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桃之出现之前, 王高对于自己的这一些小动作还可以容忍的话,那么现在,王高已经是没有了耐心。
这把刀子就是来警告他的。
警告他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动了想要离开这里的心思。
他想起了王高在断桥上和自己说的话, 何榕舫,你长大了, 有自己喜欢的人了,但是——你能看的住她吗?你能看住她一辈子吗?如果不能——你又要怎么办呢?难道再像今天这样这样奋不顾身地从悬崖上跳下去吗?凭你的一腔热血?保护她一辈子?记忆中自己似乎是嘲讽了一句, 如果你所谓的担当就是冷血无情的话, 那我确实没有。
冷血无情?王高的声音在何榕舫耳边说道, 如果你所谓的冷血是这样的话, 那这里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不管是你,是我, 是他,还是桃之, 所有人都是这样。
我只是——比任何人都看的要长远, 都要现实……一声轰鸣在他头顶上方响起。
闪电从空中划过,一瞬间照亮了何榕舫身前的景象。
他闭了下眼,随后从男人手中接过了匕首。
你的任务完成了, 他冷漠地说道,现在可以从这里离开了。
在他身前, 男人似乎还想要再嘲讽几句, 但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最后还是选择闭上了嘴, 在狠狠地瞪了何榕舫一眼后, 带着人从这里离开。
从他们转身, 到离开的整个过程,何榕舫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雨水将他淋得透彻,湿透了的发丝一缕一缕地粘在他的皮肤上面。
何榕舫站在大雨之中,看着身前的几辆摩托车一声呼啸,从这里离开。
直到摩托车的灯光彻底消失在居民楼的拐角处,他这才收回了视线。
何榕舫?桃之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她走到了他的身边,有些担忧地问道,你还好吗?何榕舫闭了闭眼,声音有些疲惫地说道:我没事。
阿姨她离开了这里。
桃之说道。
去了哪?何榕舫问道。
桃之犹豫了一下,说道:在海边,她向海边的礁石那里走了。
……远处。
一座孤寂的灯塔矗立着。
灯光扫过,一个消瘦的身影出现在礁石上面。
她穿着长裙,裙摆被风吹着,在她腿边摆动。
她站在那里,看着不远处波涛汹涌的大海,眼神里有一种茫然的情绪。
她像是一颗枯草。
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
在灯塔的光线再次扫来时。
她慢慢向前挪动了一步。
她向着远处的大海,迈出了一步。
她的眼神没有焦距,整个人像是游荡的孤魂。
向着前面走去。
在她脚下,浪花拍打着礁石,溅起的水花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的眼角划过了一丝泪珠,顺着她的脸颊,向着地面落下。
陆秀芳!就在她想要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一声沙哑混杂着恐惧的呼喊在她身后响起。
她的脚步顿住,瘦削单薄的身子在风雨的摧残下,显得那么渺小而脆弱。
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在她身后,何榕舫将摩托车交到桃之的手里,慢慢地,朝着他的母亲走去。
妈,他轻声试探道,我们回家吧……家?身前的女人以一种飘忽而又朦胧的声音说道:家是什么?你怎么没有家了,何榕舫说道,我们一起,在范蠡市场,居民楼,顶层……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的妈妈打断道:你的家不在那里,你的家在断桥!随着她的话语,一声惊雷在空中炸起。
何榕舫看着眼前单薄的身影,按耐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否定,温声道:那我们去断桥,好吗?你从礁石上下来,我就带你去断桥,好不好……已经——没有了……女人悲凉的嗓音猛然在何榕舫身前响起,她转过身,脸上是一种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她看着何榕舫,低低地、又说了一遍。
没有了,何榕舫,我们都没有家了。
你还有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何榕舫还是迅速补充道,我会一直在你这边的。
女人没有答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她的目光中少了一丝娇嗔,竟然像是一个正常的母亲一样,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长大了,何榕舫,她轻声说道,刚生下你的时候,我都没有想到你会活下来。
那个时候你这么小,营养不良——瘦瘦小小——只有正常孩子的一半大。
直到你哇的一声哭出来,我才想,这个孩子,还是活过来了。
妈妈爱你,但是妈妈不能爱你。
妈妈给你取名叫榕舫,是想着如果你能活过这个冬天,等到榕花开放,落满画舫的时候,就带你离开这个海潮。
只可惜,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最终,我也没能将你从这个魔窟里带出去。
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你长高了,也变得坚强了,作为你的母亲,我感到十分欣慰。
但是一想到你的这些变化是因为生病的我,还有这个破碎的家,我就又会感到十分难过。
何榕舫,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指望你原谅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在以后没有我的日子里,能够更好、更体面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什么?何榕舫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
在他身前,穿着长裙背对着汹涌的海水的妈妈,冲着他——安静地笑了起来。
她实际上长得很好看,在不发疯的时候,有一种南方人的恬静。
她看着何榕舫,目光温柔、平静,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他来找我了。
他?何榕舫问道,他来找你干什么?他,她颤抖着声音,吸着气说道,他说,他放我走了。
……陆秀芳。
楼道里,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站在防盗门前。
他的衣服有一些杂乱,闭着眼,听着屋外断断续续的雨声。
对不起,过了很久,他轻轻叹息一声,你走吧。
轰隆。
空中划过一道闪电,随后雷声——如约而至。
他看着紧闭的防盗门,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朝着楼下走去。
在他身后,女人痛苦沙哑的声音在门里响起。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是他并没有停下,而是头也没回地,向着楼下走去。
屋子里,女子瘦弱的胳膊慢慢顺着门板滑落,整个人,无力地跪坐在地上。
她低着头,大嘀大滴的泪水从她眼角流出,划过脸颊,砸落在地上。
她痛哭着,一遍遍拍打着门板。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哽咽着说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姓何的,我爱了你——恨了你一辈子!你现在告诉我你错了,你后悔了,你放过了你自己,那谁来放过我呢!谁来放过我?我爱你——我恨你——我的世界里全部都是你……现在你离开了,我呢?我呢!我怎么办,谁又能救救我!我求你,我求你别走,你不要走,不要……不要……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慢慢地,消失在雨中。
海浪的声音在女子耳边响起。
她闭了闭眼,随后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
何榕舫,她轻声说道,你长大了,真好。
妈妈很多时候,都意识不到,原来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有了一个十分优秀的儿子,健康的儿子。
你都已经这么大了,甚至快到可以成婚、立家的年纪了。
你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不再需要我了。
妈妈知道,我这个病——是治不好的。
妈妈不想再耽误你了。
榕舫,你该离开这里了。
去过属于你自己的人生吧。
离开这个海潮吧。
榕舫,再见……声音落下,她向后退了一步。
她单薄的身子向后仰倒,就在马上就要坠入大海时,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臂。
妈,他扑倒在礁石上,紧紧抓着自己母亲的手臂,声音沙哑地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榕舫,她轻声说道,妈妈累了,妈妈恨过他,爱过他,现在走到了这一步,妈妈实在是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女人的话还没有说完,何榕舫就失控地喊道,你就这样去死,我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我,你有没有想过我!你死了,那我呢?随着他的话语,一滴一滴冰凉的泪珠落在了女子的手臂上。
我求你,好不好……他颤抖着嘴唇,轻声的说道。
我拉你上来。
说到这里。
他的手臂微微使劲,将女子向上拉扯着。
雨水从空中落下。
顺着他湿透的短发,流淌进他的衣领里面。
两个人交握的手慢慢滑落。
就在他即将拉她上来的时候,她的手忽然从他手里滑落出去。
不。
他向前抓去,但是只触摸到了她湿透的衣袖。
滑腻的布料从他指缝中脱落,最后随着一声惊雷,坠入进大海之中。
陆秀芳!阿姨!两声惊呼同时响起。
何榕舫想也没想,跟在女人身后,纵身跃入海中。
等到桃之赶到的时候,就只剩下不断落下的雨珠,以及空无一人的海面。
何榕舫!阿姨!她焦急地喊着。
但是除了夹杂着雨声的浪潮,就再也没有任何的回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