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河上白雾茫茫。
小楼在婆婆的帮助下,带了些盘缠,叫了辆马车,避过宋氏夫妇,一早便离开洛阳,转回长安。
一路上时有颠簸,但她心情甚好。
出了洛阳城不多时,温暖的日头便从远处的地平线爬升起来,照在遍地白雪上,将景物染成金黄。
哇,好漂亮。
她探头至前方驾车处,车夫是风云阁洛阳分行一位五、六十岁的老伯。
夫人你小心点,这样很危险的。
老伯被小楼吓了一跳。
我可以暂时坐在前头吗?小楼眨了眨眼,有些无辜的哀求,我想看看风景。
这……前头很冷呢。
他有丝迟疑。
没关系的,我穿得很暖啊!马车尚在行进中,小楼便毫不淑女的爬到前头坐好,差点让老伯吓出一声冷汗,直嚷着要她小心。
看,这不就过来了吗?你别担心啦。
她笑咪咪的道。
刚巧此时马车转过一个弯道,眼前景物一变成了荒野平原,更加宽广。
官道旁的树枝上结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冰条,叶覆白霜,地上白雪从眼前连绵到天边,金黄色的阳光将白雪的结晶照得闪闪发亮,像是神赐的礼物。
哇!她轻声赞叹着,看得目瞪口呆。
她从小住在长安,虽然出过城几次,但没一次是在下雪过后。
而前几日则是从头到尾皆在马车中陪着婆婆,所以直到如今才有幸见此壮丽的景观。
很美吧?这叫小雪初睛,早起的人才有这眼福的。
驾车的老伯瞄着眼,哼着小调,咬着烟斗驾车西行。
嗯。
小楼点头同意,深吸了口冷洌的空气,清醒了脑袋爪子。
这是个好的开始,希望能有好的结束。
她对着温暖的朝阳,这样期许着……这是怎么回事?站在空无一人的风云阁大宅院中,小楼简直无法相信。
大厅没人,东西厢没人,厨房没人,云楼没人,如风小筑没人!跑到各个厢房及院落,到处都没人!怎么会这样?才几天的工夫,风云阁竟成了无人闻问的鬼宅!她站在雪地里,呆滞地反应不过来。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人都跑到哪里去了?小胡子呢?一大堆问题在脑海反覆,她杆在雪地里,久久不能自己。
半晌,一阵寒风吹过,那刺骨的寒意才唤醒了小楼。
她拉拢了斗蓬,意会到此地一人也无,这才知道情况要糟。
惨了!小楼低叫一声,脸色一白,忙跑出门去要叫住带她回来的老伯,谁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那老伯已离开许久,雪地上虽有车轮痕迹,但出了大街后,便再地分辨不出哪几条才是老伯马车的轮印。
完了,早知道刚看没人来应门,她就不该让老伯先行离去的。
现在冰天雪地的,风云阁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起来像是几日无人了,小胡子也不知道人在何方,她一个人在偌大的长安城里该怎么办?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当小楼正望着大街发愣时,灰蒙蒙的天空此刻竟飘起雪来了。
见到了雪花,小楼猛地想到了风云阁在长安城中的四大分行。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要去东西南北四大分行瞧瞧,也许人都在那儿呢?老伯一定也是回分行去了才对。
也许她刚在屋里看到的不是灰尘,只是风沙大了点──虽然她心底知道下雪的日子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尘沙,但她害怕的不敢进屋去确认。
小楼拉紧了厚重的斗蓬,头也不回的在雪地里举步往最近的分行走去,然后不停的告诉自己,没事的,一切都没事的……这几句话,在她远远的瞧见东城分行紧闭的大门时,全数烟消云散。
她不安的快步跑上前,心急的敲着厚重的木门。
一直到她敲得小手发红,东城分行依旧没人出来应门,里头死寂得就像座空屋。
小楼回头看着因为下雪而无半点车马行人的大街,害怕得几乎要哭了出来。
到底怎么了?风云阁为什么都没人?雪越下越大了,她越来越冷,最后逼不得已,只好往娘家而去。
至少,她可以先回娘家休息,问爹风云阁出了什么事,请爹帮忙找到小胡子。
小楼万万没想到,当她冒着风雪千辛万苦的走回太武侯府时,出来应门的仆人却说:侯爷及夫人至北关驻守了。
什么?不可能的,没人告诉我啊!她万分惊诧的叫着。
什么可不可能,出关了就是出关了。
你是什么东西,老爷出关为啥要告诉你?那仆人不耐烦的道。
小楼一瞪眼,生气的说!我是你家大小姐,你这新来的仆人怎那么没有规矩!不屑的瞄了走了几里路,满身雪花、万分狼狈的小楼一眼,那仆人嗤笑道:你要是大小姐,我就是当今太子了!我家大小姐嫁了冷二爷,前些日子早去江南避寒了。
你这死丫头吹牛不打草稿也就算了,消息不灵通还敢来假冒!去去去,滚一边去,少来烦你大爷做事!话一说完,他啐地一声,便将大门关上。
开门啊!我真的是你家大小姐戚小楼!你这死老百姓,可恶的王八羔子!小楼火冒三丈,一边大力敲着门,一边喊道。
突地,大门猛然又被拉开,那奴仆拿着棍棒恶声恶气的道﹕你这死丫头,再在这里鬼吼瞎闹,我就把你的腿打断,再报官把你关到地牢!还不快滚!说完他还举起棍棒,作势要揍她。
小楼吓得往后一跳,不甘心的鬼叫:好,我走!你这个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你一定会后悔的!妈的,还啰哩啰唆的!他挽起袖子,抓着棍子走上前。
小楼见状立刻识时务的转身逃跑,到街口时她回头看,那王八蛋见她停下,竟然还追了过来,她只好怀着满腹委屈在雪地中不停的跑,最后气喘叮叮地跑过了几个街口,她脚没踏好,整个人扑跌到雪地上好痛!她好痛,又累又痛!她跑不动了,她不要跑了!被打死就算了!小楼动也不动的趴在雪地上,所有的委屈随着这一跌全跌了出来,她也没爬起来,当场就趴在雪堆里痛哭失声。
大雪纷飞,不多时,哭得浙沥哗啦的小楼就差点被雪掩盖了。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突然有人伸手将还在呜咽的小楼从雪地中拉了起来。
她泪眼朦胧的抬头一看,见那好心的人竟是蓝家酒坊的蓝石城,结果才收起的泪水又决堤而出。
她扑上前去紧抱着他,哭得惊天动地,口齿不清的叫着:呜──烂大哥……小楼?!怎么是你?她这一抱,可把他弄得手足无措,又惊讶又慌乱的,还不忘纠正她的发音,我不姓烂,是姓蓝。
你怎么会这般狼狙的趴在雪地里?小楼哪还有空回答他,只知道她终于见到一个熟人了,便继续哭得乱七八糟,完全不见大家闺秀的模样,也听不到他的问题。
蓝石城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先行将她送上马车,带回家让老爹处理。
回到了酒坊,蓝老头大声一喝,才教小楼吓得忘了哭泣。
一阵牛头不对马嘴的问答之后,蓝家父子才终于从她断断续续的鼻音中弄清了原由。
见小楼又开始有一声没一声的啜泣着,蓝老头忍不住恶狠狠道﹕别哭了!傻丫头,瞧你鼻头都冻伤了。
告诉你,天寒地冻的,再哭下去,等一下用力吸鼻子时,小心你整个鼻子掉下来!此话一出,吓得小楼忙用手捂住鼻子,不敢再哭。
都怪她刚刚太过沮丧,结果在雪地里哭太久了,难怪她从方才便觉得鼻头刺刺痛痛的。
拿去,把这酒慢慢喝下。
蓝老头递给她一个葫芦。
小楼接过,只觉得一阵芳香扑鼻。
她乖乖喝下,不敢有任何异议。
阿城,去煮些热水,让丫头洗个澡,把这湿衣服给换下。
蓝老头唤儿子去做事,才又回头对小楼横眉竖眼的说﹕天色已晚,你先暂且住下,明早我再让阿城去城里探探消息,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有,药酒记得喝完,这酒是我特别调的,治冻伤最好。
你等一下还要记得在热水里泡上一刻钟才能起来,听到了没有?听到了。
小楼闻言,立刻又喝了几口酒。
蓝老头见状才转身回房,嘴里还不住咕哝着﹕真是麻烦的丫头!屋外大雪未有稍歇的模样,小楼喝着温酒,全身渐渐暖了起来。
她一手紧紧握着玉戒,对未来感到恐惧和不确定。
谁能告诉她,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好怕,真的好怕……泪水又重新聚集眼眶,她好希望再看到小胡子那副自大的嘴脸,她好想见他啊……酒气上升到脑袋爪,小楼双颊嫣红,头昏昏的抱着酒葫芦,忍不住又抽泣起来。
翌日上午,蓝石城至城中资采,却采不出个所以然来。
风云阁四大分行大门深锁,店招大旗也被卸了下来,问隔邻店家,也没人知晓这是何缘故。
当他决定放弃,准备打道回府时,却见到不少官兵身着便服在街上巡行,似在暗中找人。
蓝石城本也是守城门的大兵,遇上了同袍,便决定上前打声招呼,顺便探探口风,看是发生了何事,要如此私下的劳师动众?结果听到的消息却让他吓了一大跳,赶忙暗自镇定的驾车回酒坊。
叛国?!小楼大惊失色,吓得站了起来!蓝老头也愣了一下。
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叛国的!她只慌了一下,随即镇定下来,坚决地替冷如风否认。
丫头坐下,小声点!蓝老头沉声警告。
这笨丫头真是搞不清楚状况!幸好酒坊这几日因大雪连日不开市,否则若让来提货的人听去还得了。
阿城,去把门关上。
小楼警告到事情的严重性,忙坐下来压低声音着急的替小胡子辩解,师傅你不知道,他不会这样做的。
我很了解他,他太奸诈狡猾了,不会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损人不利己的事啦。
蓝老头翻了个白眼,你这是在称赞他还是在贬他?我……小楼懊恼的咬了一下唇,随即皱眉道!我是说真的。
他这个人最狡猾了,五年前突厥侵扰边关,本应是他出征的,他嘴一张,三两下便把战事推到了其他将军的身上。
三年前南方蛮族扰民,皇上原也属意小胡子带兵南下,谁料他随便说说,那事儿也落到另一人身上。
这前前后后大大小小的战事不晓得被他推掉多少次了,为的就是他嫌打仗麻烦。
他还对怡红院的花魁秦晓晓说宁可醉卧美人乡,不兴举枪对四方。
像他这样一天到晚流连妓院的痞子,怎么可能造反叛国?不可能的!蓝石城关好门回来,闻言不由得皱眉问小楼﹕你不是前两个月才嫁去冷家,怎么对几年前的事如此清楚,还知道花魁秦晓晓?我……小楼一张脸蓦地红如火莲,最后才着恼的小声说﹕人家……人家注意他很久了。
跟着声音又大了起来,抬起头信誓旦旦的拉着蓝老头:他真的不可能叛国的,你们相信我。
停手,别拉了!我又没说不信你!蓝老头火大的喝道。
问题是阿城的同袍就是这么说的。
如果你相公没私谋造反,为何全城近半的官兵都要抓他?小楼忙收了手,泪眼朦胧的道﹕可是如果他真的做了,那官兵们大可以光明正大的搜城啊!这倒也是。
蓝老头沉吟半晌。
看来这事有蹊跷。
爹,这事的确不大对劲。
我昨日守门,并未收到查禁冷二爷的手令。
而且今日大街上除了巡查巷弄的便服官兵,似乎还有另一派较为高明的隐藏人马,双方互相暗中较劲。
我想二爷造反之名恐是道人硬压上去的。
你不早说!蓝老头一听,真是气得直想摇头叹气。
他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反应迟钝的慢郎中?蓝石城苦笑,他刚才是想说呀,可是还没说完,就被小楼给打断了。
小楼这才破涕为笑,忙用衣袖抹去眼泪。
我就说他不会叛国,一定是道人诬陷的。
蓝老头不客气的泼她冷水,事情真相还不知道,只是有可能而已。
就算他没造反好了,现在也有一帮人准备陷害他。
如今那小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别高兴得太早。
此话一出,小楼又低头噤声,担心冷如风的安危。
爹,如今咱们该当如何?蓝石城不忍小楼伤心,只得开口帮着问。
让我想想。
蓝老头本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瞧着一脸可怜样的小楼,心里其实也想着,这丫头怎么说也和他有师徒之名,不能放她出去让人欺负,得想个办法把情势弄清楚才行。
小楼等了许久却见蓝老头未置一语,忍不住心焦的问:师傅,现在怎么办?蓝老头瞄她一眼,然后转向儿子,外头路况如何?雪积了半尺多,若照这天气继续下去,明晚就会积到一、两尺了。
这样啊……如此一来,这几日势必无法出城……咱们无法联络上宋三爷,也不知太武侯爷那儿情况如何,但照官府不愿大肆张扬的情况来看,这事必有内情,应是不会牵连到冷二爷以外的人。
他看着小楼思量一会儿,然后说:此时此刻你绝对不能现身。
不然那一方人马一定会抓你逼他出来。
另一派的人也不能信任,我看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现在最保险的办法便是以静制动。
你先留在这儿,等雪融后,咱们自个儿联络洞庭的宋三爷,再看看是什么情形。
哦。
小楼虽是心急得很,却没其他办法,只能同意。
而蓝家父子和小楼没想到的是,今年的冬天特别冷,大雪下下停停的,一直到三个月后,地上几尺厚的积雪,才真正渐渐融化。
外头的风风雨雨在这三个月中逐渐淡去,长安的风云阁从此未再开门营运,没人再见过十年来在长安呼风唤雨的冷军爷,也没人再听过冷如风的消息。
没人知道风云阁为何关门,没人知道冷如风身在何地,秘密依然是秘密,而谣言就像雪花,风一停,便落地化去,再无人闻问了。
从那年开始,太唐初年长安风云阁的传奇,就此真的成为坊间流传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