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屋里,纺车整齐划一的排放着。
两墙对开的高窗,让室内光线充足,上百位织娘女工,坐在木制纺车前,右手摇,左手纺,专心一意,将丝纺成线;另一些,则熟练的织着布。
在长屋的最后方,有一高脚方桌,其上堆着数卷不同的布料,有对龙对凤的织锦,也有各色绚丽的丝绢。
一着纯白深衣的女子,站在桌边,翻看着各式布料,低声交代身边衣匠。
蓦地,一名丫鬟,匆匆从外行来,穿过纺车织机旁,来到桌边。
荼蘼姑娘,凌陰已全数完工,公输师傅请您回府验收。
站在桌边检查衣料的女人,抬首看着前来通报的丫鬟,道:知道了,告诉师傅们,我马上回去。
丫鬟朝她一福,便转身离开,前去传话。
荼蘼转向一旁等待制衣的工匠们,道:我刚说的,可都记下了。
是,都记下了。
家里今年夏衣,就用我刚挑选的这些布料。
另外,爷的深衣,领、袖、襟、据等处,皆以纯采镶边,绣样别用金银丝线。
但,荼蘼姑娘,金银丝线,才显其贵啊。
一名衣匠忍不住建议。
金银刺眼,太过招摇,凭添惹人议论。
她淡淡道:爷非官家,不需太过华贵,师傅们用同色丝线,巧工细绣菱纹采边便成。
原来是这考量,金银的确刺眼,近年城里多有商家如此,但细想下来,多了确实是俗而不雅。
是,知道了。
衣匠垂首,恭敬的欲亲送她出门。
师傅留步,您忙吧。
荼蘼蜿拒了衣匠们的送行,自行转身穿过长屋走了出去。
衣匠们知道她的性子,便也任她自己离去。
荼蘼出了铁家的作坊长屋,一进入屋外广场,便看见工匠们在竹竿上晒着脱胶漂白的丝帛,有些人在不远处,在大缸里重复浸染着布料,将其染上各种不同的色彩。
风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让她闻之欲呕,就算已经来过无数次,她还是很不习惯那些染料的味道。
不自觉的,她握住了腰间的香囊,强忍着不适,终于走到作坊大门。
车马,早等在门外。
回铁府。
她上了车,交代车夫。
车马轳轳的离开了作坊,她才松了口气。
十年前,她刚来时,铁子正经营家业的角度就已甚广。
他是当世的传奇,年少父母双亡,家业一度衰败至底,但他却不曾放弃,是他一手将铁家重新振兴,在短短数年内,再成大业。
无论北方的犬马牛羊、裘皮、筋角,南方的珠玑、玳瑁、象齿,东方的渔盐、漆、丝,西方的竹、木、皮革、玉石,铁家皆有经手。
他将南货北运,北货南卖,赚其利差。
从越地的田器、燕地的铠甲、秦地的房舍、胡地的弓车,到郑国的刀、宋国的斤、鲁国的削、吴越的剑,他一样投资经营。
更有甚者,如铸器所需之金锡,染铲需之丹砂,他也不曾放过。
七年前,因为事业越来越大,光是购置底下庞大工匠仆佣的衣料,每年都是一笔极大的支出,所以他也开始插手纺织。
她清楚记得,当年她已来三年,却如闲人一般,她非客非仆,身分尴尬,整天闲荒得紧。
一日他来探她,刚巧遇上管事来报帐,她也只不过对他手中的帐多看了一眼,那男人便好奇开口询问,她称这笔支出太过,他听了也不恼,反倒要她筹划纺织作坊。
她吃了一惊,以为他只是说笑。
谁知,翌日一早,她屋外便已有工匠仆佣候着,说是爷要他们任她这年方才十三的小姑娘差遣,建置作坊。
那时,才知他是认真的。
刺鼻的气味,徘徊不去,她怔忡的瞧着窗外街景,将香囊凑至鼻端嗅闻,清雅的香气,缓缓取代了那刺鼻的味道。
当年,因为太闲,所以才接下作坊的筹划,另一方面,却也是想证明,她并非废人一个,齐商之后,绝不会比楚商差。
可出了铁家的深宅大院,接触了外界,插手了他的事业,才知晓,铁子正,不是普通的楚商。
他的才智与气魄,是她远远不及的。
那一年,她成功的筹办了纺织作坊,但也因此清楚认知到,他的格局与层次,和一般商人根本不同,无法比拟。
「群聊社区」bbs.qunliao.com她的成功,让他逐渐将铁家内务交与她处理。
这些年,她尽心尽力的在铁家帮忙,跟在他身边,学他处事之法,习他如何经商。
她是长女,是刀家巫儿,总有一天,爹娘会来带她回家。
届时,她习得的,都终将对刀家有所助益。
届时,她也能如他一般,振兴家业。
车马轻轻摇晃着,她闭上双眼,小手捏紧了那布制的香囊。
原本,这些年,她一直是这般想的,直到三年前,她始终怀抱着如此希望……三年前——爷,荼蘼姑娘在作坊昏倒了。
原在厅里议事的男人一愣,站了起来。
人呢?已送回房里。
闻言,他交代几位管事,今天就到这里,你们都去忙吧,若有事再行回报便成。
是。
管事们一同应答。
他未等众人离去,立刻朝后屋走去,边问来通报的管事:派人请大夫了吗?请了。
管事垂手跟在他身后。
铁子正大步穿过七拐八弯的回廊,来到荼蘼所居小院。
她的房门半敞,丫鬟才刚端了水出来,见到主子亲自过来探看,吓了一跳,差点把水洒了。
荼蘼呢?他手一伸,帮她稳住了水盆。
小丫鬟死命端着水盆,紧张的结巴道:在……里头,大……大夫正在替姑娘把脉……他一待她握稳水盆,便松手往门里走去。
这屋不大,房室皆小,是给孩子住的,他曾要替她换大些的屋舍,但她却坚持要住在这儿,说已经惯了,不愿换。
就连要配给她的随身丫鬟,她也全数婉拒,只让人每日来打扫。
她说她非千金,亦非娇客,不让人随身伺候,就算他硬是派人过来,她也不让丫鬟多做杂事。
起初,知她性子拗,怕她认为丫鬟是他派来监视她的,而觉得不自在,他也就投有勉强。
他一直以为她终会适应这里,放松心防,但无论他如何做,她却始终不曾松懈过。
他交代她的事,她从没误过,一次也不曾。
但她不和人交心,不同任何人闲聊,她来到这里已七年,却无半个知己,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她只是沉默的跟在他身边做事,伺侯他、协助他,数年如一日。
他穿过小厅,走入她房里。
大夫坐在床榻边,正替她把着脉。
那个顽固的女人,躺在床上,鹅蛋的小脸,苍白如雪。
见到他,大夫一愣,收回了把脉的手,和他微微领首。
铁爷。
公孙大夫。
他行至床榻边,凳:她还好吗?公孙大夫起身,微笑安抚道:还好,荼蘼姑娘只是心火稍旺,气血两虚,大约是这几日没睡好,加上作坊染料的味道太呛人,她才会一时气窒,我开些方子,您让她多歇息两日,服用数帖,自会痊愈。
作坊染料太呛?有吗?他不觉得啊。
始终在一旁候着,从染房跟回来帮忙的织娘闻言,上前解释:荼蘼姑娘嗅觉颇为灵敏,一向不喜染房味道,过去也曾因此感到身体不适。
铁子正一怔,脸一沉,低叱:怎没人阂提过?没见过主子发脾气,织娘吓了一跳,慌忙低下头,结巴了起来:我……奴……奴脾……我……织娘吓得语不成句,倒是床榻上原本昏厥的人,转醒过来,开了口。
回爷的话,是荼蘼不教人说,这只是荼蘼个人问题,忍一忍便过去了,不需大肆宣扬。
闻言,铁子正握紧了负在身后的手,额角怞紧。
她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就让他更恼。
他转身,只见那女人,已经伸手撑起自己。
乌黑的长发如瀑垂落,她的外衣已经让人褪去,身上只剩素白单衣,因为她的动作,宽松的单衣微敞,滑下她雪白的肩头,裸露出大半的肌肤。
想也没想,他立刻上前一步,不着痕迹的挡住身后其他人的视线,开代:子御,送公孙大夫出门,顺便到药行领药。
是。
管事低头应声,伸手请大夫出门:公孙大夫,这边请。
不待两人离开,他已看向那结巴的织娘:你可以回作坊去了。
是……织娘松了口气,立刻转身,跟着大夫和管事出门,只差没拔腿狂奔,完全忘了不该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眨眼间,他已将屋里所有人都支开,可眼前的女人,却半点也不惊慌。
她只是将松脱的单衣拉回肩头,静静坐在床榻上,似是丁点也不在乎若非还有更贴身的亵衣遮掩,她早已让他给看光。
你不喜染房味道,为何不阂提?他直视着她,着恼质问。
她垂着眼,好半晌,才淡淡道:那是小事,只是荼蘼个人问题,并不重要。
铁子正瞪着她,薄唇一抿,冷然开口。
以后作坊由子御负责,你不许再去。
荼蘼一愣,猛地抬首:作坊里,并非人人都喜那味道,为何单只荼蘼不许?他们是工匠,你不是。
子御也非工匠。
他是管事。
铁子正冷着脸,负手直言:你和他身分不同。
她微微一僵,雪白的小脸,几乎在瞬间,变得更白。
奴脾……她垂下了倔强的脸,恍若遭遇冰雪强风而调零委靡的花。
知道自己和子御不同。
他眼角一怞,几乎被她激出了脾性。
他年少失怙,家业几乎完全被人瓜分,是他忍气吞声,走遍大江南北,才打出如今的天下,过去曾有的年少轻狂、棱角脾气,早已在经商这些年,磨掉修光。
不知为何,偏这女子,近年来,越来越容易惹他生火。
深吸口气,他伸手抬起她的小脸。
你不是奴。
铁子正凝视着她,再一次的,声明:你明知,铁府里,没有奴隶。
的确,铁家没有奴,尽管他家大业大,尽管各家贵族商贾皆有蓄奴之习,但他却反其道而行。
铁子正,不蓄奴。
他买奴回府,却给予奴隶自由,非但给薪晌,还照顾身家,换其一辈子效忠。
买人,必先买心。
那是他说过的话,行过的事。
这……是在买她的心吗?荼蘼看着他,苦涩讥讽反问。
我非客,亦非主,若非奴,该是什么?他无言,凝望着她。
末了,一语未发,转身离去。
作坊,是她的成就。
管理内务,和管理商务,是两回事。
她需要那个工作,需要到纺织作坊去,才能学习到更多关于经商的实务。
荼蘼知道,自己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
她应该要学习身段放软,但那一瞬间,却忍不住,将深藏心底七年的苦,脱口问出。
七年来,家里的人,始终未曾来探望过。
头几年,爹娘还曾捎来讯息,但这些日子,却连点只字片语、口头问候都没了。
那不是他的错,但她忍不住。
当他拿身分来压她时,她就是忍不住。
如果她非主、非奴,亦非客,那她究竟是什么?如果她不学习经商,不能再去作坊,她刀茶荼蘼在这里,可还有栖身之处?惶惑不安,充塞心中。
荼蘼坐在床上,看着夕阳西下,只觉得身似浮萍,在茫茫大海中飘移。
她必须去道歉,她晓得。
即便得求他,她都得回到作坊工作。
所以,她穿上衣裙,去了议事厅。
在她悔恨挣扎的时候,屋外天色已暗,丫鬟已将廊上灯火点亮,她来到议事厅外,却又心生踌躇,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开门,却听门内,传来他冷冽的声音。
你确定,刀家家主,真是如此说?是。
货行的管事子虚,平铺直述的道:他道,女婿经商失败,是以所赚之盈余,尽皆借其周转,今年一样,无力偿还其债,如若铁爷还望旧情,但请宽宏,再展延一年。
门外荼蘼一僵,全身发冷。
铁子正沉默半晌,问:子虚,你看如何?刀家三年前以嫁次女筹聘为由,两年前再说仓库失火,去年又道遭战事牵连。
年年都要求展延,请借新款,子虚不认为,刀家有能力或诚意,偿还其债。
这话说得很重,荼蘼听得心更寒。
她从未知晓,小妹已在三年前出嫁,从未听说,家里又要求展延债款,更不知道,他们旧债未偿,竟又向铁子正再借新款。
没有人告诉她,更无人想到要征询她的意见。
他们欠的总额是多少?铁子正再问。
门内传来家里的借款金额,子虚一条一条的报,一年一年的计算,刀家年年向铁子正借贷,过去数年,只有增,从未减。
他们连丁点都没还过,更别说是要赎她回去了。
突然间,羞耻的窘迫,扩散到四肢百骸,让她全身忽冷忽热。
过去几年,她以为自己替铁家赚了钱,以为自己在这里挣到了些许位置,或许还多少替家里还了些债。
但原来,她赚的根本连欠债的利息也不够。
她从未感觉如此羞愧,从未感觉如此无地自容。
全身上下,冷热交杂,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人在这里,却听见他又开了口。
这事,别让荼蘼知道。
子虚晓得。
子虚顿了一下,问:那刀家今年请借的新款?给他。
她愣住了,完完全全呆愣在门外。
他明知刀家还不起,明明晓得刀家前债未清、旧债未还,为何还要借?铁子正冷声道:他要借多少都行,但叫他亲自过来,见了荼蘼再给他,让他说是行商经过,特来探望,不许提及其他。
这附注的条件,让她心头微颤。
他在想什么?这男人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同情?怜悯?抑或另有所图?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想,也不敢再听下去,恍恍惚惚、怔怔忡忡的,她回到自己屋里。
寒夜里,无声飘起了雪。
那一夜,她就那样在黑夜里坐着,没点灯,没生火,寒意透进了心头,凉进了四肢百骸。
这些年,这般辛苦,为谁呢?为谁?爹吗?娘吗?小妹吗?大哥吗?谁又曾想着她了?谁?思绪,千回百转,绕了又绕,却怎样也找不到出口,只觉浑身冷热交杂。
恍惚中,以为睡去,却又不曾。
恶夜里,她听见屋外有欢笑声,寻了出去,却一脚踏入思念已久的故乡,以为自己终于回到家中,她匆匆奔至厅堂,隔着门窗,看见大家围炉吃饭,欢聚一堂,爹与娘笑着,大哥小妹笑着,家族亲友都笑着,大鼎里肉汤腾腾,桌上摆满了菜。
她推门欲进,大门却不动如山。
她敲着门、擂着门,喊着爹娘,喊着兄妹,堂内却无一人回首。
再一细看,家里的人,面目却模糊一片,她想不起家人的脸,记不起爹娘的样貌——她更慌,敲得更急,喊得更响。
爹——娘——开门啊——开门啊——终于,娘来了,开了门。
你谁啊?娘的脸,还是一片模糊,没有清楚的模样,她含泪望着那熟悉的人影,道:娘,是我,我是荼蘼啊。
荼蘼?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没有?她瞪大了泪眼,心痛如绞。
是我啊,你再想想,我是荼蘼,是你的女儿荼蘼啊!没有脸的女人,无情的挥手驱赶着她,不耐烦的道:没有就没有,我女儿只有一个,正在里头吃饭呢。
去去去,你到别的地方去——不!她是刀家长女,是巫儿,家里的人必得领她回乡,祭祀祖宗、以养父母,他们不会忘了她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泪如泉涌不停,心似火烧一般。
她退一步,跌入黑暗的万丈深渊。
蓦然间,一双大手,稳稳的接住了她。
没事的,没事了。
男人沉稳的声音,在耳畔低响。
别怕。
她感觉到,他捂住了她泪湿的眼,长长的衣袖,盈着淡淡的香。
睡吧。
他悄声说。
别怕。
他怀抱着她,温柔的捂着她的眼,沙哑的说。
别想了。
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粗糙的茧,和那熨烫的热度。
男人贴在她耳边,命令。
什么都别再想。
她怎能不想?怎能不想?但他一再一再的重复着同样安抚的字句,驱走了惶惑与不安,止住了无止境的泪水。
熟悉冷静的声音,赶跑了纠缠的思绪,包围住了火烧的心。
别去想。
他说。
黑暗中,在他掌心下,她闭上了眼,听从了他,沉沉睡去。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只察觉到他温暖的怀抱,与教人心安的大手,抚慰着她。
几日后,幽幽转醒,只见窗外,大雪满地。
屋里,寒冻的空气,被满室火热的铜炉温暖。
才以为,都是暗夜惊梦,却听见他冷淡的声音,就在门外。
就说我病了,受了风寒,将那些宴席邀约全推了。
爷,上柱国新官上任,今晚宴请了满城商贾,不到的话,怕会得罪……大夫说,荼蘼姑娘高烧以退,应不需再担心,这来去一趟,只须个把时辰……但他不理子御的劝说,只淡漠的道:上柱国若会在意这等小事,也做不到上柱国这个位置。
你代我送份大礼去便成了,改日我再登门谢罪。
知道了。
她听见门被推开,看见男人走了进来。
铁子正。
明知是他,又不想是他。
这个男人,带她离乡,她握住了他的手,就此再也回不了家。
不会很久。
他明明说过,明明说过的。
她想恨他,想怪他,却做不到。
他的肩头上,还有点点银白雪花,他在门边褪去大氅,行至桌边,将手上的木盒打开,拈了些香,放进香炉里点燃。
一室,盈香。
那香,是这些天,在恶夜里、在寒冻悲伤的惊梦中,萦绕在他衣袖上,牵魂引魄、安神定心的幽香。
当他抬首望来,她慌慌闭上了眼。
不知怎地,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已经醒来。
荼蘼感觉到他的靠近,察觉他坐上了床榻,心头莫名一紧。
呆然,他躺了下来,将她揽进怀中,那毫不迟疑的动作行为,证实了梦里、夜里,守护抚慰她的人,是他。
她的心跳飞快,不敢动弹,或挣扎。
可他没有多做什么,只是拥抱着她,温柔的抚摸着她的额、她的发,他粗糙的指腹,轻柔的动作,透着莫名的爱怜。
她喉头一哽,热泪几欲夺眶。
不是他的错,从来就不是,这男人一直待她很好,很好很好。
她知道,其实一直清楚知晓。
热泪,从眼角渗出。
他轻轻以指腹揩去。
别哭。
低哑的字句,悄悄在耳畔轻响,暖着她的心,卸去多年心防。
听着他规律的心跳,荼蘼怀疑他已经知晓她醒了,但她没有睁眼,他也没有说破。
他不该在这,不该在她房里,守着她。
她不是他的妻,不是他的妾,这于礼不合。
但……她还睡着……没有醒……没醒……马车一个颠簸,让荼蘼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谁知,才回神,就看见之前那个忽然消失的蛮女,盘腿坐在对面。
噢,嗨,荼蘼,对吗?女人微笑,朝她挥了下手,当是招呼。
不曾想会再见到她,荼蘼微微一愣,华渺渺?没错。
渺渺笑着朝她眨了眨眼:你猜怎么着?原来我真的没死呢。
是吗?是啊。
荼蘼再看了她一眼,你还是没有影子。
我注意到了。
渺渺瞧着她,道:但我真的没死,记得上次我突然消失吗?嗯。
我发现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而且还被迫照顾隔壁的讨厌——渺渺顿了一下,表情古怪的改口:隔壁的邻居。
总之,我还活着,谢谢你上次的照顾。
她其实不需和这女人瞎扯,却忍不住好奇:如果你还活着,你在这里做什么?不知道。
渺渺眨着眼,好笑的猜测着其中某种可能:你说,我会不会是在做梦?梦?这一切,若只是梦,多好。
荼蘼苦涩的道:我不认为,自己只是旁人梦里的人物。
瞧她眼底那潜藏的疼痛,渺渺忍不住开口道歉:抱歉,我并不是说你是虚幻的,毕竟现在虚幻的可是我。
渺渺双手一摊,自嘲的笑道:瞧,我连影子都没有呢。
荼蘼看着她,几乎忍不住扬起嘴角,点头同意。
这倒是。
渺渺将手交抱在胸前,拧眉猜测着:那,还是因为我白天太累了,睡着后就灵魂出窍?荼蘼一愣,以往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但她倒也曾听说倦极后,魂魄出体之事。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她认真索的模样,让渺渺轻笑出声,她摆了摆手,道:算了,你这人还真是认真,是不是也没关系,反正我现在也还活得好好的,其他也不是那么重要。
这女人的爽快,让她呆了一呆,跟着也轻笑出声。
原来,你笑起来很好看呢。
渺渺的称赞,让荼蘼微怔,才发现自己竟笑出了声,倏然止住了笑。
她没想过,自己竟还笑得出来。
怎么了吗?瞧她收起了笑容,渺渺好奇开口。
荼蘼摇了摇头,还没回答,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她掀开门帘,下车进屋。
渺渺跟在后头,跳下车来,当然注意到,她跳过了那个话题,但她没再追问。
进了屋,荼蘼穿堂过院,工匠已等在边屋,见她来,便自迎上。
荼蘼姑娘。
她和工匠师傅,一起进了屋里,渺渺好奇跟上,才发现门后,不是厅室,却是一道通往下方的长梯。
原来,这儿竟有地下室?渺渺跟着众人下了楼梯,梯间内,即便白天,依然陰暗湿冷,地下室里,更是寒气逼人,和外头的骄阳高照,大相径庭。
来到了下层方室,通道前头还有另一扇结实木门隔挡。
工匠开了木门,走在前头,同荼蘼道:我等已遵照姑娘所说,于年初大雪时,在凌陰里存置寒冰;其上,有防暑隔热的建筑设施,为防通道露气传热,对冰气保存不利,设有五道槽门加封,上头是一道,这边是第二道。
他边开着一重又一重的门,边解说。
平日入内须提灯,出外便熄。
两侧水道,为排水设施;地下铺以背带凹槽的方砖,冰水可以顺槽而流,即使是压在底部的冰块,也不会因室底有少量积水而浸泡在水里。
工匠说着,打开了最后一扇门。
越往重门里走,寒气更重,虽无实际形体,渺渺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荼蘼不着痕迹的看她一眼。
渺渺朝她摇了摇手,示意自己没事,却忍不住一直摩擦裸露的双臂,一边在这冷到不行的地下室里东张西望。
几位工匠,上前点亮了墙上的灯,室内大亮,她才发现,会这么冷,是因为这地下室里,推满了切割好的冰块,冰块旁有许多架子,存放着大量的鸡羊牛猪。
她看了真是大吃一惊,忍不住瞪大了眼。
原来这里是冰窖,难怪冷成这样,话说回来,这地方真是大得吓人。
你还好吗?几不可闻的低语,在耳边响起。
渺渺回首,看见荼蘼眼里透着担心。
她露出微笑,颤抖的道:没事、没事,你别理我。
瞧她冷得直打哆嗦,还要逞强,荼蘼唇边又再次轻扬。
荼蘼姑娘,这便是铁爷要求的五眼井,您瞧,我等做的样式可成?听见工匠唤她,荼蘼拉回视线,走上前去查看。
五眼井的样式,确如爷的要求,她提灯查看细节时,工匠师傅忍不住在旁叨叨不休的赞叹着。
铁爷这想法可真叫人大开眼界,南北成行的五眼井,冰水可就地入井自渗,不仅在建筑时节省人力、物力,还可抑制地下热气的上升。
在这之前,我等还真从未见过如此做法,实在让人佩服。
荼蘼闻言,道:爷走马山川万里,见多识广,这想法也是参考多座他国商贾置冰凌陰,才想出来的,但若没公输师傅你等巧手,将爷的想法如实呈现,这凌陰也只是空想而已。
公输师傅听了,忙连声道:荼蘼姑娘,您盛赞了、盛赞了。
话虽如此,他脸上已堆满了笑容。
公输师傅,您就别客气了,我们先上去吧,荼蘼立叫管事将尾款付清。
听闻此语,工匠师傅心情更是大好,态度越发客气了。
回到了地面上,荼蘼让管事陪同一干工匠去领钱,自个儿留在最后关门落锁,却听渺渺开口道。
荼蘼?嗯?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惹毛了你家主子?怎说?她一愣。
他站在对面回廊上瞪你耶。
渺渺站在她旁边,好心提醒。
荼蘼回身抬眼,果见铁子正拧眉瞧着这头。
她还在索该如何对应,他已下了阶梯,迎面而来。
你在做什么?凌陰今日完工,荼蘼来查看验收。
她垂下眉目,恭敬应答。
我不是说过,下面寒气甚重,这事我来便成。
荼蘼以为,爷尚在宴请贵客,查验事小,荼蘼便自行做主了。
他无语,沉默。
她继续低头,半晌,却见他抬手,以温热指腹,轻抚她冰冷的脸。
荼蘼忍不住微微闪躲,哑声提醒:爷,客尚在等。
但这话,似只惹恼了他。
她可以清楚感觉到,他不悦的情绪。
禁不住,抬眼望去,只见他紧抿着唇,眼里爱怜有之,恼意却更明。
但,只一瞬。
他收了手,负手漠然而言:别着凉了,很碍事的。
明知是自找,她心口仍是一缩。
荼蘼晓得。
有那么短短的刹那,他眼里又闪过不明情绪。
但他没再开口,只转身离开,回到前殿堂室去。
瞧着他高大的背影,明明才刚刚离开凌陰之中,明明夏日炎炎,她依然忍不住轻颤,只有交握着双手,才能阻止自己抚触他温热的指尖,在脸上留下的余热。
垂下眼帘,她深深的吸了口气,稳定心神。
回身,正欲离开,却迎面撞上渺渺,穿身而过。
她倒怞了口凉气,渺渺也是。
Shit!吓我一跳!渺渺压着心口,回过身来,你还好吧?荼蘼摇摇头,脸色发白,在刚刚那一瞬,她完全忘了渺渺的存在。
抱歉。
她吐出道歉。
瞧着荼蘼苍白的脸,渺渺再看向已经远去的男人,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开始变得透明。
糟糕……我想我似乎又要回去了……荼蘼抬首,只来得及看见她逐渐淡去的身影,和脸上的浅笑。
你保重……希望能再看见你……然后,华渺渺再次消失于眼前,无影无踪。
是香的关系。
渺渺坐在床上,惊讶的看着床头那盒香,和那古色古香的香炉。
昨晚,她以为她会睡不着,后来她点了香,就睡着了,而且还做了连续的梦?这太诡异了。
她掀开小小的木盒,里头的香粉,还有不少,至少能再让她用个一阵子,但她还是忍不住出门去找那间奇怪的店。
同样的梦?咖啡店里的小妹,瞪大了眼。
不,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物,但连续的梦。
你是说,像连续剧一样的梦吗?店小妹凑到她面前,两手攀着吧台,赞叹的道:哇,好炫喔!感觉真赞——渺渺拧起眉,问:没有客人和你反应,点了香之后,会做这种连续的梦吗?没啊。
店小妹在吧台上撑着瓜子脸,一脸无辜的说:从来没人阂反应过这个问题耶。
渺渺哑然,喃喃道:是吗?是啊,从来没人反应过。
店小妹强调着,一边点着头,然后用那双乌黑大眼瞧着她,微笑道:你要是觉得很困扰的话,没关系,我让你退货好了,可是我没办法退你现金,换我们店里的餐券给你好不好?退货?呃,她倒是没这样想过。
困扰?好像也还好。
她点香后虽然会做梦,但睡得还不错,况且她其实还满喜欢荼蘼的,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好像曾在哪见过荼蘼,那个女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对她有着莫名的好感。
怎么样?你要退货吗?店小妹眨巴着大眼,看着她问。
不用了。
她微笑。
谢谢你。
真的吗?你确定?店小妹趴在吧台上,我真的可以给你退喔,不用不好意思。
渺渺笑了出来,不用,我其实睡得还不错。
那你要不要喝个咖啡?我泡给你喝。
谢谢,下次吧,我怕喝了晚上睡不着。
渺渺轻笑出声,朝她挥了挥手,转身推门离开。
玻璃门在她松手后,缓缓合上。
看着华渺渺离去的背影,店小妹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杯咖啡,送到了她面前。
她回首,看见那温文的长发男子,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吧台里。
我不能直接道歉了事就好了吗?她面无表情的问。
你知道不能。
咖啡店的老板,看着她,道:你得弥补过错。
我累了。
她丧气的坐在椅子上。
喝杯咖啡吧。
他擦着杯子,道:刚泡好的。
她瞪着他,但那男人,一点也不介意她的瞪视。
着恼的,她伸手拿起眼前咖啡,喝了一口。
好苦。
她咕咳抱怨着。
苦死了。
热气,涌上眼眶。
她死命忍住鼻间的酸楚。
男人安慰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害她含在眼眶的泪,飙出了一滴。
至少你还能哭。
他提醒她。
华渺渺却哭不出来,对吧?我已经认真在反省了。
她继续抱怨着,不爽却减低了许多。
她知道,都是她害的。
可是,讨厌,这一切,真的,苦死了……上柱国,战国楚置,时立覆军杀将有战功者,为上柱国……回到了家中,渺渺忍不住查询起梦中的一切。
当时她没有多注意,只记得曾看见这么一个官职。
原来,是这个楚地;原来,是在战国时期?梦中人物,是否真的存在过?抑或,只是一场梦?看着电脑萤幕上的字,她迟疑了。
她是否真要继续查下去,知道太多,会不会不太好?在各行各业中待过,她清楚有时候,知道太多,反而不是件好事。
以往是因为要赚钱,她才会收集情报,但这只是梦,她需要把事情都搞得一情二楚吗?或许,她该只把荼蘼当朋友,偶尔入梦,没有任何负担,聊聊就好。
看着浏览视窗上的滑鼠箭头,她迟疑着。
若……这不只是梦……不,若不是梦,她更不应该干涉太多。
话说回来,搞不好只是她想太多了,无论告诉谁,她只要藉由焚香,就能回到战国时代,恐怕听到的人都会把她当疯子。
真的是想太多了,又不是在看小说漫画,在演电影电视。
她轻笑出声,可不知为何,心中却还是有着隐隐的不安。
上柱国……瞧着萤幕上那黑底白字,她拧眉咬唇。
半晌后,渺渺深吸了口气。
不管了,俗话说得好,大智若愚,有时候笨一点,会活得快乐些。
她轻移指尖,将那小小的白箭头移动到视窗的右上方的白色小叉叉上,轻点了一下。
毫无声息的,大大的视窗在瞬间关上,消失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