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一直被方既白看着, 身体逐渐聚起了一层凉意,那种冰冷的感觉, 沿着她四肢百骸的血液在蔓延, 一直流淌到全身,可更让她感觉冰冷的,是身旁的谢律。
他从头至尾, 一句话都没有。
虽然上一次谢铁笛向谢律索要过她,当时谢律拒绝得干脆果决, 可是这一次,对方携来两座城池,两座城池换一个女人,任谁听了都是一笔足够让人心动的买卖。
她就像一件被明码标价的货物, 只要价格给得公道,所有人都会觉得,谢律将她送给魏国,是理所应当,傻子才不会做的生意。
谢律……你说话……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在打量着筵席上的陈国世子,看他是否为了江山舍弃美人,两座城池, 换谁都心动啊。
谢律一臂在桌下, 握住了卿卿的手,拇指压在她的虎口,揉捏着, 卿卿一怔, 看他目视前方, 淡漠地笑言:使君也醉了么。
方既白朗声笑道:谢世子, 方某很清醒,霸州和雾州毗连大江,位于渝国与陈国边界两端,陈魏之争持续多年,已经为了两座城池争得头破血流,如今我有权代理我大魏天下,将两座城池在盟约中划给陈国。
陈国有了霸、雾两州,再连通燕岭关,进可抵魏,退可扼渝,如虎添翼,军事上将会再上层楼,世子考虑清楚,何乐而不为?谢律淡淡道:使君谬矣。
方既白侧过耳:噢?愿闻其详。
卿卿心里没有底气,不知道谢律会说什么。
正当她紧张兮兮,等待着谢律说话时,她感觉到握住自己小手的大掌紧了几分,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一碗漂浮着层油腥的荷叶鸡汤,不偏不倚地洒在了谢律的一幅衣角,连同他胸口的晴山蓝盖竹枝隐纹的衣襟也被油水所污。
谢律偏头,扯了扯自己湿淋淋的一幅袖口,那身旁坏事的婢女吓得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将汤水放落,直叩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谢律低声道:国宴之上,手抖成这个样子,谁遣你上来的?语气殊无责怪,甚至有些迂回的温柔,那婢女却吓得愈加不成样子,娇躯抖得厉害,话都说不清楚了,只得更加卖力地磕头求饶。
不过是一身裳服罢了,谢律压下眉,松开了握住卿卿小手的手,直身站起。
他前襟上都是油汤,兀自滴水,方既白、朱友容等人都瞧着,一个看起来是稳操胜券,一个看起来好整以暇,不过是凑热闹罢了,谢律一嗤,谦而不卑地道:礼服已污,在下更衣去了。
卿卿试图拽住谢律的袖口,别走,这个时候,不要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她害怕……她不知道谢律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好像是不想把她交出去,可是两座城池,谁能不动心?他动心了么?那袖摆从卿卿的手里溜走,她到底是没有握住,眼睁睁看着谢律消失在了柳树之后。
萧子胥瞳眸微闪,不动神色地垂眉吹凉了掌中的热烫,品尝着鸡汤的鲜美。
方既白等人看着谢律走远,这时,朱友容也自觉地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书生倾斜身体,好奇地询问:相公,那谢律是借机尿遁,还是真的更衣去了?方既白折扇敲在他手腕骨上,等。
今日是三国宴会,谢律是主人,他总不会将一行人都撂下不给个说法就离开。
方既白和书生都有耐心可以等,然而卿卿却再也等不下去,焦灼地等待着谢律回来,可是他人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了,仍未归来,卿卿望向高台之上的韶音公主,近乎求救一般地,盼着公主发一句话,将谢律带回,可是公主只是自顾吃茶,与身旁之人谈笑,若无所觉。
一盆冷水浇落下来,卿卿突然明白,是的,她自己的去留,被送出,或者被留下,都是她一个人的事,韶音公主不会觉得与自己有关,更不会为此挂怀。
说不定公主更觉得,用区区一个陈国贫门户,就能换得两座城池,这是何等划算的一桩买卖,说定公主会盼着,卿卿牺牲自己来为国家立功。
卿卿如坐针毡,再也无法心平气和地坐等谢律的消息,她起身朝着谢律消失的老柳树的方向跑了出去。
这一带树木繁茂,虽然到了冬季,然而古松怪柏依然岁寒不凋,苍劲挺立,一捧捧乳白的雪细细密密地压在针叶攒簇的枝头,地面上的枯枝败叶、萧条草木,沿着曲径蜿蜒向远,宛如迷宫一样,卿卿走了进来,在一片白茫茫中失了方向,脑袋好像天旋地转。
她似一只没头苍蝇,跌跌撞撞地往里闯,遇到送餐水的婢女,卿卿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的浮木一样,世子呢?你知不知道?送餐去的婢女摇摇头,表示不知,便走了。
谁也感受不到卿卿此刻的彷徨和无助,她就像已经被架在权衡上的货物,等待着对面的砝码加够,她就会被以合适的价格出售,就像那一匹匹夹缬一样。
晕头转向间,卿卿终于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了谢律徒步而行的身影。
她热泪盈眶,狂喜地向他奔去,双臂紧紧搂住了谢律的身体:修严!她必须确认,她不是一件货物,不会被他送出去。
卿卿哆嗦着嗓,下巴抵在他的胸口,仰面看他:修……修严,你不会答应方既白的条件的,对吗?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试探:我,我不想跟着别人走,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求你了,不要把我送出去,好不好?谢律垂眸看向她,神情温和。
卿卿等不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她焦躁不已,轻轻地晃动起谢律的胳膊,就像撒娇一般,低声哀求:修严,我求你了,我不要离开你……就像上次拒绝谢铁笛一样,拒绝方既白好么?两座城池很重要,可是她,她是他的妻啊,他答应过的,允诺过的,他怎么能把自己的妻送给别人?修严,我是你的妻,对吗?谢律抽出被卿卿拽住的手臂,她惶恐地要去扯他的衣袖,谢律冰凉的手掌抚在卿卿泪痕凌乱的小脸上,半晌,他低低道:卿卿,乖。
卿卿愣住了。
不,不是这个回答。
她不要这种模棱两可的安抚!卿卿心里闷闷的,又急又痛,感到谢律要迈步,似乎是要回到席上,卿卿情急之下本能地从身后拖住了谢律的身体,这一下觉得他似乎虚浮了许多,竟被卿卿拖得生生后退几步,然而卿卿终究撼动不了男人,谢律站定之后,他将卿卿反手制住,卿卿手腕生疼,哭出了声音来,哑哑地求着他。
谢律终于撒手,他再一次用温和的目光凝视卿卿:卿卿,这件事我已有主张。
卿卿泪眼婆娑地嗫嚅道:什么主张,你,你不会把我送出去对吗?修严,对不对?谢律抚了抚她被泪珠沾湿的云鬓,和声道:霸州和雾州,对陈国很重要,是战略要冲,陈国必须拿下。
卿卿茫然地望着谢律,觉得,自己好像突然不认识这个人。
她后退,撤出了谢律身前领地,一跤跌坐在地。
两行热泪从眼中汩汩地往下流,直到此刻,她都不敢相信,他真的,真的要将她送走了。
她的预感是那样准确。
是啊,没有男人会拒绝两座城池,还是两座能够让陈国如虎添翼,就像方既白说得那样厉害的城池。
是她自视太高了,谢律从头至尾,都是以野心为重,淮安世子,到陈国世子,他有哪一次是用了真心期待过与她天长地久的?没有,一次都没有。
谢律蹲身在卿卿的面前,怜悯地握住了卿卿的小手,卿卿,你知道么,割舍你,我心一如刀割,只是——话音未落卿卿已经狠狠挣开了他的手,她弯腰,突然笑了出来,胸脯直起伏,笑得几乎岔气。
她笑自己傻,卿卿啊,当他身份的伪装被戳穿之后,你不是就说过吗,你再也不会相信他了,可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机会,为什么放任他这样伤害、轻贱自己。
你真是活该,你咎由自取,你怨不得谁。
谢律被打落了手,手背的疼痛感还未消去,忽然见到卿卿这样笑,一时怔住,半晌,他再一次出于怜悯,向卿卿递出了手,试图安慰。
卿卿忽然六亲不认,疯狂地扯过了谢律的手,抓过来,用力地在他的手背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卿卿用了十成的力量,尖尖的虎牙,指甲咬掉了谢律手背上的一块皮肉,他疼得咬牙紧绷,一缕血痕沿着指骨淌落。
卿卿的舌尖都是血的味道,她笑了声,松开了口,这时谢律的手背上已留下了一圈血洞,牙印深深,深刻入骨。
卿卿眼中的情意消失殆尽,她站起身,冷漠地看向他。
谢律,这是你欠我的。
剜心割肉的债,今日被当做筹码送出的债,这是谢律欠她的。
她本该一剑杀了他,是她本领不济,下不来手。
我错看了你,错信了你,今天我被你这样欺负,这样抛弃,是我自己有眼无珠,错拿鱼目当珍珠。
你的承诺都是放屁,什么娶我为妻,什么会补偿我,哈哈哈哈!怪我太蠢!卿卿踉跄着,擦掉脸上最后的泪水,跌跌撞撞地朝着树林外走出去。
背影单薄得,就像一片枯死树梢的秋叶,一阵风一卷,便已零落污淖之中,被践踏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