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律的烧一直不退, 缝合的伤口却在渐渐好转,昭阳府吃食不短, 柳丁每天为他送来的, 除了清粥小菜以外,偶尔也掺杂鱼肉,谢律胃口不佳, 衣带渐宽,柳丁说:这样下去不行。
你看看你喜欢吃什么, 柳丁拍着胸脯保证,我都能给你弄来。
眼看着人养病,养着养着,越来越瘦, 再这样,身体条件更差,病得越重,恶性循环,等到最后真就大罗金仙都救不回了!谢律躺在病榻上,目光动了动,移到柳丁满是老茧的手上,柳丁是个本本分分干活的实诚人, 谢律不忍骗他, 便道:我故意的。
柳丁疑惑了,他仔细地瞧着,谢律的这情状不像是假的, 他搔搔后脑勺, 没明白。
谢律想, 他怎么会学的一身妇人内宅争宠的手段, 在双凫楼学习的时候,也不过就记住了几字箴言,而现在他却用这些跛脚的伎俩,去换取女人的一点怜悯。
我想让公主可怜我。
他幽幽道。
他这样一说,柳丁豁然开朗,我懂了,你喜欢公主。
是这样。
谢律大方承认,颔首。
不过这不行,柳丁摇摇头,在谢律疑惑地以目光询问过来时,柳丁实诚道,公主早已有了心上之人。
谢律一嗤:你说的,是方既白。
柳丁也不知道这个谢郎君哪里来的胆子,敢对方相公直呼其名,看他年纪轻轻的怎的如此想不开,和方相公作对,柳丁叹息着道:谢郎君有所不知,公主对方相公用情……至深,倘若能有别的郎君入她法眼,公主也不会一直蹉跎着单身至今。
谢律不信:方既白也一样喜欢她么?柳丁入府较晚,许多事也只是听府上的老人说的,打听而来,见谢律一番痴心,执念不改,把身体拖垮到这地方,心内有些惋惜,爱情不是必需的,身子却是自己的,这天底下见异思迁的多了去了,可身子要是坏了,那就连后悔药都没有吃的。
柳丁也是过来人,他不得不提点谢律。
方相公对公主,自然也一往情深。
可惜,他已以身许国,便不能许卿,公主知道方相公是身体不好,不愿耽误了她,才借了这个幌子,她却还是一意孤行地生下了方相公的孩子。
这事,人人都知道的。
谢律紧缩眉宇:书杭与方既白一点也不像。
柳丁劝他不要痴心妄想:公主和方相公情投意合,都站出来承认了小世子的身世,谢郎君,真的,你不要再这般自苦了,你就算是把自己折腾死在我的木屋里,公主她也不可能会喜欢你啊。
谢律面容惨淡,病中倦容,靡靡无力地靠着秋香色团花铜钱纹引枕,垂眸,静止了许久,等到柳丁都开始诧异他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谢律才道:我不相信。
这世上的人啊,就有这样的。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柳丁劝也劝了,可惜的是良言难劝该死鬼,说了这么大一圈,他快口干舌燥了,谢律居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柳丁一脸沧桑地离去,屋里一灯如豆,明明灭灭地照着谢律侧脸,他在枕上侧卧着,手肘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经纬,窗外一缕风钻了进来,挑逗着桌上的火焰。
谢律的眼瞳仿佛一方岿然不动的石墨,也不惧火光刺眼,动也不动地盯着那火苗,却突然勾了勾唇。
他不信。
卿卿不会喜欢别人。
她曾经,那样喜欢他的……她不会喜欢上别人。
第二天,谢律在天蒙蒙亮时被撞破了房门,当他睁开眼时,瞥见官卿站在自己的面前,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幻觉。
就像梦中徘徊了千百回一样,此刻于眼前重演。
可是梦里的卿卿,绝不会有此刻的疾言厉色,她道:我听柳丁说了,你的伤已基本快要痊愈了。
谢律,你在演苦肉计给谁看?谢律愣怔了一瞬,没想到这么快柳丁便告密了。
不过这不能怪罪柳丁,他毕竟是昭阳府的人,吃的是昭阳公主的粮。
这件事柳丁本也不会主动地对公主提起,是官卿思忖了一夜之后,她做了一个决定。
谢律不能继续留在魏国了,眼下知道他身份的人越来越多,继续留下来会有麻烦,不止他的麻烦,而是她将有天大的麻烦,并且他现在已经和书杭有了接触的机会,她一点风险也不敢冒。
可是谢律眼下这副破败的身体,怕是很难支撑他回到陈国,因此官卿叫来柳丁问他的情况,柳丁起初支吾不言,顾左右而言他,在官卿威势压迫之下,终于老实托出。
官卿此刻领了一群人来到马厩的木屋中,让人左右叉起谢律,逼迫他从床上下来。
这些人自然下手没个轻重的,谢律趔趄摔在床尾,额头磕了一个包,官卿却直皱眉头:戏演到这个地步,还装什么?谢律涩然一笑,摸了摸自己的肿痛的额,虽然身上发热不退,目光却一点也不浑浊,清湛的,泛着漾漾波光,他扶桌看向官卿,她颦着水眸,愠怒染上了面靥,别是一番妩媚,谢律将手递给她:卿卿,我真的起不来了。
官卿冷然:你以为这里还是红柿居么?他以为,他装成这副柔弱模样,她就会有半分心软?他大错特错了,那个会心软的卿卿,在被人骗得身心都支离破碎后,早已脱胎换骨,这些拙劣的把戏谢律却还接二连三地上演,是觉得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以念及的往日情分?谢律垂落了向她伸去的手臂,神情有些失魂落魄,干燥起皮乃至皲裂的唇瓣碰了碰,嗓音艰难: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
当然。
你不觉得这是报应么?官卿嗤嘲他的可笑,起来。
谢律的眼前有些发晕,他摸索着衣柜和书案,将自己迟缓地撑起,官卿命令人将他两臂擒拿,直接带着往外走。
谢律被人丢进了马车,官卿也坐了进来。
他全身没有一点气力,只能靠住侧壁喘息,官卿目不斜视,会武的侍婢就坐在两人中间,随时防止不测。
谢律靠在车壁上不动,随着颠簸,头不断地撞到身后的木板,可他却始终在凝望着隔了一道防备的身影的官卿,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一样,将她的轮廓,她的五官,都刻在骨血里。
她不知他这两年过得怎样,如果知道了,会不会有一点心疼?谢律只想让她心疼一点,哪怕不如在红柿居,只要,她对他还有一分的挂心就好,太多了他也不配。
卿卿。
刚想出声,官卿便冷冷飞过来一记眼刀:闭嘴。
谢律识相地吞了后面未吐的话,只小声地道:我脚疼。
官卿睨着他,瞧着他这些粗劣的把戏,更是冷然:谢世子要装也该装得从一而终,你明明是伤在胸口,又怎会脚疼?无耻。
谢律便封了口,再不多说一个字了。
他不知道她要带他去哪儿,他也猜不到,现在头昏欲睡,他也没有那个力气再去猜了。
马车停在了许都城外的落云坡,官卿先下得车来,之后才是剑婢,剑婢将谢律粗鲁地扯下马车,让他好生站着,谢律这厮偏偏不肯配合,病病殃殃地左摇右晃,剑婢从身后踢了他一脚,直接将谢律踹倒在地,差点儿沿着寸草不生的坡面滚下去。
官卿也没让人管他。
谢律好像习惯了这些羞辱,他大方地坐起来,弯腰拂去了衣上的尘土,微笑:卿卿,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官卿看向他,我给你一个机会。
现在这里人不多,谢世子如果能够挟持我,有机会从这里逃跑。
谢律笑道:你觉得我还有那个力气?官卿不假思索:前提是你别装。
谢律自失地发笑,笑得撑住了额头,将脸垂了下去,我真的病得很重,卿卿,你为什么就是不信。
这一路走来,他每一天伤势都在崩裂出血,来到魏国,在云朔的磋磨下忍受了整整两日,犬刑、夹板、笞杖、盐水、烙铁,任何一样都可能要命,他遍体鳞伤,血流涂地,她明明看着,可是她却不信。
为什么?谢律没法不受伤,他真的很想问一句:为什么?卿卿你,现在对我已经绝情至斯了么?试一试吧,谢世子。
官卿直觉谢律还在装,他有那个能力站起来,甚至有机会能挟持她,官卿给他这个机会,赌一把,看你能否全身而退。
他今天要是从这里离开,后续官卿有把握能将他驱逐出魏国。
谢律抬起眸,茫然地看着她,官卿的脸色傲慢而不屑,充满了对他的鄙夷,谢律胸口扯得一痛,真的问出来了:卿卿,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了吗?这种近在咫尺也抓不住握不着,陌生的无力感让他恐慌。
旁人说一千道一万卿卿不喜欢他了他都不信,可是现在,他越来越亲身体会到她的漠视,于他似乎才是真正的杀人诛心。
官卿用一声嘲讽代替了回答,这个蠢问题,谢律问都不该问。
剑婢肃容挺身上前,阻隔在他们两人中间。
只要谢律一出手,剑婢便会立刻将他拦下。
谢律艰难地站起了身,剑婢防备地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警惕着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谢律温声道:你让开,让我和卿卿说句话。
剑婢自然不退。
谢律摇头:我不会挟持卿卿,用女人作护身符。
官卿讥诮一笑。
不会?那她又是什么?被送出去的一件货物,连护身符都算不上吧。
剑婢一语不发,森然地冷凝谢律。
从没见过这般宛如铜墙铁壁的女人,谢律无奈至极。
卿卿,我知道你想放我走。
他将自己的双手都负在身后,走向卿卿,示意自己并无任何攻击之力,剑婢警觉地看着他来到了公主的身后,引而不发,谢律果然十分老实,他一点异动都没有,只是停在公主的身后,语气低回而卑微地恳求,别赶我走,卿卿,我答应你,我会好好养伤,让自己尽快痊愈,我只想留在你身边,做你的马夫,你的踏脚石,你不高兴时鞭打的出气包。
卿卿,求你,让我留下来吧。
官卿冷蔑地瞧了他一眼,不论他眼中的情意多么真诚,多么令人动容,她心如铁石地全部略过,朝马车走了过去。
滚。
她只留下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