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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章

2025-03-22 08:36:41

云朔还想央求让公主将这个马夫借给自己一日, 不过,他方才动用私刑, 这会儿把谢律抽打得皮开肉绽, 毕竟是公主带回来的俘虏,是公主的私物,公主不责罚自己已是宽仁, 他也不敢再向官卿多提要求。

于是只得驾车先走了,期待下一次再在骐骥院见到这个马夫, 狠狠地抽他几顿。

官卿笼着锦裘,双掌压着金线边,垂眸。

谢律终于慢慢地动了,他的背上都是沁血的伤口, 还有一个肮脏的脚印,融化的混合着泥水的雪水沿着背淌落,官卿看到他抬起的脸,满是血污,已近乎毁容,脑中想到的,却是当年淮安世子招摇撞骗地欺诈上门时,为了让她收留, 缓解他的头疾, 他用匕首划烂了脸的一幕。

彼时,官卿最心疼那张玉容毁损,暴殄天物, 她关心地为他亲手上药, 比任何人都盼着他好。

现如今, 见识到这副皮囊惑人的威力, 再看他身上如狼牙交错的一道道伤痕,每一道官卿都只觉得快意恩仇。

她一点心疼的感觉都没有。

没死么。

官卿冷言冷语,斜睨向他。

谢律颤巍地站立起身,仍是那样眼眸明亮地望着她。

其实他就算死在路上,官卿也不会心疼了。

她应该也只是吩咐下人,一张草席将人卷了抛进山岗里,或是就地找个地方火化了。

面对曾经抛弃自己的男人,官卿能做到的最宽容的地方,便是留着他的一条性命。

否则,她早已经通知了卫队,将这个陈国世子秘密处死。

世情薄,人情恶,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不过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本宫的马赶了一路,身上都是泥水,你去喂它,给它刷洗一下,本宫就在这等你。

官卿让人牵了自己的马过来。

谢律起初还是不动,眼睛似都不瞬,凝视着官卿的面容。

在她逐渐不耐烦,皱起了娥眉之际,谢律接过了御夫递来的毛刷。

可惜,他的咽喉已经发不出声音,试探了一下,喉管震动的空气,只能发出喑哑的几个字节,官卿一个字都没听清楚。

然后谢律便拿着毛刷走了。

骐骥院的孙内史给官卿支了一张躺椅,让她暂时小憩,那躺椅垫着一层柔软舒适的毛毯,卧上去,前后摇晃,毛软贴着肌肤,的确很是舒坦。

她眯了眯眸,对孙内史道:内史有心了。

不知,马场这里可有医者?医?孙内史琢磨了一下公主传医者的用途,没琢磨明白,老实巴交地回了,公主恐怕是说笑了,咱们这里,只有兽医。

官卿冷冷一瞥:可不就是个衣冠禽兽么,兽医正对了。

孙内史斗胆道:公主要兽医做什么?官卿往远处一指,孙内史顺着公主纤纤玉指所往的方向看去,远处是一个正在刷马的男人,昨日里公主已经交代下来,对她新招的马夫要多多照顾,客气一些,孙内史心里晓得,不过这兽医到底不大能治人的病,孙内史道:人和畜牲到底是不同的,万一要是治得不好,恢复得不好……摸爬滚打了二十年的孙内史是个精明人,知道怎么在贵人们中间周旋,这是公主的吩咐,他自当全力效劳,但丑话要说在前头,这兽医医人,肯定不如大夫妥当,要是治不了,公主切莫怪罪。

不用治得太好,官卿道,只消死不了就行了。

也只是一些皮外伤罢了,畜牲和人的皮外伤,又有什么不同。

孙内史不敢苟同这句话,但心中暗暗猜测,公主身旁名医无数,那太医院的院正庞惠,便是魏国首屈一指的医者,他在昭阳府为公主待命三年了,公主要是真想治疗那个男人,只消让庞太医看上一眼便能对症下药,何须用他马场的一个兽医?因此,公主是和那男人有仇,存心了折磨他,那这倒明晰了,孙内史知晓应该怎么办。

是。

跟随昭阳公主的御夫在一旁监督谢律刷马,这一路行来,他偶尔还要照看驮着谢律的板车,给他送水送粮,也因此和谢律打过不少照面,从霸州来许都,这个昔日还能看得出几分容颜如玉的美郎君,已经是伤病透骨,形销骨立,面颊都凹陷了下去,除了依然清亮的琥珀色眼睛,望着公主时,还能看得出一点神采。

不过这浅褐色的琉璃眼睛看着恁的熟悉!御夫看谢律刷马不急不缓,将马背上一层脏兮兮的泥水一点点铲下来,马儿安静而乖觉,一动也不动,像是收敛了烈性,驯服地靠在谢律的臂膀间,御夫感到很神奇。

他忍不住道:世子果然精通御马之术。

不过话一出口,御夫便咬了自己的舌头。

公主交代过,不可对谢律太过客气。

所幸谢律除了公主,谁也不搭理,吃饭睡觉,都只是一个人沉默地望着公主的马车发呆,也不会惊扰谁,旁人若在一边谈话,他也仿佛什么都听不到。

人都说陈国的世子长于雄辩,可御夫瞧着,他却是个哑巴。

这是她的马,谢律将她的马刷洗了三遍,直至马儿皮毛重新油光水滑,鬃毛根根飘顺,马儿从地面站了起来,抖落一身的泥浆,胡乱溅落在谢律和御夫身上,御夫被甩了一身,呸呸几声将嘴里的水吐出来,而谢律却露出了一抹笑,手掌在马背上抚了抚,喑哑的嗓发出几个破碎的字节。

御夫听不明白,摇摇头去了。

他去向公主禀报。

官卿剥着栗子,用小盘子装了半盘了,御夫回来了,她信口问:怎么样,刷得还干净么?御夫也瞧着那谢世子怪凄惨的,一个堂堂的世子,被俘虏了之后,遍体鳞伤,走路都成了难题,还要干刷马这种连他都嫌弃的脏活儿,御夫怜悯地在公主面前为他美言:刷得很干净,等晒干了,公主可以直接牵走了,他为公主干活儿真是尽心!得了,官卿弯腰将小半盘栗子用自己的绣囊装好,让珠箴拿着揣进怀里,起身整理了一番衣裳,刷得好也是他应做的,马夫不就是如此么。

她转身就走,御夫跟在后头送了一程,稍后他还要回来牵马,只能送公主这一程的路。

到了要分开的时候,官卿蓦然回眸,对御夫道:这个马夫是本宫带回来的,他以后只专为本宫一个人洗马执缰,旁人若想要他也可以,自己来向本宫借人。

至于借不借,看本宫的心情,像今日云朔鞭打他的事,要提前禀报。

御夫连声称是。

官卿想了想,似乎没什么要交代的了,便先去了。

御夫摸了摸脑门上的汗。

他伺候公主也不是一两日了,公主的脾气是很好的,温柔和善,对谁都不说重话,但自从在霸州官道上捡到陈国世子之后,御夫突然感觉到公主的性格变得很古怪。

不,应该说,是独独对谢律一人古怪。

那这御夫就不懂了,照理说,公主和陈国世子以往素昧平生,她怎么会谢律怀有怨气?百思不得其解,御夫叹气,回去牵马,谢律的目光一直在逡巡,像在寻找什么,御夫知道他在找什么,叹道:别看了,公主已经走了。

谢律的眼睛黯淡下来,半晌,他转身走了出去。

御夫叫住他:哎,公主说你马刷得还不错,以后只专门给她一个人刷马。

御夫本以为谢世子听了这句话,多半恼羞成怒,被人如此欺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但御夫分明地看见,谢律竟然点头了,看着还挺快活,半点勉强都没有!……好吧,公主脾气怪,陈国世子的脾气更怪。

谢律忍着一身作痛的伤,终于回到了茅棚,这座茅棚是木质结构,四面不透风,也不透光,白天的时候,只要关上门,屋子里黑黢黢的什么看不见,因此谢律只能将门敞开。

但大敞的门刮进来西北寒风,吹得他身上伤口无处不痛,谢律终于感觉到有些难捱了,他坐了下来,坐在干燥的草料上,埋头整理乱糟糟的发。

但因为长时间没有整理,这些头发已经乱成了结,扯不开,理不通,他看到屋子里有一把被丢弃的生锈马尾剪,拾了起来,沿着颈项处,将一把黑发绞断了。

毛糙的发丝,早已没有一点光泽,盘成一坨在掌心里握着。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呵。

早该还了吧。

在谢律的胸口,贴着心脏的地方,有一只暗封的口袋,那里头藏着一缕断发,已经很久不见天日了,一直在最温暖的的地方盛放。

每当那种思念入骨的时候,他就会把它取出来,幻想卿卿还在身旁的时候。

那时候早上醒过来,她睡在他的怀中,起身时,两缕头发还打结,扯得她头皮疼痛,她总是不舍得责怪他,泪眼汪汪的,还说不痛。

为了怕抓伤他,她把指甲都剪了,没了指甲,对她做工很不方便,她还坚持给他织了一顶过冬的兔绒帽。

当国宴上,她得知要被送给魏国的时候,心里会是怎样绝望?明明,她那么害怕被他送走,谢铁笛带走她的时候,她怕得发抖,在他怀中哭成泪人,她是那么恐惧,一点点风声就能将她吓得蜷缩起来。

因为他没有将她送给三叔,她原谅他了,原本,他怀着不纯不轨的目的,接近她骗她,她发过誓再也不会相信他了的。

卿卿的心肠是那样柔软。

可谢律,终究是将她弄丢了。

谢律的头发只齐脖颈,手指胡乱插进发丝,将凌乱的发丝捋顺。

他身上都是伤,应该先处理伤口,再找点儿热水,将自己身上洗一洗。

卿卿爱洁,爱美,她只喜欢他的脸了,要保护好,不能再受伤。

有人敲门的声音,惊动了四下寻药的谢律,他抬起头,一个人备着行囊站在门口,询问:是公主的马夫,谢郎君?谢律发不出声音,颔首。

那人走了过来,缓和地道:我奉公主之命,来为郎君看诊。

谢律怔了怔,突然胸口一热,卿卿,还是在意他的是么?我是兽医。

那人来到谢律的面前,蹲了下来,仔细看他身上那些皮外伤。

谢律又是一怔。

兽医瞧见他的脸色就像一朵刚刚盛开的花,被风吹雨一打,迅速委败了下去,内心当中也是很受伤:放心,我们兽医也是很有操守的,谢郎君都是皮肉伤,公主说了,人的伤和畜牲的伤,都是一样的,好治。

谢律的脸色愈加苍白。

他在她心里,就是个畜牲吧。

谢律嘲弄地笑了笑,仰头像是无力地倒在了草料上。

兽医近前,要为他先看脸上的伤势,他带的绷带也是缠马脚的,还不确定要如何下手,正要过去一探究竟,突然一记窝心脚,兽医被踹倒在地。

他嗷了一声,捂着胸口讪讪爬起来,委屈地看向谢律。

滚。

从谢律咽喉间,压抑着爆发的冲动,吐出来一个暗哑的字。

他就是死了,也不会让兽医为他治伤。

兽医没见这么不识好歹的人,他身上心脏的那一剑可是致命的,侥幸不死活了下来,现在又受伤了,还拒绝治疗,看他迟早撑不住玩完。

兽医不跟他一个将死之人一般见识,连滚带爬地起了身。

耳朵边的草料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人应该是已经出去了。

谢律闭上眼睛,忍着身上伤势带来的剧烈疼痛,肺叶的旧创仿佛瞬间复发,在寒风料峭的茅棚里,伤口一阵盖过一阵的裂痛,撕扯着他的心脉,如利刃反复穿透。

茅棚的右侧那扇门,被寒风刮着半坍塌向地面,朔风卷动着银白的碎花,一阵一阵地拂向泥地,散落在草料间俯拾皆是,他一动不动,就像真的死去了一般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