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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章

2025-03-22 08:36:41

霸州雪原, 她捡到谢律时,他已半截身子掩埋在雪里奄奄一息, 实难想象, 倘若当时她没有路过那片雪原,谢律应当早就已经死了,死在了异国。

官卿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才会把自己弄得如此颓唐凄惨, 一开始,她还以为姓谢的故技重施, 觉得装病上门屡试不爽,一定是为了拦住她,或是别的他重新盯上的猎物。

可是后来官卿知道事实并不是如此,他身上的伤都是真实的, 甚至是会要命的。

他装病这说不通。

时至今日,当方既白告知,谢律是为了追杀朱勇,为她报仇,才将自己陷入濒死境地,若非天意,早已真的死去。

官卿的心里一阵复杂的滋味。

她再一次找来了庞惠:你检查过谢律的身体,他到底如何?第一次公主让庞惠为谢律看诊之后, 当时并未提及谢律的伤势, 只问了一句他人会不会死,因此庞惠也没多嘴阐述,现今公主再次问起, 是有意刨根, 庞惠便不再隐瞒有问必答:谢世子胸口有两道剑伤, 一道是数年前剜心取血所致, 一道是新在雪原自戕所刺。

官卿怔了怔,谢律怎会剜心取血?随即她甩了甩头,庞太医,你又怎知他是自戕,他这样告诉你的?庞惠道:非也。

谢世子这一道伤口,位置非常准,下手之后,出血不多,人便可以致命,痛苦也不会太久,谢世子激战之下,只有右肋下被创,可见对方远非敌手,那这稳准的一剑,一定是他自己下手刺的了。

臣推测,或许当时在雪原,谢世子已体力难支,埋身风雪,不愿受冻等死,便干脆自戕,以期尽快结束痛楚。

这是有可能的。

庞惠的分析有道理,官卿咬了咬唇,可是庞惠不知道,那时候,谢律还可以活下来。

他曾追赶她的马车,不顾性命地往前冲,伤势加重,血流染雪,可最后他依然活了下来。

倘若他愿意,他本不必自戕,只要爬起来,挺过去走上几里路,一定能寻到附近的村落。

官卿就曾在那片村落里居住了一夜,村民善良淳朴,看到一个满身是血的人,会收留救治他的。

他不是因为挨不住风雪的冷冻,才给自己刺了心头一剑。

这说不通。

除非,除非是他自己。

还有么?官卿还想知道,他全部的情况。

庞惠年岁已高,当年技艺超群,如今对于病人的病案却需要仔细回忆方能忆起了,沉吟思量半晌,庞惠垂目拱手:公主容禀,谢世子身上的伤,鞭痕、笞杖痕、腹部铁烙印、夹棍下的足伤,足有八十余记,不可细数。

这一道一道,全是云朔所赐。

官卿想起自己带着人冲进木屋,将他从床榻上拉起来时,他站都站不住了摔倒在地上,是因为,他的双足被云朔用夹棍施了重刑,而她还说他在装病。

又想起在原野上,他追着她的马车,一步一踉跄艰难地往前走,每走一步都是钻心之痛。

终于还是跌倒了,晕在路边,那些伤势如此真实可怖,她还是不信,踢了他两脚,骂他不要装。

谢律那些花活儿,半真半假,有时候杀人不见血。

官卿一直在云里雾里,不能怪她不信任他,这个男人把承诺发誓当喝水吃饭一样简单,过后便能轻易推翻,一个没有信誉的人,又怎能让人相信?还有一道旧伤。

庞惠替谢律检查伤势之时,还看到了一道旧疤,虽已经愈合,但因为过于显眼,庞惠还是仔细留了个心,公主既要问,他便也就都说了,伤在右腿,一拳大小,割肉所致,已有数年。

官卿又是愣怔。

时隔经年,庞惠突然提及割肉,官卿隐隐感觉到自己早已痊愈的右腿仿佛又在作痛,那种疼痛感官卿从未忘记。

官卿从小吃了许多苦,但她很爱惜自己的身体,一丝一毫不敢毁伤,当了公主之后更加注重保养,官昱知道她自小流落在外吃尽苦头,因此宫里每月都有各类祛疤除皱的白玉膏、香肌丸,官卿涂抹很勤,无他,因她深刻地厌恶着自己身上两道从陈国王府带来的旧疤。

这两道丑恶的疤痕时刻提醒着自己,她曾经多么愚蠢,为了一个不值当的男人,把自己伤得这辈子都要烙上关于他的耻辱印记。

她曾不顾一切地要除去那两道疤痕,可用尽手段,依然徒劳。

谢律也曾自割腿肉,也曾剜心取血,受过和她一样的伤。

她本以为,像谢律这种人,为了利益不折手段、背信弃义,当她死了之后,他很快便会姬妾成群,就算有那么一两分的不舍,后宅寻几个娇滴滴的美婢寻欢作乐,很快也便淡忘了。

小皇帝官昱爱听戏文,有一折戏文唱的就是负心薄幸郎,在将妻子辜负,天人永隔之后,他过了没几个月便走了出来,从此以后搜集各种与亡妻相似的面孔,或是眉眼,或是嘴唇,或是走路的步态,或是说话的声音,他简直变本加厉,纳了十几房小妾在屋里,夜夜笙歌,御女无数。

官卿十分犯恶,但没来由地,当她听着那戏文时,她的第一反应便是想起了谢律,一想到他或许和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早就另结新欢,眠花宿柳不知今夕何夕,她便几欲作呕。

然而现实是,谢律这几年,似乎并没有和她想得那样,过得开心。

她真的看不懂谢律了。

当她以为他会如承诺一般和她长相厮守的时候,他转头背约忘盟,将她转赠他人,当她以为他会从此左拥右抱夭桃浓李在怀的时候,他却剜心割肉,背地里为了替她报仇九死一生。

人心真是复杂难猜,捉摸不透。

只可惜,时过境迁,官卿早已不是当年的卿卿,会为他心动,为他疼惜,为他不顾一切的蠢女人了。

她早已经从那段过往当中走了出来,修炼得心如铁石,就算看到他伤重垂危,她的心都不再有波澜。

甚至,她觉得那个为了给他医治头疾不惜自割腿肉的女人愚不可及,她简直不要承认那是她干的蠢事。

如今谢律留在公主府不过是权宜之计,等他伤势恢复,她依然会将他赶走,驱逐出境。

公主,臣能够说的已都说了,公主对谢世子的伤势还有疑惑,但讲无妨。

官卿被庞惠的声音拉扯回思绪,她瞥眸看了眼太医,低柔的笑意漫过眼底,她谦恭地伸臂将太医的双臂托起,有劳太医,您年事已高,还要为这些琐碎分心,太医去歇了吧,赏金本宫让玉燕去库房为您领了。

多谢公主。

庞惠知道谢律的病况,也知道公主就是当年在陈国两城宴上被谢世子所遗弃的外室,如今两人又纠缠在一处,不论如何,现今陈魏合盟破裂,一个公主一个世子再搅和在一起对时局绝非利事,因此即使犯上不韪,庞惠也必须忠言逆耳:公主,谢世子终究是陈国世子,不论他来意如何,心思如何,都不宜继续留在许都。

本宫省得,太医不必担忧。

关于这一点,官卿已经有了打算。

谢律没有过所,在魏国行走困难,何况他多半也不肯配合真的乖乖离去。

等度过了这个年节之后,很快便要开春了,谢律暂时在她的府中养伤,等到时机成熟,她会借着天子南巡的名义,请旨跟上船队。

届时将谢律一并带上船,让他就在舱中待着不得露面,船在南边靠岸之后,她会寻机将谢律不动声色地放下小船让他乘船离开,如此便可轻而易举地回到陈国。

到时候就算他不愿意,官卿还可让自己的剑婢驾船亲自护送他离开。

等送他出了魏国边境,封锁便会如铁壁,之后谢律再想回来,也是绝无可能之事。

……被谢律打晕的鸣春睡了一整天,悠悠醒转之后,发现自己已到了公主房里,她当下立马反应过来,给公主跪地磕头:奴婢该死!虽然是自己被谢律偷袭,可毕竟是她疏忽身后,说不准给公主酿成了麻烦,鸣春暗恼自己该死,自顾自地掌起嘴来,她的耳光打得结结实实,官卿道:停手。

本宫没责怪你。

那公主叫她过来的意思是?鸣春充满好奇,可是不敢问。

谢律要想将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婢击晕,实在易如反掌,她千防万防也不可能防得住,官卿怎会责怪她?她的掌中托了一只精美的嵌珠累金丝镶边的木匣子,递到鸣春的手边,我听说,前不久你有个表哥来许都看你了,你拿这些钱同他回去成亲吧。

鸣春眼睛滚圆,虽说自己情投意合的表哥来许都和她私会过几次,这也不是秘密,可这样的事怎么会落入了公主的耳朵里,公主还这般真切地记着?公主此刻给自己钱,果然是要赶她走了!鸣春吓得战栗,一个头磕到地上,连忙求饶:公主,奴婢不敢,奴婢再也不敢大意了,求公主高抬贵手,不要赶奴婢走!官卿叹息:我这不是赶你走。

鸣春,你的确已经到了婚假的年纪了,人这一生说短也短,你在我昭阳府的日子不短了,青春还剩得多少,既然你表哥在乡下已经起了高楼,他又肯用八人花轿来抬你,你拿了这笔嫁妆跟了他去,不是很好么?鸣春一直在盼着这一日,官卿看得出来。

这是跟在她身边沏茶的女侍,她沏的茶汤算不上佳品,但官卿偏偏很喜欢,这就是缘分,她将鸣春留在身边几年,现在鸣春明显少女怀春,多了恨嫁的心思,官卿只想成人之美。

鸣春不再推脱,面腮嫣红,如梅花疏影点腻,春水扬波。

她磕头向官卿谢恩,双臂捧了公主交的匣子,腼腆地道:奴婢感激公主恩德,公主对奴婢的恩情,奴婢没齿不忘。

鸣春还是个十七八的少女,官卿看着她,就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彼时,她也一样充满了对良人的盼望和爱恋。

可惜,她没有如鸣春一样的好运气,遇到一个对的人。

屋子里轻悄悄的,鸣春走后,她身旁少了一个沏茶端水的丫头,没隔半个时辰便来为她换茶汤,官卿坐在罗汉榻上头痛地小憩了片刻,忽然感到极不习惯,来人。

玉燕与珠箴都进来待命,官卿看着热腾腾的点心,没了胃口,郁闷地道:本宫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他的!玉燕与珠箴对视一眼,完全不知公主的心思,纳闷得很。

公主咬牙道:昭阳府可不养闲人,他不是受伤了不能养马么,教他到本宫跟前端个茶递个水总会!这回两人都懂了,说的正是那个让公主恨得咬牙切齿,可是一次次心软退步的马夫,连她们都看得出,公主对那个马夫实在不一般,珠箴心领神会,诺,奴婢这就提了他来,给公主解闷子。

抿嘴偷笑,敛衽福了福,这才下去了。

官卿一怔:她什么时候说,召见那个男人是要解闷子了,珠箴这是怎么理解的她的话?可惜人已去,官卿失了上风,竟没了机会训斥这个胆大妄为曲解上意的丫头。

须臾片刻,谢律来了,他停在门槛外,一身洗得发白的蓝缎子棉袍,还是柳丁赠他的,他来魏国这么久了,连身干净的衣物都没有,官卿瞧见了只觉得头更疼了,挥了挥手,带他换件衣服来。

谢律动也不动,直至有人来带他离去,他才多看了官卿几眼,出去了。

公主府也没什么好看的男子样式的衣袍,谢律回来时,也只是换了一身干净点儿的下人棉服,但官卿打眼一扫,突然觉得更碍眼了。

谢律是天生的天潢贵胄,一身优雅从容的气度,足以比肩名士的超逸绝俗,身材修长,音容兼美,自身便似月夜下蒙络瑶光的皎洁梨花树,不论穿什么,都是锦上添花。

奇怪他伤成这样,形销骨立,当稍微收拾一下时,这副容姿还是妖娆得很,多少女子看了不迷糊?官卿不自在地又想起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觉得这个样子刺眼得很,于是又挥了挥手:下去,换回来吧。

他还是穿柳丁那身衣服,头发也不收拾,乱糟糟凄惨惨地搭着时,官卿见了还感到有一丝愉快。

谢律抿了抿薄唇,卿卿这样折腾自己,果真是腻烦了他,怎么看他都不顺眼了,她早就移情别爱,一颗心都放在方既白的身上,又怎会对他有什么好脸?如今,留他在身边,不过是为了报复他罢了。

谢律嘲讽地一笑,自己下去,又将柳丁那身黯淡无光的蓝缎棉服换了回来。

过来。

官卿的护甲敲在罗汉榻间的檀木桌案上,咚咚地作响。

案上茶汤冷透,已经不冒热气儿了,官卿想叫他换一盏。

谢律走了过去,一个人高马大的大男人,站在那儿不动就能挡住身后门窗透进来的所有光,官卿扯了下如瘦金字体般清癯斗折的两道眉毛,不快地道:本宫的茶汤冷了,去重新砌一盏来。

谢律垂眸,口气有些硬:我不会。

不会还有理?官卿挑起眼尾,睨向他:不会就去学,在昭阳府,本宫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听明白了么。

谢律望了望他,抿唇,人还似根木头桩子杵在那儿,官卿瞧了更气儿不顺,正要发难,忽听他酸溜溜地道:想来方相公这般的雅士,自然会沏茶,公主何必饮我这杯苦茶?官卿方知他这般顶撞是为什么,她气急反笑:你倒有脸吃方相公的醋,谢律,你忘了你留下来时,答应做本宫的什么了?垫脚石,出气包,这可都是你自己说的。

谢律诡辩:可我没说给公主沏茶。

他这般推脱不情愿,官卿倒反而非要喝着一杯了,她冷笑道:怎么,被我踩踏就得,为我沏茶就不得?本宫以前不知,原来世子的脸皮厚到如此地步,连尊严都不要了?谢律耷拉着眉眼,几分落寞:对你,早就没了尊严…………咬牙半晌,官卿哼了一声道:你去还不是不去?谢律终于不硬骨头了,去。

官卿呵呵一笑,催促他快一些,她口干舌燥,可等不得他太久,谢律将她身前的茶盘,连带着茶盅、瓷杯一齐端走了。

俄而,他又回来,茶盅里已是满满一壶,谢律将倒扣的瓷杯树正,手执瓷壶,不声不响地替她恭顺斟茶,官卿视线稍低,正碰见他手背上满是水泡,想是昨日他失手摔落茶盘时受了伤,竟自己都不注意,任由那伤口起了连片的一块大水泡。

官卿柳眉倒悬,不想去注意,偏偏盯着他的水泡看了许久,等到热茶汤沏好,落入杯盏里,声如清泉出涧,官卿指尖一碰,端起来饮了一口,今日的茶汤似乎格外香气扑鼻一些。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鸣春虽然走了,谢律泡的茶也不错。

官卿眉梢微挑,头也不抬地淡淡道:梅花案后有一个暗箱,里头有药,自己去找烫伤膏。

谢律一怔,抬起手看了看自己手背,这伤,比起昨日的诛心之痛实在算不得什么,以至于一整夜过去,直到它都已经不疼了,谢律仍未缓过神,此刻官卿让他去擦药,谢律才恍然,原来他手背上起了这么大一个泡,谢律就像春天给点阳光便灿烂,给点甘露便知道发芽的一枚新叶,希冀的光芒重新浮上眼角。

官卿听着他去找药的动静,也没回头,掌心的茶汤香气四溢,喝到嘴里才知道有多烫舌头,可她没忍住,又浅浅地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