线,这么深的口子,不知道会不会把这条手臂给废了。

他是知道宁非箭术厉害的,此前还曾经打过她的主意,因为黑旗寨里的匪徒们多是近战的好手,远战的功力不行。

所以战斗都集中在山势复杂林木丛密之处,习箭的人不多,能上手的更少,如果能够把宁非拉过来传授心得,或许就能够把战域扩大到近山平原。

此番上山找到苏希洵,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此。

现在这条手臂变成这样,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好。

苏希洵又指了一个人,把白芦交托出去,自己蹲下地将阿刚抱了起来。

看到胡罕一脸惊讶的样子,他淡淡地说道:他伤得最重。

他刚才骗了宁非,阿刚的伤最需要小心治疗。

这几个黑衣人虽然想捉活口,但是不通医理,用剑刺伤阿刚后只有简单地点穴止血,然后顺手抹了一大把不知道什么东西制成的止血粉面。

其实他一肩内肌腱已经断了。

这种伤最不能颠簸,应该尽速缝合治疗,可是那些人只想要留个活口就行,哪里会管能不能留个完整的人下来。

如果治不好,不说他一身功夫都要废了,以后帮他爹劈柴挑水都有困难。

阿刚才不过十六岁。

苏希洵对其他人说道:去其他山头,将各山山长、兵长都叫来。

以及丁义、习黑,一定要尽速赶来。

是。

其他数位关长抱拳领命,身形飞出,转瞬没入林间。

苏希洵低头看了一眼宁非,胡罕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样的眼神,只是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二当家或许是想自己抱着她的吧,到了现在,各种官方的民间的传闻甚嚣尘上,哪个不知道二当家对宁姑娘安的是什么心。

但是苏希洵的轻功更好,他走得更稳,他首先照顾的是更为需要的阿刚。

苏希洵还是没说话,当先往竹楼去了。

*** ***夜幕降临,夏日的夜晚到处可以听到鸣蝉的叫声,把叶云清扰得很烦躁。

竹楼里来了许多人,但是依旧十分安静,没有人大声说话。

只有他被挡在外面,苏希洵关上门的时候,冷冰冰的目光从他头顶扫到脚下,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话:你今天又没洗澡。

之后,在别的山头的丁义、习黑都来了,就连不善于医理只善于药物的丁孝都被请进了房间。

还在山上找了两个身上干净手脚利落的女人进去帮忙。

听闻阿刚出事,他爹也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他前段时间才被金线大王咬伤,余毒才清完,身体正需要调养,但他根本管不上这些事情。

阿刚是他的儿子,阿刚出了事,他比谁都难受。

叶云清和阿刚爹看着别人进进出出地传递热水、剪刀等物,什么忙都帮不上。

房间里早就点燃了大大小小的蜡烛和油灯,很久之后,门终于被从里面拉开了。

首先出来的是丁孝和丁义两兄弟。

叶云清连忙上前拦住两兄弟问:怎么弄了这么久,伤得很重吗?丁义是丁大伯和丁大娘的亲生儿子,与丁孝相貌体型差距很大。

他身材魁梧壮硕,比丁大娘还要大了两圈,偏生皮肤白里透红,又滑又嫩,好像能够透出水来。

因为这个缘故,他在淮安国里还有个称号——白无常丁白。

他比叶苏二人要小,少年时随父母上了雁过山定居。

那时候,他并没有如此高大壮硕,于是丁大娘有时兴致一起,便把他打扮成女儿,带她到山下城镇里过女儿节。

有丁大伯和丁大娘的熏陶,他自幼就接触很多跌打损伤的治疗,其实最主要原因是,丁大娘十分暴力,以至于家庭常常出现伤员。

丁义也很暴力,以至于胆敢调戏他的街头地痞常常出现严重的伤害。

这些无疑为他积攒了丰富的实践经验。

但不管怎么说,以这种偏门手法练出来的医术,在苏希洵手下来说,并不很高明。

今天居然叫他回来,连叶云清都觉得很微妙。

丁孝很疲惫,随口回答道:伤得很重。

叶云清愣了一下。

阿刚爹眼睛里都泛出了泪花,他颤着嘴,不敢相信地问:伤得很重吗?丁义点头道:以后肯定无法提起重物,甚至,能不能动都是一回事。

叶云清站在那里,心里慢慢地溢上一点苦来。

阿刚爹很快回过神来,他居然露出了欣喜之色:只要还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叶云清忽然抬起头说:怎么可能这么严重,如果这么严重,苏希洵怎么会交给你们来做,他呢?他死去哪里了?如果是他,一定会有办法的!丁孝抬起头,愕然地看他一眼:叶大,你说的什么啊,苏二要是有那种好心,怎么可能下手这么狠?丁义也道:是啊,二当家下手真狠!你还想要他出手来治?三方四个人全部停住话头,面面相觑。

许久,阿刚爹终于满怀希望地说:我们说的,都不是同一个人吧。

丁孝啊的一声,恍然大悟:我说的是那个黑衣刺客呢。

肩膀都被苏二开了个大洞,都快呼吸不过来了。

苏二叫我过来,是为了商议防务问题,刚才他实在腾不出手,才叫我帮忙的。

丁义也悟了,他挠着脑门接话道:还有一个黑衣刺客,据说是被宁非用弓身抽了个耳刮子,那家伙,左眼珠子都裂了,鼻梁骨都碎了,右眼也又红又肿的。

二当家说这点伤死不了人,还放在墙角那里绑着没得理会呢。

——————————————.【幸福的距离】宁非半夜里醒了,手臂上传来一阵阵的痛,但是比刚开始那会儿好了很多,伤口上有点儿麻木的感觉,大概是上了伤药的缘故。

她左右地看,房间里没有人了,只点着豆大一点的油灯,窗户开了一缝,那丁点儿的光亮就在微弱的风里面晃动。

抬起手臂,上面缠了好几层纱布,透出一点血色。

现在想想,她那时候真是胆大妄为,如此斗勇比狠,有几条命都不够折腾,居然还有命在完全是运气好的缘故。

可是话说回来,如果她当初没有追过去,也许无法拖延他们直到苏希洵赶来。

虽然伤口的痛楚被压下去很多,不过依然是有影响,醒来之后很难睡着,宁非就呆呆地瞪着房顶,反省自己的过错。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口处停了下来。

如果不是夜深人静的缘故,宁非根本听不出来,她奇怪地看向门口处,这么晚了不知道是谁还在外面。

过了片刻之后,门被推开,苏希洵走了进来。

他进来的时候没有看向这边,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已经醒来。

而是先到桌前,把手里捧着的物件都放在桌上,都是一些文墨用具,还有一些卷轴和羊皮纸。

宁非好奇地看他在桌前坐下,将毛笔和墨盒摆放开来,接着展开一卷羊皮纸,拿起毛笔蘸了墨汁,细细地动笔写起来了。

夜里面十分安静,窗外的竹叶在风里晃荡,互相击打着,发出了沙沙的响声,连绵一片。

在很久以前,生活在那个喧嚣的年代,宁非曾看夜听雨打芭蕉坐在桌前的男人遮住了油灯微弱的光亮,他偶有翻动文书,但动作都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宁非被笼罩在那层淡淡的影子下,苏希洵的轮廓被那盏油灯照出一圈薄薄的亮色,她不说话地看着。

像这样杜绝声响的翻书做事,就要动作轻柔缓慢,根本没有效率。

苏希洵明明是个做事干净利落的人,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才想到这里,宁非就知道了答案。

是因为要照顾她吧。

阿刚也受伤了,但是他有家人在山上。

不知道白芦的家人在不在,但是他的朋友多的是。

在山头几个月,她对于某些情况还是了解的。

比起他们,她在山上反而无亲无故,只和叶云清、丁孝等有数几个人交往较密。

永远都不要把别人的重视当成理所当然……宁非忽然想起了这句话。

苏希洵写一阵停一阵,过了许久,终于将笔搁在笔架上,将墨盒盖好。

从缜密的思考中退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揉了揉肩膀之后,转回头看向床上。

立刻对上了宁非的目光。

苏希洵愣了一下,赶快站了起来,走到床边问:很疼吗?疼得睡不着?宁非摇摇头,还是直直地看着苏希洵。

这回轮到他招架不住,长这么大,除了丁大娘那样的女人,还没有哪个女人敢于这样直视的。

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为了掩饰这种凭空出现的尴尬情绪,从旁边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掀开被子的一角:我看一下伤口。

伤口很大而且很深,到现在还在渗血很正常,不过渗出纱布的血色浅了许多,变成了淡淡的粉色,苏希洵轻轻握在手里认真地看,看着看着就放不下了。

握在手中的手臂很细,宁非其实不是皮包骨头的那种瘦,但是她的骨架小得很,落在黑旗寨这种地方,反差很大,变得格外瘦小似的,像是夹杂在一群大贼鸥里的小画眉。

苏希洵又忍不住问:真的不痛?没事。

没事为什么不睡?宁非抿紧了嘴唇,瞪得苏希洵不好意思,他最后讪讪地把被子盖好:渴了吧,我倒些水给你喝。

宁非好笑地看着他逃跑似的到橱柜里去拿水壶和碗,刚才他那样的表情真是让人好笑啊。

她慢腾腾地坐了起来,自己将枕头垫在背后。

因为失血的缘故,几个动作下来,眼前变得灰暗昏沉,过了片刻才恢复过来。

苏希洵已经回到床边倒了水,责备道:伤员要遵守伤员的本分,胡乱动弹是要吃苦头的。

宁非就着他递过来的碗喝了整整一碗,解了喉咙的干渴。

苏希洵收拾了东西,把水壶放回橱柜,就听宁非在床上说道:那天的事,对不起。

苏希洵合上橱柜的纱门,因为不明白宁非说的对不起指的是什么,愣愣地对橱柜里的碗筷发呆。

好一会儿,回过头去,不解地问:什么对不起?宁非眨了眨眼睛,然后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似乎不知道应当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

她最后终于还是把目光落在苏希洵下部。

苏希洵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窘迫得红了起来,闷声道:没事。

宁非好难得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忍不住呵呵笑了开来:你真的想起来了,前段时间的失忆,不会是装出来的吧?苏希洵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地道:我怎么可能装失忆,你可真狠啊,下得了这种狠手。

气氛难得如此轻松,苏希洵没有料想到两人能够这样子对话。

以前两人互相看不顺眼的时候,当真是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看到宁非精神很好,短时间肯定是睡不着了。

他坐回床边的椅子:你以为自己很厉害,昨天那种事情也是能够随便插手的吗?你差点死了知不知道。

那时候没想那么多。

没想那么多?苏希洵说到后面提高了语调。

现在知道了,我认错,以后肯定先认清形势再说。

苏希洵不信地看着她,这哪里是道歉的样子啊,她明明就是打定主意凡事先斩后奏,事后道歉的吧。

宁非连忙安抚道:真的,再说,以后也不会有这种事了吧。

苏希洵叹口气:说来说去,还是我的错。

雁过山那么大,就算黑旗寨人数众多,都不可能每片地上都住有人的吧。

几个关口可以防住普通人,但是如果来的是高来高去的轻功高手,根本不走关隘,直接攀山过崖,你想防都是防不住的。

苏希洵摇头道:竹楼防卫很松,是我过于自信了。

每个关隘都有高手杂居其间,就是为了避免敌人派来的刺客从崖壁上山,然后从意想不到之处偷袭屠杀。

只有竹楼这里,一般不让人靠近。

宁非想起一事:来人中有淮安的御前侍卫总教头蒋衡,他们上山来应该不是为了‘偷袭屠杀’的吧。

他们到我房间里乱翻一通,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情报。

苏希洵得意地笑了开来,难怪他们找不着,朝廷的人怎么知道我们‘土匪’是怎么藏东西的啊。

宁非大感兴趣,她张口欲问,想到这已经涉及了山寨的秘密,避嫌为妙避嫌为妙,于是立刻转换了话题。

苏希洵难得地生起了聊天的兴致,他一直认为聊天是件浪费时间的事,有那种空闲还不如去采草熬药办公做事。

和宁非说话很舒服,说话直来直去,但是只要细心,就会发现她所询问的话题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她明明知道他对她的心情,却没有因此而强人所难,甚至在意识到有可能会让他为难之前,远远地绕了开去。

这样是一种体贴吧。

时间过去很快,宁非的眼皮开始打架了。

苏希洵谈兴未尽,可是十分心疼她,仓促终止了谈话。

宁非看起来有些困倦,眼睛却忽然弯了,看起来真是笑眯眯的样子。

苏希洵当时正弯腰下去帮她掖被角,看到她这么可爱的样子,心里慌张了起来,停在那里不敢动了。

宁非轻声地说:货怕比货,人怕比人,比起徐灿那个家伙,你真是可爱多了。

啊?苏希洵一时没反应过来。

宁非翻了个身,面向墙角合眼睡了。

苏希洵定在那里,直到腰都酸了,才站直起来讷讷地反驳:可爱个熊,你才可爱呢。

的确,用可爱来形容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可是在反驳的同时,苏希洵不知不觉地笑开了,眼睛笑得弯弯的,脸上都是幸福的样子。

*** ***天色大亮的时候,昨日发生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主寨山头。

雁过山的主峰像是一个巨大的两级阶梯,上有七八个练场,最大的半山练场正好在第一阶梯上,面阳方向是近百亩大小的一块平地。

太阳晒得烧人,主寨上下的汉子们在半山练场里整齐排开,这群人平时散落在各个关口,因此并不觉得人多,直到这种时候,才知道光是主寨这里就有了万余人的战斗力。

如果仅仅依靠打劫夺回的物资,根本不够这群人的消耗,所幸雁过山地广人稀,这群人平日不打劫做营生的时候,就开垦梯田种植谷物,还养了许多黑脸鸡甚至圈养了野猪。

练场上空犹如笼罩了一层低气压,大家都面色阴郁,似乎怒火烧心。

这可是奇耻大辱,光天化日被人摸上了主寨山顶,虽说主山背阴一面山势陡峭,虽说主山山顶人迹罕至,虽说来人据说是淮安皇宫所派的精锐,但要是说出去,绝对被人笑话不可。

不多时,叶云清与苏希洵先后出现,他们从队列前经过,走上搭建在五棵松下的高台。

各关口的关长都在列队之前。

众人皆噤声不言,只听得见风吹叶打的声音。

叶云清扫视一圈后说道:昨天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吧?他内里充沛,并不如何使力,声音就在百余亩的练场上传荡开去。

一群平日里咋咋呼呼的汉子们垂头不语,样子是羞愧之极。

叶云清等待了片刻,见到大家都是在反省的样子,叹口气道:昨日活捉淮安刺客两名,虽然现在尚未逼出口供,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淮安对我们已经忍无可忍,年内将要大举进攻。

淮安看不顺眼雁过山之匪由来已久,众人皆知。

可是刚发生那样的事情,敌人肆无忌惮直入寨中,还伤了三人。

不说白芦那个木头面孔的家伙,阿刚可是大家都认得的,一个极讨人喜欢的少年,据说伤得很重,能不能痊愈都不好说。

听到叶云清提及淮安,氛围立时一变,满场皆是愤然。

他们想要询问伤者的情况,无奈寨中纪律森严,集合时不能随便提问,便都忍了下来。

叶云清道:现如今,寨里形势紧迫,以往的战斗配置是为下山劫掠淮安商旅所设,虽然几年前曾屡次大败淮安军,但大都是地方小旅。

今后我们将要面对的是淮安的精锐部队徐家军,那是拥有战车千乘、战马万匹的骑战队。

说到此时,下面众人都高高地挺胸抬头,目光灼灼地直视向五棵松台上,那样子大有不服气的意味。

叶云清点头笑道:不服气是吗?不服气就好!战车千乘、战马万匹——那算什么,那不就是用金钱砸出来的吗,仗是用性命去搏的,不是用金钱来凑的。

他停顿片刻,待下面人头耸耸几乎有人忍不住要高声赞同的时候,朗声说道,大家可知道丁孝带上山的宁非?立时所有人都道:知道。

宁非第一次出现在众男的眼中是那一场大雨群浴,惊得众人鸡飞狗跳,哪里能够不知道她?就算没见过面,至少也是闻过名的。

叶云清说:人家一个小姑娘,昨日在她手下一死四伤。

众人再也忍不住,顿时哗然。

大家虽然听说了昨日的事情,但是具体情况如何尚未传开,他们听说过丁孝带上山的这个女人厉害,却不知道怎样厉害。

叶云清又道:要打胜仗,关键不是看谁的武功高强,不是看哪一家的兵器锋锐,而是要靠办法,层出不穷的办法。

宁非不会武功,只会骑射。

但是箭矢射不了了就用弓身打,弓身不管用了就用马蹄踢踏。

这样才是让人防不胜防,这样才是以弱克强的道道。

如果在面对淮安大军时,咱们能够做到这一点,别管来的是什么徐家军,就算鬼家军、神家军,照样让他们有来无回。

此后,从主寨半山练场回到十山六洞各个关口的关长们,都是目露邪光,那样子好像在说:小兔崽子们把皮绷紧了,看我操弄不死你们。

雁过山上,拔毛寨里,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啊,哪个男人不是被这群吃人不眨眼的关长们操弄大的,大大小小偕老带少的都看惯了他们声势滔天的邪恶样子,大家的确是把皮给绷紧了,骨子里却是不怕的。

十山六洞和主寨毕竟隔了一个山头,那边群情愤慨,这边还不知道寨里有人出了事受了伤,只以为是普通的袭营。

然而这种外紧内松的状态在关长们将半山练场听来的消息发布后,形势立刻大变。

十山六洞之中,男人们血红了眼睛,摩拳擦掌目露邪光的状态从带队的兵长传染到了各小喽啰,人人生怕不比别人凶悍似的。

淮安派人袭营,主寨伤了三人。

真是胆敢在太上老君头上动土,老虎嘴边拔毛,也不想想雁过山拔毛寨是什么地方!如果说主寨传来的确切消息是十山六洞众人怒火的星星之火,那么,苏希洵所发布的匪练文告就是引焰的干柴。

文告曰,各山头以关口划分攻防小组,每日互相偷袭攻打。

败者当日不得食肉与新鲜菜蔬,只能以咸菜下饭。

胜者可享受双份的肉食与新鲜菜蔬。

山寨汉子哪个不是肉食性动物,平时都在嗷嗷叫唤肉不够,要吃肉,现在一看这条命令下来,大家欢欣雀跃,因为有肉吃了,只要拿下别人负责的关口,就可以大口吃肉了。

看到这种血气冲天的景象,惯于与人为善的丁孝不由疑惑道:如果被人摸哨成功可是没有肉吃了的,难道大家不会觉得吃亏吗?他弟弟丁义站在他身边,看着山上山下那种跃跃欲试的景象,叹了口气:哥哥你知道朝三暮四原来是什么意思吗?丁孝想了想,摇头道:中原的成语,很多我是不了解的。

丁义笑道:就是说,有一个养猴子的人想要克扣猴子们的伙食,有一天对他的猴子们说,以后每天早上只给它们三颗板栗,晚上再给它们四颗板栗,猴子们觉得很吃亏,都又跳又闹地不干。

哦?后来呢?养猴人怎么办?养猴人只好装作退让一步了,他很无辜地说,那好,以后就早上四颗板栗,晚上三颗板栗,行了吧。

猴子们一听,满意了,开开心心地同意了。

……早上三颗晚上四颗和早上四颗晚上三颗,有不一样的地方吗?不都是一共七颗吗?的确没有不一样的地方,但是猴子们很开心啊。

丁义顿了一会,深有感触地说,苏二这是把大家当猴子来哄啊。

……【晨起操练勤】39宁非一大早就听到外面传来操练的声音,十分好奇。

往常这个时候,山寨里的人都是已经起来了的,但是个个忙着抢早饭,要等到晌午之后才集合操练,今日居然早了许多。

紧接着她意识到,苏希洵昨夜未在她房中度夜。

现在距事情发生才是第三日,头一个晚上,苏希洵以观察伤势为由留在她房间,到现在,她没有发烧之类的炎症出现,所以昨夜他就回自己房里去了。

宁非松了一口气,任是哪个人,跟一只铲头蛇呆在一个房间里都不会觉得轻松。

她如今承认苏希洵有其可取之处,可是平常耳濡目染多了,像与她交好的牛大壮等人,谈及苏希洵时,除了佩服他管制山寨有莫大功劳之外,更多表现出莫名之苦的神色,可见此人绝不是很好相处的。

话说回来,因为苏希洵的虎视眈眈,她在床上呆了一整天,除了解决人有三急的问题之外,几乎没能下床。

用寨里人的话来说就是——身上都能淡出鸟来了。

她毫不犹豫,一骨碌翻身起床。

哪知道这个动作超出了她现在能够承受的范围,刚坐起身,双脚尚未落地,就只能捧着她的左臂哎哎抽气。

昨天早上上了药,到今天为止尚未换过,缓解疼痛的药效已经过了,动作稍一剧烈,就是这样令人忍不住想要抓狂的疼。

宁非抽了老半天气,慢慢适应了那痛,她才无奈至极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臂,低声骂道:你这个不争气的,别人不照样伤了手,照样拿笔写字生活如常,你痛痛就算了,叫唤什么叫唤。

她所说的是苏希洵的右手,为接那一剑也伤了皮肉。

昨日天稍微亮时,宁非看清楚他虎口周围缠了数层纱布,所幸并无血水渗出,看来没有伤到筋骨。

对于伤势如何,她其实很关切,可是并没有出口询问。

现在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一旦与苏希洵独处,就觉得莫名的尴尬,他的眼神里总有那么点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明明是很柔软的,可是宁非觉得那就像是他手持一根鞭子在催逼着似的。

好不容易才能够如常应答,还怎么去关切?宁非用完好的那只手懊恼地抓头,抓来抓去问题仍然无解,恨不得时间倒退,苏希洵表白的那两次直接远遁,那就听不见了,那就没有现在这么烦恼了。

是啊,多烦恼的问题啊,有一个徐灿都让人心烦欲绝,再多一个苏希洵……她顿了一顿,呆坐在床沿瞪着墙角,迟钝地思索了一个问题,慢慢地歪了脑袋,慢慢地笑起来,咯咯地笑开了——苏希洵和徐灿,好像没有可比□。

徐灿那厮,中规中矩的有为青年,看上去确实是与恶劣两字绝缘的,可是他又做了什么呢?苏希洵是比较恶劣了,不过……宁非低低地对自己说:你也该够了,不要出来个人就拿去跟徐灿那家伙比了吧,不然哪里还会有更糟糕的男人?她叹了口气,她事到如今看出来了,江凝菲的记忆留下来了,于是她的性格中也留下了江凝菲的烙印。

她很庆幸这个烙印是对于徐灿的不满,而不是懦弱祈求的那一面。

着衣洗漱方面没有问题,宁非可以比较轻易地独立完成。

入夏之后,衣物比较薄而轻,左手辅助一下也没有问题。

但是梳头扎髻方面遇到了巨大的困难。

她伤口直到昨天夜里才终于止住渗血,现在根本不敢做大动作,免得又弄裂了。

对这水盆里梅超风造型一般的倒影,宁非不甘心地想,总不能连梳头这样的事情都要招别人帮忙吧。

最后她在房间里找到原来用于捆扎简书的一条棕黄的布绦,将一把乌发揽到肩上,用布绦缠紧打结,看起来还是挺简洁方便的。

其实以她的身份,应该梳已婚妇人的髻子,用簪子将头发固定在脑后。

现在这样束发的方法,还是小姑娘才能用的。

不过宁非不是中规中矩的江凝菲,以前愿意扎髻,是因为觉得方便,一根簪子就能够将头发盘起来。

既然现在不方便了,那就换一个方法吧。

在这期间,叶云清和苏希洵的房间里都没有动静。

宁非收拾妥当后才拉开门,走出了房间。

入眼的阳光透过竹叶,轻快得让人心里舒服,竹楼里空空荡荡的,就只有她一个人。

出去走走吧,不然身上都要发霉了。

她想。

于是一步步走了下去。

在三天前遭殃的不止她一个,阿刚和白芦也被伤了,虽然苏希洵一再保证他们两人没事,宁非还是想要亲自去看看他们。

阿刚住在丁孝家附近,道路她熟悉得很,至于白芦住在哪里,阿刚应该是知道的吧,希望那个小崽子已经清醒了。

可是她走了不到十数丈,莫名的有种怪异的感觉,猛地往后看回去,惊讶地发现白芦不疾不徐地跟在她后面走着。

这个情形,又和以前是一样的。

不,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宁非第一句话问的就是:你好了?白芦略皱了眉,回答道:我毛都没损一根,你想要我躺到什么时候?宁非倒抽了口气,记忆中的白芦不是这样的,白芦不是应该一边维持着温文尔雅的举止一边表现出面无表情的吗?他什么时候会暴躁地说出毛都没损一根的话来了?她哪里知道白芦之苦,他那日被送回来不久就醒了,白芦比起阿刚的修为深厚不止一筹两筹,蒋衡为了迅速脱身,不惜自损功力将他震晕,但也仅仅是震晕而已,那点轻微的内伤,调息两周天之后再不成问题。

问题是阿刚不听话。

阿刚被搬回家由他爹照顾,他一醒来就叫喳喳地要苦练功夫,以免以后再度遭遇此等窝囊事。

本来热衷苦练功夫是阿刚的优点,可是这个优点的发作也要看时间来啊,他现在伤口未收,叫什么叫呢。

白芦做完自己的轮值之后,又要跑到阿刚家里帮他爹一起劝慰他,时间到了又要回来轮值,火急火燎的,还半点成效都没有。

该阿刚叫唤的叫唤,不该阿刚叫唤也照样叫唤,白芦心里不郁闷才怪。

宁非正惊奇间,一阵微风拂过,再睁眼时发现白芦身边多了一人,他也是穿着与白芦同色的浅葱青衣,凑在白芦耳边说了几句话。

白芦眉头皱得越发凶了。

不知不觉间,宁非觉得他这样根本就是与苏希洵如出一辙,浑身不禁发冷,苏希洵的传染力可真强啊。

白芦忽然走上前来,对宁非说道:二当家说,你如果要四处走走,不必阻拦。

现在你是准备回竹楼休息还是准备‘四处走走’?宁非没多想:四处走走吧,你不必理会我,有急事就走吧。

白芦冷笑道:急事?的确是急事……顿了一顿,目露凶光地道,妈的真是气死我了!说完把宁非一托,带着她飞身向下。

不多时,半山练场出现在眼前,不知道多少人在上面操练。

可是白芦仍然没有停下来,越过一片茂密的灌木矮树,宁非逐渐听见树丛另一边,还有乒乒乓乓的器物击打之声。

枝叶一分,眼前的景象陡然变了,这里是比起周围都要凹下去的一片低洼,大约两个篮球场大小,三十多人在里面手持竹刀对木桩持续砍劈。

苏希洵正站在那群人的中央,他身边跪着的是……如果没看错,那的确是阿刚。

苏希洵听到了声音,抬头向林间看去,恰看到白芦像拎小鸡一样拎着宁非穿林而出,落下地来。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跳,听到白芦说道:二当家,请把他交给我吧。

苏希洵低头去看那个阿刚,这孩子一大早的就跑下来向他认错,还要立即加入墨字部的训练当中,他正头疼中,白芦来的时机正好。

你来得正好,把他拎回去吧。

罚他十日内用左手抄两编金刚经出来,没写好别来见我。

白芦在被挑出去驻防竹楼周围之前,也是墨字部的一员,周围人都是认得他的,至于阿刚,因为白芦的缘故也都很是熟识。

听到苏希洵如此吩咐,都是暗中咋舌,阿刚性子跳脱,抄写是他最痛苦的事情,何况还是要用左手。

不过他右边肩背伤了,苏希洵叫他用左手也挑不出毛病。

阿刚啊的一声正要辩驳,苏希洵自言自语道:两遍似乎少了些,这令不行禁不止的代价也太少了。

吓得阿刚又不敢说话了。

宁非眼睁睁看着白芦将阿刚拎小鸡一般地拎走,并且那孩子可怜巴巴地死死盯着苏希洵一声都不敢吭,直到没入林里不见影了,始终没有得到苏希洵的赦免。

她百无聊赖地站在苏希洵的身边,表面上看上去像是在注意观察众人的训练,实际上心里有一根弦绷在了苏希洵身上,生怕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爆出惊人言论。

幸好光天化日下的苏希洵很是正常,他目送白芦拎走阿刚,一边说道:怎么下来了?宁非赶紧答道:早上醒了睡不着,出来走走。

吃东西了没有?还没,宁非闻到一丝危险气息,赶紧极限道,我就出来走走,现在走完了,马上回去的。

苏希洵抬头往山顶上看,宁非随他的视线看上去。

越过枝叶浓密的树冠,山顶遥遥地矗立着。

白芦刚才拎人下来时,她明明没觉得有多远,抬头一看,发现原来居然已经到了半山腰,顿时噤口不言。

苏希洵收回视线,继而向四周淡淡地一扫,那些明目张胆看的、遮遮掩掩偷看的,全部老老实实收心专心致志砍劈面前的木桩,生怕不够认真被人抓了包。

苏希洵摇了摇头,这群小崽子们还挺有眼力见的,越发不给他惩罚的机会了。

他笑着看向宁非,宁非被他那目光惊得一跳,紧接着就看着他牵起自己的手。

他是微弯下身去找她的手,那动作并不快,似乎在给她机会拒绝。

宁非噎在那里不敢动,生怕稍微动弹就被周围人注意到了此间正在发生的暧昧。

不管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稍微一晃神的功夫,就被苏希洵牵着手走向练场旁边。

宁非在这方面的脸皮比苏希洵显然薄得多了,苏希洵今日穿的是练装短打,袖口收得很小,根本不能遮好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她眼角余光雷达似的侦测周围众人是否看见了。

十分邪门的是,那群人明明专心致志地对付面前的木桩,可是十有七八居然露出心知肚明一般的暧昧表情。

宁非扯了扯自己的手,想要挣脱开来又不敢太用力,苏希洵那只大手却变得跟螃蟹钳子似的,她的举动如同螳臂挡车般不自量力。

宁非凑到他耳旁把声音压得极低:光天化日的。

苏希洵奇怪地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宁非比他沉不住气,说道:不太要脸吧,我们这样。

苏希洵看了一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理所当然似的答道:你放心,我在这里,他们不敢乱嚼舌根。

宁非无语,这不是问题所在,他们不敢当你的面嚼舌根,可是敢于在我面前嚼舌根啊。

苏希洵继续说道:他们敢当面调笑你,是你威信不够,改天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就好了。

……听起来,你好像很习惯于公报私仇?公报私仇?这等龌龊事我从来不做。

只是偶尔会利用职务之便提醒一下他们需要注意的细节而已。

……说话间,两人到了一丛老木旁边,几棵榕树和七叶莲纠缠在一块,树根突出了泥土,形成了十几条天然的屈曲长凳。

苏希洵折了一张蕉叶垫在树根上让宁非坐下:你先等等,过会儿早饭就过来了。

在这里吃了一起回去。

宁非在点头应是的同时,慢慢觉出一丝不对味道来,他们什么时候相处得这么自然?这种对话,好像是老夫老妻之间才会有的吧。

不等她作出反应,苏希洵探了探她的额头,觉得的确没有发热:山上清晨水汽重,以后等太阳高了再出来吧。

说着帮她把散下的几根碎发别到耳后。

宁非简直快喘不过气了,她现在真想站起来把苏希洵领子揪住,恶狠狠地问他,没事用这种眼光看人干什么。

可是刚才被他那样一摆弄,突然地就腿软了,心脏在心虚似的突突跳着,平静不下来。

眼看苏希洵转身要回去,她扯住他衣袖的一点:你那右手不碍事吗?苏希洵愕然地停住脚步,抬起右手看了看,那上面还缠着薄薄的纱布。

宁非看得眼睛一阵跳,听到他说:那把剑成色不好,拿去劈柴还差不多。

劈人啊,不行。

啊?苏希洵笑了起来,摸摸她的脑袋,回过身走向那群人中,冷下脸喝道:看什么看,哪个人没有把木桩砍倒,早饭就免了。

木刀折断的,早饭也免了。

木刀半折未断的,早饭只有粗面馒头。

那些人一听,立马夹紧屁股出工出力,开玩笑的,用木刀劈木桩还不许断,没有两把刷子根本做不到。

宁非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出来,山上的空气清新得难以想象。

今后也许就在这里不走了,其实挺好的,这样的生活已经超出她的想象了。

不多时,山道上传来男人们的声音:早饭到了,排队排队。

那些人加紧了速度,当下就有两人面前的木桩砰砰断折,苏希洵满意地道:行了,那边排队去。

那两人兴高采烈的,倒提木刀往大榕树这边过来,路过其他人身边时,不忘炫耀地昂首挺胸,气得兄弟们牙齿犯痒。

他们将木刀整齐地靠在一根程丫状岔开的树根上,对宁非点头为礼,规规矩矩叫了一声:宁姐。

然后站在最大的那颗树下排起队来。

如果说在洗衣那时候,大家把宁非叫做宁姐多少有点调笑的味道,现在就是心服口服的了。

山上如今女人也多了起来,可是若论女人中最可怕的,公认的就是宁非。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群人最怕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给抽冷子射一箭,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重逢仅咫尺】40不多久,早饭就被运来了,几个瘦高挑的汉子用扁担挑了大木桶过来。

到了榕树下,打开松木盖子,一股面香就飘飞出来。

闻到了这股气味,大家更是拼命地完成早课,陆续地就听到木桩噼噼啪啪的折裂声。

对这个结果,苏希洵并不是很满意,说道:非要到这个时候才用力,可见刚才是不够认真的,下次如果等早饭到了才能劈断,罚他多劈一根。

话音方落,宁非分明地看到一群人都苦了脸,但是敢怒不敢言,显然是被苏希洵淫威所迫,欺压得习以为常了。

苏希洵在所有人的最后来到了榕树下,几个轮值的汉子早就拿出大筷子和大勺子,从木桶里钳出小碗大的馒头,还分了每人一碗粥水。

汉子们没甚讲究,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馒头是每人三个的定量,粥水不限,可以无限续杯。

虽然食物简单,但是这群人吃得津津有味,看得宁非不免都馋了起来。

苏希洵看见她这副表情,甚觉有趣,从木桶里挑了一只柚木碗出来,接过勺子装了一碗粥,来到宁非旁边递给她:喝一碗吧,可能不合你的口味,但是既然在这里住下来了,都要习惯的。

宁非往碗里看了一眼,分明是传说中的周扒皮给长工们准备的粥水,光可鉴人型,能够当镜子来照的。

她取笑地瞟了苏希洵一眼,难以把这个男人和传说中的周扒皮联系起来。

幸好馒头是老面馒头,用的面很劲道,不至于担心会饿坏那群如狼似虎的男人们。

苏希洵似乎觉得不大好意思,自己也盛了一碗,往怀里揣了两个大馒头,在宁非旁边坐下。

这里的生活和将军府里完全不一样,简陋而且简单,从用具和饮食就可见一斑。

宁非却不觉得难以忍受,相反的,只要心情舒畅了,就算每日里和这群男人蹲一起喝粥水都是快乐的,胜过将军府的山珍海味许多。

宁非柔柔地看着苏希洵,心里真的很钦佩这样的男人。

在宁非的人生经历中,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所见的男人有许多都是为功名利禄而蝇营狗苟,把功成名就和物质享受放在人生的第一位。

他们或多或少地将亲朋好友当作了获取名利的工具。

有人说,男人若是变心,就会希望能够左拥右抱,女人如果死心,则会转身就走,买上一张通向远方的车票,永远不再回到这个男人的身边。

宁非不觉得能够和那样的男人共度一生,志不同道也不合,她会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前世是这样,今生面对着江凝菲的丈夫也是这样。

也许徐灿多少也把银林当作了仕途所必须的工具,他们之间除了爱情,还有一部分因为名利的需要而互相依存。

但是苏希洵呢?宁非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男人就是她所等待的男人吗?在这个时候,大伙儿或是咕嘟咕嘟地喝粥,或是嘀嘀咕咕地偷偷在说苏马面的坏话,完全不担心苏希洵会公报私仇,还有人时不时拿暧昧的目光往宁非和苏希洵身上瞟。

苏希洵小口小口地喝,姿态很是斯文。

宁非不由想,如果她不在这里看着的话,苏希洵是不是会和其他人一样,很粗犷地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呢?她偷偷看看苏希洵的样子,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苏希洵的样貌配上粗犷的言行举止,怎么想象怎么别扭。

粗面馒头很香,就着粥水一口口地慢慢咬着吃下去,心情是前所未有地舒畅。

苏希洵感觉到这种频繁的视线,也抬起眼睛,两人不经意地对上了目光。

宁非先是觉得不好意思,但是出于职业习惯,并没有躲开。

苏希洵眨眨眼,不满地说:为什么你在这里比在竹楼里吃得还多?宁非耸耸肩:这么高深的问题我怎么会知道。

苏希洵露出一副深思不解的样子,宁非开心地笑了出来,但是为了避免这个男人钻牛角尖,在他继续追问之前,赶紧继续专心致志地大口咬起馒头。

她吃不了几口,忽然说道:给我找些什么事情做吧,不然总是吃白饭,怪不好意思的。

苏希洵大喜道:你真愿意做事?宁非敏锐地察觉出其中的奸诈,警惕地问:你想做什么!苏希洵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把粥碗放在一边,毫不犹豫地道:等你伤好了,请你教教他们射箭如何?他们多是擅长近战,远战方面的技巧很差,如果能有人指点一下就好了。

不会吧,山寨里难道没有擅长弓箭的人吗?的确有擅长弓箭的,但是大家都是实心汉子,心领神会了却不知道如何表述,教人总不得法。

会说的不会射,会射的不会说,这就是问题所在。

宁非仔细思考之下,这的确是她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点头道:好,总比白吃等死要强得多。

她想,苏希洵真是挺懂得利用有限的资源,难怪把个山寨搞得有声有色,数万人的寨子都不用为吃饭问题发愁。

苏希洵忍不住道:你真想清楚了吗?这个要求很苛刻,你不答应都没关系的。

大家都知道你是从淮安国过来的人,都能够理解。

宁非讶异地盯着他,半天才想起来他为何会有这一说。

她是从小在淮安国长大的,而山寨则是淮安的对头。

她教射箭之术,其实就是与淮安为敌。

因为他们的箭矢总有针对淮安国人的一天。

她往周围看去,那些吃饱喝足的汉子们明显听到了她和苏希洵的问答,都停在旁边看着她,有点紧张,更多的是期待。

淮安国是怎么样的呢?在宁非的记忆里,只有徐家的一方天地,除此之外的世界都是空白。

淮安那里是一片灰白色的记忆,而这里,才是真实的所在。

甚至比起前世的经历,宁非觉得在雁过山上才尝到了真正的快乐。

我现在早就是泼出去的水了。

况且你不是说了么,既然在这里住下了,迟早都要习惯这里的。

听到她这一句定论,周围的男人们立时欢呼起来,把苏希洵说出来的话都淹没了,恨不得把手里的空碗都往天上丢,欢呼着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之类的混话。

真是可爱的一群男人哪,宁非又看向苏希洵,耸耸肩然后笑了起来,笑得苏希洵整个人都莫名其妙的,但还是不好意思地笑了。

*** ***淮安国现在是外松内紧,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实际上各州郡军营都在进行一次大规模的调度。

在淮安军府的调令下,各州郡精锐在淮安西南的广安郡集结。

夏初之季,徐灿也率领京周六郡的三万徐家军往广安郡开拔。

一路颠簸让银林公主十分不适,但是她从来不会抱怨,此番同行是她多次向父皇求情才求得的,为了这件事,她父皇还发了好大的火。

对于这点儿旅途必有的不适,她不敢抱怨什么。

即便获得了父皇的同意,银林也只能是以去广安郡礼佛为由,在辎重队里遥遥地赘在绵延数公里的队伍尾部,平日不能接近中军,到达广安郡之后,就再也不能随徐灿再往前去。

沿途除了颠簸之外,有那么多事情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在克服了前几天的胃口不调之后,银林公主的注意力渐渐被车帘外的世界所吸引。

她自幼看惯了宫中的金瓦水砖,下嫁徐灿后,偶有出门,所见也大都是达官贵人的园林别坻,哪里见过木栅为墙茅草为顶的茅草民宅。

不知道住进去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滋味呢?跪趴在路边迎送徐家军的平头老百姓们满面尘灰、头发蓬乱,小孩们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的,以前听府里的丫鬟们传说,京城外有很多不开化的平民,为了节省几文钱,小孩的衣服是不丢的,大儿穿不下的衣服继续给二儿穿,二儿穿不下的衣服继续给三儿穿。

有的家只生一个孩子的,干脆就直接买大人的衣服给他,一穿能穿好几年。

银林觉得这些平头老百姓真奇怪,几文钱有什么好省的,不就是几件衣服吗,都舍不得给孩子买,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会比自己的孩子更重要?想到孩子,她不免又陷入了郁郁寡欢的情绪之中。

行了半个月,广安郡遥遥在望。

这日正近午时,队伍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银林对此觉得很是奇怪,这些天来,徐灿一直在中军带队,她的车马在后军的辎重部队之中,因粮草重要,周边有重兵保卫,她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何事。

掀开车帘,车旁骑马随行的戴熙立即策马到窗前听候吩咐。

戴熙是三品带刀御前侍卫,武功很是了得,比起御前侍卫总教头蒋衡的武功而言只高不低。

整个淮安国里,当朝皇帝只封了三名三品带刀御前侍卫,戴熙就是其中一名。

银林是皇帝看着长大的女儿,且皇帝非常看重徐家,一同意银林随军之后,当即调派戴熙跟随在银林身边,听候公主节制。

戴熙今年年方二十八,肩宽腰窄,平日里在京中走动不知道俘获了多少官家小姐的芳心,此时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年龄,皇帝让他出来,多少也存了让他拓广视野的意味在里面。

银林问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属下不知。

去看看。

戴熙坐直起身,抬头往前看去。

道路狭窄,行军拥挤在一团,如果骑马前行,必然要踩踏到管道两旁的农田。

徐家治军很严,踩踏农田者当众鞭二十,不论是否皇亲贵胄,徐家一向执法如山,因这多年积威,才在淮安声名赫赫。

戴熙不敢触徐家军的逆鳞,很干脆地下了马,一撂袍角,在稠密的士兵中穿插前行。

银林心里忐忑不安,自从启程后,她很久没有能见到徐灿了。

侍女安慰她说这是正常的,军中毕竟不同徐府,徐灿自是有很多事情要忙,过一阵子就会习惯。

但是随着大军南下,这种不安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严重。

银林看着远方开始出现的隐约的连绵山脉,虽然只是在天际出现了一片连绵的阴影,在她眼中却如即将到来的风暴,她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

这种不安的预感随着等待时间的延长愈演愈烈,戴熙已经去了半个多时辰了,仍然没有回来,并且队伍也依然没有继续前行的征兆,反而从中军下达了原地休整的命令。

直到银林坐不住想要亲自上前的时候,她身边的侍女才惊喜道:戴侍卫回来了!银林定睛看去,果然是戴熙越过人群,不多会儿就到了车前。

他的神色有些怪异,银林不及多想就问:中军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有刺客?她现在担心的就是徐灿的安全。

戴熙道:公主多虑了,并无刺客。

那大军是因何事耽搁?戴熙道:蒋教头回来了。

说完闭口不言。

银林则是心下一惊,因为她出京,父皇派给她一队宫中侍卫随身保护。

徐灿前些日子借去了几个好手说是要提前探探雁过山的风声,其中就包括了蒋衡。

她连忙问道:蒋衡回来了?……你是说,只有他一人回来了?戴熙点头应是。

去的一干侍卫的实力不弱,可是只有蒋衡一人回来了。

他们领的命是暗中刺探,既然是暗中,那么就不会刻意地挑起对方的注意,会着意避过对方的大部队,然而居然只有蒋衡一人回来,并且身上伤痕累累,使得他们不得不对雁过山的实力重新做一个评估。

银林有些失神地道:我一直以为民间传说黑旗寨的可怖,传说有进无出,只是夸大其词。

黑旗寨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一群山贼组成的乌合之众,原来居然如此厉害。

戴熙忽然说道:属下还见了蒋教头,亲耳听见他说了一些奇异的话。

奇异?什么话?戴熙看了银林一眼,低下头去:他说,似乎是徐府的二夫人在雁过山上。

银林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戴熙所说的徐府的二夫人是何人,她狠狠地一拍车壁怒道:胡说八道!这一声着实响亮,震得周边不少兵丁奇怪地看了过来。

银林顿知失态,咬牙忍了冲动,低声问道:他确实看清楚了?确实看清楚了,对方还叫了他的名字。

江凝菲……她现在怎么样了?蒋教头没有说清。

戴熙离去后,银林在车中坐立不安。

她没有想到江凝菲还活在世上,江凝菲离开徐府之时正是寒冷的天气,京城里不见踪影,好些人传说她单人独骑地从城门出去了,她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没有人呵护的女人怎么能在那样的冰天雪地里活下去。

既然现在是在黑旗寨里,也许是被俘获上山的吧,现在的生活一定很凄惨吧。

银林恶意地想。

她曾经对江凝菲抱有一丝愧疚和可怜,但是在听到她还活着的消息,并且很有可能重新融入她的生活之后,那一丁点儿的愧疚和怜悯立即变成了恶狠狠的怨毒。

她好不容易捍卫了自己的地盘,好不容易把她赶了出去,为什么江凝菲那个可恶的女人却像冤魂一般阴魂不散地缠着她,不给她一个安生日子过。

在银林因为担忧而生恨之时,徐灿却心情烦闷得慌。

他从蒋衡的帐篷里出来,因为他的伤势不轻,且又连日奔波,不得不暂时驻扎在这里给他半日的休息。

蒋衡方才对山上情况的描述对他的帮助很大,但是最让他失神的消息还是那一个——江凝菲在山上,似乎过得不错的样子。

他不经意地往远处那片连天的山脉看去。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上山,是被俘获的吗?可是蒋衡说不像,因为她主动地拿起了武器,保护山上的匪贼。

她究竟怎么了?她怎么能够下得了手去杀人?徐灿觉得痛心欲绝,江凝菲何时变成了这样,她明明曾经是那么美好可爱,在他的怀里祈求他的保护。

他曾经以为他并不在意江凝菲的离开,在她变得让他更加无法忍受之前放开她,他至少还能够永远记住她善良可爱的样子,而不是一个被妒忌变得丑恶的毒妇。

徐灿觉得这就像是一场噩梦,命运在他面前,凶恶地把曾经地美好撕碎。

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__________.【淡淡的暧昧】41徐灿大军向雁过山以东集结的消息很快传回了寨里,大家开始磨刀霍霍,等待着两方交战的那一日。

不过准备是准备,却还不到火烧眉毛的地步,防守之道莫过于外松内紧,各项细节自有各个关口的关长操心,至于叶苏二人,只需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便可。

苏希洵坐在竹楼外搭憩起的小屋里,正有寨众向他回禀事情。

先段时间俘获的淮安国探子熬不过连日的逼供,说出了一些有趣的消息。

淮安大军南下是板上钉钉之事,至于统帅者为何人,只需稍加打探就能够知道结果。

但是不论是苏希洵还是叶云清,都不会想到,就在大军之后,居然还会有一个公主的行队……据说是去广安郡礼佛,并不随大军直接开拔到雁过山下。

苏希洵摸着下巴思忖,如果形势运用得当,那个什么公主倒是可以利用的。

他点头道:查得很好,你去传话给习黑,让他派手下十二士,前往淮安军必行之路探探风声。

是。

那人领命即走。

苏希洵站起身,觉得腰背上有些酸疼,略一思考才发觉不知不觉之中一天又过去了。

防务更换和钱粮划拨的问题耗费了他许多的精力,此时事情大致处理完毕,才知道时间流逝之快。

似乎还有什么事情忘了没做。

他左右看看,恍然大悟,忘了今日是给宁非换药的时候。

从处理事务的小屋回到竹楼不过是很短的时间,可苏希洵自从从公事里回过神来,一心就扑在竹楼里的宁非身上,恨不能早点回来。

回了自己房内拿了药篮,整理了仪容才装模作样地缓缓走向宁非的居处。

*** ***宁非此刻忽觉一阵恶寒,她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圈,确定房间里再没有其他可疑人物,不由心中惊怪不已。

刚才那阵感觉就好像是被谁在背后诅咒了似的,浑身鸡皮疙瘩直竖。

但她没能疑神疑鬼多久,咔嚓一声响,门被奇异地推开了。

那扇门可是上了闩的!宁非本就心惊肉跳,听到声响吓得站了起来,回头看去,方知是苏希洵手提着一个竹篮走了进来。

怎么了,脸色那么白?苏希洵问,手上还很疼吗?宁非摇摇头:你以后能不能进门先敲一敲,啊,我不是说礼貌问题,真的是很容易把人吓到。

苏希洵回过神,原来他进来之前一边心痒难耐,一边刻意强调自己要从容而万万不能急进,一时没注意,推门时不自觉将门闩给折了。

他心中羞赧,脸上却不改色地道:门闩好办,明天我给你削一个新的,今晚先拿一把筷子代替好了。

在你们这里,有门闩和没门闩好像都差不了多少的吧。

苏希洵干咳数声,适时地转换了对他不利的话题:你那伤口已经好几日了,药效已经过去,我今日给你换新药。

说完不久就无奈地道,你做这一副表情给我看作甚,反正药还是要换的,你如果知道痛当初就不该那么冲动。

宁非苦起脸:当初觉得爽了,哪知道会留下这种后果。

我真宁愿被多砍两刀,都不要换一次药。

她虽然怕痛,但还是乖乖地在床边坐下,视死如归地撩起袖子伸出手来,当真有一往无前的气势。

你就继续坚持你的谬论好了。

苏希洵拉过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嘴上说得狠,手上动作则很是轻柔,把圈在她手臂上的绷带一层层地绕下来,露出了里面包裹的一层药棉,轻轻地掀开一角,可是没能揭开来,就如他预计的一样,药棉毫无悬念地被血渍凝固在伤口上了。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宁非的脸色:疼吗?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苏希洵沉吟片刻:你稍等会儿,我去煮一碗汤药来。

什么汤药?给你缓解一些疼痛。

宁非连忙用完好的右手扯住苏希洵衣角:你回来!比起受伤而言,换药的时候是更为痛苦的。

受伤只是片刻的爽快事情,而换药却要看着别人拿了镊子剪子在伤口上磨来磨去,就好像活生生地被揭了一层皮。

宁非不是不知道,而是实在没那个脸要苏希洵为了这点破事还要再花上一两个时辰去熬药。

这算什么啊,本来就是在山上白吃白喝的,还要欠人家的情,还要越欠越多。

苏希洵愕然停步,瞪着她抓住自己衣角的手不说话。

宁非方注意到,她这回太激动了,噌一下就把人家的袍脚拉了起来,里面雪白的裤子都露出来了。

她惊得几乎就要翻了白眼,连忙把手里的东西放开。

苏希洵今日穿的并非骑装,而是常装。

说到宁非为何如此大惊失色,就要讲到常装裤子的不同,两根裤管之间根本没有缝合,是开了大缝的。

这种裤子在便溺时很是方便,男人扒开裤缝就可以解决问题了,不必再解开束带。

苏希洵一下子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那个……对不起,我什么都没看见。

宁非刚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到,并且也在心中念叨着自己绝对没有看到,可是这等尴尬事情又如何能够说得清楚?对于底下是否走光,苏希洵并不觉得很担心,他将束带扎得很紧,布料也用得多,想要看到其中端倪是难上加难。

不过宁非这种样子还真是好笑,他觉得有趣,干脆顺势逗起她来:你没看见什么啊?宁非连翻白眼,话根本接不下去。

她发现最近几天来,苏希洵逐渐得寸进尺。

他可是个打蛇随棍上的主儿,见风使舵的功夫很高,给他点儿好颜色看就开始调戏起人来了。

苏希洵干脆坐在床沿上,和她并排在了一起,重新执起她的左臂:咱们不打岔了,我话说在前面,不喝药很疼的。

宁非咬牙切齿道:你换吧,难道我还能疼死不成?苏希洵叹了口气,从竹篮里取了剪刀和棉花出来:你可要忍着别动,戳进去了就是伤上加伤了。

他用棉花蘸了清水,一点点地沾湿被血渍黏在伤口上的药棉,小心地用剪刀把脱离的部分剪开。

苏希洵自然知道其中苦楚,下手很是谨慎,也很利落。

他专注于手中的动作,尽量快速的解决问题,没有余力去注意宁非的情况。

好在她很听话地把手放着,动也不动地停留在他膝上。

他甚至觉得这短短的换药时间,比他处理了一天的事务都要艰难。

一番功夫下来,苏希洵固然是弄得满头大汗,宁非也是唇色青白,但依旧硬气地没有吭声,一双手都握了拳头狠狠地忍耐着,没有半点动弹。

苏希洵长出了一口气,默默地收拾好物件,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回过头来看宁非时,发现她还呆坐着,眼神有些茫然的样子,大概是有些脱力了。

他迅速地收拾好了零碎,坐到她身边,想了一想,然后伸手把她拉了过来。

果然是痛懵了,宁非一点反应也没有,乖乖地被他拉到怀里。

苏希洵叹息着,既是恼她倔强,也是庆幸有这样的机会能够顺理成章地拉她入怀,否则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一只手从后面揽着宁非,将她枕到自己肩上,缓缓地拍抚着她的后背。

这时候没有其他人了,安静得无法形容。

一种奇怪的情绪慢慢地侵染了上来,苏希洵越想越觉得五味杂陈。

他以前哪里会想过自己还会有这样的一天,被个女人弄得一颗心上上下下不得安生,酸甜苦辣咸一道儿地尝过了。

过了一阵,宁非眼睛里渐渐凝出了一点水花,终于有点反应了。

苏希洵一直低头小心地观察她的反应,看到这情况,才轻声地问:很疼?宁非还是过了一会才有反应:一点点。

苏希洵无语了,这分明就是痛懵了的症状。

好几年前的那次,习黑有颗牙没长好,老出炎症,只好请他帮弄掉。

习黑仗着自己有内力护体,装硬汉死顶着不喝镇痛药。

苏希洵当时用架子把他的头和嘴固定了,拿锤子给他把牙敲松,用钳子钳出来,再拿镊子一点一点将断在牙床里的牙根挑出来,痛得他是死去活来,连自己屋子住哪里都忘记了,应是摇摇晃晃地走到猪圈把那里当成了自己的屋,直到第二天神智才正常了些。

自此后,习黑再也不敢跟他面前装硬汉了,实在是痛怕了的。

宁非手上这口子老大一条,跟百年蜈蚣似的老粗,刚才那样又洗又剥的,变成这样也难怪。

宁非的气息暖暖的,近在咫尺,好像一把小刷子刷得他心痒难耐。

苏希洵后悔了,当时没想仔细,习惯性地顺了她的意。

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不然最后心疼的还是他自己。

宁非很快回过了神,然后察觉到了自己的处境。

苏希洵揽着她的肩膀,虽然什么事情都没做,但是那感觉格外的暧昧。

她静悄悄地不敢动弹,一时间头脑都发热了。

*** ***时值傍晚,苏希洵在竹楼外面兜来兜去。

换药那次之后又过了三天,这段时间以来,苏希洵敏锐地发现宁非对他的态度竟似有所软化,不知道究竟是出于何种心理,他觉得在这个敏感时间里二人独处十分难受。

那一天,他把痛得有些失神的宁非揽在怀里靠着,两人很久都没说话,也没有动弹。

等到叶云清在外面咋咋呼呼地喊晚饭回来了的时候,宁非才匆忙地把他推开,一副欲盖弥彰的样子,苏希洵才知道她早就回过神来了。

她竟毫不反抗地在他怀里呆了那么久!苏希洵心痒难挠,恨不能直接问她为什么。

会不会是因为她也有些动心了呢?可如果不是怎么办?在公务上杀伐决断无往不利的苏二一时皱眉一时苦笑,拿不准主意。

外面路过的寨众看到他团团乱转的样子,还以为遇到了艰难的困境,百思而无法解决,纷纷上前关心地询问状况,全部都被他心烦地两眼一瞪,吓得倒退三步赶紧遁走不提。

太阳即将下山,天上飘了丝丝缕缕的紫色云霞,如同漂浮在静谧的深潭上的轻紫薄纱,令他浮想联翩。

他都没有察觉自己竟然发起呆来,嘴角还露出诡异的笑容。

这下子,打他身边路过的人更是惊骇欲绝,只觉得鸡皮疙瘩从背后毛毛耸耸地竖立起来,忙不迭退避三舍,绝不愿意走近他方圆三十丈内。

叶云清从厨房拎了食盒回到竹楼时,绝没想到看到的苏希洵会是这样一副奇怪的模样,一忽儿皱眉沉思,一忽儿咯咯轻笑,好似发了失心疯的病人。

他远远站在苏希洵身外三十步处,胆战心惊地挥手道:苏二,苏二,你你还好吗?因他这声叫唤,苏希洵从臆想中惊了回来,眼前的一片浮烟没有了,天还是那块天,却因晚霞的落幕,紫色的云丝已然失了色彩。

他顿时呆怔,继而懊恼不休,这是何等的失态!要失态也应当在屋里失态才对。

叶云清看到他似乎恢复了常态,松了一口气,走了过来,揽住他肩膀问:苏二啊,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就说出来吧,咱们好歹兄弟一场。

有什么难办的事说出来,哥哥保准能帮你办到!可是苏希洵在他面前是闷葫芦惯了,平时有事情也不会麻烦别人代劳,叶云清毫不意外地看到苏希洵沉下了脸色,拍开他的狼爪,转身往竹梯走。

叶云清念头稍微一转,他和苏希洵在一起那么多年,就算不是一条对方肚子里面的蛔虫,多少也算是半条肚子里的蛔虫了,摸着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茬,嘿嘿奸笑:嘿嘿,该不会是你有色心没贼胆吧。

嘿嘿嘿嘿,没关系,老哥这方面很有经验,今晚就帮你把那女人给捆了送……他还没说完,眼前陡然一黑,幸好多年来生死关头度过无数次,连忙脚下一错,果然看见苏希洵黑着脸,一只手五指笈张,作势要堵他的嘴巴。

叶云清嘿嘿坏笑,不敢再惹恼了这尊瘟神,绕了道往楼上去。

他们这一通闹,宁非在楼上听见了声响,拉开门口往外面看。

于是看见叶云清一脸暧昧不清的可恶笑意,苏希洵满面阴沉,一前一后从楼梯上上来。

这段时间以来,吃饭问题都是由叶云清或苏希洵从厨房处拿来,之后就在宁非屋子里面一同用餐,最后又由叶云清或苏希洵将餐具带回厨房,宁非负责房间里面的卫生,分工合作很是合理。

日日相处下来,本来或多或少的疏离感和别扭感都消失殆尽。

虽然宁非极力地保留了自己的工作项目,但是叶苏二人总会借口她臂伤未愈,连扫地之类的事情都一并代劳。

吃饭等琐碎事务略过不提。

吃完饭后,重头戏来了。

叶云清哪里会不知道苏希洵对宁非的感觉,这两家伙,一个像他弟弟,一个像他妹妹,虽然总是会对他因为经历了人生多舛而形成的独有人生观价值观(懒惰)提出质疑,并且强烈诋毁他不拘小节的生活情趣(肮脏),但这两个人都是他非常喜欢的。

尤其叶云清最近还多了一项乐趣,那就是看着苏希洵心痒难耐又不敢把心中所想付诸行动的抓耳挠腮的样子,在一旁偷着乐。

不过现在也折腾得他太厉害了,都已经不像那个苏希洵了,简直是患了痴呆的老年人,时不时就要漫山呆站,还偶尔露出惨绝人寰的笑容,吓得山头里诸位响当当的汉子无不心中发毛。

可怜的男人啊,大餐近在眼前却无法享用,难怪弟兄们将苏二的微笑形容为惨绝人寰悲剧,真是天大的杯具……叶云清如是想。

叶云清清了清嗓子,在引起宁非和苏希洵的足够重视之后开口说道:宁老妹啊,我要严肃地问你一个问题。

宁非并不知道他还能问出什么严肃话题,十分不给面子地道:我有一件事要先跟你说清楚。

啊?厨房今天来人跟我抱怨,十天前的食盒没有送回去。

十天前是轮到你送下去的吧。

然后我就去你房间里看了看。

————.【转向的靠山】42苏希洵无语地看着叶云清,一副你又来了的表情。

果然宁非接着说:你难道不觉得那股怪味很难闻吗?放在窗台上,都长了一片青和一片红的毛,你真的不觉得那股酸臭的味道难闻吗?叶云清嘿嘿笑着:这么一说我好像记起来了,啊,这几日事情多,我刚回到房间就睡着的,难怪记不得。

……那个,等会儿我就送下去。

送什么送,厨房朱师傅说了,霉成那样,谁还敢用。

那套食盒已经拿去当柴烧了,费用从你的账面上扣除。

为什么!太浪费了!宁非和苏希洵俱是无语,脸上表情出奇地统一。

叶云清不由想到,如果以后大家还能像这样在一起过活,那是多么乐趣的事情,即使自己的权威性时时刻刻遭受这两人的质疑。

叶云清用力清开嗓子:宁老妹啊,你不要老打岔,我和你商量正经事。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是正经事,连苏希洵都打起了精神倾听。

宁老妹,你觉得我家阿二怎么样啊?宁非一时没听懂阿二指的是哪位大人,一脸无辜地瞪视回去。

然而不必等她问出口,苏希洵咬牙切齿地说:你找死吗?宁非恍然大悟,叶云清口中的阿二就是苏希洵吧。

叶云清有宁非坐镇一旁,胆子大了许多。

他是在苏希洵淫 威下苦苦求存的一根小草,为了能够平安生存,练就了强大无比的见风使舵的本事,好不容易终于得见一座强悍□的靠山,乐得他念由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顺带说一句,叶云清认定的那座靠山,姓宁名非。

靠山在场,机会难得,叶云清一不做二不休:宁老妹,老哥给你提一门亲事如何?别看苏二这家伙平时挺缺心眼的,但绝对比你原来的男人强很多,你看你也是久旷之躯,他也是久旷之躯,你们两个凑到一起正是天造地设,干柴烈火……他才说到这里,突然口不能言,原来是苏希洵咬牙切齿地点了他的哑穴。

宁非听得不知当如何作答,什么叫做久旷之躯,什么叫做干柴烈火?她和苏希洵俱是面目囧囧,相顾无言。

尤其苏希洵,不知是气的还是怄的,脸上憋红了一片,他半闭了眼睛,杀人一般的目光刺得叶云清身上一阵阵地发汗。

苏希洵缓了口气:他带的那军被我连败十场,他十天没得吃肉,脑子有点糊涂了,我们要谅解他。

宁非连忙点头:是啊,老人家难免有时候会犯糊涂,我们要谅解他。

叶云清气苦,这和不得吃肉有什么关系,且他正是男人即将三十一枝花的年岁,怎么会是老人家呢。

奈何他口不能言,微有异动想要自救,就被苏希洵杀人视线扫射过来。

习武人最讲究气机牵引,苏希洵与叶云清的修为只在伯仲之间,当下苏希洵占了先手优势,此消彼长之下,叶云清不敢妄动。

他心中叫苦,原先以为宁非是他先认识的,多少回站在他这边说话,他就多了一座靠山。

哪知道苏希洵和宁非这一男一女竟是早就看对眼了,当了他的面搞起夫唱妇随的场面来。

他叫苦不迭,以前一个苏希洵和一个宁非各自为政地管他,如今他们两人配合默契了,今后看来是要强强联手对付他,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毫无悬念地,叶云清被丢回了他自己的房间,要求立即收拾干净,不收拾干净不得睡觉,临睡前由苏希洵检查内务。

苏希洵回到宁非屋里,第一句话就是:你别把他的话当真。

话出了口立即觉察不对头了,叶云清所说的话,有一部分是必须当真的,连忙补充道,我是说,他胡说八道的那部分不必当真。

说完又想想,然后再补充,就是干柴烈火那部分。

宁非被叶苏二人连番轰炸,见怪不怪了。

苏希洵所说的事情其实和叶云清所说的没有差异,不过是换了更加委婉的表述方法。

油灯啪的一下炸裂一个火花,苏希洵惊醒了过来,此时夜深人静,他们两居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苏希洵虽然努力地掩饰他的局促,一如往常地帮宁非扫干净地面,但是宁非终于还是察觉到了。

隔壁是叶云清的屋子,他在里面轰隆隆地乱翻乱动,打扫房间也能够扫出此等声音,不能不说是一个奇人。

宁非擦干净桌子,将抹布晾在窗台外的挂钩上,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苏希洵的动作。

他比叶云清还要略瘦一些,昏黄的灯光之下,白皙的皮肤罩上一层薄薄的珠光,眉目间没了日间的精明,显得很安静平和。

可是就在这安静平和之间,似乎还有一种难以察觉的动摇和不安。

苏希洵忽然听到宁非说:地上已经很干净了。

抬起头,她正略显无奈地看着这边。

再扫下去该不会又扫折几根竹子吧。

宁非开玩笑地说。

揭人老底不是好习惯,你就不怕我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吗?我倒想看你恼羞成怒会是什么样子。

宁非一副好奇样子,苏希洵想想,自己好像真的很少有恼羞成怒的时候,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恼羞成怒会是什么样。

气氛不知不觉之间就变得轻松了,宁非拍拍旁边的椅子:来坐一下吧,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在宁非说出这句话时,苏希洵不会想到她要谈的是什么事,毕竟她的语气很老练,就好像说:我们有一单生意,需要在细节方面好好谈谈。

苏希洵没想多,宁非这个语气和说法,总不能是谈婚论嫁的问题吧,他略微失望地放好扫帚,坐到宁非旁边的椅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不动如山。

你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吗?轻易就下决定,将来很容易吃亏的。

苏希洵疑惑,她问这个干什么。

宁非轻轻一笑:你真打定主意了吗,连叶云清都来说媒了,你家里呢??家里不反对吗?她没自觉,现在这个语气,这个态度,真像是前世被人找上门来咨询离婚案件时的状态,不管事务所那边是不是明里暗里打眼色要她鼓吹离婚的好处,先一通说让别人想清楚了再打官司。

苏希洵脑袋里瓮的一下就发昏了。

他面对叶云清时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冷静清醒,面对自己喜欢的女人时霎时间灰飞烟灭,正所谓世间万物生生相克,一物自有一物降。

他心中哀叹,世间大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有自己看对眼了的,也都是男方主动地追求,他自小至大都没听说过还有女方主动挑明来说的,就算丁家大娘骆梦涵也不曾!可他就是喜欢这样的宁非,也许这辈子没治了。

宁非听着苏希洵慢慢地说出他家里面的事情,在大院子里孤独度过的童年时期,与兄弟姐妹貌合神离的少年时期,那些泛着阴沉古旧色彩的过去都是她没有经历过也没有想到过的。

眼前这个男子有时候奸诈狡黠,有时候沉默稳重,更多的时候隐隐带有一层隐约的执拗的自我防卫,与那样的家庭联系起来,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古旧的大家族能够养育出徐灿那样循规蹈矩的人,也能够养育出苏希洵这样的叛逆分子。

他在一次庙会上结识了叶云清的师父,从此后终于开始掌握了摆脱被淹没于族内争斗的能力。

山岳国民风开放,然而官不同贵,贵不同贫,岳上京苏家一门作为世家大族,其间的规矩之多之繁,不是平头老百姓能够想到的。

苏希洵的眼里没有泪水,但是宁非能够感觉得到隐藏在平静下的深沉。

他应该很悲哀,母亲被淹没于那样的深暗之中,倾尽所有深深爱慕他的父亲,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对于他的母亲只有很简单的数句描述。

可正是那些被深放于心底的感情才让人难以说出口,好像就连说出去都是一种亵渎。

宁非伸出手按在他的双眼上。

苏希洵怔住了,这动作代表了多少抚慰的意义,又包含了多少亲近的意思,宁非明白吗?他过了片刻才整理了情绪,淡笑着说:谢谢你,我没想要哭。

我知道。

宁非说,她手掌下的眼窝里干燥温暖,微凹下去的眼窝,挺起的鼻梁,全部被她的手覆盖了。

宁非温暖的手上带有药草的香味,让人平静。

苏希洵抓住了她的手,小心地握住。

在这个时刻,过去的陈腐阴郁与如今的平和宁静交汇在了一起,变成格外动人心弦的感触。

宁非说:大致上我已经明白了。

山寨里就有这点好处,外面那些迂腐古旧的东西传不进来,就算进来了,当做垃圾就算了。

她的手被苏希洵松松地抓着,没好意思抽出来。

而苏希洵也在安静地听。

我们试试看吧。

毕竟我有很多小缺点,说不定你知道后还不中意呢。

她刚说完,就觉得仍然放在苏希洵鼻梁上的手被抓紧了,然后被移动下来。

苏希洵的眼睛从她手掌底下慢慢地露出,眼睛晶亮晶亮,含着一点点的疑惑,更多是不能置信的欣喜。

他将她的手移了下来,轻轻地吮吻她干净洁白的手心,低声地道:你确定了吗?不会反悔吗?我这样对你也不会反悔吗?手心里的感觉痒痒的,宁非微动了一下手,就觉得被捉得更紧了,苏希洵的目光里是深切的期待。

或许到了这个时候,比起继续沉默地等待,他更希望迫使她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无论是否接受,只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呢?生活不就是一条漫长的道路吗,顺着道路往前走,如果走不通,那就到时候再寻找其他路径吧。

最重要的是不论如何一定要往前走,人生就那么几十年,等到临终再回过头来想,为什么我的人生如此枯涩无聊,已经为时晚矣了。

宁非死过一次,死亡的滋味记忆犹新,所以在这一世面对了令人苦恼的选择,她便不会再提心吊胆犹豫不决。

但是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决定呢?今天主动提出这件事已经让苏希洵似乎难以接受的样子了,如果再进一步该不会把他给吓傻了吧。

宁非的坏心眼悄悄地浮了起来,苏希洵一定不会知道她性格里的恶劣因子。

也是,在她那个行业里霪浸了那么多年,如果不是天生恶劣,后天里也会耳濡目染出恶劣来的。

她想干脆破罐子破摔吧,看看苏希洵是如何反应。

如果他坚持认为女人就该三从四德,就该天真纯洁,在男人的羽翼下接受保护,不能够事事主动,那么不在一起也好。

宁非的性格已经定型了,为了一个男人就去大幅度的修改为时已晚,既然如此,只能期望他能够接受这样的女子。

苏希洵在煎熬中等待着答案,或许也不能说是一种煎熬。

他觉得心中很平静,手中眼中都是这个不知不觉吸引了他的宁非。

他突然看到宁非眼色变了,凌厉起来,并且似乎要说出答案的样子。

可是却没听到她说出半句话,而是把被他握住的手抽了出来。

苏希洵在愕然之中不由想要苦笑,干脆去和叶云清喝上一坛子老酒庆祝一番,人生头一回真心就撞到南墙,失落、伤怀、以及隐约的再战的勇气绞成一团。

他想,早知今日会如此,那天初遇的时候就应该谨言慎行,先了解清楚对方的为人再说话。

看来他那恶劣的形象是无法扭转了。

接下来是他事先绝对无法想象的,就算多年后子女成群儿孙满堂,回顾起这段往事来,他仍然忍不住要嘀咕:闻所未闻,闻所未闻!宁非站了起来,两个人的距离很接近,她毫不犹豫地憋着一股倔气地将苏希洵推倒在床。

天旋地转中,苏希洵根本没想到要回击,防御系统反射神经全告失效。

他屈肘才想撑坐起来,就看见宁非站在床边弯下了身子看他,脸上的自信和神采飞扬,让苏希洵在那一刻忘记了动弹,他只想一直一直地看,牢牢地记住这一刻,这样美丽的神采以后还能在谁的身上看见呢?宁非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牢记这一刻,因为接下来的事情才是深深地沁入了苏希洵的灵魂。

她俯下身将两只手都握上苏希洵的肩膀,他不得不屈服地躺回了床上,屈起的肘部放松了,但是身体更为紧张,因为宁非站在他双腿之间,两人是那么接近。

然后更加接近。

然后是一个梦想之中想要却得不到的亲吻。

时间并没有过得很慢,然而在苏希洵的眼前,这一切都在缓慢地进行着,让他得以清晰地记忆在心中。

他松懈地躺在床上,终于忍不住激动,犹疑地伸出双手环抱住了宁非,然后不再怀疑地收紧。

他不让她再以俯身的姿势,而是以两人紧紧相拥的姿态感受相互之间的呼吸。

其实仅仅是浅尝辄止的亲密动作,不过够了,很足够他从中确认更为重要的事实了。

原来这才是珍爱的感觉,这才是温香软玉在怀的感觉。

难怪那么多英雄人物愿为红颜祸水折腰。

可是宁非既不是小家碧玉,也不能算是大家闺秀。

她在山寨住了这么久,平日里的接人待物很难让人联系到温香软玉或是红颜祸水之类的词语,就连红袖添香用在她身上,苏希洵都觉得是一种贬损。

这样的女人是可与男人比肩共骑的,而不是一味乞求他人保护。

这样的人是强者,他希望自己能够保护和爱护她,但是没有他的陪伴,她也一样能够顽强地生存下去,因为她有一个坚强不屈并且自尊自立的灵魂。

这算同意了吧?苏希洵低声地询问。

如果你不觉得这样的女人很离经叛道,并且能够忍受。

宁非不怀好意地说道。

苏希洵收紧了手臂,将她按在自己肩上,叹息地说:还有什么会比这一刻更为美好呢?___【终于写到这里了,然后下文该进入苏二欺负小徐,宁非欺负公主的部分了,恭喜老叶暂时摆脱被欺负的命运。

】【众聚集英堂】43广安郡,位于淮安南部边陲的一个人口众多的驻兵要地。

淮安南部山区连片,一条澄水横贯东西。

大约千余年前,这里并不属于淮安,而是山岳国的属地,山岳派驻一支万人部族到此戍守边防,随着军需物品不断供应,山岳商人也聚集在江水北侧,此后来往人越发众多,终于设郡建制。

临到广安郡之时,银林公主终于与徐灿所率徐家军告别,被送入广安郡之中。

她远远看着大军西去的烟尘滚滚,心中忐忑不安油然而生。

或许这一次拼命向父皇请求随军前来的决定是正确的,不论徐灿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一定要在他的身边。

即使女子不能随军上阵,但是能靠近一分就是一分。

此时此刻的银林公主,或多或少地能够体会到了那些目送丈夫儿子走上战场的妻子的痛苦。

徐灿并不知道银林的不安,他现在全心全意都投注在淮安西南之外那一片几无人烟的庞大山地。

连绵的山势阻挡了淮安与山岳的交通。

山岳的富庶是淮安难以想象的,在商人们回到淮安的家中,首先夸耀的就是岳上京里那遍地黄金的富裕景象。

岳上京中几乎十人一商,他们对此难以置信,如果山岳经商的人那么多,还有谁去种地?如果不种地,山岳人又是怎么维持生计的呢?于是在百年之前,针对山岳的侵攻之战开始了。

在百年前那场惊世之战中,淮安一方相继占领了山岳的广安郡、广南郡。

徐家先祖率领大军孤军深入山岳,凭一万重骑二万轻骑攻下山岳国都。

可惜那是绝对的险境,如果久留,不但不能获取利益,相反还会是己方陷入山岳的反扑之中,于是那位徐家先祖一击即走,他的最大的战利品就是被俘获的山岳前王。

此后两国议和,山岳在放弃了一部分利益之后,换回了流落在外的皇帝。

时光荏逝,徐家的风光延续了百年,百年之后,徐灿带着先祖延续下来的荣耀,再度站在了雁过山脚下。

雁过山,雁难过。

这座山脉连绵起伏,阻挡了山岳与淮安的通路,正是因为这座大山的阻隔,百年前侵京大战那时,徐家先祖才只能以骑兵匆匆突入,无法携带辎重粮草,更无法在岳上京陷落之后长期执政管理。

而现在岳上京不但不满足于这座山的阻隔,还背弃百年前的誓约偷偷设立一座大营,企图巩固边境防守,更有甚者,或许他们会企图重新夺回广安郡与广南郡等几个郡县。

正因动向不明,目的不明,皇帝才会如此重视,要求徐氏一门务必倾力出击,将山岳的边防武力剿杀于摇篮之中。

他下令面向黑旗寨的方向安营扎寨,做出一副要攻打黑旗寨的态势。

传令官匆匆下去,几个副将在他旁边与他一同观察地形。

徐灿手里的羊皮卷轴是前辈所画,蒋衡前些日子前来时做了一些备注。

他和几个副将参将一一比对了地图和实际地形,开始商量攻打事宜。

此番最重要的任务是将山岳国派驻于雁过山里的秘密大营给找到,然后一举铲除。

至于黑旗寨,只是用于实现声东击西之计的一个工具。

副将夏侯锦是个绵里藏针的汉子,他看起来似乎很粗犷,实际肚子里藏的弯弯比徐灿不知多了多少,当即提出了对黑旗寨的质疑:目前有诸多消息传来,言说黑旗寨并非寻常土匪,而是山岳国的另外一支力量。

我们如果要拔掉山岳的秘密大寨,就必须要仔细考虑黑旗寨的危险性。

参将劳德说:末将认为这不过是黑旗寨壮大自己声势惯用的手段罢了,在山岳里还有传言说‘拔毛寨是淮安的秘密军队’。

况且他们如果是山岳的力量,为何连山岳商人的物品都抢。

纵观黑旗寨十余年间所抢大宗商队不下百余起,对于山岳淮安商旅都是一视同仁,应该不存在传言所说的情况。

徐灿仔细思索,觉得劳德所说很有道理,又不忍削了夏侯锦的面子:两位说的都很有道理,如何进攻还要从长计议。

徐灿当先上马,率先驰马在今夜安扎的营地周围荡了一圈,一个计划已经成型。

当天夜里,他再次召集夏侯锦、劳德等人到中军帐里谋议。

当下最紧要的任务就是要寻出山岳秘密大营的所在,但是如果我们寻找时间拖延,必定会引起对方的警惕。

因此不得不充分利用黑旗寨。

劳德负责寻找秘密大营一事,夏侯锦负责本营防务,务必在三日内完成。

此话一发,夏侯锦立时就知道了徐灿的言外之意,他并不相信黑旗寨是山岳的驻防力量的说法。

不过他只是略微凝神就没有再提,毕竟传言本身只是传言,在有足够证据之前,传言并不值得被人相信。

夏侯锦释然之后,就对徐灿的计划提出了质疑:不引起对方警惕是不可能的,我们一万精骑两万轻骑以及一千战车到此,队伍浩浩荡荡,数十里外都能见到烟尘滚滚。

如果山岳秘密大营就在雁过山中,现在定是已经派人在暗中观察我们的动向,我们当务之急是做出全力剿灭黑旗寨的姿态,降低对方的警惕。

夏侯有何建议?我们可做出一副长期安扎于此,务求尽剿黑旗匪徒的姿态。

因此搜寻秘密大营位置的时间不必限定在三日内,可以铺开式地慢慢进行搜索。

每日派出小队进山,名为砍柴,实为搜寻。

夏侯说得甚是,徐灿考虑之后,越发觉得长期坚持更为有利,当即拟了命令,将令牌交予轻骑百千长,命其安排十组小队负责搜寻事宜。

*** ***山外密林里雀鸟惊飞,兽吼异常,山寨里的人个个开始磨刀霍霍,恨不能早日冲下山去将那群王八羔子统统赶回老家去。

雁过山主峰岭顶的巨钟被敲响。

这盏一人多高的古旧铜钟只有在备战之时才会启用,它宏大低沉的钟声远远地传扬开去,十山六洞的各小首领皆是凛然,当即收拾披挂往主峰汇合。

这日午时三刻,日头正是毒辣,就连巡山小校们都寻了树荫里午歇,而在主峰半山的集英堂里却很是拥挤,一年到头里难得一见的十山六洞的山长洞主,以及主峰上下几个关口的关长们在集英堂里席地而坐,等候山寨两位当家的到来。

宁非站在偏堂的竹帘里往外看。

她本来在竹楼里准备午睡,丁孝突然过去寻她,说叶大当家找她有事商议,将她带到此处。

只见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都在窃窃私语,不敢高声喧哗,甚至还有往手心里吐唾沫表现出摩拳擦掌的意思的,大都显得对此次集会很是积极。

苏希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怎么在这里偷偷摸摸地看呢,一会儿出去了正大光明地看就行了。

叶云清也道:就是,不然带你来这里做什么?宁非吓了被突然冒出的声音一跳,回过头便看到这两人着装齐整,都是一色青墨色的精干短打,黑布长袜外层层缠绕了黑布绑腿,显得腿脚更为细长。

叶云清另披了滚金边墨黑披风,而苏希洵则在腰间扎了一块三角虎皮围腰。

她惊疑不定地问:你们说要我做什么?出去啊。

叶云清很理所当然地说。

宁非嘿嘿干笑:这好像不大合适吧,这种场合,不是女子勿近吗?其实这只是她的借口,如无必要,她巴不得成为透明人躲在屋子角落睡大觉,千万不要引人注目。

叶云清却不能理解她的心态,很同情地安慰她:可怜的娃,在淮安国那边真是憋屈你了,你就放心地随我们一起进去,他们不会嘘你的,只会觉得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宁非囧然,原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说法自古有之,或许是因这群男匪世界观与人生观都与正常古人出现了巨大的差异,以至于时常打破时人惯常的做法。

而苏希洵则一语不发,他还有一些担忧,集会上要讨论的是如何对付徐家军。

他虽信宁非应当不至于通敌,可毕竟与徐灿夫妻一场,听着旁人讨论如何对徐灿生吞活剥,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难受。

那叶云清对这些细节问题粗心大意,竟然没有照顾到这一点。

叶云清干咳一声,率先走入大堂,他临出去时不忘对宁非打眼色,极力要求她跟上去。

外面的声音顿时静了,众多大小头目停止了私下间的议论,目注主台。

隔着一道竹帘,里外都安静得落针可闻。

苏希洵不好再说什么,走到宁非身旁,临出去时握了她的手,对她打个眼色再看了一眼叶云清,意思是别理他的,想出去就出去,不想出去就留在这里。

可惜仓促之间无法说明情况,光凭几个眼神根本就是鸡同鸭讲的效果,连宁非本人都以为他这是在强烈要求她和他一同进去,于是没多想便跟在他后面,掀开竹帘过去了。

在场所有人当下全部傻眼,眼睁睁看着一个女人跟在全山寨上至叶大当家下至煮饭伙头全都爱恨难名的苏二当家身后,从偏堂里走了进来。

有人心想今天是抽了什么疯,莫不是我眼花了吧。

而常常往主峰上跑的人则立即认出了这就是近日里风头正盛的女人。

叶云清依旧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而苏希洵当发现宁非追着进来之后则忙乱了起来,当下最紧要的事情就是不能让底下这群男人们觉得突兀,毕竟以前还没有女人进过集英堂,除了被捕获的女奸细。

哪知道他殚精竭虑地选定了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位子,忽有一人喊道:二当家有何可害羞的,宁师傅当然是坐你旁边了。

这话说完,当下就有十数人偷笑附和。

不明缘故的十山六洞的头目赶紧与这些人交头接耳,不多会儿,笑声渐大,起哄着要求苏希洵将宁非安排在自己旁边。

原来宁非自那日苏希洵提出要求起,每日晨起都跟他一起往半山练场跑,将江凝菲在徐家所学技巧与自己的领悟托盘说出。

想这个时代各种独门技艺都是父子相传、师徒相授,家家户户恨不能都有个祖传秘方、家传绝技的,哪里会像宁非这样傻了吧唧地倾囊相授。

她突然间横插一手,对众多习于近战而不谙远射的寨众们而言,简直就是天上掉下的鲍参翅肚。

于是主峰上下渐渐流传了宁师傅的说法,大有压过宁姐的趋势。

山寨里以实力说话,这群人过的都是刀头舔血的生活,能多一门手艺保命,那就是万幸的大事。

就连其他山头小头目们,在听说了零零总总的传言描述之后,看向宁非的目光都带了绿芒,好不骇人。

宁非不知道这群如狼似虎的男人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膏药,单看他们要把自己吃了一般的眼色,立即反省自己是否冲撞了山上的习俗,瑟缩着就往苏希洵身后躲去。

而苏希洵耳力不俗,对于纷纭的言谈听在耳里,松了一口气。

再看宁非做贼心虚地往自己瑟缩,不由暗自好笑,干脆拉了一块毡子铺在地上,拉她一同坐了下来。

会上所议无非是探子回报徐家军的情况,以及下一步当如何策谋。

徐灿为人迂腐,但是治军的确有他的一套。

据探子的情况,无论是安营扎寨还是拔营开步,徐家军一万精骑两万轻骑与一千战车,都是进退有度,法令森严。

整个军队好像握紧的拳头,让人无隙可钻。

宁非想了想,觉得徐灿的风格的确就是这个样子,他治家不行,治军倒很是严谨,可怜堂堂一丈夫在家里被个女人当做傻子一般欺来骗去,还甘之如饴。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宁非甚至觉得在徐府里的一段光阴遥远得好像不可触及的前世似的。

既然认定了事不关己,她当下坐在苏希洵身后被挡得严严实实,听得百无聊赖之后,眼睛便不断往横梁上飘。

只觉得山寨的横梁真是朴实得漂亮啊,虽然常常漏雨……苏希洵说:既然对方抱成一团,那我们就想办法分而击之。

我们在淮安的内应已经将传言散播出去,朝廷上下都认为山岳在边境处设了一秘密大营,这一点正好能为我们所用。

丁义惊喜道:年前才决定的‘传言’,这么快就已经传过去了?习黑道:难怪徐灿安营时将军门落在正对主寨的方向,他们是想弄一个‘声东击西’吧。

可惜咱们拔毛寨才是正主,那所谓的‘秘密大营’不过是个幌子。

叶云清道:昨夜我与二当家商议,拟派出习黑、丁义,在数个山头上设立空寨。

这是整个分而击之策略的关键,设立数个‘秘密大营’以迷惑徐灿,在他疲于寻找真正营寨的过程中,将他帐下三万骑兵逐渐分流,最后逐个击溃。

宁非边听边想这不正是麻雀战、游击战的精髓所在吗,寨子里占了地利之便,能够把精锐之师拖垮拖死,还真是够损的。

她一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慨叹连连,一边四处乱看,视线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在了苏希洵身上。

苏希洵今早出门时在腰上扎了块虎皮,她没睡醒,还有点儿起床气,小声嘟哝太阳越升越高,男人越老越骚之类的话,弄得苏希洵是哭笑不得却又不能辩驳。

原来是召开集会啊,可怎么想还仍然是觉得——男人也有骚包的一面,尤其是喜欢在一大群同性面前亮骚。

就在宁非差点睡着的时候,忽听叶云清说道:想要分而击之的策略能够更迅速地见效,我们必须在短时间内尽量提高射箭的精准度,各山长洞主关长回去后,立即选取四体协调、眼力精准之人到主寨里学习射箭之术。

由宁非负责教务事宜。

想必大家对她也有所耳闻,这位姐妹原是淮安人士,与徐灿同出一门,射术精准。

话音方落,便有人质疑:与徐灿同处一门又能怎样,我就不信她能够比得上简莲。

简莲是雁过山辅山灌阳坡的射手,确能百步穿杨。

光以箭术论,他在山寨里无人能敌。

但另叶苏二人极为头疼的是,他不善言辞,要他去教导别人,尚未开口说话自己就先脸红了。

一时间无人应答也无人附和,等到叶云清目光灼灼地回头看向宁非,她才突然回过神,醒悟到自己该上场了。

【百步穿杨手】44烈日晒得半山练场冒烟似的滚烫,因为被踩踏得多了,寸草不生,坚硬的黄泥上水汽蒸腾。

宁非出来后,才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简莲长得是什么样子。

他看上去比白芦大不了几岁,手脚则比常人要长上一截,不少好事之徒围在他旁边。

阿刚的伤势好了许多,因此闻讯而来,被白芦扶在一旁和简莲说着话,看样子他们三个都是熟识的,关系还很好的样子。

忽然有人发一声喊:那个女人过来了。

显然这个人是十山六洞的,并不以宁非为师。

而简莲看到宁非顶着大太阳走过来,露出一点羞涩的神情,低下头去摆弄手中的弓箭。

阿刚远远地招呼宁非:宁姐你怎么不打伞啊,今天太阳多毒辣。

他听老爹说过,山下的女人都是皮肤白细样貌可人,出门在外不是坐轿就是有丫鬟打伞,宁非本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居然会跑到这雁过山上来,根本就是来找罪受。

阿刚爹之所以说这么一番话,也是有着给宁非改善生活的心意在里面,他父子两个都承了她的情,虽然宁非不把它往心里面记,可人家救的是父子俩的性命,要想阿刚爹把这些忘掉,十分艰难。

于是阿刚耳濡目染地,一边好奇山下的女人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一边想办法怎么能让宁非更加高兴,更加乐意留在雁过山上。

宁非往天上看看,太阳刺得眼睛睁不开。

不过毒辣就毒辣了,她这些日子肤色被晒黑了一些,看上去更有了血色,骨骼也似乎更为坚硬了。

江凝菲在徐灿府上时,为了讨好夫君可以一个大夏天不见丁点阳光,终于保养出洁白光润如同锦缎一般的肤色。

可是那有什么用呢,江凝菲一点也不快乐,并且体质还下降了许多。

她从白芦手里接过新制的弓箭,抻手试了试弓身的弹性,品质非常高。

想到这里,宁非回过头去,看向才从集英堂里缓缓走出的苏希洵。

手上这把崭新的长弓是他制作的。

做什么事都有熟能生巧之说,苏希洵本来就不是制作弓箭的工匠,甚至他的称手兵器里都没有弓箭这一门类,短短的时间里做出这样一把弓来,就算他什么都不说,宁非也能够感受得到其中的含义。

就在那件事之后,她醒来的隔天晚上,苏希洵很可惜地说了句可惜你的弓折了,她就回了一句是有点可惜,这把弓和徐灿以前做的差不多,我用得很称手。

再隔了不几天,苏希洵就一脸无所谓地递过来一把还没有上漆的长弓,淡然地说道:你没有趁手兵器不行,我做了一把,你看如果合用我就拿去上漆。

那时候的表情态度,如今想来越发觉得他是在赌气……宁非越想越觉得好笑,连带的,对这个的新兵器也更为爱惜。

她看向简莲,那个青年手中是一副复合角弓。

这样的复合角弓短小却强劲,非常适用于马上骑射。

但是由于需要非常使力才能拉开,并不适合宁非。

她认真地研究简莲手里的复合弓,简莲脸上更害羞了,好像被看到的不是他的兵器,而是他的情人。

最后,还是来到近处的苏希洵实在看不过眼,终于忍不住地说:你别再看了,简莲是个实诚人,没看见人家都抬不起头了吗?众人一听之下全都忍不住嘻嘻呵呵笑起来:简莲最怕他‘老婆’被调戏了。

宁非恍然,惊讶地发现简莲对于自己弓箭的态度,是全山寨都晓得的。

简莲小声地说:那个,我们能不能先开始?灌阳坡山长也大声道:就是,先开始吧,磨磨蹭蹭不是咱灌阳坡的风格。

一番话语说得豪气冲天,四周熟知简莲鬼神莫测般的射术的人,都噤声不语。

苏希洵点头道:你先开始吧。

一般而言,弓箭手就如同后世的狙击手,一定要能够沉得住气,不论在何种情况下都要集中精神,屏蔽外界的干扰。

宁非现在一看简莲的样子,一点神射手的气度都没有。

然而当简莲得到苏希洵的许可,低下头去调整角弓的时候,宁非心中一凛,知道遇到了高手。

从苏希洵发话到简莲低下头去的短短一瞬间,他的气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坚如磐石,默不作声,好像他并不存在于那里,然而他的集中力却如有实质一般地凝聚着。

苏希洵心中不无复杂,简莲不论放到哪里都是一等一的神射手,可惜是个内秀的人,自己有本事却倒不出来,就像是个聚宝盆明明白白地放在眼前,可是却倒不出东西。

简莲张弓射箭,三石角弓几乎是毫不费力就张如满月,弓弦弹动的声音还没有入耳,就见原本挂在弦上的箭矢稳当地插入了百步外的箭靶。

这还不算完,熟知他的人全都没有动也没有发出声音,果然简莲毫无滞涩地抽出第二支箭矢,笃的一下牢牢地钉在前一支箭的尾端,强悍的推进力直把它推至尾羽处。

紧接着又是第三支、第四支,直到箭靶从中穿了一个空心的大洞,箭矢再无阻碍地穿飞直出。

用灌阳坡的人的话来说,简莲就是灌阳坡的台柱,不论是主寨的人还是其他十山六洞的人,更多都是听闻他的威名,而很少有机会近距离如此观看。

今日一见更觉得鬼神莫测,比传言不知道厉害到哪里去了。

宁非屏住了气息,比起那些看热闹的外行,她看到的却是其中的门道。

难以言喻的震慑感让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甚至在期间抽空看了苏希洵一眼,不明白他为何会将自己拉出来和简莲较量,他们之间的差距根本就是一目了然。

简莲箭囊里十支箭矢全部射完,松下了肩膀,十分爱惜地将弓弦松开,然后眨了眨眼睛,突然发现四周安静得异常。

他往周围一扫视,居然都是亮晶晶崇拜无比地目光聚集到他的身上,顿时面红耳赤,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了,一双眼睛直往灌阳坡的山长那边飘。

可是那位大大咧咧的山长压根不觉,反而大力鼓掌叫好起来。

一时间,四周半山观看热闹的寨众们鼓噪不已,害得简莲差点羞愤欲死。

宁非哑然,和苏希洵对望一眼,心想果真是天才多怪人。

这下子轮到了她,她也没打算藏拙,老老实实地拿着长弓对百步外的箭靶射。

她和简莲一样,都是箭杆一入手,连思考或瞄准都不必,直接搭弦张弓,不到十息功夫就风驰电掣般地解决了问题。

十支箭,不多不少安安稳稳地全都扎在了靶心上。

这一手射艺在女子之中算是惊世骇俗的了,就算在男人之中也是极为少见,可是与简莲方才所露的一手相比较,就要差上两筹不止,不论是力量、箭速还是精准度都显得火候不足。

宁非自己知道自己的水平,如果说简莲的箭艺是神迹的话,那她不过是个单纯的技术宅,并且这个技术宅的成分中,百分之八十是靠江凝菲日积月累练出的眼力和手感,百分之二十靠的是她精准的计算力。

长弓与角弓形制差异很大,长弓弓身非常长,因此拉开弓弦时所需要的力量就小很多,这也是为什么徐灿为江凝菲制作的是长弓而不是更为方便携带的角弓。

因为这个原因,长弓所射出的箭矢速度要比角弓慢一些,在飞行途中受到风向的阻力更大,受到重力的影响更久,因而需要更为快速和精确的计算能力,排除风向与重力的干扰,精准地预判出箭矢的落点。

徐家的射艺之所以在淮安被算为一绝,就是因为在落点预判方面无人能及。

而所谓的预判,说到底也就是一种瞬时计算。

宁非如今所掌握的射艺已比江凝菲当年还要高超,甚至还有超越徐灿的势头,凭借的就是她自有的瞬时计算力。

她放下长弓,周围的大汉们毫不吝啬地吹哨叫好。

实力摆在那里,虽然及不上简莲,但山寨里估计再难找到能够压制宁非的射手了。

宁非闭上了眼睛,胸口的血液在他们豪爽的欢呼声中逐渐沸腾起来。

阖上的眼睛里,还在回放简莲方才所射出的十箭。

每一箭出去,速度快得根本看不见,连弓弦的响声都是在箭矢入靶之后才传入耳中的。

快,非常地快!她忽然想到了关键之处,睁开了眼睛,四处寻找简莲的踪影。

最后发现他躲在白芦和阿刚的身后,怯怯地怕引人注意。

她几乎哭笑不得,那么一个惊世骇俗的神射手,居然会是这样一个性格。

她走过去,不顾苏希洵变得有点难看的脸色,扯住简莲的衣服往外拉。

周遭大汉们见了先是一愣,紧接着更加卖力地叫起好来。

你的弓和箭都借我看看。

简莲被她从阴暗处扯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几乎没有眩晕过去。

更何况他这个射术精湛的射手是何等的眼力,眼见宁非身后的苏希洵脸上都明目张胆地露出阴笑来,更是不敢忤逆,连忙双手奉上角弓短箭,并且还把刚刚松开的弓弦重新拉紧缠上。

宁非拿到手里,用力拉了一下,只能到半满的程度。

果然和她所想的一样,由于刚度高,所以箭矢射出后速度极快,并且所配的箭矢很短,在空中受到的阻力因素就要小得多。

也就是说,简莲的射艺核心在于快,徐家的射艺核心在于算。

宁非心中有了计较,她知道苏希洵把她扯出来是干什么的了,内行看门道,简莲说不出来的话,那就让她来帮着挖出来。

宁非心中暗恨,那男人就算不当匪徒,出去也是个奸商。

对于空有力量的男人们而言,角弓是比长弓更为方便的选择。

所以苏希洵这是想让她把简莲的老底全部都给掏出来吗。

不论是简莲还是其他的谁,都没能想到宁非就是看了一下简莲的射艺和弓箭就总结出了他的核心要义。

只有苏希洵,注意到她脸上深思的神色,心中宽慰而欣喜。

宁非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却把弓箭递还给了简莲。

他一把夺过刚要退回阴暗角落处抚慰自己被阳光灼伤的心灵,没想到仍然走无可走,宁非再度一把扯住他衣角。

宁非随便问了一个问题:百步外的标靶,箭矢仰角多少度?简莲想都没想地答道:簇尖上移一指节。

宁非比了一下他 的角弓,得出的仰角果然比使用长弓所需要的仰角要小。

她又先后问了几个问题,紧接着不顾其他人都在看着,躲到树荫下拿起一支箭矢在地上写写划划。

地上所写的全部是蚯蚓一般扭曲的文字,没人看得懂是什么。

阿刚好奇地问:宁姐姐,你在做什么啊?简莲浑身轻颤地缩在他身后小声说:不会是在下咒吧,不然是跳大神?阿刚翻了个白眼,其余也没人理会他。

简莲这个人说到底就是在拿起弓箭的时候还算个男人罢了。

半晌之后,宁非把箭矢一丢,长长地吐了口气,在地上坐了下去。

才落地就被一个人拉了起来,她头脑一阵昏眩几乎没有站稳,眼前昏黑没看得清东西,嘴里还在嚷嚷着:别把地上的东西给我抹掉了!苏希洵一只手揽住她腰侧,另一只手在她太阳穴上按揉着,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恢复过来。

宁非狠狠瞪了他一眼:拿纸笔来,我算好了。

她话音方落,忽有一个山长说道:咱们好像偏题了吧,此番出来不是为了争执由何人但当射艺师傅吗?阿刚不服气地说:争执你个头,你不看简莲的脸都绿了吗,教,他这个会射不会说的能教出个屁来。

简莲连声应是,方点了两三个头,就被灌阳坡山长恶狠狠地揪住耳朵不让多话了。

宁非推开苏希洵,说道:简莲虽然在传授射艺方面不尽如人意,但是他使用角弓的浅显道理还是能够传授给众家弟兄的。

其他人俱是奇怪,简莲的射艺有其独门诀窍,要教也轮不到擅长长弓的宁非来发话啊。

宁非接着问简莲:简莲,你的射艺是否不传之秘,可否教授予别人?简莲连忙摇头:并非不传之秘,大半是我总结的。

众人一听更是对他崇拜之极,自己摸索出门路的难度,比起有师门传承的难度,艰涩了何止一个等级!宁非跟简莲要过他的角弓,试了试力度,果然还是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

苏希洵看出了她的意图,一只手掌贴在她背心上:没关系,你再试一试。

她惊讶地张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一股玄妙之感从背心一路延伸,直至手臂掌指。

那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就是能让她知道,她可以拉开那张角弓,力量方面无需担心,她只需要负责技巧和集中力。

宁非深吸一口气,闭目沉思数息时间,突然睁开眼睛,提起简莲的角弓,直拉至满。

簌的一下,箭矢插在一面新的靶子上,只是偏离了红心少许。

对于一个初次使用角弓的人而言,这样的成绩足以令人称道。

然而这还没完,第二箭、第三箭又都扎了上去。

仿佛前面几此射出是为了试探手感,它们距离红心的距离越发接近。

一理通、万理通。

射箭用弓也是件举一反三的事情,如果宁非没有江凝菲打下的基础,或是没有方才与简莲的一问一答,没有刚刚做完的计算,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完成的。

就算有外行人刚开始看不出初用角弓的难度,到了第四箭开始也停下了窃窃私语,一双眼睛紧紧盯在靶子那边——第四枚已经贴在了红心边沿上。

此时连简莲都咬住了下唇,一脸肃然地注视着宁非持弓的姿态。

第五箭正中红心,并且不多不少正是中央。

宁非仿佛觉得这样的成绩还不足够,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第六支离弦而出,笃的一下射入了第五支的尾端。

接下去的事情,就是简莲方才那一番技艺的重演,第七第八支相继接尾射入。

众人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目睹了这难以置信的一幕。

.【同行见同行】45【相见唯恨晚】到了现在,是个人都知道宁非是现学现卖了,但是短短时间内偷师了简莲的绝技,那是说什么都令人难以置信的。

宁非之强不仅仅在于她强悍快速的学习能力,并且还有她不为外界所干扰的心理状态,在众目睽睽之下都没有分心,快速分析总结了简莲提供的经验,并且予以实施,这份果断不会逊色于在场任何一个男人。

叶云清此时终于有了发话的机会:现在还有谁对于教职一事有异议吗?众人皆静。

简莲一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宁非,万分感激她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以优秀的箭技让众人哑口无言。

彻底地解了他的围。

而其中还更有相见恨晚之意。

简莲现在的心态早就达到了独孤求败的程度,他长这么大,无人能在射艺上与他比肩。

每逢有人向他请教诀窍,他都热心无比地为对方解释,奈何表述不清,往往是他往东边讲,对方理解到了西方极乐世界里去,不但没能学到一星半点,反而还把别人引向了歧途。

就在叶云清想要做出定论的时候,忽然有一人说道:我有异议。

众人听到这个声音还以为是自己耳鸣幻听,定睛一看,居然真是宁非举弓抗议。

叶云清不解:你方才的表现足以让在场的山长洞主心服口服,为何又有异议?宁非道:方才在集英堂中,众位山长洞主都议及徐家军大军已至雁过山,交战迫在眉睫。

射艺本是由浅入深、循序渐进之事,要在短短数日内出成效,十分艰难。

于是所有人都安静了。

这便是问题最核心的所在,如果没有办法在战事起前训练出一批合格的弓战队,即使选出的教职再优秀,都是白搭的。

他们目光投注于叶苏宁三人身上,不知道他们该如何解决这个最根本的问题。

叶云清道:这个无须担心,寨中本设有神机营,专门甄选有一定射箭经验的猎手,他们虽然射艺不及你与简莲,但以往日日在山中狩猎,也可成为一支战力。

宁非转向苏希洵问:你方才所说‘分而击之’的战术,就是要将徐家军分化在深山林海之中逐一歼灭。

前提是寨中也要分派出数支队伍,以远射战术扰敌,引其分散。

神机营人员是否足够?苏希洵与叶云清相视一眼,然后对他摇头:神机营的人手不足,否则我也不会如此着急。

叶云清蹙眉:可是按照宁非的说法,短短数日时间,委实难出成效。

苏希洵道:所以我已定下计策,尽量拖延时间。

并且在寨众里甄选膂力、目力、定力均佳的青壮……他们三人在此商议,周遭山长洞主均知道事关重大,关系到能否以最少的人力获取最大的战果,因此即使大部分人被毒辣辣的日头高晒,也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宁非忽然想到一个方法,她惊喜地往简莲那边看了一眼,对叶苏二人道:我有办法在十日之内,练出一批不逊于神机营的步射兵。

叶云清大喜:真有办法?宁非道:但我首先要借用整个神机营,并且要一份雁过山十山六洞山形图。

她话音方落,当即有一山长高呼道:此举万万不可!山形图乃是我拔毛寨机密图册,绝对不能外泄,即使是为了战事方便,也只有山长洞主有权参看。

宁非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规矩,但凝神略一思索就知道其中道理,这个时代会绘制地图的人非常稀少,即使习得此艺,还必须踩遍山场才能够绘制大概。

地图在战略战术中占据绝对重要的地位,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地图所代表的就是地利一项。

周围山长洞主纷纷道:山形图事关重大,不能外泄啊!苏希洵正在低头细思宁非提出的条件和她方才每一个神情。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苏希洵在识人方面有其独到之处,即使刚开始因其幼年经历而与宁非有所误会,到了今日再不晓得她的为人,就枉费他追求其的一片苦心了。

周围的人在纷纷提出担忧意见,苏希洵眼睛半眯,慢慢地理出了思路,终于知道宁非所谓的速成法是怎么回事了。

他抬头扬声:肃静。

声音不大却穿过层层声浪到达每一个人的耳里,立时不再有人说话。

苏希洵问宁非:你要山形图,可是为了丈量山势走向?宁非听他这么问,心中叹息,苏希洵果然机敏无比,已经领会她的思路了。

是的。

她答道。

山形图上标注了各个岗哨、山洞的位置,如被外人知道,极有可能趁我不备在夜间摸哨偷袭。

啊,是这样吗?我并不需要岗哨与山洞的位置,只需要山形与标高。

宁非释然,难怪他们如此激动,既然涉及战略部署,担忧消息外泄是理所当然的。

苏希洵深深地看着宁非,她被看得莫名其妙,而后恍然大悟他为何会这副表情,赶紧低声道:我又没有怪谁。

苏希洵无奈地低声回道:你知道的,我信你。

宁非老脸微赧,犹自嘴硬道:大庭广众之下,别说私事。

苏希洵笑了笑,暗地里在她腰上掐了一下。

宁非脸色一变,差点想对他狠狠地还以颜色,只可惜大庭广众之下,不敢当众反调 戏。

那我给你副图,只有山形,而无方位。

苏希洵说完又对众人道,众位还有无异议?此话一出,山长洞主都哑然,既然人家都说不需要知道岗哨与山洞的位置了,那他们反对个什么劲?这个结果自是上上之选,众人各得其所,再无反对意见。

宁非走到简莲面前,不顾他慌忙躲避的眼神,吩咐白芦与阿刚:速速将他押至我房内,但有反抗,一律五花大绑。

说完还若无其事地剜了苏希洵一眼,看得他虽然心生不忿却毫无办法。

他私心里则暗下决心,呆会儿就将公文搬至宁非房里,一则是能够防止简莲挣扎反抗伤了宁非,二则是如果他们有何需要他可速速办理。

这一番假公济私的想法目的太过明显,苏希洵理所当然地没有宣之于口。

简莲被白芦一双手搭在肩上,顿时觉得万钧力量压身,想逃无法逃掉。

他只好以拼死哀求的目光向自己的山长求助。

灌阳坡山长看得哀怜之意大起,连忙阻止:万万不可,男女授受不亲,此事万万不可!这位山长大人无需担心,我素行良好,不会对他做什么出格之举的。

宁非的话听得白芦与阿刚相视偷笑,怎么听怎么觉得简莲才是黄花大闺女。

阿刚偷笑道:宁姐越来越像行止不良的土匪了。

白芦面无表情,心中却想:实际上还比较像采花大盗。

于是毫无悬念地,简莲扭曲挣扎不已,仍然无法阻止被五花大绑抬入宁非房中的命运。

*** ***话说简莲此人乃是叶苏二人的一块心病,皆因他战时勇猛无比,一旦停战就变成了奶油面团一般的人物,任人搓扁揉圆。

他被白芦半拖半抱地挟进了宁非房里,本来依旧挣扎不休,阿刚实在看不过眼,狠狠丢了一团牛筋绳出来,把他给捆了。

白芦和阿刚出去后,屋子里便只剩简莲一人,他再叫得勤奋都不会有人应答,干脆就不叫了。

过不多久定下神来,平定了紧张的喘息,然后百无聊赖地打量起这个房间。

苏希洵之前为了给宁非遮风,用麻纸和油纸一层层地糊了门窗缝隙,所以只要关了门窗,就算是白日如火,房里都能暗得如夜幕降临一般。

并且白芦知道简莲喜暗的习性,看他被阿刚捆得可怜,良心尚存,出去时把门窗都关严实了,简莲在暗处呆了片刻,果然从惊慌不定中恢复过来。

他幼时学箭,为了锻炼耐性,往往趴在草丛阴暗处一呆就是一整个上午,对于他而言,在光亮处让他格外没有安全感。

话说这简莲是山岳国北流县有名的鬼才。

满岁时抓周抓了他爹猎户简码在桌上的弓,然后又爬一边把箭矢给拔拉上了,任他娘亲满怀期望地往桌上摆满了书籍算盘美食风车等一应物事,看都不看一眼。

小简莲三岁上下就能拉着他长兄为他做的小弓小箭射中十步外的小野菊。

八岁时膂力大增,竟然把从家后井里打水灌缸的任务给包办了。

乡里乡亲皆道猎户简生了个天赋异禀的好儿子,手长脚长,膂力眼力俱是上上之选。

猎户简本来指望着简莲能够继承他衣钵,令他痛彻心扉的是,居然被一个同乡骗上了雁过山拔毛寨,当了一个山前校尉。

过了不知道多久,简莲警觉地听到了有人上楼的声音。

其实对方隔着他距离尚远,奈何他是潜伏追踪的天才,人尚未近其身,就已经察觉到了震动。

不多时门口被推开,宁非手里拿着简莲的弓箭走了进来。

门外的光亮一下子照得满堂,简莲被日光刺得哎呀地叫了一声,却死死盯住宁非手中拿的爱弓不敢稍离。

宁非早跟白芦打听了简莲的个性,闻声微微一笑,将物什放在桌上,回身关了门,另外点了油灯出来。

宁非从床边拽了把椅子过来,坐在简莲旁刚要开口问话,就看见简莲惊疑不定地往门口那边看去。

门外本来没有异常响动,但在他超乎寻常敏锐的知觉中,隐约能够感到有人靠近。

正疑惑,门口被敲了三下。

宁非无奈地看了简莲一眼,起身过去把门拉开。

门口再开处,还真就是苏希洵这个表里不一的家伙笑盈盈地走了进来,他手捧文房四宝和几个纸卷卷宗。

简莲异常惊奇,苏二当家居然会这么自然地走入一个女子的房间,好像根本不是前来做客的。

简莲在雁过山上就是个异类,任其他什么男人,一旦入了这座山寨,再憨厚老实的都变得喜欢八卦,皆因八卦乃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娱乐之一。

简莲一心一意用在磨练射艺上,并不十分了解关于苏希洵与宁非间的粉红轶事,更不知这间房间本来是苏希洵所住的,所以苏希洵要进入自己的房间,当然是登己堂入己室,无比自如。

苏希洵往书桌前一一摆好了东西,才对宁非道:你方才要的山形图,我现在已经拿来了,你要不要先看看。

宁非暗想这还真是十分切合实际并且冠冕堂皇的理由,看见他露出狡黠之色,还冲她眨了眨眼,电得她鸡皮瞬间直竖。

可见苏希洵并不虞被她发现自己的用心,甚至还乐于被她知道,因为这在他而言,与其说是丢人现眼,不如说是一种情趣。

宁非还没答话,倒是简莲先战战兢兢地说:简莲见过二当家。

苏希洵好笑地起身搬了一张竹木小几过来,又将一叠桑皮纸放上去铺开:这便是山形图,我对十山六洞的情况比较熟悉,就在这里阅卷,有什么需要跟我说一声。

说完便坐回去,给自己也点了一盏油灯,翻开卷宗埋头提笔。

宁非定睛往地图上看,江凝菲以前见过商用的地形图,那可十分简陋,遇到小山打个小三角,遇到群山打一群三角符号,河流就用双条线,官道用的是单线。

至于山如何高、河如何阔,那是一概不记。

她本来对于寨子里的地图没报多大希望,现在一看,大吃一惊,居然是标有等高线的山形图。

这时代根本没有测量器械,绘制地图也多靠目测,能够大致表明远近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至于在地图上标齐了等高线,简直是鬼斧神工一般的神技。

简莲为了锻炼自己的技术时常呆在深山老林十天半月不回窝,看到山形图时先是一愣,马上就与记忆中的各山景致联系在了一起,仿佛又回到了山中磨炼自己的时光,神采渐渐飞扬,自信渐溢于胸。

宁非恰在此时详细询问起他射箭时的各种数据,拿了炭条在一旁记录,简莲来了劲头,好为人师的劣质根性越发澎湃,在不知不觉中由惊慌不已变得滔滔不绝,连什么时候被宁非解开了缚在身上的牛筋绳都没察觉到。

说到半途,叶云清因为耐不住好奇,在门外偷听他们商议被苏希洵发现,宁非啼笑皆非之下,干脆把叶云清和苏希洵二人都抓了过来商量。

射艺之中最为艰难的两点,第一是目测远近,第二才是计算仰角。

为何射死靶比射活靶要容易,除了因为死靶不会移动之外,还有个常人想不到的关键点。

射手站在死靶前,都知道距离大概多远,固有百步靶、五十步靶之分。

然而如若是活靶,则难以知道距离。

曾有人研究过人的眼睛能够确切分辨的距离是在十二米内,十二米外就如同平面图一般,眼睛只能看到物体因远而小,若是要把握远近,则需大脑的计算。

这就是为何太阳之大甚于地球,星辰之大往往甚于太阳,但是人们相信眼睛所见,千百年来却一直以为地球比太阳大,太阳又比亿万星辰要大。

要速成大批神射手,那就由她和简莲把测距和计算的工作包揽了,固定了远近及射击仰角即可。

宁非和简莲都是射术高手,越说越是觉得相见恨晚。

讨论到后来,简莲几乎要扑上去抱着宁非大呼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啊之类的言语,幸得苏希洵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看着,明里暗里阻挠了不轨之狼爪。

几个人正在议论纠错之时,外面忽然一阵喧哗,宁非和简莲注意力都在论证此策的可行性上。

叶苏二人都是能够一心多用的,相互间看了一眼,直起身来。

叶云清蹙眉起身走到门边,拉开门口往外喝道:外面何事喧哗!门开处,众人才发现天色早就大黑,因为正好是新月,天上只见钱眼大小的星星无数,竹楼下的林子里都是乌漆抹黑的。

立即有一个人在竹楼外喊道:许敏许大姐从广安郡买回防瘴的药物了,她还带回……带回了一个女俘!.【风水轮流转】46银林公主那日觉得心惊肉跳,隐约有不祥预感,结果预感果然成了真。

她一行人马半途与徐灿大军脱离,进入广安郡辖内。

银林平生第一次出远门,一出还是到了战区边缘,根本不知道出门在外需要防着什么事情。

先前在徐家军里尚有兵丁士卒保她周全,一路上平安无事,她周围的护队渐渐放松了绷紧了的那根弦,进入广安郡时,一切照旧例摆足了皇家架子,在闹市区中招摇过市,引人注目。

就是在那个时候,奉命在广安郡采买药草的许敏盯上了银林公主的车架。

许敏是商人之后,况且山岳国风气本就尚商,做事单凭有利可图。

她一见是个公主,还是个敌国公主,拿回去不知能换多少赎金。

且现在风传徐家军已经往雁过山开拔,掳了这个银林公主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许敏在雁过山上曾经见过一个与银林公主有旧的女人,从丁孝口里听闻过徐府中发生的家事。

她生性豪爽,对宁非那样的女人很是看得上眼,相对而言的更是难以理解银林公主那样的做派。

于是更是落力地去做好这件大事。

她和十几名手下一商议,定下了计策。

让银林公主一行安然无事地在郡中安住了几日,等他们或多或少放松了戒备,便于半夜时分放毒雾迷睡了驿馆的护卫,将她拖进山。

银林晕晕乎乎地醒了过来,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身下硬物硌得她好生难受,摇摇晃晃的不时把她抛起来又跌下去。

睁开眼睛,缓缓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驿馆之中,自己似乎睡着一辆牛车里,慢腾腾地往山上拉。

牛车没有顶棚,天上新月只悬一线,星斗如钱眼大小,但森林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银林心中害怕,张嘴尖叫出来。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即使她极具惊恐地耗尽力气叫喊,只能发出蚊子般 的嗡嗡声。

忽听一名男子声音道:许姐,她醒来了。

那个姓许的女子回答:没关系,她睡了三日整,身体还会麻痹一两个时辰,现在已经过了半山练场,再不久就到苏二那屋子了。

银林越发害怕,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路。

她自忖自己是天家血脉,就算死也要死得贞洁。

如果他们要对自己行那禽兽之事,就算咬舌自尽也不能让他们得逞。

她惶惶然的,牛车不知不觉已到了山顶一片竹林外。

许敏吩咐了几句,一路上早就把十几车药草运往十山六洞,现在剩下的最后两车也都运去了丁孝家里,她则亲自押运银林往竹楼后的茅屋那边走。

牛车差不多到茅屋的时候忽被一人截住,许敏与那人低声说了几句话之后,银林忽觉身下一轻,被一个壮汉搂住肩膀托起腿弯,打横抱了起来。

银林公主惶急莫名,她的身子如何金贵,一生里碰过她的男人除了徐灿就只有父皇,其他男人就算多打量她几眼都是冒犯的。

奋起气力扭动挣扎,那壮汉呵呵一乐:许姐,她好像很不乐意呢,真好玩,说完把她像抱小孩一样单手托在臂上,打了一下屁股,做俘虏就要听话,上了咱拔毛寨,哪有你任性的份。

这个接应许敏的汉子就是牛大壮,他平时也做过响马营生,但遇上如此扭曲好玩的事情还是头一遭,那一下打屁股在银林眼里是难以忍受的羞辱,在他而言却只是小小的惩戒。

银林终于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雁过山黑旗寨,她睡了一觉,醒来就变成这帮野蛮人的阶下之囚,屈辱里带了极度的害怕,双眼中不由流下两道泪来。

眼前忽的一亮,牛大壮将她抱紧进了茅屋里,许敏燃了一盏油灯,照得屋内晃亮。

银林被放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她的身体尚软绵绵的难以使力,睁大了眼睛对那个粗壮汉子怒目而视,恨不能生啖其肉。

她在徐府中时乃是当家主母,略瞪一下眼睛能把小丫鬟吓得扑地跪倒连连告饶,可是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人家牛大壮压根就不看她一眼,对许敏道:二当家一会儿就到。

说完往银林处觑了一眼:许姐,这女人真是公主来的吗,怎么我觉得她面目狰狞、双眼突凸,一点也没有‘皇家风范’啊。

许敏扑哧笑了出来:什么皇家风范,公主不也是个人吗。

色厉内荏了自然要面目狰狞。

况且你仔细看看人家,眉目如画,肤色洁白,生得是好一副皮相呢。

银林公主本是金枝玉叶,生于皇宫长于皇宫,所见所闻皆局限在宫廷之内,此次被俘进山,所见所闻大异于前,摆不出公主架子也是正常的。

这正是温室中的花朵偶遇寒潮,想要她继续继续娇俏动人,那是万分不可能的事。

牛大壮嗫嚅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八卦的内心:许姐,我听说这个公主和宁姐共事一夫,可是真的啊?银林大怒,什么共事一夫,简直是血口喷人。

在她印象里,只有江凝菲曾与她争夺徐灿,那个小丫头渐渐败下阵来,最终黯然退场,那种窝囊样在银林心中已然根深蒂固,根本无法与凶名昭著的黑旗寨联系在一起。

还用说吗,那种懦弱寡言的样子,在黑旗寨里能活得下去吗?许敏缄口不言,牛大壮背对房门没有看到,可是她却是正面对着房门的,苏希洵此时站在门口处,油灯昏暗的光色摇晃地映在他脸上,轮廓柔和而分明,但是那双眼睛里,却是莫测高深地盯着牛大壮的后脑勺的。

牛大壮方才说共事一夫估计触了他忌讳了。

许敏尴尬异常,赶紧低眉敛目,不掺合进这桩话题。

来的不止苏希洵。

宁非被苏希洵拉着手跟在他身后,只隐约听见共事一夫之词,屋里什么情景都被苏希洵往门口一站给遮住了。

她后边还跟了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叶云清。

叶云清的耳力比宁非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以前在徐府上养伤时,被宁非藏在屋里,亲眼看见银林公主用不落人口实的卑鄙手段折磨宁非。

他早就把宁非当做自家弟媳,现在被苏希洵堵在后面,老大不爽快地说道:苏二你给我让让,让我进去。

他这一出声,屋子里面的人都听到了,银林公主和牛大壮傻愣愣地转回头来。

苏希洵被叶云清一推,从暗处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墨青劲装还未换下,中衣襟领高出外裳领口一分,洗刷得洁白胜雪。

乌黑的衣带将一条窄腰束得结实。

银林公主在淮安所见男子多是有功名在身的,但即便是军中将军把总,大多都是虎背熊腰、膀大腰圆之徒。

徐灿算是其间难得的美男子,可他身披铠甲也只是纯然的英武正直之气,比其眼前这个男人不经意中表现出来的刚中有柔、复杂难名还要逊色几分。

如此人品,如此人物,他真的是个山匪吗?苏希洵冷哼一声,银林浑身微颤,不禁羞愧万分。

就在这个时候,宁非也跟着走了进来,两人一照面,银林眼睛越瞪越大,难以置信于眼前所见。

宁非得遇故人,好生尴尬,干咳一声对苏希洵说道:没有错,确是银林公主。

银林至此回过神来,倒吸几口凉气,终于忍不住说:江凝菲,你果然已经背叛了我大淮安国!叶云清闻言喷的笑了:淮安便是淮安,什么‘大淮安国’,好像坐安几个郡县就有多么了不起似的。

且你说的江凝菲那是谁啊,我怎的未曾听说。

这是我‘大雁过山’、‘大拔毛寨’里的宁非,统领十山六洞的射艺师傅,放干净你的嘴巴,莫要含血喷人。

——当然了,我自知道大淮安国的金枝玉叶最拿手的便是含血喷人、仗势欺人。

叶云清很是护短,之前听说俘获了银林公主,就想先把她扣下来好好气她一顿,看她还敢不敢嚣张跋扈。

他生怕掌管山上财政大权的抠门苏为了一点儿赎金就将人放回去了,一不做二不休,当即将宁非教授射艺的事情挑开了讲。

苏希洵哪能不知道他心里的小算盘,瞟了他一眼,倒是没有反对。

银林公主回过味来,叶云清所说的宁非是射艺师傅令她大为惊讶,不由尖叫:江凝菲,你是他们的骑射师傅?你居然把徐家箭法传授与这帮匪徒吗!这个最后进来的男子比起前一个尚要高出寸许,面色白润、轮廓分明,脸上挂着不以为然之色。

而看他对宁非的态度,却是把她当做自家人了。

宁非缄口不言,对苏希洵道:你叫我来是要辨认女俘的身份,现在我辨认完了,可以走了吗?叶云清道:宁妹子,这便是你的错了。

咱们做山贼的,自然要快意恩仇,有怨抱怨有仇报仇。

当日我在徐府养伤,见你百般退让,这个金枝玉叶不但不知足,反而还屡次用那下作手段折磨于你……苏希洵皱眉打断道:下作手段?什么下作手段?他以前听过徐府里乱七八糟的事情,那时以为银林不过就是逞诬陷嫁祸之能事,至于用下作手段折磨人,还是首次听闻。

且他因治伤之便,曾大致看过宁非身体肌肤,除却狼爪刀剑之伤外,并无鞭笞痕迹,还以为她在徐府上不曾吃过皮肉之苦。

叶云清将银林那时如何用一双筷子戳刺宁非咽喉之事详细说了,又道:我们这些大老粗,就知道明刀明枪的干活,她个皇家骨血,不见血却让人活受折磨的手段五花八门。

徐灿那个笨蛋看不出宁妹子身上见血,便以为银林待她很好。

幸好她逃得早,而且跑到咱们山上,否则再生受几年活罪,我看不死也得脱几层皮。

银林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她早先听说宁非在黑旗寨里,还带头阻挠蒋衡窃取情报事宜。

当时以为宁非是被俘虏上山,原来她是自己上山的。

此际看这两名出众男子将她一左一右护着,似乎格外重视。

银林不由起了下作想法,认为说不定就是因为她被这两名男子的美貌迷倒,忘记了身为淮安人的本分,以至于恬不知耻地通敌叛国。

而正是因为她以色事人,才得到这两名男子的重视。

想到此处,银林越发露出轻蔑之色:你身为徐家童养媳,入了徐家的门,就算死也应是徐家的鬼。

公公婆婆怜你可怜,传授你徐家箭艺,乃是为了让你好好相夫教子,使得徐家儿孙不忘武将之根本。

淮安养你育你,你应当常怀感恩之心,而你凭着半桶水的三脚猫功夫,居然也想以徐家箭艺献媚于山匪贼子。

她本因被俘而惶惶不安,见到了故人,又是被她欺负得翻不得身的小丫头,于是旧时的气焰又稍微回来了。

想到通敌叛国是头一等的大罪,轻者腰斩,重者要受尽剥皮梳洗之刑,银林眼神越发亮了,手脚恢复了点儿气力,在椅子上坐得直了,一双含怨带怒的眼睛直刺向宁非:你不想想自己算是个甚么东西,就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尚不能反抗我手下两名粗使老妪,他们为什么就宠得你上了天去。

要不是因为你以身事人,他们怎么可能如此宠幸于你!也只有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山匪把你当个宝贝,否则以你的姿色怎可能活得如此舒畅。

苏希洵气得都笑了,他回过头去对宁非道:真不知你以前是如何受得了的,说到一半转向银林,‘死也应是徐家的鬼’?‘以身事人’?说到此处停了下来,不再发话,然而那一身森冷的气势,便是连反应慢人一拍的牛大壮都起了好大一阵寒战,更何况是没见过凶徒险恶的银林公主。

她犹自强自维持尊严,挺胸抬头:凶什么凶,你一个大男人除了会以武力吓唬我们,还会做什么。

牛大壮这个实心汉子听不得银林口出恶言:闭上你的狗嘴,不许对我家二当家放肆。

银林公主愕然,想起黑旗寨二当家就是恶名昭彰的苏马面,当即愣神在椅上。

苏马面不是长着一个马脸吗,苏马面不是面目可憎吗?怎会生得如此……她心中越发惊惧,面色青白,连牛大壮说她是狗嘴都忘了反驳。

宁非郁闷无比,低声说了四个字。

她虽然只是为了发泄心中烦闷,但在茅屋里没人说话,到底是落针可闻,连银林公主都听到了跳梁小丑四个字。

她何曾被人如此侮辱过,一时间气得嘴唇都发起颤,原本被吓青的脸色憋得通红。

宁非站起身,对叶苏二人道:把简莲一个人晾在那里不大好,我先回去了,你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罢再不看银林公主一眼,在门口提了一盏气死风灯,径自走出去。

说来也怪,以前在徐府时曾经深恨银林的劣行,也曾生出了报复之心。

可是离开了那方小井一般的狭小天地,渐渐的心胸也开阔了不少。

在这雁过山上不知不觉间半年已经过去,过去的事情淡忘了不少。

现如今,她真懒得再在那种人的身上浪费时间了。

她走出十余丈,忽然觉得有人跟在后面,回头打灯一照,见是苏希洵追了出来,他跟在她身后两步处低着头不说话。

宁非停下脚步,他也停下来,愕然地看着宁非,脸上十足不痛快的神情没能及时收回去,给宁非逮了个正着。

怎么,谁给你找不痛快了?宁非很少见他喜怒形于色的时候,觉得甚为有趣,提起风灯往他脸上照。

苏希洵扭头偏向一旁,伸出手把风灯推过一边:谁,说我不痛快了。

宁非耸耸肩,继续走她的路。

果然没走几步就听到他闷声说:你不觉得气愤?啊?宁非停步回头,你这问题真怪,我为什么要觉得气愤?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还记挂着那个徐灿。

宁非愣了,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扯到那边天去。

听他继续道:若是我处于你的位置,以前被她欺负,今日易地而处,一定会想要以牙还牙。

可是我看你好像无关痛痒似的,不会是还记挂着徐灿,所以给他这个面子吧。

宁非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这算不算是吃干醋?可是有这么吃的吗?.【分流合击之】47宁非左右四处地看了一圈,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人在附近,只好提着风灯说:附近高来高去的众位好汉,宁非有话要与二当家说,你们能闪远点儿就闪远点儿,免得二当家回过味来杀人灭口。

她站在那里等了片刻,只听林间风声飒飒,苏希洵莫名其妙地瞪着她。

她咧嘴一笑,将苏希洵拉入一丛湘妃竹间,扯着他在地上坐下。

山上无人清扫,地上铺了厚厚的竹叶,这几日又没有雨,半是湿润半是干燥的。

宁非把风灯吹熄了,林间星光淡淡,只能隐约看到苏希洵的轮廓。

看不到人就好办了,不会觉得面皮薄说不出话,于是说道:我问你一个问题。

苏希洵可不知道宁非对于等下要说的话有多么害臊,他安静地听着,低着头抚弄地上的竹叶。

你是希望我把时间花在那女人和徐灿的身上,还是希望我把时间花在你的身上?苏希洵睁大了眼。

他和宁非表白之后,弄不明白两人算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就过上类似老夫老妻的生活,宁非虽然在行动上表示出接受他,但是语言上一直暧昧不清,甚少甜言蜜语。

苏希洵和宁非都是没谈过正常恋爱的初哥初姐,思想又大异于常人,出现这种情况并不奇怪。

可是现在宁非说的话似乎有点甜言蜜语的味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苏希洵没等理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当即接口:当然是多花时间在我身上。

说完停顿会儿还补充道,越多越好!你现在想不想回岳上京,好好给你那些异母兄长们些颜色瞧瞧?想不想回去迫你父亲把那些姨娘们全部都休了?苏希洵的家世在整个山岳国都是有名的,但正因为是望族,他的母亲才会遭遇不幸。

苏希洵想了想,摇头道:我在这里生活得好好的,巴不得不用见那些人的恶心嘴脸。

他说到此处若有所觉,隐约明白了宁非的意思。

你以前是不是也曾经想要狠狠报复他们一番?苏希洵想着,的确是这样,但是随着年岁渐长,山寨渐渐上了轨道,过去的事也渐渐地不再放在心上。

人生短短数十载,幸福的时光何其短暂,他犯不着为那些人耗费时间耗费生命去对待。

我是这么想的,做什么事情总得有个计较,什么事是值得耗费精力去做的,什么事是不值得花费心思的,自己都要有个底。

宁非很自然地靠在苏希洵身侧,一只手搭在他腿上,我现在觉得徐灿夫妇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如果再被他们欺负上头,那我自然会狠狠反击。

可是如果仅仅是为了过去的恩怨而拿他们来寻开心,根本不值得。

看见他们一次就生气一次,喝一瓮子鸡汤都补不过来,何必去自寻烦恼,把她随便塞哪个角落去长木耳就好了。

苏希洵听到此处,想到叶云清衣服长木耳的典故,不由失笑。

宁非的手软软地搭在他腿上,不上不下的,撩拨得他心里难受,为了维持他翩翩君子的形象,只好转移注意力地继续找话题:徐灿现在是找上咱山寨来了,算不算是‘欺负上头’?你舍得狠狠反击吗?我现在拿徐家箭法来帮你练匪,你说算不算狠狠反击。

徐灿要是知道,气都被气死了,说不定还会骂我是妖妇,懊悔当初没有把我杖毙在徐府里面……啊!以彼之技还施彼身,我都觉得自己已经够损了,你居然还不知足?她大为不满,报复性地抓住他腿上的肉用力拧了一下,手感劲道,并且还不会反抗,妙趣横生。

苏希洵僵直老半天,再也隐忍不住。

反正夜黑风高无人见,他二话不说,往宁非腰下一托,将她放到自己腿上。

若是寻常妇人遇此动静,必然扭捏羞涩,欲拒还迎。

可宁非干脆舒舒服服地倚在他胸前,一只手臂揽在他肩膀上,安静地不动弹。

苏希洵因为徐家夫妇的出现变得疑神疑鬼,又道:你怎么不拒绝啊?你是希望我大力挣扎、誓死不从,还是喜欢像现在这样?……现在这样。

那不就结了。

总算平静下来没事了,苏希洵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宁非的肩背摸下来,时不时在她鬓角上亲一口。

这么一说,你我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想法都那么一致。

苏希洵满足地说。

因为有家族中那档子旧事,所以他很快就理解了宁非不想见到银林的心情。

然而理解归理解,宁非对银林放下了怨恨,他可没有。

找个日子和银林详谈再说吧。

宁非被他顺毛摸得舒服,感慨地叹了口气:别扭死了,我怎么看上你这样的人啊。

虽然宁非觉得把时间和精力用在银林身上不如好好去训练十山六洞的山贼们,然而麻烦既然已经接入了山门,就容不得她日子安生了。

她大半夜里睡得好好的,被一阵急促的脚步惊醒,来人直到叶云清门前,急敲门口:大当家,那个女俘咬舌自尽了。

宁非听到惊得坐起,不过想了想,这好像和她没有什么干系,天塌下来自有叶苏二人撑着,于是又躺回去呼呼大睡。

苏希洵穿好衣袍开门出去,往宁非那屋一看,见没有丝毫动静,扯住那汉子往竹楼下走去。

银林确是咬舌自尽,她不知道宁非对自己的心思,想到自己落入了仇人手中,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越想越怕,待见牛大壮引了几个壮丁进屋来,立刻就想岔了,骇怕惊惧之下效仿节妇用力一咬……可惜她金枝玉叶的,力气能有多大,并且娇养惯了,很是怕痛。

牙齿才入得舌肉半分,疼得她眼泪横流,牙齿再也合不下去。

苏希洵给她包扎了伤口,随口说道:你这几天好生休息,等徐家军打到山门前时,我自会将你悬在山门上,让你夫妻相见。

银林想到届时是在全军面前丢脸,死志又萌。

苏希洵临走时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想想宁非说的也对,和这种人怄什么气。

她自己吓自己都快变成疯涎之症了。

有这点功夫精力,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把徐家军屁滚尿流地打回老家。

可他还有点不甘心。

打趴敌人之后呢?苏希洵阴险一笑,一石三鸟之计上心头。

不如就在两军之前,当着那徐灿的面让宁非过门,一可以打击徐家军士气,顺带的可以名正言顺地让宁非成为他的人,再顺带的可以让宁非好好看看那男人的嘴脸,以后不至于再生出死灰复燃的情愫。

*** ***每名山长洞主手里都拿到了简易版的雁过山地形图,但是各个山长洞主手里 的图都不一样,因为上面圈出了不同队伍需要负责的战区。

出于保密的需要,战区布置在彼此之间不能相互交流。

山兵山匪们分为了三部,一部负责后勤,一部负责远攻以扰敌耳目,还有一部才是真正的近战战力。

对于远攻一部,简莲和宁非采取了极端偷懒的做法,攻击定点、目标物定点。

于是这群匪兵们在投入实战前,早就将射击仰角和使力度记得滚瓜烂熟,混了个熟能生巧。

甚至为了预防忘记,简莲干脆在定点攻击处挂上从厨房处借来的松木砧板,上面用绿漆写明了注意事项。

经过了十余日的苦练,远攻部自这一日起陆续投入了各山战场的实战。

徐灿进入雁过山密林之后,终于陷入了被动。

先说银林公主被俘之事,因为远在广安郡之中,且又是皇族血脉被劫,这等丢入之事怎可能宣诸于众人之耳,戴熙写了八百里加急密报,就等着宫中的回旨,此事尚未传出城。

何况徐灿如今在深山老林之中,交通大为不便,能保证粮草供给已是不俗的成绩,根本无心去了解银林在广安城里过得如何,是以尚未得知此事。

他的目标原本直指山岳设于此处的秘密大营,黑旗寨只是为他们声东击西之策提供了便利。

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山寨后勤一部忙忙早已在每个山头的老林深处都设立空营,苏希洵这一策正是与曹操七十二疑冢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最为不利的就是,山路难行,所携一千战车被落在轻骑与精骑后面无法跟上,徐灿只好忍痛让战车队在地势平坦的河谷地带等候。

进入老林第三日,劳德所掌探马回报,在燕子岭发现炊烟。

无论哪支部署,一日两日可以不生火做饭,但三日四日之后,再多的熟粮也要耗光,想要长期不事炊煮,基本是没有可能的事。

所以若是在平原作战,徐家军也许还能借助炊烟而轻易发现敌人踪迹。

然而现如今他们是在山中,还是在密林深处。

有诗云:人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又有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此等山高水险之处,就算藏有万人大军,如果不到近处,根本无法发现炊煮的烟雾。

尤其是有些山头直插云霄之中,常年云环雾绕,便是千里眼也不能看到云雾之上的山头是什么情形。

探马的回报让帅帐中人大喜,本以为要绕得十天半个月,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

徐灿沉着吩咐参将劳德,从前锋营中抽调几个有丰富行军下营经验的校尉,随探马一同到炊烟升起附近秘密观察对方动静。

隔日,探马再度回报,果有军营毗邻山溪而设,皆因老林遮盖,此前才难以发现对方行踪。

徐灿在军中遇事都是谨小慎微,依然让那几个校尉好生观察。

过了两日终于得了准信,说是那军营中人军容整齐,每日晨起分批在营内操演,之后环山越野,的确是山岳官军的做派。

在这一点上,几个有经验的校尉的判断丝毫无误,可惜他们哪里知道,黑旗寨的匪贼与其说是与山岳官军沆瀣一气,不如说是同处一脉。

苏希洵既然打定主意要故布疑阵,叶云清自然派出了最没有山匪气质的后勤一部冒充为秘密大营的官军。

一番做作之下,不容得徐灿不入彀。

他当即升帐议事,劳德为了抢头功,大力揽下马前卒的差使,愿率五千轻骑夜袭敌营。

那日恰是一弯新月挂天边,老林昏暗,劳德率前锋军包围掩杀上去,然而进入敌营才发现,居然是一座空营。

劳德这才惊觉中计。

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部下探马连日打听查看,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空营了呢?想要撤退已是来不及,夜空中飞矢如蝗,劈头盖脸地铺盖下来,顿时惨呼惊叫不绝于耳。

半弯新月的光亮有限,每百支箭矢中才有五六支闪现微弱的反光,兵卒们刚开始根本不知道中了什么埋伏,到第一轮快结束时才有一伍长大喊:建瓴箭阵,寻掩体!是建瓴箭阵……才吼道一半,凄厉地惨呼一声,亦是做了箭下亡魂。

劳德大惊,淮安军将箭矢轨迹自高而下的箭阵统称为建瓴箭阵,这代表着敌人占领了制高点,箭矢覆盖面大,力度强,比平射难以应付三四倍上。

他大声呼喝举盾,退出空营,然而建瓴箭阵的优势巨大,山寨匪兵们使用的又是沉重的铜质三角簇头,淮安轻骑的藤盾根本无法抵御,笃笃之声依旧不绝于耳,不知多少藤盾被撕裂,多少士兵在箭阵中被三角簇头扎穿了面孔脑门,做了不明不白的战死鬼。

*** ***首战告捷之后喜讯频传,宁非与简莲的方法十分奏效,将敌人引入目标地点,由已经埋伏于高处的远攻一部射杀。

这个方法看似愚蠢,毕竟箭手功力薄弱,无法应对战场上千变万化的形势,但是有苏希洵屡次临机应变地引敌入彀襄助,于是屡屡成功。

大胜后二日,徐家军又发现一军营,有了前一次中计的经验,徐灿等人此番更为谨慎,然而不由得他不信,新发现的军营里士卒皆饮酒作乐,似乎在庆贺大胜,且还有在整理箭矢角弓的兵丁。

只见那成堆的箭矢尾羽多染血迹,可见是从尸体身上拔下来不久,这立即就坐实了他们的身份——他们就是以建瓴箭阵逆袭徐家军的神秘军队。

逃得一命的劳德怒不可言,又请五千兵夜袭。

他们这次遮遮掩掩、小心翼翼地接近之后,确实看见并非空营。

可是正待一举杀入,再度挨了一顿如雨乱箭。

劳德手举钢盾,简直怒不可遏。

他又中计了!这番箭阵比前一次要密集得多,一部分依然是从高处落下的箭矢,另一部分则来自于军营之中。

那些埋伏于军营里的匪兵们躲在钢盾下对外一通乱射,己方的箭矢遇钢盾弹开,可是敌方基本都是装备藤盾,无法抵御建瓴箭阵的速度与力量。

军营里的平射箭矢虽然略逊一筹,但仗着距离接近,依然创伤许多猝不及防的敌兵。

随着一次次的作战,远攻部的匪兵们不断积累经验,又有源源不绝并且可以循环利用的箭矢为后盾,渐渐掌握了仰角控制诀窍,到了后来,根本不用等徐家军进入预定地点就可以准确定位瞄准。

这正是以战养战的最佳诠释,只不过别人以战养战图的是物资装备,他们以战养战图的是经验手感。

*** ***对于前两次败北,因只是局部战,伤亡不过两千人,尚不能对徐家军造成致命的打击。

即便是这样,军心士气依旧不可逆转地被挫折了。

尤其是劳德,他戎马一生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他连对手的面都没见到,就连续两次被射得屁滚尿流。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他可是去夜袭的人,不是被夜袭的人!徐灿痛定思痛,既然夜袭反遭伏,那不夜袭了还不成?不数日,徐家军终于探得山岳一个运粮要道。

徐灿大喜,与诸将商议后定下良策:其一,舍轻骑不用,改用重骑,因重骑兵铠甲坚厚,箭矢难以贯穿;其二,改夜间奔袭为白日设伏,便于发现敌方的反包围。

徐灿等诸将讨论之后,皆觉此策稳妥,正是破解敌方反夜袭战术的良策。

第三次交锋,徐灿尤为重视,出三千重骑兵,意图控制粮草要道,扼死秘密大营的咽喉。

劳德在上次夜袭中被射伤大腿,不得不在营前咬牙愤愤地目送重骑的离去。

徐灿终于再也无法平心静气,这次,这次该有所斩获了吧!.【日月可为证】48可惜徐家军善用正攻法,遇上阴人成性的苏希洵,老实人必定要吃大亏。

苏希洵等他那重骑队等得眼睛都快绿了,就连那所谓粮草要道都是叶苏二人合计之后安排下的。

没等徐灿人马到位,道路上铁藜蒺、鹿角木、陷马坑等物早就层层叠叠。

话说苏希洵还带着宁非去参观了前期布置。

宁非个人没有打过真正的仗,对于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大部分都是从小说里面认识的,以前看八毛钱一本的连环画册的时候,早就对铁藜蒺、鹿角木之类的古代布陷物充满了好奇,如今一看,心中连呼阴险。

这铁藜蒺就和布置在路面上的透骨钉似的,通体铁黑,不仔细看分辨不出,何况还是遍布落叶杂草的山野丛林之间。

就算鹿角木只是埋了一半在路面下,一部分叉出了地面,可是在战场上兵贵神速,马匹奔驰起来,就算一等一的好骑手又能顾得上多少拌马腿的鹿角木。

等待徐家军来到之时,马匹寸步难行,没过半日就有不下百匹战马摔折了腿。

不怪徐灿等人无能,实在是淮安国内平原为多,这些驰骋纵横几乎淮安无敌的骑手一旦入了丛林山地,就好像是进了迷宫。

地利地利,什么叫做地利之便,为什么孙子兵法孙武兵法要把地利排到了第二位,为什么连NBA英超意甲连打个比赛都要分个主场客场,地利的优势就表现在这里了。

重骑耐心渐失,兼且马匹摔倒必会惊动敌方,再又山地难行,干脆将战马集在一处由小队看管,余者徒步行上。

重骑兵所配皆是钢盔铁甲,普通箭矢奈何不得,所以也不怕敌人以箭阵偷袭。

他们这些日子骑马骑得厌恶之至,恨不能下马来活动活动双腿。

正像现代坐办公室做得椎间盘突出的中年人们,宁愿能够站起来走个几圈再说。

于是他们忽略了一件事,身负近百斤的钢盔铁甲,移动速度怎可能快得起来。

所谓的运粮要道在山的那一边,重骑兵们没有想到,苏希洵在那边已经命人堆起了十数个丈许高的荆棘堆。

山中云雾环绕,湿气很重,植物难以燃烧,但若是浇上灯油,以剧火催之,虽然依旧难以引起大火,但必会造成浓重的毒烟。

等那群重骑兵们越过一座山包正向下行走,忽然迎面扑来一股浓密黑烟,苦臭无比。

待要转身脱离浓烟时,身上的铠甲成了沉重的负担,而风助烟势,转瞬之间包围他们的黑烟越来越浓密,如果不尽快离开烟区,就会生生被憋死。

他们顾不得铠甲贵重,一路丢盔弃甲,狂奔回山的那一端。

可惜等待着他们的,又是一轮蝗虫铺面般的杂乱箭矢。

一个什长仰天苦笑,他曾是轻骑中屡立功勋的精英战力,因积功晋升至重骑卫,又升为什长。

难道就要绝命于此吗?可是他真的不甘心啊,他一生之中堂堂正正地作战,还是第一次面对如此令人愤懑却无可奈何的景况——连对方的面都没见到一个,这就被迫得丢盔弃甲,连对方的面都没见到一个,这就要被射死在穷山恶水之地!*** ***银林公主不敢再咬舌自尽,然而却闹起了绝食,连续两日只喝了一些米汁粥水,剩下的馒头熏肉都纹风不动地端了出来。

苏希洵闻知之后,只是略挑了挑眉,吩咐厨房的人:别再浪费米粮,每日只给她小半碗冷水……想了一下,补充道,干净井水就好,别给山溪里的水。

银林食不下咽,第一日是因为舌根剧痛,后来干脆起了绝食自尽的心思,想到绝食至少不会那么疼痛吧。

刚开始肚子咕噜咕噜直响,的确十分难受,但是一想起进食时那种几乎能让她脑袋空白心脏剧跳的疼,她就坚定了信念。

如今既然落入了山贼之手,死亡比被他们五花八门的折磨要好得多吧。

她想起在宫中被母妃杖毙或是用其他法子整死的宫女,就害怕得紧。

以前看着觉得不怎么样,那是以前不知道什么是疼痛难禁的感觉。

自从她上次首尝咬舌之后方知,原来那么丁点大的伤口也能让人生不如死,那么杖毙会是什么感觉,被金针扎刺直至疼死又会是怎样的折磨。

漫长的时间里,银林躺倒在干草堆里无事可做,各种妄想开始滋生,甚至终于看到了面目狰狞血肉模糊的小宫女阴阴笑着地向她伸出了手,那一双手指尖上被插入了薄薄的篾片……啊……她微弱地叫了一声,睁开眼睛。

下午的阳光透过窗缝投射到泥灰墙面上,她呆愣愣地看着,慢慢的,觉得痛快之极,像是要窒息了一般。

时至今日,她才知道以前被杖毙在她手下的那些小女孩儿会是多么的怨憎她。

银林从来不是个软心肠的人,否则也不会以智取以势压,无声无息地把江凝菲从得宠的宝座上推下来。

然而现在她是真的怕了,远离了她熟悉的环境之后,她这个公主其实什么也不是,她不认识这里的人,不知道这里的规则,甚至不知道被折磨会是如此痛苦 ,饥饿会如此让人无力。

小时候那么多嬷嬷宫女追着她吃饭喂食,那时候是多么幸福啊。

她略转了一下头,今日还是没有送饭食过来。

头两日生了绝食之心,她的确做得很好,粒米未进。

之后又是两日过去,厨房似乎没了心思给她送饭,日日只有半碗清水。

就算半碗清水也是远远不足够的,不知不觉之间,银林公主嘴角起了龟裂的干皮。

喉咙里薄弱的黏膜因为干燥而粘连在一起,呼吸时的震动都让她痛痒难禁。

她流着泪,口渴,好想喝水。

忽然之间门开了,银林抬眼看去,一个年轻人端着一个木碗走了进来,放在地上后没有说话,起身就要转身出去。

银林奋起微弱的力量,伸出手抓住了那个年轻人缠着绑腿的小腿,流着泪道:再给我,再给我一点水吧。

碗里还是只有小半碗,根本不够喝。

……阿刚一脸郁闷地朝竹楼走来,半路上遇上从外面回来的宁非,这些天弓箭手们进入了真正的实战演练,逐渐从依靠宁非和简莲制定的数据里脱离出来,经验越来越丰富,手感越来越好,宁非和简莲依然少不得每天要出去一次,到练场里协助他们做战后总结,将有用的经验提炼出来广为传播。

宁非看到阿刚这表情就觉得好笑,阿刚有什么事情大都挂在脸上,熟悉他的人不用问猜都猜得出来。

阿刚!宁姐,阿刚从郁闷里回过神,看到是她,连忙跑过来,帮她牵住马头。

宁非跃下马来:什么事这么不开心?那位公主真麻烦,先是要闹绝食,现在又要喝水。

可是二当家吩咐每天只给她半碗水的。

啊?她闹绝食?宁非大惊。

银林公主上山之后,苏希洵因知道她们之间的纠葛,不想让宁非烦心,但凡不是天大的事情都没让别人报给她。

至于绝食,难道绝食会是天大的事情吗?阿刚点头:不过大当家和二当家都说没关系,尤其叶大还信誓旦旦地说她绝不了几天的,叶大说二当家有办法制得住她,再说就算她绝成功了,不用她照样能打胜仗。

她几天没吃饭了?四日了。

今天多给她喝几碗。

宁非眼睛转了转,现在先别给她,再磨她两个时辰耐性,晚上给她提一桶刚打上来的井水。

记住,是刚打上来的井水。

苏希洵晚上回到竹楼后,还没见宁非,阿刚就先跑来告宁非的状了,末了还说:二当家,你说气不气人啊,白芦明明告诉我的,宁姐以前被那个公主欺负得紧,我爹也是看到公主郡主什么的就浑身不得劲,说那些女人整人整得呱呱叫。

可是宁姐怎么会对她那么手软,她要喝水就给水,还给一桶。

我们寨子里不是讲究快意恩仇吗,不是讲究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吗,怎么能这样。

再说绝食还是她自己愿意的呢。

苏希洵愣了一下:她知道她绝食了啊……现在知道了。

然后让你提了一桶水?是啊,奇怪的是,和二当家的吩咐一样,也是只给井水呢,而且是夜里刚打上来的。

苏希洵噗嗤笑了:一桶刚打上来的井水啊,真狠。

阿刚傻了:很狠吗?苏希洵笑得眼睛里亮晶晶的,怎么看怎么狡猾奸诈:是啊,非常狠。

我得看看去。

看什么?当然是去看那位公主啊,兵不血刃就让她绝食不下去,我们俩倒想到一块来了。

苏希洵道,你不是说咱们快意恩仇吗,嗯,得把小非带上。

如果不是银林公主闹绝食这么一事,宁非巴不得离这衰人要多远有多远,道不同不相为谋,管她这位金枝玉叶长得多么娇嫩可人,宁非看在眼里就只有两个字可以概括——脑残。

雁过山的井水说到底也还是雨水渗入地下形成的,从岩层下打出来,澄清得不见一粒灰土,饮入口中甘甜怡人。

宁非前世时,水质大多被污染,喝什么都要烧过一遍,可是自从转世于此,尤其进了雁过山后,也就入乡随俗,常常直接拿水瓢瓢了就喝。

她预估着今晚必定有事,于是等阿刚晚上提水给银林后,就回窝里和衣睡下。

没过多久,忽听到苏希洵在门外问:小非,睡下了么?她精神一个激灵,立刻坐起来:有事吗?你不会现在就睡了吧,不是让阿刚打了水过去吗,你就不怕今晚出事?宁非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过去拉开门,看到苏希洵和阿刚都站在外面。

苏希洵笑得贼兮兮的:怎么,做了坏事就想安枕高卧啊。

宁非嘴角抽了一下:你来到底是做什么的?苏希洵肃容道:今夜月色正好,诚邀姑娘赏脸,与小生屋顶赏月,一述衷肠……话才说到一半,阿刚倒退了半步,如看怪物一般地看着苏希洵。

宁非也抽搐道:您老今晚要一展春情请自便去,我想我果然是睡昏眼了,看到的一定是幻觉……对,就是幻觉……话说银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傍晚时就把应得的小半碗喝空了,到了晚上依旧是口渴难当。

突然间得了一大桶清澈甘甜的水,她喜不自胜,估摸着就算痛饮一番照样能够剩下大半桶水来,于是用空碗一碗一碗地舀。

夜里刚打起来的井水冰凉透骨,她腹中空空,但是抵不过喉咙里、胃里、肺里那火烧火燎的燥热,照着水碗大口牛饮,直喝了三碗才觉得呼吸恢复了顺畅。

堂堂一国公主何曾如此狼狈过,在此之前,她根本不知道水会是这么重要的东西。

想起以前生活,她紧紧抱着那口破碗,不自禁地留下眼泪。

她真想念她的夫君,有他的爱护,没人给她吃过这样的苦头。

现在他在哪里呢?她真的很想再看到他啊。

苏希洵拉着宁非来到屋外时,银林恰是蜷缩在墙角,呜咽成了一团。

苏希洵仰头望望天色,耸了一下肩,忽的拉着宁非飞身上了屋顶,在屋脊上铺了一块兽皮,拉着宁非坐下。

他虽然轻功了得,奈何带着个宁非这个白丁,弄出了些许声响。

可惜银林公主在屋里哭得伤心,根本没有发现屋顶上来了不速之客。

苏希洵对宁非得意地咧嘴笑了。

宁非被他拉着靠在身边,近距离看到这么淫 荡的表情,浑身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

越是相处,宁非越是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苏希洵。

仿佛他白日间展现在众人眼前的只是一种固定了模式的面貌,而他本人实际上复杂得多。

就比如现在,眼前这个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笑得白惨惨的牙齿都露出来了的男人,真的是那个阴险刻毒的苏马面吗?真的是那个让山寨上下信任有加的二当家吗?她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标准版的色中狂魔,根本不是白日里的正人君子啊。

苏希洵压住她的脑袋,小声道:别出声,下面的人会听到。

宁非也压低声音:知道会被听到就放开。

她正说话,脑袋后忽然被压了过去,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还来不及发一声喊,唇上就被含着了,想要用喉咙挤压出反抗声音的时候,就被一条万恶的舌头堵了进来。

小人!半夜里把她拉到银林头顶上,难道就是为了做这等龌龊事吗!宁非气不打一处来,不等她多想,就被苏希洵紧紧地压在手臂里,亲得几乎窒息。

手臂身躯乃至双腿都被有效地压制住了,苏希洵在近身擒拿方面造就非凡,把宁非堵得动弹不得,只剩下于事无补的微弱挣扎,而且渐渐地没了力气。

半晌之后,苏希洵心满意足地放开了人,宁非喘得不行。

能把那么强悍一个女人亲成这样,他感到与有荣焉。

他这是策略性的追求。

前一段时间明明憋得快把他好好一个男人都要废掉了,但是为了巩固宁非对他的好感,明确两人的关系,他步步为营地经营着。

直到最近几日,终于能够确定了两人的关系渐趋稳固,他决定来个总爆发。

宁非眼睛里水雾泛滥,刚才那种不能发声无法挣扎的状态,消耗了许多体力。

有点儿难受,但是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情。

隐隐约约地觉得,或许会在今夜……苏希洵把她放倒在自己腿上,手臂枕着她脑后,低头在她耳边问:不然咱们就在屋顶上办了吧。

说完之后,立刻拉远了距离,有些无赖地对她眨眼。

……你,我现在才发现你这么无赖。

苏希洵又在她唇角亲了一口:在这里多好,天地为证,汲取日月精华。

……怎样,从了本大王如何?宁非眼睛里所见,大片乌黑得不见底的夜空,寥落的星辰,淡色的弦月。

被苏希洵遮去了一大块,低着头认真地看她。

.【月黑谈情夜】49【月黑求婚夜】经历这段时日的考验,苏希洵都快要憋出内伤来了,他这才知道,原来除了单打独斗、群殴群斗、走火入魔之外,内伤还能这样来的。

死硬地把宁非落在怀里,不等她置可置否,苏希洵又把她拉起来,隐忍不住地继续亲上去。

宁非被他折腾得呼吸都快断了,好不容易才从他的魔嘴里活着挣扎出来,再一看,方才看似稍微还能冷静自持的苏希洵,呼吸也急促起来,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一双手臂牢牢地把她禁锢着,不让她有逃脱的余地。

宁非不由得有点害怕,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此刻云弥月晦星稀,正是杀人灭口恶人办事的大好良机,她用手抵在苏希洵胸膛上,定了定神,又发觉手心下似乎能感觉到那种沉重有力的心跳,她脸上身上都在发烫。

苏希洵不断若无其事地给自己造势,宁非看在眼里明白在心中。

山寨里面没那么多讲究,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的婚姻六礼基本是不用考虑的,若是男女私定了终身,那便是私定了,只要寨子里的山长洞主关长们没有反对的,并且大二两当家同意,那便可成其好事。

她和苏希洵之间的事情,那些个山长洞主们谁敢出头否定,叶云清敢不同意吗?苏希洵自己千肯万肯的,除非把他打傻了,否则自己怎可能投反对票。

于是在尚未征询他人意见的情况下,这个私定的事情,早就尘埃落定有了答案。

可是难道就这么办了?宁非干咽了一下,她记忆没问题,屋子下还坐着个银林公主呢。

她再神经大条都记得自己的身份是给银林做小的,现在改弦易辙,还在人家头顶上做事,忒也别扭透顶了。

想到此处,她用力掐住苏希洵脖子把他往外推,小声道:说你是‘骚爷’,还真是个‘骚爷’,堂堂雁过山拔毛寨二当家,你能不能别那么猴急。

苏希洵抓着她的手亲了一口:本骚爷只有在你面前才猴急,别人求我猴急我都急不起来的。

不信你问叶大王去。

宁非还想说什么,屋子底下突然传出银林呼痛喊救命的声音,她停下了动作:怎样,还要继续吗?其实之前银林早就开始低声呻吟,苏希洵听在耳中知道她无暇顾及头顶上的杂音,才肆无忌惮地对宁非行非礼之实,以解饥渴难耐之窘态。

直到此刻,银林声音越来越大,连宁非都听见了,借了这个借口想要暂时摆脱出去。

他不由得十分可惜地叹气:哎,那么咱们等会儿回屋里去行夫妻之实如何。

你不知道,自从你那个老冤家徐大头进山之后,我心里就憋得慌,不把事情办了,始终觉得对上他不自在。

你对上他有什么不自在的?苏希洵凄苦地道:我家爱妻对他念念不忘,不肯与我成就好事,怎能让我面对徐大头不矮上一个头啊!宁非坐在屋顶上,无力地晃了一下,扶住了额头,苏希洵装小扮乖的样子太让人无力了。

怪大家都叫他苏二,还真是一个二。

八成是荷尔蒙累积太多,突然一下释放就放昏了自己那聪明睿智的冷静头脑。

【感谢读者新新新 年~妙句,用在苏二身上真好。

】等他们两人谈妥之后再下来,银林公主抱着肚子蜷缩在干草堆中,已是涕泪交流。

银林长这么大没被挨过饿,她有时候一日四餐不按时间,还是因为喉咙眼堵了胃口没了才退掉膳食。

太医说她脾胃不畅,那是因为吃得太富贵了,而不是因为没东西入胃把脾胃给伤了。

所以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胃痛,更不知道连续饿了几日之后,突然饮下大量的冷水会引起胃痛。

苏希洵和宁非都是一样的心思,富贵人家都是富贵病,就算有少爷少奶奶们因心事不顺而闹绝食,那也都是小打小闹,只要他们一松口,立刻就有山珍海味流水席般地送上来。

这种感觉,与穷人们走投无路的挨饿完全不一样,就算再怎么想要吃东西,能够找到的只有草根树皮观音土,吃得肚大如石头,暂时解了饥饿,却躲不过因肠胃梗塞而死的命运。

酷夏行将结束,恰是秋老虎盛行之日,那桶水刚打上来,桶外就结了一层白白的小水珠子。

银林喝得不少,此刻肚子里面翻腾起来,叽叽咕咕的全是水响,搅得她几乎想要以头触地死了算了。

奈何胃里又冷又痛,手足无力,唯能无措地缩在干草堆的一隅里颤抖。

痛了不知道多久,觉得有冒着热气的东西凑在嘴边,银林流着泪张嘴慢慢地吞咽,眼前好不容易能够看清楚东西,才发现屋子里点了一盏油灯,宁非端了一小碗粥给她喂着。

银林对这个女人的心情复杂之极,既是痛恨又是可怜,但是现在还有鄙夷和害怕,一时间惊怒泛上心头,把头往外一撇,拒绝了宁非的喂食。

宁非了然地乐了:好个有骨气的公主,但是你除了对我摆一摆脸色,就什么也不会了吧?你甚至连挨饿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

银林只不过一时怄气,头才转出去不多久,肚子里刀割似的剧痛又起来了。

她忍耐不过,虽然有三分羞愤,却抵不过七分的疼痛难禁,终于流着屈辱的眼泪,一口口地咽下碗里的米汁。

一碗下肚,胃里面暖了起来,余痛未消,饥饿感以铺天盖地之势反弹回来,银林以手掩面痛哭不止。

至此她终于知道,自己是没有勇气自杀的,无论怎样自尽都超出了她能够承受的范围。

灿,徐灿,快来救我啊……她小声地呜咽。

苏希洵看不过眼,把宁非拖了出来。

他恨恨地将她拉在怀里:这下她气焰已失,当是再也兴不起自尽的念头了。

对于银林公主而言,让她认清自己离开了权利之后是多么弱小可欺,也是一种处罚吧。

不过你就这么算了?我还想让她多疼些日子呢。

他一边淡淡地说,一边把手放在了宁非小腹上。

宁非一个激灵,这才想起自己似乎是无法生育的。

苏希洵感觉到她的震颤,更紧地抱住了她:怎样,有没有改变念头,趁着她还在寨子里,可以好好整治整治。

宁非把手覆盖在苏希洵的手上:你不介意?我才想问你是否介意?介意……但是有什么用。

宁非长出了一口气,那是在徐府中无法纾解的压抑,和银林谈什么报复,那不是太无聊了吗。

如果我再早些清醒,或许不会到这种地步。

然而最为可恨的,却是想要两边讨好的那个男人。

她停顿了一会儿,又道:苏希洵,你如果哪天变了心,想找别的女人,我会把你……把我怎样?先奸后阉。

苏希洵咋舌道:你,你,你,真可怕。

现在你还可以反悔。

反悔什么,除非天下还有第二个宁非。

宁非不说话。

苏希洵赶紧补充:就算还有第二个,我还是觉得你比较好。

即使不能生养?我们可以领养几个孩子,如果你觉得不足够,再养一些猫狗,还不够的话,我看看叶云清、丁白习黑他们几个谁先有孩子,抢也要抢过来。

……当然了,我个人觉得还是什么都不养比较好,我可不喜欢你被那些七七八八的东西消耗了太多精力。

苏希洵说着坏笑起来,掂起她下巴道,为夫还未好好享用你呢,怎能让其他物事横刀夺爱?他想了想,收敛起那些不像话的表情,正色道:我要说件正经事。

……你说。

你看,方才在屋顶上不让我办事,也要有点补偿的嘛。

结果你不但不甜言蜜语好生打发我,反而提起那个扫我兴致的男人,这算什么,有本翩翩美男子在你面前,你居然还想着前夫。

为夫非常不高兴,非常不开心,你一定要好生补偿于我。

……嗯,七月十四如何,咱山寨定下的黄道吉日啊,咱们那天成亲如何?七月十四好像是鬼节吧,黄道吉日?黄道吉日你个头。

为夫我既然是马面,又有叶牛头主婚,还有丁白无常、习黑无常证婚,自然要选咱们山寨的黄道吉日。

宁非嘴角抽搐,看来拔毛寨这群无聊匪徒还真是角色扮演扮上了瘾。

怎样,你就从了我吧。

苏希洵又涎着脸赖到她身上。

苏希洵……我真,我以前真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个人。

我怎样?真,真够无赖的。

*** ***七月十四,万鬼横行,忌嫁娶,忌出行。

然而不论是拔毛寨还是徐家军,在这个诸事不吉的日子里,却一方行那嫁娶之事,一方行那出行之宜。

徐灿是不得不来,他数日前接到箭书,言称银林公主在雁过山拔毛寨中被好汉们俘为人质,并且附上了银林公主的随身饰物。

他本待不信,后方辎重队却从广安郡中送来了信报,确证了银林公主被俘之事。

自夜半起,拔毛寨十山六洞诸路人马在山道上燃起长明灯,摆坛设祭,锣鼓喧天。

一时间雁过山主峰侧峰灯火通明,火光细细碎碎蜿蜒上山,在黑夜里如同闪着零星荧光的月下溪流。

半山练场有一处岩洞,洞中有水,长风不止,终年冬暖夏凉。

此刻洞内灯火通明,宁非被一干汉子牢牢堵在洞里不准出来,说是要恭候二当家前来抢亲。

山洞里唧唧咋咋的,都是女人们的声音,那群好汉站在山洞外一个个心痒难挠,真想偷偷进去瞧热闹。

原来许敏带上山的女子大多已经习惯了山上的生活,还有因与好汉们互相看对了眼而生出长住之心的。

山上嫁娶之事还是她们第一次见,于是许多半大不小的姑娘们都好奇地凑到山洞里,想看看所谓的抢亲是怎么回事。

宁非啐了一口:抢你个头,做做样子罢了,我无父无母在这里,那个苏马面能把我从谁的手里面抢去。

许敏笑道:先别说了,来换上嫁裳。

她说着把手里大红色的绣袍抖开,宁非一看见就苦起了脸,指着许敏背后的檀木柜:那个凤冠,我能不能不戴?我怀疑一天戴下来,脖子也会扭了。

这可是当朝马皇后特命宫内造办所仿其朝礼服制作,精美无比,本是给叶云清那个脏鬼娶媳妇时候用的,现在叶牛头献了出来,你怎么也得领人家一点心意。

许敏话一出口,山洞里的女人们顿时安静下来,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马皇后?马皇后为什么要给叶牛头大王准备婚服?他们是什么关系啊,一个是端坐高堂大殿的尊贵皇后,一个是全山寨闻名的邋遢大王……这些女人大多是来自山岳国的罪臣亲族,被打入教司坊差点被充为官妓,后来让许敏半买半虏地带上山。

本来真的以为进了贼窝,谁知道山上的男人们打打杀杀的时候一脸彪悍之气,确实显得匪性十足,可面对她们时却显得憨厚尴尬,比起她们在教司坊遇到的衣冠禽兽们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去。

现在听得似乎这些山贼们也大有来头,心里面既是惴惴不安,又是隐怀兴奋。

宁非之前就猜到山寨或许大有来头,现在听许敏这么说,再无疑惑:许敏,这事说出来没关系吗?难道不是寨子里的秘密,你就不怕被我们泄露出去了?许敏呵呵道:叶苏两位当家说了,山寨已成气候,就算淮安国想要拿我们怎么样,也拿我们不能怎么样了。

既然有恃无恐,自然可以把事实真相‘泄露’给他们听听。

叶大王还说了,真想看看他们那笨皇帝气昏了头的傻模样。

寨子与徐家军的胶着状况在逐日瓦解,连日里屡战屡胜,偶有不敌当即且战且退,把一支三万余人的大军硬是折损成了两万余,战报飞鸽传至岳上京,已得了皇帝陛下的亲书特旨,拔毛寨正式归入山岳铁甲军的编制,使用黑底金丝朱雀旗。

至此一来,他们苦心孤诣在两国交界处设下铁血防线 的目的已经达到,此前是匪,此后是军,曾经一度被淮安压制得无反弹之力的山岳,终能拥有一支边防铁军。

这就像一颗种子,此后会以点带面地带起更多的阵营,彻底阻止淮安西进的野心。

许敏道:叶大王说了,这套礼服就算压寨之宝,你们愿意留在山上的,总有一天也有穿上出嫁的机会。

她把檀木柜子打开,数十双眼睛里三层外三层地盯进去,山洞里点了不知道多少桐油火把,顿时把柜子里那珍珠美石点缀起来的凤冠照得莹光闪闪,晃花了女孩儿们的眼睛。

宁非先是被许敏的一番解释晃花了脑子,现在又被凤冠晃花了眼睛,它的分量比预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看那上面用的金丝银线,看那山东大蓝宝,看那合浦南珠和洞庭水珠……这得一二十斤重吧。

小姑娘们何曾见过这么珍贵的宝物,只觉得如果有朝一日能够戴在头上出嫁,那是一生都难以磨灭的记忆,这得多贵重啊,合家人一辈子都挣不来这么多钱吧,就算挣的来银两,山东大蓝宝也是唯有皇亲贵胄才能购入使用的奢侈物,更买不到凤冠顶上那枚牛眼大小的油金色南珠。

宁非小心翼翼地往后退:这家伙多贵重多稀罕啊,我能不能别戴了。

一群小姑娘眼巴巴地瞪着凤冠,巴不得马上就有人愿意娶了自己,可以试穿试戴,听她这么说,都以看傻子的目光直刺了过来。

宁非可不管,山东大蓝宝,能当饭吃吗?合浦南珠,那玩意倒是能药用,但是有一段时间跌价跌得厉害,一公斤才五六千元,合着她代理一个案件就能拿好几公斤。

为了这点东西要冒上罹患颈椎错位的风险,还是……算了吧!****【我是重要通知一号,请诸位转载文章的大人们连我一起转走吧】****本文网络部分尚有一章完结,但另有2万字的后传苏宁的幸福生活,专供悦读纪出版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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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高定情天】50许敏正和宁非为了着装问题拉扯着,外面隐约传入喧哗吵闹的声音。

不多会儿,一个头戴鹅毛饰物的小喽啰兴高采烈地闯了进来,大声道:报——攻山了,他们攻山了!宁非大喜道:太好了!立时丢开凤冠霞帔,大步走出山洞,留下一干女子面面相觑。

山上天亮得比山下早得两刻,出到洞口方发觉外面天色渐明,透蓝色从东边蔓延开来。

一干守洞喽啰想要把她堵回去,被宁非杀气腾腾地两眼一瞪:你们敢把我怎么样!之前她那是客气,那一干喽啰们别看都是膀大腰圆的汉子,还能把她怎么样,不敢硬拼,于是都哼哼哈哈地退了开去。

苏希洵在哪里?一个汉子忙往半山腰下指去:二当家在那里指挥着,要把徐家军堵截在山脚之上,大当家说一定要让他们上不来下不去,憋也要把他们憋出个阳 痿来。

从山洞里追出来的许敏啐了一口:叶牛头怎么说话的,这话能在大姑娘面前乱说的吗。

那汉子苦着脸道:大当家是当着我们面说的,没有哪个大姑娘啊。

怎的突然就攻山了……宁非疑惑地道,而且你们好像还准备万全,早就算到他们要攻山?她越说越是疑惑,本来攻守大事不必知会于她,然而这个日子毕竟非常敏感,苏希洵既说要与她成就好事,另一边却又偷偷把精力分给徐灿那厮,算是什么回事。

她的枣红大马被拴在一棵马尾松下,原本是预备抢亲之后,她好与苏希洵并骑巡山的,如今倒方便自己下山了。

方才准备梳妆打扮,长发未绾,宁非将一头乌溜溜的直发用皮绳往身后一兜,就要跨上马去。

许敏见阻她不住,忙拉扯住她,叫人从一个黑木箱子里取物事出来:你别怪苏二,他全不知情的。

全怪叶云清那家伙,他想着要给徐家军一个好看,前些日子着人往徐灿军中发箭书,说他抢了银林公主,今日要与她完婚,要公主做他的压寨夫人。

……叶云清说要银林做他的压寨夫人?是啊,他之所以搞得十山六洞大张旗鼓,弄得人尽皆知,就是想要气死徐灿那厮,狠狠煞一下他们的锐气。

真是,真是……真是胡闹是吧,苏二也是迫不得已的,他昨夜狠狠地教训了叶云清一轮,今天本想把你堵在山洞里,不让你掺和进来。

现在可好,苏二自己都挡不住的人,我怎么可能挡得了啊。

说话间,一个汉子已经取来了东西,走路的时候咣当咣当地响。

宁非往他双手所捧的物件看去,但见银白色的素净光泽蒙蒙地散发,那是一副甲片既轻且薄的鱼鳞护身甲。

叶大本来想要你穿着那套凤冠霞帔嫁给他兄弟的,苏二则打赌你肯定不会喜欢,他私底下准备了这套甲胄。

宁非拿起了甲胄,入手很是沉重,大约也有一二十斤。

薄薄的金属护甲下,还有一层锁子甲,防护很是严密。

只要不是重弓射出的箭,当是破不了这两层防护。

她笑了一笑:这重量和那凤冠差不多,可是这是穿在身上的,比凤冠舒服多了。

说罢当着那群汉子的面,让许敏帮她披挂上身。

山洞里的姑娘们早都跟了许敏出来,她们以前都在那繁华之地生活,何曾见过铠甲披挂。

看着宁非绾长发,挂锁甲,束护腕,一番穿戴下来,英气勃发。

那又黑又直的长发挂在银白色的鳞甲上,洁白的皮肤被映衬得光彩逼人,不单是山上的多年孤男,就连未嫁的小姑娘们看的都心如鹿撞。

这根本就不是个要嫁为人妇的芳华女子,而是十足迫人的山中大王。

宁非将长弓一脚压在地面,膝盖顶起中弣,利落地挂上牛筋弦。

箭囊扣上马鞍,长弓挂上后背,踩着马蹬微一使力翻身上了马鞍。

枣子仰天长嘶一声,原地兜了两圈,兴奋得鼻子里直喷气,宁非道:我往山下去看看。

你莫要去危险之处,苏二最担心的就是你的安全。

我既已是雁过山的人,迟早要习惯这样的生活。

你放心,我不会随随便便就把自己小命给丢了的。

她一边说一边夹手取过挂在树枝上的藤枝铁盾,口中喝叱一声,枣子便迫不及待地撒开四蹄往山下奔去。

那些姑娘们看呆了眼,半晌才有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扯了许敏的袖子,欣羡地说:我出嫁时,也好想穿着那样一身铠甲啊。

有一位外国的将军曾说过:不要在敌人设定好的战场开战。

不知道这边的世界是否有类似的哲语。

但是无论如何,叶云清使出的招数太狠了,就算徐灿明知不可为也必须为之。

银林公主再怎么说也是当今淮安皇帝的女儿,是龙子龙孙。

被一个山贼抢去做了压寨夫人,那便是能够名流千古的大笑话,不但要给徐灿戴上绿帽子,皇帝自己更是脸上无光。

想到更深一层,若是老百姓们听说了,肯定会质疑当今皇帝自称的天子身份——你不是奉天承运吗,你不是上天之子人界权威吗,怎么女儿都被山贼给染指了。

宁非过了下水獭,眼前立时开阔,徐家军被逼在山脚上一线之处,那段地方飞石如蝗,正和主峰的人马展开激烈的交锋。

而在近平原处,徐家军后方尚有万余骑兵布了阵势,准备对关口作第二、第三次冲击。

后军包围里,一面迎风飘展的红底大旗上书了一个大大的徐字。

苏希洵正在一处山坡上和叶云清交头讨论着战况,不时发出命令,让指挥旗使发出号旗。

银林公主被押在囚车上,眼睁睁地看着徐家军潮水般地涌上来,却仿佛遇到了垒石大坝,溅起汹涌浪花而始终攻不上来。

叶云清对银林眨眨眼:如果你丈夫救你不下,就要当我的压寨夫人了。

银林咬着嘴唇不敢吱声。

她以前还可以想,如果实在不行,那还可以自尽。

然而被苏希洵戏弄了两次,先是咬舌再是绝食,皆是无法忍受自杀的苦楚,现如今再也没有勇气走这最后一条路了。

她骇怕之极,眼泪淅淅沥沥地淋下去,滴得衣襟前湿淋淋一片。

苏希洵不悦道:她做你的压寨夫人,那我的宁非要叫她什么?大嫂?叶云清坏坏一笑,凑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我逗她玩儿的,我最怕这样的母老虎了。

跟在两人后面护卫的白芦忽然惊道:两位当家,大事不妙了!你们看山道那边。

苏希洵心道不好,往白芦所指的方向看去,真的看见一匹红马载着银铠箭手从山道上直奔下来。

瞬息之间,他心脏急促地跳动起来,那位箭手斜背着长弓,乌油的发尾飞散四掠,一边手臂上套着藤枝铁盾,气势迫人得难以忽视。

叶云清大呼道:她真的不要凤冠要铠甲,暴殄天物啊!我不服,你夫妻二人联合起来整治我。

苏希洵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赌注先压着,我会回来和你讨的。

话未说完打马迎了上去。

宁非也看到了他,不多时便相会于山道斜坡上。

苏希洵看看有那些兵丁喽啰在坡道里上下奔跑,在马上牵起宁非手里的缰绳,两骑都躲到山道边上让出道路。

他细细地看了她,宁非在岩洞里方被许敏压着上了淡淡的红妆,两眉英挺入鬓,唇上沾了薄红,他不由说道:现在我真有点混乱,不知道是和一位绝世美人成亲,还是和一位绝世美男子成亲了。

宁非指指战场:你想把我撇在一边吗?上阵亲兄弟,杀敌父子兵,这种事都不叫我一声。

可是很危险,我和叶云清都很担心……苏希洵,不要把我当成娇弱的花草。

你该知道的,把一个人当成参天大树来对待,那他就真会变成参天大树;可是如果你把人当成白痴来对待,那他真的很可能变得一无是处。

我想要留在雁过山,这是我的选择,所以我需要有自保的能力,我也会有自保的能力。

苏希洵帮她把长弓箭囊解下:银色的铠甲很配你,不过我有些后悔,这可太晃眼了,要是那些弓箭手尽是瞄着你射箭可了不得,等回去我再找人给你打一套黑色的。

怎样?苏希洵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在身后,仔细地在胸前打上结扣。

黑披风,银甲,藤铁盾,赤马……苏希洵将缰绳递回宁非的手中,把长弓箭囊挂回原位:我还能说得过你吗?来吧,别离开我的身边。

*** ***战场上杀声四起,徐灿面上还算平静,手心已经冒出冷汗。

此番攻山正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骑兵对步兵的优势巨大,在面对步兵方阵时,尽可以战车为前锋、骑兵尾随其后,一举冲散对方的方阵。

淮安正是依靠车骑兵的优势,对上山岳正规军屡战屡胜。

而现在,大多数骑兵不像徐灿等人精于马上作战,固定不住身体,在马上借不到力,为了登山夺取高地,只能下马徒步进攻。

他们没有选择,为了帝室威严,为了一国荣耀,必须要阻止山贼们这一日的活动。

将领们都还抱着侥幸,希望银林公主没有被俘上山,但随着一辆囚车被推上一个削平的小坡,事实真相水落石出。

银林公主被洗刷干净,穿戴华丽,关在那辆囚车里。

山寨里外的匪兵们齐声大喊:银林公主在此,今日便要成我压寨夫人!士兵们虽未见过公主的真面目,但那谣言却以铺天盖之势直逼入耳。

他们自小至大都认为天家血脉尊贵无比,皇族被辱甚于自己被辱,当此情境几乎气得目眦欲裂,恨不能立刻攻打上山,将那群无耻匪徒全部缝了嘴巴,丢进粪坑里,臭死也好熏死也好,以此另类方式尽皆坑杀。

情况混乱得无法控制,指挥不灵,徐灿在帅旗下看得忧急不已。

乱战之中忽然一片呜呜声响,山寨方向的鼓乐手阵中吹起海螺。

众将心中一凛,心知正主儿要出来了。

定睛看去,但见那片山坡上包围得铜墙铁壁似的匪徒们左右一分,从中间冲出三人三骑来。

那三人身后撑起两杆黑色大旗,迎风荡开,但见其中一面是金丝银线绣出的云字,另一面以金丝纹边,正中刺了火红的朱雀,恰是振翅欲飞之姿。

这几个将领骑射娴熟,目力惊人,夏侯锦难以相信地颤声道:云王……是山岳云王的旗帜!山岳国皇长子离京多年行踪飘渺,原来竟是在此聚众为匪!说出来谁会相信。

徐灿却说不出话,他的手紧紧地握在马缰上,指甲掐进了掌心。

他看到的是与那两个男人并骑而行的女人……他想起秋凝向他坦白的言辞,秋凝指称二夫人江凝菲与雁过山上的匪类有染,迫她吃下三尸脑神丹,他原本以为那不过是秋凝脱罪之词。

他想起蒋衡回来后说起江凝菲在山寨里,他先是愤恨难平,后来又安慰自己,也许是蒋衡认错了人。

他真的被这个女人背叛了。

心中深处有难以言喻的痛苦,那是他一手教大的青梅竹马,他从小就知道她将会成为自己的妻,将会与他共度一生。

但是他们的感情渐渐淡薄,她主动离开了他的身边,她到了敌人阵营,与他面对面,看着他的狼狈。

银林公主的囚车就在宁非身旁。

徐灿看着那处山坡,她们两人曾让他左右难断,在宁非主动离开的时候,徐灿以为自己已经解脱出来,原来只是上天和他开的玩笑。

你……最毒妇人心!你就这么不念旧情!他恨苦难名。

徐灿忧心地看向银林公主,相隔太远,不知道银林是否也在看着他。

银林才是愿意并且能够与他一生相伴的爱妻,他怎会如此愚蠢,为了江凝菲那个女人,伤透了公主的心。

银林落在那个女人的手中,不知吃了多大的苦头。

淮安一方锐气渐失,山上方是第一遍鼓响。

士卒作战本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战线在以肉眼可观的速度往下压回,徐家军越发被逼迫回山下平地。

徐灿眼红耳赤,恋恋地看着银林。

这一阵也许攻不上去,但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会回来的,他还可以聚集军中好手趁夜摸上山寨,不论付出何种代价也要把她带回来。

不论银林遇到多么可怕的事,他都不会在乎。

如果朝中有人闲言碎语,他会与她携手离开京中,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建一庭院,过上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功名利禄什么的,不要也罢。

忽然之间,震天地一般地战鼓被擂响,声势巨大,居然是包围了徐家军的阵营战队。

众将往四面看去,丛林里不知多少人马,密密麻麻地奔涌出来,俱是身披铠甲脚跨骏马青壮。

乌压压的黑色三角旌旗如雨云一般在他们头顶铺展开来,扫眼看过去,足有五六余万人。

叶云清哈哈大笑,那便是他连日来向山岳国各郡调来的快马骑队,等这一刻可有好久了。

他们中有许多是曾在山寨里轮训两年,而后回到地方选任为快骑教头或伍长什长的。

数万人马不再停留,高举长刀打马从后方掩杀过来,不片刻即将徐家军杀得阵后大乱。

宁非心中一凛,转头看向苏希洵,却见他也笑嘻嘻地看过来:不好意思,偷师成功。

宁非所惊奇的并非叶云清还埋下了一路伏兵,当她从许敏口中听说了叶云清的身份后就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了。

她惊奇的是那数万快马是直接冲入徐家军中厮杀的。

她来到这个世界后不久就发现这里尚未出现成熟的马具,不配鞍,不设足蹬。

正规骑兵作战都是冲到敌人面前,然后下马砍杀。

骑兵队胜在速度,马匹的作用除了为士兵节省体力之外,没有带来更大的优势。

只有很少的有天分的人,才能够在马背上砍杀。

就连枣子身上这套鞍鞯装备,都是宁非为了自己乘坐方便绘制出来的。

苏希洵倒是狡猾,偷了她的图样,短短时间内给数万兵马配上了成套的马具。

宁非叹口气:这仗还用打吗?徐灿该恨死我了。

没事,他恨他的,我喜欢你就行了。

苏希洵说。

白芦跟在他们身后,狠狠地打了好几个寒战。

太肉麻了,他真宁愿苏希洵永远也是那个冷脸阴人的二当家。

苏希洵叫了简莲过来,取了他的三石角弓,交在宁非手里:看到那面徐字帅旗了吗?你把它射下来如何?叶云清笑道:婚礼中也有射花箭的仪式,把人家的帅旗当做靶子,那真是咱寨子里前无古人也许后无来者的射花箭了。

阿刚拍手道:射吧射吧,没了帅旗,他们就全乱套了。

苏希洵淡笑地将手掌贴在宁非背心上,他那坚定的目光像在抚慰,更是全心全意的支持。

宁非以前是什么身份,又是从何处而来,对他而言根本不重要。

就像现在这一刻,他看着的是她,他的眼里没有江凝菲,也没有徐府二夫人。

这一箭只是锦上添花,射不射都由得你。

他只是给了她选择,而不愿意逼迫她,其实我觉得简莲的箭术比你高明,还是由他来好了。

宁非感受着背心上那一股温暖,他坚定的心意和悠长的恋慕好像能够通过这样的温度传递过来。

如果和这个男人共度一生,应该是很幸福的事情。

她看向那面徐字大旗,旗下一人面目模糊,依稀可辨他正死死地盯着此处——那便是江凝菲爱了一生的男人,也是江凝菲死前最后一刻所憎恨的男人。

宁非举起角弓,心道:这一箭就算是替江凝菲与你恩断义绝吧。

她瞄准了那面旗上的绳索。

徐灿真的是个愚笨的男人,和他讲道理就像是对牛弹琴一般白费力气。

他是否知道江凝菲的苦楚难道还有关系吗?或许终有一日,他会突然惊觉江凝菲是多么可怜无辜。

然而宁非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兵败如山倒,徐灿逃不过快马骑队的包围,他只有三个选择,或是被生擒,或是战死,或是自尽。

可怜可悲的,终归是徐灿和银林。

然而江凝菲的悲苦,却被一个愚蠢刻板的男人,还有一个自私狠毒的女人,长久地掩埋了。

徐灿远远地看到两箭地之外的宁非弯弓搭箭,弓弦扯满,正不知她要做什么。

忽听到噌的一声在自己身后爆开,身后哗啦啦的声音乱响起来。

愕然回头上望,他那面红底黑字的大旗,已是轰然滑落。

徐灿胸腔里的热血沸腾般的涌动。

她张弓搭箭的动作如行云似流水,那一瞬之间的光影掠过眼前,深深地镌刻在心间。

曾经他手把手带大的女孩儿,曾经他渴盼着能携手入门的少女,曾经他与之恩爱如胶的妻,如今与他恩断情绝,其中是非对错谁能明了。

凝菲,你……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竟然真的对我绝了情吗?莫名的伤痛在翻涌,徐灿手中握紧青钢剑,心中一点苦涩直泛入口。

他决绝地闭上眼,凝聚最后一搏的气力。

而那兵器交击之声已然如洪水奔涌之势,扑天盖地地淹没了过来……————番外二 涂家茶铺岳上京靠城西的地方,有一家茶铺。

茶铺的主人是、一对夫妻,当地人只知道他们是打外地来的,男的叫做老徐,女的唤做银娘。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们两个就是徐灿和银林公主。

自从那一战以后,再没有脸面回淮安,流落天涯成为最好的归宿。

幸好靠着以前奢侈生活的基础,徐灿被熏陶出一身品茶泡茶的好本事来。

他卖了护身匕首,换成几张桌椅,开设了露天的茶摊。

银林耐不住穷,要与他和离,想寻富贵人家再嫁。

徐灿气得嘴角冒泡,冷笑着问她:你已是残花败柳之身,却想傍富贵人家,也不想想他们看不看得.上你。

他心中寒冷,如今方知银林口口声声爱他,却不能耐住暂时的穷困。

后来生意越做越好,徐灿把露夭茶摊盘出去,改开了一个茶馆。

银林也没有再说和离的事情,但感情上终是有了裂隙。

徐灿逐渐积攒了家底,买了宅院,雇了两名仆人粗妇,却始终没有孩子。

周围邻居熟悉了他夫妇二人,有的跟他说,可以纳一门小的回来。

阳春三月,一抬轿子进了徐家小院。

妾室是个面相憨憨的女子,膀大腰圆,看上去很能生养。

有一日,徐灿本是与城东财主相约,要去谈一笔茶叶生意。

临到半路想起打包给财主的礼物没带上,匆匆回自家小院,却看到银林正在折磨新妾。

他站在院门外,手足冰冷。

许久以前就有的犹疑一瞬间都有了明确的答案,当年,银林也是这样逼走他的青梅竹马的吧。

但是他知道得太晚了。

一生沉浮奔波,皆是为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说爱他的女人,真的值吗?番外三 再定一亲雁过山拔毛寨,又被邻国淮安国称为黑旗寨。

因数年前的一场战役,奠定了它不可动摇的军事要塞的基础。

自此后,雁过山大营就以一种特殊的形式,矗立在两国交界之处。

那里的男人们亦兵亦匪亦农,长久居住在山上洞里,原本是荒无人烟的地方,渐渐被打理出一番繁华景象来。

原本没有女人愿意嫁上山——据称第一批上山的女人是被人连哄带骗弄上去的。

现如今,越来越多的少女向往嫁上雁过山,据说那里的男人特有男儿气概,十足有担当。

这几年,陆陆续续有粉粉嫩嫩的小娃娃在山上诞生。

初为人父母的夫妻们满是幸福的烦恼,笨手笨脚地开始学习如何给孩子们把屎把尿了。

苏希询的下一步计划,是从郡县里寻找年轻力壮的私塾老师,上山教孩子们念书识字。

不过他现在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自己的爱妻身上。

今年清明,他携宁非回到岳上京为自己的母亲扫墓,准备回山时发现宁非有了喜脉。

叶云清听说此事,忙修书让他们住进了自己的云王府,自己则留在山中处理事务。

四五个月的时候,孩子开始在宁非肚子里伸手伸脚做体操。

苏希询爱上了和自己的孩子做游戏。

如果轻轻抚摸拍打宁非的肚子,小小的孩子会以为是父亲在和自己做游戏,就算原本安安静静地沉睡,也会很快醒来,动手动脚地与父亲拳来脚往。

这种游戏把宁非弄得哭笑不得,苏希询一下子像倒退了十几岁,天天一起床就搂着她央求要和孩子玩游戏。

不过这倒是有一点好处,孩子白天玩够了,晚士累得一直睡觉,宁非从没有因胎动从梦里面惊醒过来。

秋去冬来,宁非如今已是八个多月的身孕。

每脱下厚重的冬衣,就露出鼓鼓胀胀的腹部。

苏希询每次见着都觉得心慌,生怕她一不小心把自己摔了,或者还有更玄幻的想法,这样发展下去,若是爆了该如何是好。

每到这时他都懊悔不已,为什么不做好防范措施?宁非就笑话他,说他是患上了产前忧郁症,这本应是妇人病,现在宁非没大问题,倒轮到苏希询亲身示范了一遍。

进入腊月之后,叶云清也抛下新妻,从雁过山赶回来了。

他在皇宫内库搜刮了许多药物补品,之后便是欢天喜地地等着孩子出生。

于是云王府内便出现一大奇观,要当父亲的人成天愁眉苦脸,不是父亲的人反倒欢天喜地,搞得好像正牌父亲给戴了绿帽子似的。

十月怀胎,终于到了瓜熟蒂落的时节。

苏希询陪在宁非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希望能给她熬过痛楚的力量,同时也给自己熬过痛楚的力量。

孩子出来得很顺利,但是仍耗去了母亲所有的精力,还没等给新生的孩子擦洗干净,宁非便昏昏地睡着了。

苏希询抱着孩子,在她身边坐了小半个时辰。

他静静地看她的睡颜,给她拭干汗水,亲吻她的额发。

突然觉得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堵在心里面,很想随便抓住哪个人也好,要给别人看一看他和她的孩子。

苏希询用小被子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孩子包得暖暖的,撇开一线房门,悄悄地走了出去。

更深夜重,?对魄寤拐驹谕ピ豪锏囊邮飨碌却?银杏叶早已落光,他仰头看着天上的明月。

听到苏希询的脚步,他回过头来,笑道:当年我把你带上山时,你还没长大,现在已经为人父了。

苏希询说道:我现在越来越能知道一件事情,天下之乐,莫过于与家人共度时光之乐。

叶云清低头看着那个被埋在襁褓中的小小的还未舒展开的孩子,说道:开春后,咱们就回山上吧。

我来教你的孩子爬树打猎掏鸟窝,如果我的孩子是个女娃,就指下这门娃娃亲,如何?我倒要看看,将来是你家的孩子厉害,还是我家的孩子能当家。

苏希询心满意足,再无他求,笑得眼睛里都雾蒙蒙的,点头道:我不关心谁家的孩子比较厉害,你把你家的女儿让我们来养就好了,好好的孩子,可不能学成你这种邋遢样子。

叶云清不服气,然而他的劣迹斑斑摆在眼前,根本无法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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