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 天色逐渐黯淡下来。
桃之和何榕舫坐在礁石上,一起朝远处的潮起潮落看去。
还疼吗?忽然间,何榕舫沉声问道。
听到何榕舫问话的桃之疑惑了一下, 随后问道:什么?何榕舫将水瓶递给桃之, 再一次说道:你的伤,还疼吗?你是指?桃之指着自己的肋骨那里, 笑着回道,这里吗?嗯。
何榕舫点点头。
已经没大有事了, 桃之答道, 你给的药很管用, 谢谢。
没事, 何榕舫装作不经意间提到,我听说你今天和班里的同学发生了些小摩擦,怎么回事?需要我帮忙吗?其实也没什么, 桃之耸耸肩,装作无所谓地说道, 就是闹了点小矛盾。
撒谎的时候不要流眼泪, 太假了。
桃之的话说到一半,就被何榕舫这样打断了。
桃之磕巴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她抬起头, 看到何榕舫从烟盒里拿出支烟,叼在嘴里, 用打火机点燃。
她慢慢抬起手, 随后摸了把脸,发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流了一脸的眼泪, 整个脸上都是泪水。
是风吹的。
她抬起手, 用手擦着眼泪倔强地说道。
那这风可真大。
何榕舫配合地说道。
对啊, 桃之哑然,风——真大……他们两个坐在断桥边,静静地看着最后的阳光彻底垂入海中。
又沉默了一会儿,何榕舫忽然开口说道。
是因为黄倩吧,何榕舫问道,她做了什么?又是谁欺负你了?没事,桃之快速答道,就是一点小问题,我可以自己解决。
确定不用我帮忙?何榕舫手里拿着烟,朝着桃之笑道:我很便宜的,一块糖,我保你平安,怎么样?不要。
桃之跟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又慢慢流了下来。
她慢慢蜷起腿,用手抱住了膝盖。
低低的呜咽声伴随着海水的起伏,在何榕舫耳边响起。
他沉默地抽着烟,随后默默的,将手搭在了桃之的肩上。
其实这些事情我也经历过,他弹了弹烟灰,轻轻地笑了一声,校园暴力吗,我知道。
初二的时候,那个男人欠了钱,几个人闹到了学校,把我揪出来,按在地上打。
他们让我还钱,因为那个男人还不上,就说钱被我拿走了。
他们是镇上的混混,打起架来特别狠。
不会因为你是学生就和你讲道理,能动手的,他们绝对不动嘴。
连打带踹,这里,他指着自己的腿,说道,断了,打了一个月的石膏。
那——疼吗?桃之抬起手,轻轻在何榕舫左腿上触碰了一下。
少年的肌肤滚烫,她快速收回手,朝着何榕舫看去。
疼,何榕舫轻声说道,可疼了。
皮肉一点点分离,每动一下,断掉的骨头就在你撕裂的皮肉里摩擦。
当时我整个人疼得懵了,那条腿就像是没有知觉一样,除了疼,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上课铃声响起,老师走上讲台,拍了拍手,随后说道:上课,同学们好。
老师好。
这节课我们来学习一下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请同学们拿起课本,我们一起来读一下课文。
坐在门边的小何榕舫将书立了起来,跟着老师的步调,慢慢朗诵着。
就在这时,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在门外响了起来。
讲台上的老师止住了话,她让同学们先自己读,随后走到门边,将门锁打开。
咚。
教室门被人一脚踹开,撞在了墙上,发出剧烈的一声响。
紧接着,几个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混混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教室。
领头的一个手里拿着根铁棍,砰的一声拄在了桌子上面。
靠,他娘的,老头,你过来看看那个是你的狗杂种。
听到这话,何榕舫心里咯噔了一声,因为他认得这个声音。
这些人是收债的。
他不知道,这些人追到这里到底想要干什么,但是他的心却紧紧地揪了起来。
他有一种预感,这些人是来找他的。
果然,就在下一秒,一个满脸是伤的中年人被几个混混连踢带踹地拥进屋里。
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似乎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现在他只乞求那个男人还有一点所谓的亲情,可以不把他指出来。
但是妄想永远只是妄想。
他,靠门做着的那个小子,就是我的儿子。
随着那个中年男子说话的声音,一双大手揪住了他的头发。
一阵剧痛从他的头皮那里传了出来。
他被人猛地从桌子后面拖了出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后,书本桌子全部倒在了地上。
他扑倒在掀翻的桌椅上,茫然中带着一丝无措。
紧接着,又有人揪起了他的头发,拖着他抬起了头道:我他妈问你话呢,钱呢?我不知道!何榕舫吃痛地喊道,他的头发被人用力往前拖着,硬生生址从教室里拽了出去。
初二学生的教室都在一楼,他被人一路从台阶上拖了下来,身子重重摔在水泥地上。
砰。
他的额头磕在地上,一些碎石尘土夹杂在他破开的皮肉里,血水将他头下的水泥地染得暗红。
王八蛋,嘴还挺硬的。
男人骂了一声,随后站起身,一脚揣在了他的肚子上。
何榕舫痛苦地闷哼一声,身子在水泥地上打了个滚,仰到在地上。
他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的身上痛极了,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劈成了两半,然后又硬生生拼凑在一起,七零八落的,几乎就要昏迷了。
他挣扎着抬起头,朝周围看来的人群投去绝望而又乞求的目光。
他期望有人可以来救他。
他也期望,自己可以有一个安稳的校园生活,平平淡淡,健健康康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他的视线依次在老师、同学身上划过。
但是他们却没有任何作为。
年轻的女教师看到他犹如困兽的眼神,本能地抬起手,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却被身边的人按了回去。
我他妈问你钱在哪呢?领头的男人蹲下身子,啪的一下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巴掌。
他感觉自己脑子有些嗡鸣,周围的声音瞬间就变得安静下来。
他听到眼前的男人粗鲁地骂着什么,紧接着数不清的拳脚落在他的身上。
他蜷缩着,用手护住了头部,任由他们将肮脏的鞋印,一次次印在他的身上。
求救是没有用的,这是他告诉桃之的话,没有人会因为同情你,而损害自身的利益。
他曾经将希望寄托在那个男人身上,他希望那个男人可以看在他们之间,那无足轻重的父子情上放过自己。
他希望,那个男人可以做个父亲,可是这一切都是他的妄想,男人供出了他,只是因为那个男人被他们打怕了,才将自己推出来,替他顶罪。
他又将希望寄托在身边的老师和同学身上,但是很明显,他们也将他抛弃了,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他们毒打。
何榕舫的这次愣神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很快那种蚀骨的疼痛就将他游离的意识拖拽了回来。
他忽然发起狠来,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身来。
他脸上的样子可怕极了。
干涸的血块,粘稠的血液,沾满泥土碎石的伤口,青紫的脸颊。
他重重地喘息着,用手撑着膝盖,朝眼前的几个混混瞪视着。
后来有人告诉何榕舫,说自己从来没有看过像他那样的打法。
说那根本就不是在打架,而是在拼命。
是拿自己全身的骨头和血肉当做武器,向那些人发起进攻。
应该怎么打架呢?桃之问道。
月夜里,何榕舫坐在断桥上面,他搭着腿道:能用拳头的,不用巴掌。
能用脚踹的,不用手打。
这是何榕舫教给桃之的,他告诉桃之,人只有对自己够狠,才能将那些人全部打倒在地。
那你后来怎么样了?桃子往何榕舫身边靠了靠,睁大眼睛,朝着他问道。
她觉得他身上充斥着阿Q精神,也就是一种精神胜利法。
就和自己一样。
听到桃之问他,何榕舫将烟拿到嘴边,深深地吸了口道:后来啊……故事的后来,何榕舫冲上去和他们打了一架,用全身多处挫伤,以及左腿骨折换来了这场斗争的胜利。
可能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要命的不怕光脚的,那些混混终究还是被他这种发疯式不要命式的打法给唬住了。
他们虚张声势地丢下一句让何榕舫和他那个赔钱爹将欠的钱给补上,不然下次就不会这么简单地放过他们了。
最后,整个学校除了想看热闹又怕惹火上身的人以外,就只剩下金鸡独立的何榕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