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高的声音逐渐淡去, 嘈杂的声响在他耳边响起。
初春,海潮,大雨, 匕首……在他的眼中, 这整个海潮逐渐变了模样。
赤红的晚霞隐于乌云之中,微咸的海风卷着海浪, 不断冲刷着礁石。
周围忽然变得很冷,空中落下豆大的雨珠。
他站在雨夜之中, 朝着不远处模糊的身影看去。
我操防你大爷的, 你们她娘的凭什么抓老子……欠债还钱, 天经地义, 你欠钱跑路,还特么有理了!我呸,何无赖字正腔圆的骂道, 你们他妈的有什么证据——是老子欠的钱,老子怎么知道——是不是你们随便把别人欠的债, 给胡乱按在老子身上!你他娘的还敢跟老子耍横, 兄弟们,揍他……声音在何榕舫身旁响起,他侧过脸头, 朝着一旁看去。
那是一名打手。
他撑开手中的雨伞,随后将车门, 轻轻的打开。
从车上走下了一名少年。
他穿着身干净的衣裳, 脚上——是一双发黄的胶鞋。
何榕舫,少年身前, 穿着灰色衣服的王高向着少年这里走来, 他径直的从大何榕舫身边经过, 站在了小何榕舫身前,你的父亲——我替你找回来了,何榕舫,满意我送你的这个礼物吗?王高这个时候还十分的年轻,与其说他是个无恶不作的恶霸,他更像是一名上流社会的成功人士。
海潮的天色是阴暗的,奔波的浪花层层r叠叠的堆积在礁石旁,何榕舫抬起了眼,看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那一把匕首。
惊雷声阵阵,豆大的雨水模糊了他眼前的世界,但是那一抹锋利的,闪着寒光的匕首却是出现在他的身前。
怕了?王高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
何榕舫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朝着王高看去。
天色中的暗沉消退,慢慢的,透露出了一丝光亮。
周围的雨声间歇,渐渐的,替换成阵阵海浪的声响。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王高的那个问题。
直到王高的问话再一次响起,何榕舫才微微的,握起了拳。
他说的是:何榕舫,你想不想摆脱这一切?摆脱这一切——何榕舫嘲讽的笑了起来,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在他身边,王高握着手杖,哈哈的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何榕舫,其实摆脱这一切十分的简单。
甚至在很多年前你就已经有这个能力去终止这个计划了。
杀了我——杀了我何榕舫!只要我死了,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再有人关注这个计划,没有人会在左右你的人生,你将会是自由的,无论你和谁,和任何人,在哪里,是否离开了这个海潮都将没有人阻拦。
何榕舫,这样的生活,不就是你期待的吗?只要你杀了我,一切——都会回归原有的轨迹,你可以去爱你喜欢的桃之,离开这个海潮,去更远,更未来的未来。
在王高身后,何榕舫静静的看着他。
他没有反驳王高的任何一句话,只是问了王高一个问题。
他说:王高,那你呢?王高似乎是没有明白何榕舫的意思,再次问道:我什么?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何榕舫问道,你描述的所有里面,都没有你必须要死的理由。
你是个做事缜密的人,这种赴死的行为,不像你。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何榕舫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王高打断道。
他转过了身,随后朝着何榕舫看去,一个字一个字的问道:何榕舫,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样的人?自私自利,无恶不作,何榕舫答道,但是我很感激你,就像是你说的那样,如果没有你,我不一定能活到这么大。
你是我干爸,我承认过的。
你这和认贼作父有什么区别,王高的声音响起,他看着何榕舫,带有一丝嘲笑一般的说道,是我让人杀死了你爸。
我知道,何榕舫道,所以我感激你,但也不会原谅你。
我爸他得癌了,晚期,就算你不杀他,他照样也活不过今年夏天。
对于他来说,这样离世,可能还是一种解脱。
王高没有再说话,他看着远处陌生而又熟悉的城镇,轻轻叹息道:曾经,我发了誓的想要离开这里。
为了离开这里,我做了很多的事情,dupin、赌博、piaochang、杀人。
所有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了。
但是我并没有后悔,因为如果我不这样做,当年没命的,可能就是我了。
就这样,我一步步的走到了这个位置,手上沾满了鲜血,无数的冤魂日日围绕在我的身边。
他们——都巴不得我死掉,可是一次次,我都死里逃生,苟活到了现在。
有的时候,我都不敢闭上眼睛。
闭上眼,我就会看见那些年因我而死的人的冤魂出现在我的面前,掐着我的脖子,问我死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
我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我老了,已经已经没有其他的经历,去支撑我完成这些计划了。
我盼望了一辈子——想要去离开这个海潮。
我为了它努力了一辈子,但是现在,却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王高的声音越来越轻,他转过了头,朝着何榕舫这里看来,但是你不一样,何榕舫。
你还年轻,你的手上还没有沾染上那么多的罪恶,只要你在坚持一年,离开这个海潮,并不是一切困难的事情。
你选择了一条对的路,你和我不一样,你遇到了那个——愿意拉你一把的人,现在所有的阻挠全部都变成了我,这整个海潮,似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停留在原地,希望你和我一样,永远都不要离开这里。
我留不住你,何榕舫,我留不住你……你现在成绩上去了,烦恼没有了,再过一年,等着那个高考结束,你就可以真正的,大摇大摆的,堂堂正正走出这里。
你完成了我做梦都想完成的事情,但是我却一点都没有感受到高兴。
可能说到底,你终究还是你,我——终究还是我。
在知道你终于要离开这个海潮的时候。
我曾经无数次的想要杀了你。
但是最终——我都没有下的去手。
我以为,所有属于人类的,无用的情绪我都已经抛弃了,但是现在看来,我可能还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何榕舫,我杀不了你,所以,你杀了我吧。
就用我送给你的匕首,将最后——束缚着你的枷锁——斩断吧。
你自由了,我放了你了。
你去过属于你的未来吧,去过那个有着鲜花,有着落叶,春夏秋冬,四季变化的未来吧。
那里可以有任何的人,但是不会在有我,你的父亲,黄毛,海潮……所有束缚着你的枷锁——都将会是——不复存在——你是自由的,何榕舫,现在拿起那把匕首,朝我这里走来,大步的,朝我这里走来。
用你手里的匕首朝我刺来,划破我的脖颈,让我的鲜血洒满这个海潮,染红大海,布满这整个的天际。
何榕舫,你为什么不敢来了呢,你怕了吗,你是不是像个孩子一样,害怕这死亡!何榕舫!杀了我!你就自由了!!!空中似乎是响起了警笛声,何榕舫和王高的身影在断桥上静静的站着。
在何榕舫的身前,王高的胸脯剧烈的起伏着,他的眼睛盯着何榕舫,随后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杀了我?那是追你的人吧,何榕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这样问道,你要被捕了?王高嗤笑了一声,看着断桥下,逐渐变得清晰的警车道:是,但是那又怎么样,我照样可以离开这个地方。
然后呢,像是过街老鼠一样,整日东躲西藏吗?何榕舫说道,这可不像你啊,王高,这不像你。
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王高的声音响起,他转过身,看着远处的晚霞道,我快要死了,何榕舫,我没有几天活头了。
曾经我那么坚定的事情,现在——都已经弃我而去了。
我的力量不如从前,我的思维也逐渐混乱,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虚幻还是真实,那些曾经被我杀死的人——到底是真的死了,还是没有。
我知道我马上就要不行了,近亲结婚的孩子,果然还就是命短啊。
曾经的我不信命,但是现在,我却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了。
我已经看到自己的未来了。
不对。
我已经——没有未来了。
王高的声音落下,周围安静了一阵。
何榕舫看着眼前中年男子,轻轻的说了一句,自首吧。
声音响起。
王高慢慢的抬起了头。
他看着何榕舫,脸上露出了何榕舫熟悉的,那种疯狂的,孤注一掷的笑容。
何榕舫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他向前走了几步,似乎是想要抓住王高的衣角。
可是他最终还是晚了一步。
王高的身子先他一步向后退去。
天边的风似乎是变得柔和了。
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阵阵哗哗的声响。
男人的身影向后仰倒,向着断桥下坠去。
他睁着眼。
眼神一直一直的朝着何榕舫看去。
晚风中,他的嘴角轻轻的勾了起来,像是露出了一个放松的笑容,慢慢的坠入了大海深处。
他死了。
笼罩了何榕舫半辈子的那个恶魔——永远的闭上了眼,再也——不会再出现了。
……何榕舫,你怕我?我会还你的医药费的。
哈——你救了我,为了我受的伤,为什么要还我医药费呢?你为什么要救我?何榕舫——我这一辈子,有很多人救过我的命,有的人是为了我的钱,有的的是为了我的势,那么你呢?何榕舫,你是为了什么?你就像是外面那讨饭的野狗,你的眼中闪着凶狠、野蛮但又克制、警惕,何榕舫,你就是那条野狗——就是我膝下讨饭的野狗,不会叫,但是会咬人的野狗。
何榕舫,其实我们都一样,出生在一个错误的家庭之中,以一种毁灭式、报复式的方式度过了自己悲惨的童年、青年,我们都是这个社会里少之又少的伟大野心家,抱负家。
何榕舫,你就是过去的我,我就是将来的你。
我们互相是对方的影子,是过去未来现在彼此的照应。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何榕舫,我离不开这个海潮,你也离不开这个海潮。
我们——都是一样的。
叫我一声干爸吧。
我放过你了。
你自由了,何榕舫。
你的未来里没有我,没有黄毛,没有海潮,没有所有的不堪。
你的未来是光明的,而我的未来,将永远断送在这个海潮里,再也——不会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我疯了一辈子了,临死前,没想到,居然是这么的平淡。
这还真的不像我啊。
对不起……还有——再也不见……声音逐渐远去。
奔波的海水淹没了他的口鼻。
海面上溅起了一些水花,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
曾经称霸海潮多年的恶棍终于是死了。
就像是所有的书中都会说到底那样:属于一个人的时代落幕,另一颗闪耀的新星才会升起。
2004年的夏天,扫黑除恶的行动终于在海潮,告一段落。
属于王高的那个时代彻底的过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正文完结来来来, 大家都摆好姿势,不要动。
来——三——二——一——茄子——随着相机咔嚓一声响,属于零四级的高三生涯彻底落下了帷幕。
照片里的他们, 时间将会永远的定格在2014年的这个夏天, 不管未来的他们怎么样,这都是不会改变的过去。
他们将奔赴向各自的未来, 去追寻那或是光明,或是险阻的前程。
他们——都无从告别。
时间过的很快, 催促着这群半大的孩子走上社会, 褪去身上的稚气, 渐渐的长大成人。
这个社会从来不是公平的, 但是他又是以一种绝对公平的姿态凌驾在所有人之上。
每个人都从牙牙学语成长为一名对社会有贡献的公民。
毕业那一天,姜左带来了一个照相机,说是要好好记录, 这校园里的每一寸土地。
他考上了湘阳那一边的一所大学,离家很远, 对于从小没有离开的海潮的他来说, 多多少少的,还是有一些不舍和不知所措。
桃之和何榕舫在报志愿的时候填了同一所学校,那不是燕京最好的大学, 但是以他们的分数,去这个学校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返校的那一天, 空中下着一点小雨。
这可能是他们在九中淋的最一场雨了, 所以来的路上,他们都没有打伞。
有人说, 淋一场雨, 就是过同一个青春。
那么, 他们也算是一整个的青春无憾了。
来到九中门口的时候,看门的那个老大爷,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校园里十分的安静,偶尔的,只能隐隐的听见几声说话的声响。
真的要结束了。
在桃之身前,何榕舫的声音响起。
他仰起了头,看着不远处,有些斑驳的教学楼。
桃之,你还记得你刚来海潮的时候吗?你是说我们在断桥那见面的事?桃之问道,我当然记得,当时——我还以为你要把我的耳朵割下来呢。
我还在想,这么大的小姑娘,都不知道害怕吗,前面正在打架呢,怎么还往前闯。
何榕舫的声音和笑声一起传来,桃之本来还板着一张脸,最后在他的笑声之中,终于是坚持不住,摆下了阵来。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握着手,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后来的他们去了很多的地方,见了很多的人,经历了很多的事情。
可是他们想,不管再怎么艰难,可能都不会有这高二的半年来的麻烦。
他们想,他们还会一起走很远很远,可能在未来的未来,他们还会去很多的地方。
这其中可能会有燕京,有湘阳,有海潮……不变的,应该就是他们两个吧。
……何榕舫,我们两个现在是什么样的关系?现在说喜欢有点平淡,说爱有点些深刻……什么嘛。
桃之故意挣开了何榕舫的胳膊,向前快走了几步。
桃之!身后传来了何榕舫的呼唤,桃之忽然笑了起来,随后转过身,朝着何榕舫笑着说道:直接说喜欢我不就好了吗,还要这么拐弯抹角。
我也喜欢你,傻瓜…………他们就这样,一起走过了整个春夏秋冬,走过了整个青春年华。
旅途中,何榕舫的步子要大一点。
走的快了,他就停住脚步,转身等等她。
他会牵着她的手,跟她讲所有的花开花落,一切他认为有意思的事情。
在他身边,少女微微垂着头,看着脚下的路,一步步的,跟在他的身后。
她是那样的相信他,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他说,她就会信。
他们还会一起走下去,一起走过所有的盛夏,还有悠悠的蝉鸣……讲到这里,《烬火》的正文全部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