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未能入府相叙, 不知公主可曾荒疏棋道。
臂弯中抱着书杭的方既白,长指拨开垂落官卿额前的一枝枯柳, 笑吟吟和煦地道。
官卿明眸轻闪:相公想探究本宫的棋艺进益?那有何难, 虽然天资不佳,但好歹勤能补拙,定能让相公刮目相看。
说着便命人就在隋珠园的一株桃花树下摆上了棋枰, 方既白放了书杭下来,与官卿相对而坐, 黑白子粒粒尽落入棋笥,声音一铿一锵,如鸾凤颉颃,错落有序。
方既白的眼眉宛如春日抽绿的柳树梢头坠落了一片轻盈的桃花, 将春寒料峭之色一瞬间拨将远去。
官卿执白先行,相公小心,本宫不客气了。
方既白尽得风流:公主请。
一个是杀机凛冽,一个是春风化雨,一个是除敌务尽,一个是以柔带刚。
棋盘上一招一招,转眼便到了中盘。
书杭看不懂高深莫测的棋局,嫌弃无聊, 好在他有小木马, 可以坐上去摇啊摇,也能自得其乐。
不过片刻,他眼神尖锐地发现了假山后隐藏的身影, 认出了他, 书杭眉目噙喜, 可是一想到娘亲不喜欢自己见他, 上次狠狠地抽打了自己的小屁股,书杭忽又变得无限哀愁。
官卿还若无所觉,是方既白提醒她方知:有个人跟了很久了。
官卿微微愣神,顺着方既白笑意溶溶的目光看去,身后的假山外,一丛千指百态的龙爪槐树下,谢律停立在那里,执迷地抓着一茎光秃树枝,黑眸深沉如墨。
然而他也只是站在那里,不动,既不上前搅扰,也不沮丧离去,一双眼波幽怨、清冷,如初秋卯时雾气弥漫水茫茫的江面,琥珀色的瞳仁便是江浪中风雨不动的岿然礁石。
谢律平生最善于伪装,这种意态朦胧的暧昧对他信手拈来,他不爱一个人时,都能装得情意绵绵。
纵然他再如何可怜,官卿看见了,也只是厌烦至极。
打吃。
方既白笑道,这一手,公主要当心了。
官卿回过神一看,自己的大龙已岌岌可危,便实在无暇再去管身后的谢律,专心应对起方既白的这一手攻势。
官卿的棋艺的确是后来者居上,两年时间里已有小成,可惜遇上方既白这样的行家里手,却还是相形见绌,若非方既白屡屡放水,早已中盘大胜,杀得她片甲不留。
官卿心里也知道,论弈棋自己远非师父的敌手,她现在的水平遇上三流棋手或有一杀,但在方既白的棋力笼罩下,左支右绌,顾此失彼,终于还是中盘负。
一局棋罢,方既白赞不绝口:看来公主果然用了心思钻研,进步不可小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官卿你来我往地客气:是相公教得好。
她的棋,原来是他教的。
那么这三年,他们是真的,已经在一起了么?书杭与方既白这般亲热,便如同真父子一般。
在谢律缺席的这几年,他们其乐融融,相处这般愉快轻松,的确不需要再去想起一个丢了魂魄的无用之人。
如今她的笑容,她的娇憨,她的妩媚,都只给一个人看,她的争强好胜,她坚韧不服输,都只给了方既白,棋枰上十指纤纤,筵席上推杯换盏,书房间耳鬓厮磨,她,再也不会想起一个伤她深可见骨,让她长出了锋芒的负心人。
他像一个卑贱到尘埃之中的懦夫,还不肯死心地纠缠着。
谢律远远地看着,一丝锐利的疼痛蔓延过心尖,仿佛有一把利刃搠入了胸膛,反复地剜搅。
手里忽然一用力,扯断了龙爪槐的一根树枝,噼啪一声清脆的响动,他吃了一惊,急忙回过神看向官卿。
上茶。
官卿好像根本没留意,吩咐侍女为方既白上茶。
适才未能尽兴,官卿约定和方既白再下一局,正巧送茶的人来了,官卿垂眉伸手接过,不料目之所及,是一双伤痕累累指骨修长的男人的手,她一愣,扯着眉头抬眼一看,正见谢律顺服地送上了茶汤。
你怎么过来了?怎么回事,官卿扭头一看,自己方才端茶过来的侍女被打晕了撂在树下,谢律抢了她的活儿。
官卿咬牙不快:大胆!你不怕本宫治你的罪么,谁让你上来的?方既白劝和:公主勿用动怒,一杯茶水罢了。
说着便从谢律掌中接过了茶,眸中划过一丝浅笑:此茶贵重,或许平生只得一回,当沐浴焚香一饮。
谢律看不惯他惺惺作态阴阳怪气,冷冷道:吃你的茶,装腔作势什么?官卿细眉一扬,谢律身体果然大好了,他留在府上就是个刺头,官卿一定是造了孽才会心软将他捡回来,当下她便吩咐昭阳府的仆从,将他拖下去,这还不够,不知尊卑,杖刑二十以儆效尤。
谢律受伤地望着她:公主,你不公平。
要公平是么?官卿怒极反笑,你是马夫,方既白是本宫的先生,更是大魏的左相,鄙贱之人冲撞了本宫的贵客,该不该责罚?谢律咬牙,可是,卿卿那样绝情,她没有对他一丝的怜悯,一丝的宽宥,一丝的情意。
谢律的眼波仿佛破碎了,再也无法弥合。
书杭突然扑到了方既白的怀里,着急地晃他的胳膊:阿父,帮帮……帮帮他。
他不想看着公主责打马夫,公主已经很不高兴了,马夫还是赶紧走吧。
可是当他喊着方既白阿父时,谢律手里的茶盘突然失了手摔落在地,瓷片粉碎成渣,滚烫的茶汤一瞬间溅落到他的腿上,可是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他凝滞地目睹着面前的一切。
阿父……书杭叫方既白阿父。
着急探寻的目光望向官卿,得到的却只轻蔑不屑的一记冷眼,谢律天旋地转如堕冰窖,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
难道书杭真的是方既白之子么?又或是,卿卿让书杭认了方既白为生身之父?可无论是哪一种,他才是真正的局外人,一个百孔千疮,短褐穿结的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罢了。
自以为是地攀扯上来,可是对比此时方既白的光鲜明亮、衣冠楚楚,他这样一个脏污黯淡之人,连方相公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
卿卿本就只喜欢他的脸,现在终于也,不再喜欢他的脸了。
谢律将被烫伤的手背虎口握住,不动声色地收到了身后,迟钝地蹲身去拾地面的茶具碎瓷。
方既白慈爱地摸着书杭毛茸茸的小脑袋,不用担心,公主心最软了,她不会真的打这个马夫的,书杭今天是不是累了?阿父瞧你出汗了,你回寝房更衣,然后午睡去,好不好。
他说什么,书杭就听什么,有了他的承诺,书杭总算可以放心了,只是公主在这儿,他不能跟马夫说话,便先溜下了方既白的膝头,主动跑到一旁牵起了玉燕的手,往回走去了。
谢律收拾得磨磨蹭蹭,半天仍未将碎瓷的残渣捡干净,官卿只想趁着方既白还得空再下一局,不快地要催促,不经意瞥见谢律握着那片瓷渣子,手背是鲜红的伤肉,掌心是蜿蜒的鲜血。
官卿的心尖好似一震,千万光影一齐划到了脑中,好像有什么不对,直觉好像少了什么,可却又想不起来了。
直到方既白一语,那些诡异的念头终于被清空。
公主,不相干之人搅局,这一局棋恐怕是不能继续了,臣还有要务在身,改日再来看公主和小世子。
官卿只得收敛心神,起身向他福了福,本宫送相公出门。
方既白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地面慢吞吞收拾瓷片,只怕心比瓷盏更碎的谢律,到底莞尔一笑,颔首:我们走吧。
官卿步行送他出府,草木葳蕤处,四下无人,方既白方道:臣听闻公主府中来了一人,极有可能是陈国谢律,亲自来瞧,果然是他。
这人是个烫手的山芋,魏国任何人都接不起,公主还是早做打算,将他送还吧。
依现在局势,北有胡人作乱,魏国不应再与陈国结仇,以免开战。
官卿早就想将谢律送走了,他竟是个死脑筋,魏国知道他身份的人越多,他就越危险,官卿不明白他留下作甚么,无异于坐以待毙。
方既白一语道破:公主,恕臣多嘴一言,谢律是有悔。
当年是臣在淮水上给他留了假线索,令他以为公主已死,这几年,他在淮安处处与渝国敌对,只因他心中以为朱勇是加害公主的罪魁。
前两日臣受到线报,朱勇已在霸州境内被杀,看手笔,是他。
官卿怔愣,原来她在霸州遇到狼狈不堪的谢律,是出于这样一段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