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何榕舫身上的伤口基本痊愈。
出院时,王高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里,居然开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专程过来接他。
他记得——那时正好是三月。
空中刚刚下过小雨, 地上湿漉漉的, 泛着一股潮湿的味道。
何榕舫背着自己的破书包,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 看到这架势还愣了一下。
不过他也就在刚开始的时候诧异了片刻,很快就神情自然, 向着王高走去。
在他身前, 男人穿着身白色的西服, 握着手杖, 弯起嘴角,朝着何榕舫露出一个笑容。
你来了,他抬起手, 朝何榕舫热情地说道,我的儿子。
何榕舫在他身前停住了脚步, 看着眼前的男人, 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王高与他浅浅拥抱了一下,随后让手下接过了他的书包,揽着他的肩膀朝着汽车走去。
这是他第一次踏上这个原本他只能仰望的‘轿车’, 坐在上面,感受着引擎在身下颤动的嗡鸣。
怎么样?王高在他身边坐下, 摘下墨镜, 对他说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很棒。
很棒吗?何榕舫没有回答,他将手撑在身边, 闻着车中若有若无的皮革的味道, 隐约有一种反胃的感觉。
空中再次落起了雨, 噼里啪啦地,落在了轿车玻璃上。
雨刷在前玻璃上刮过,雨水被推到一旁,顺着一侧流了下去。
轿车慢慢驶进一条小路里,向着海边的一片空地驶去。
何榕舫随着车身晃动了一下。
他眯起了眼睛,透过不断落下的雨滴,可以看见有几个打着伞的人站在空场上。
那里一共站着五个男人,还有一个中年啤酒肚大叔被捆住手脚,跪在那里。
何榕舫从车上走了下来,身旁的混混将撑开的雨伞递给他。
他接过雨伞,听着噼啪的雨滴落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眼前的事物在大雨的洗礼下变得有些模糊,远处昏暗的天空下,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何榕舫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不断发出嘶喊声的中年男子。
在他身后,王高慢慢走了过来,他走到何榕舫的身边,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你的父亲,我替你找回来了,他轻声说道,何榕舫,你满意我送你的这个出院礼物吗?说到这里,王高侧过了头,将目光落在了何榕舫的脸上。
少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面,少年身高迅速抽条,从之前那个缺爱敏感的男孩迅速成长为一个不露声色的少年。
他仿佛直接跨越了成长的过程,就像在一夜之间,他就学会了不露锋芒,沉着处事。
何榕舫听见了王高说的话语。
他也认出了跪在雨里——那个破口大骂的中年男子。
那个人,是他欠钱跑路——吃喝嫖赌——胡作非为的父亲。
他站在那里,也只是站在那里,没有任何的表情。
何榕舫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他。
他想过自己会和这个男人再次遇见。
可能是多年之后,他长大了,有了所谓的地位和财富之后,再次在大街上见到他。
也有可能是这个男人又有了新的家庭,放弃之前的身份后,说不定会洗手做羹汤,成为一个众人口中的好父亲。
他想过很多,甚至和这个男人再一次相遇的话,他都在心里起过一篇稿子。
他想,他可能会说:自己原谅他了,让他离自己和母亲的生活远一点,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可是有的时候他又会想,如果这个男人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说着些讽刺自己的话语,抬起手,想要殴打自己的母亲。
他想:自己可能会拿着把刀子,和这个男人拼个你死我活。
但是现在他又见到了这个男人,以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场景,再次遇到了这个男人他不再是自己记忆中的——目空一切——自命不凡的样子。
现在的他跪在了那里,被雨水打湿,狼狈不堪,摇尾乞怜。
何榕舫不知道自己对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了。
他曾经无数次的想要打倒他,但是现在——他却忽然觉得他老了。
他变得老了,变得不再是那么健壮。
就好像自己伸伸手指。
他就会被自己打倒。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用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或者是心情去面对这件事情。
他想他做不到坦然以对,所以就在他想要转身离开这里的时候,忽然听见王高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何榕舫,他虽然是笑着说,但是话语里却透露着一股冰冷的味道,你恨他,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