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放下

2025-03-22 08:36:39

易全山提前收到传信, 特意在县城租了一座小院子,天天在县城外等着。

大年二十九那日的黄昏,暗色的天空笼罩大地,易全山看着官路的远方, 只有一缕黄沙随风而起。

他忍不住叹气:还是没回来吗?少顷, 他失落的转身朝城门走去, 一名农户与他错身而过,咕哝道:这时候还有骡车进城哪。

易全山猛的回神,他视野里,马骡勤勤恳恳的拖车, 一只八哥在骡车上方盘旋。

易全山心嘭嘭跳, 是叙言吗?知礼在信中提过叙言养了一只聪明的八哥,是他们吗,是吧!易全山的身体快于脑子奔过去,边跑边喊:叙言,叙言……易知礼立刻从车内探出头,看到男人的那一刻, 眼泪瞬间涌出来:爹,爹!易全山激动喊:叙言——易知礼同样激动喊:爹——时明嘴角抽了抽,易大叔好奇怪, 不知道的还以为叙言哥才是您亲儿子。

骡车的行进速度不快,易知礼从车上跳下去, 一个助跑冲过去把他爹抱了个满怀:爹,我好想你。

哈哈哈哈,爹也想你。

易全山拍拍儿子的背, 然后将人拎开, 眼巴巴的瞅着骡车。

程叙言下车向他走来, 温文尔雅:全山叔,好久不见。

易全山激动的脸都红了,把着程叙言的肩膀怎么也看不够,连声道:俊了俊了,更俊了。

他还想习惯性说句瘦了,然而对上程叙言明亮的眼睛,挺拔的身形,话梗在喉口。

易全山抱了抱他,又问:偃兄弟呢。

这儿呢。

程偃一身蓝色长袄,乌发全束,少了一份风流文雅,却多了稳重古朴。

他仍未蓄胡,从前是他神智不清醒,所以陆氏和程叙言都未让他蓄胡,后来程偃病好,他自己选择不蓄胡。

程偃解释说,不蓄胡看着年轻,这样陌生人可能会认为他跟叙言是兄弟,而非父子。

程叙言:………算了,他爹高兴就好。

明明易全山与程偃年纪相仿,眼下一对比,倒是把易全山衬的年长。

易全山惊讶的望着程偃:偃兄弟,你……他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易知礼对他用力点头。

虽然之前易知礼传回来的家书有说过程偃大好了,可没亲眼见到程偃,易全山还是不太信。

如今眼见为实,易全山上前抱住程偃:婶子肯定很高兴。

数载未归家,如今冷不丁听易全山提起陆氏,程偃和程叙言都有一种茫然的感觉。

那像是隔了很久很久,像屋子落了灰,画卷褪了色,程叙言短短的年岁里经历太多从而引起的心境变化。

而程偃是因为过去那般多年里他浑浑噩噩,如大梦一般踩在云端,现在重新回到家乡,听人提起至亲,程偃才有一种脚落地的实感。

好在易全山很快转移话题,他盯着车前的骡子,怎的还买了两头骡。

程偃笑着解释:我们有四人,东西亦多,叫一头骡子恐累坏它。

况且速度也提不上,不利于赶路。

程叙言将易全山叫上车,一行人欢欢喜喜进城。

易全山道:叙言,偃兄弟,我在县城里租了一座小院,你们就别去客栈了。

多谢你,全山叔。

程叙言由衷道,易家父子真的帮他们良多。

易全山摆摆手:叙言,你又要跟我见外不是。

叙言和偃兄弟把知礼教的好,他都还没道谢。

怎的还要叙言跟他道谢了。

两刻钟后骡车进院,易全山立刻招呼次子去外面买晚饭,他进厨房打热水,用托盘盛着:偃兄弟,叙言,阿明你们坐,先喝点糖水吃点东西。

时明浑身不自在,他跟在易知礼身后找活干。

程偃顺势将易全山叫住,免得他忙活。

易全山说着村里的事,但村里这些年也没发生什么大事,非要说的话……易全山觑了一眼程叙言,外面天已经黑了,堂屋内点了两盏灯。

烛火摇曳,映着程叙言文静的眉眼,竟然透出几分柔和。

程叙言抬眸,对上易全山的目光:叔是想说程青锦他们吗?易全山点点头,他见程叙言神情平和,试探着讲下去:程家几房都不消停,小辈们受不了,男丁借着外出找活的由头在外面不回家,丫头们嫁出去后年节才回来一次。

长泰叔他们老两口这些年苍老许多,满头白发。

其实不止程长泰,程家几房中除了四房好一些之外,另外三房也都被磋磨的很了。

那种磋磨,不是说程家几房这些年做了多少苦力,而是精神上的,他们执着于窝里斗。

程长泰两口子顶多震慑一两日,之后几房的争斗该怎样还是怎样。

若说争着有价值也就罢了,偏偏今儿一根针,明儿一团线,后日一个鸡蛋,村里谁听了都无语。

程家的孙辈们还算争气,平时的节日也往家里买东西,送银钱,程家还有十几亩地,每房分了之后也能落个好几亩,何至于如此。

那哪是冲着东西去,分明是冲着找茬。

易全山絮絮叨叨讲了许多,随后又说起裴让。

灯火在寂静的屋里发出一声噼啪声,程叙言眼睫一颤。

裴公子三年孝期满,本来是赶不上乡试,但是他中举的消息传回来,县里热闹了许久。

那个时候我正好有事来县城,也听了一耳朵。

后来我特意寻一位读书人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天子六十大寿开恩科。

程叙言喝了一口水,冬日气温低,热水也冷得快,这会儿那口糖水凉得他一激灵。

他道:不知裴公子是何名次?听说是极好的。

易全山挠了挠头:县里的人都说裴公子运气好,有个当官的大伯指点。

不像其他书生想求名师也不得。

堂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易知仁这个时候提着食物回来了,他还买了一坛酒。

夜里的灯火更明亮,将一群人的影子照的老长老长。

映着酒碗堆碰,映着欢声笑语。

晚上程叙言躺在床上,周边漆黑不见五指,他身体疲惫不已却睡不着。

在想什么?程偃的声音传来。

程叙言双手枕在脑后,盯着上空,被黑暗笼罩,他目光所及之处仍是漆黑。

我小时候经常这样。

程叙言没头没脑一句把程偃说懵了。

随后程偃才反应过来叙言可能在说没被过继前的事。

程偃其实很好奇,但他笼统知晓叙言幼时应是过得不好,那时他的病也未治好,所以程偃不敢问。

现在儿子主动说起,程偃静静听他说。

程叙言:杨氏不喜欢我……程叙言说了许多,当程叙言讲到杨氏拿剪刀差点伤了他的手时,程偃呼吸都停住了,夜色里他的神情一瞬间极为阴沉,随后才慢慢缓过来。

……我晚上睡不着,就这么面向墙壁侧身躺着。

所以这样的黑暗,对程叙言来说有种久违的熟悉,但他并不怀念。

耳侧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程叙言疑惑:爹?程偃摸索着在他身侧躺下,父子二人共盖一床被子。

程叙言好笑又无奈:您这是作甚啊?程偃一把搂住他,如同程叙言刚被过继到他名下那时,轻轻拍着儿子的背。

程叙言再也忍不住笑出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笑的停不下来。

最后他半坐起身,抬手捂住脸。

程偃将他抱了个满怀,少顷怀里传来轻轻的声音,到底是无缘分。

程叙言曾经渴望得到母爱父爱,以至于他后来为此耿耿于怀。

哪怕他从程偃的身上得到父爱,可母亲的位置仍是空缺。

而陆氏占据程叙言女性长辈的一角,却也同样给予他重击。

但是……程叙言庆幸他离开村子,离开渭阳县走了出去,最开始他只是想为程偃寻医治病,但这一路中经历的种种,竟然也在不知不觉中治愈他。

他见过群山之广袤,见过江流之凶猛,也曾幕天席地,亦有软枕暖被,有幸认识杜大夫祖孙,也被宋参将算计,却又在之后得到宋二郎君的推荐入中山书院念书。

他失去过不少,但也得到过许多,与如今种种相比,过往阴影不值一提。

程叙言抬起头,拍拍他爹的肩膀:我说与爹听,便是真的放下了。

所以……程偃:所以?程叙言:爹可以回自己的床铺睡觉吗?两名成年男子睡一起很挤。

程偃静默。

程叙言:爹?随后程叙言感觉被子被人扯去,程偃幽幽道:累死了,爹睡了。

你自便。

程叙言:..........冬日的夜晚湿冷入骨,程叙言思索着,若他此刻去他爹的床铺,定然是冰冷无热气儿。

他在挤一挤和寒冷之间犹豫,下一刻倒下睡觉。

次日,程叙言一行人同易全山回村,他多年未归,此番回来整个望泽村都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