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渐大, 伴随着轰然而至的雷声,在这寂静的村子里回荡着。
她跪坐在院门前,右手搭在斑驳的门板上, 低着头, 眼泪顺着脸颊,混杂在雨水里面, 从下巴上滴落。
她的短发完全湿透了,雨水不断的顺着她的脖颈, 发梢向下流去。
大娘……大爷……姐姐……求求你……她哽咽着, 声音沙哑, 仿佛是用尽全部的力气去哀求。
医院那边需要四千块钱的押金。
匆匆赶到医院的她身上分文没有, 如果不是黄倩替她垫了七百块钱,可能母亲的针药就要全部停了。
医院给了她几个小时回去取钱,可是她找遍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也没能凑出两千块钱来。
父亲去世前并没有来得及将家里还有多少钱告诉桃之,在父亲死后, 母亲就郁郁寡欢, 魂不守舍般沉默不语。
母亲拒绝和任何人交流,所以,更别提告诉桃之家里究竟还有多少钱, 以及那些钱又究竟放在哪里。
所以,当她拿着那仅有的一千七百三十一点五元赶到医院时, 医生告诉她, 她这些钱,可能就是几天的用度。
言外之意, 要么继续借钱, 要么就准备好将病人从医院里接回家去。
我借, 我借,桃之手抓在柜台的白色台面上,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大约还需要多少?我借,求求你们,千万不要放弃治疗——这个要看病人的情况,大约四五千吧柜台里收费的人说道,好了,不要挡着后面的人。
桃之踉跄了一下,身子被后面的壮汉挤得后退了一步。
医院里十分嘈杂,小孩的哭声,大人的争吵声,说话声,仪器的嘀嘀声……所有的声音像洪流一样向她席卷而来。
她是慌的。
她是怕的。
她是站在那里,却像是置身在断桥上面。
这个时候的她,是多么希望有一个人可以来陪着她,可以帮帮她。
四千块,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恰恰是她好像努努力可以达到,却怎么也够不到,过不去的鸿沟。
四千块,自己到哪里去弄呢?即使弄到了,之后的医药费,治疗费又怎么办呢?不上学了,去打工吗?那不然又能做什么呢?想到这里,她忽然发现原来的自己真是天真的可怕。
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明明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却那么坚信——坚信所有的难题在自己面前都是纸老虎,自己挥挥爪子就能解决。
哪有这么容易的呢?谁都不容易,凭什么就你可以解决得如此轻松?凭什么——就凭你是寻梦的大梦想家吗?就凭你自以为是的青春无敌、无所畏惧吗?父亲生病,被迫回到海潮的时候她没有办法,同学霸凌、孤立无援的时候,她也没有办法。
从始至终,她从来没有真正解决过什么事情,凭什么她就认为——自己一定会有办法呢?她救不了爸爸,拉不回何榕舫,那么现在的她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借到钱,交上医药费,去治疗妈妈呢?她又向后退了一步,身子靠在了缴费处的白墙上。
白色的墙,冰冷的墙——她侧着头,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想从这冷冰冰的墙面上吸取一点热量,一点点可以支撑她的力量。
但是墙能给她什么呢?她挺起沉重的肩膀,像是扛起了肩上的重担,直起背,挺起胸,迈着步子,朝着医院门口走去。
她还有几天时间,她还是有其他办法。
她可以救她的妈妈。
她可以。
她可以——在医院的门口,她站在黄倩身前,朝着这个帮她垫钱,请假陪她的老师,深深鞠了一躬。
这是怎么了?黄倩连忙伸手扶住了她,担忧地问道,怎么突然……黄倩老师,桃之的声音沙哑,但还是一直说道,谢谢您愿意借钱给我,我现在没有别的钱了,但是我一定会努力赚钱,将借您的钱还给您。
我今天就去大娘二娘家看看,一定会……没事,中年女教师郑重地说道,钱这个事先不用着急,你先给你母亲治病,治好病——我们再说这些事情。
谢谢。
谢谢……她不住地鞠着躬,不住地说着感谢的话语。
这一次——黄倩并没有避开,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女。
她是心疼桃之的,但是——只是她的心疼,对桃之来说,却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她只是一个教了十几年学的教师,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对于这件事情——她除了可以给点钱帮着桃之外,就没有什么可以帮桃之的了。
他们都没有办法。
他们都是普通人。
他们——已经尽力了。
女教师扶了一下眼镜,看着身前的少女最后鞠了一躬,随后转过身,一步步地,坚定地朝着医院里走去。
她真的像是骄阳一样啊。
她现在只是希望,经过了这么多的事情后,桃之还可以像是现在一样阳光、坚强、充满自信。
她不希望——这么好的一个少女,就这样两眼沧桑,再也没了少年人的朝气和蓬勃……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向着漫长的春天走去。
春天过去,夏天到来,秋叶悄悄不语,冬雪转舜降临。
四季轮回,时间飞逝。
桃之,老师希望你——一如过往。
活泼——开朗——自信——美丽——像是骄阳一样,驱散——头顶上方笼罩的乌云——……一道闪电从夜空划过,照亮了四周的黑寂。
雨下得很大,桃之用手敲着院门,一遍遍地,不断叫着他们。
直到屋子里终于传来了声响,紧接着,似乎有人撑起了伞。
脚步声逐渐逼近,最终,有人在院门前停住了步伐。
大……大爷?雨声中,少女颤抖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到了院子里面。
打着伞的中年男子表情似乎是带着一丝怜惜,但还是继续说道:桃之。
桃之向前挪动了一下,膝盖抵在了门槛上,几乎脱口而出一句大爷……。
但是还没等她说出来,就听见那名中年男子说道:你回去吧……桃之……你回去吧,我这里——没有可以借给你的钱。
说到这里,他闭了闭眼,将头扭向一边,狠心说道:如果不是你说出——我不出来,你就不起来这样不成熟的话,我——是不会出来的。
这句话刚刚落下,少女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给自己听一样,喃喃的说道:为什么?大爷,她几乎是哀求一样地问道,我会还你的,哪怕少一点,几百也可以啊……我会还你的,她说道,就借我几百块……可以吗……借给你——谁来还这个钱?你们家,你爸爸死了,她——也疯了,指望你,没个十年八载的,你哪里来的钱还我。
你母亲现在就是个药篓子,钱只有丢进去,怎么可能吐出来。
说句难听的,桃之,像你妈妈这个样子,能不能好起来还是件两说的事情,她要是不好呢?要是一直没有自理能力呢?你就一直供着她?让她在医院里待着?这可能吗?桃之,你告诉我——这现实吗?你已经不是孩子了,这些事情你也该考虑清楚了,我借给你钱,你拿去投了无底洞,打了水漂,我怎么才能要回来?你觉得你母亲看病那个钱是个小数目吗?那是个天文数目!我借你一次,借你两次。
难道还能一次又一次,不待结束地借给你吗?借给你,就代表我家就要难过了。
说什么——这钱我都不能借你。
你——走吧。
这门我是不会开的。
最后一句话说完,他转过身,叹息一声,将手中的纸烟在嘴里狠狠吸了一口,转身向着屋里走去。
屋门在院子里合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桃之跪在那里,伸出去的手顺着院门,无力地滑了下去。
指尖传来院门上凹凸不平的痕迹带来的不适,感受着漆面翘起的触觉。
雨水带走了她全身的热量,恍惚之中,她好像想起,自己似乎已经好几天没有认真吃过饭了。
她身上已经完全湿透了。
心就好像已经死了一样。
沉重着。
压着她喘不过气来。
大雨中,她不知自己是哭还是笑。
好像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爆发,重重地,堆在她的脸上。
脸上十分冰凉。
像是冻住了,扯动一下都党得十分麻木的疼。
她抬起手,透过路边人家昏暗的灯光,看向自己的双手。
白皙,柔软。
忽然之间,她就很想将这一切毁掉。
这么无力的双手。
什么都带不来。
在她还是小姐的时候,这是她养尊处优的象征,但是在这吃人的海潮,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因为,它除了嘲讽,什么都没有换得。
她没有钱,没有本事,没有工作。
离开学校,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干什么。
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用处呢?她慢慢用手捂住了脸,慢慢一地,哭泣了起来。
眼泪滚烫,沾满了她的双手。
她呜咽着,哭喊着,悄声着,忿然着。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处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
但就在这沉重的情绪之中。
一阵抽痛突然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用手紧紧抵在胃部和心脏之间的位置,一阵阵反胃、恶心的感觉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闻到了一股呛鼻的味道,意识里不断闪过过去的回忆。
她想——她终于体会到了——哀莫大于心死,悲莫大于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