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朔摔马脸着地之后, 方既白今晨一早便得知了消息,立刻来昭阳府探官卿的信, 他必须知道, 这件事和她是否有关。
结果官卿告诉他:是的,是谢律。
方既白陷入了沉吟,官卿皱着眉又道:不过那云朔折磨谢律, 对他施了不少极刑,谢律也只是报仇罢了。
方既白问她:公主, 究竟打算怎么处置谢律?陈国的世子不可能一直留在许都,若是一刀杀了,也会引起陈国动荡不安。
现在陈国丢了世子,满天下都是他们的暗卫, 迟早他们能摸到许都来。
官卿先前没有与他商量,是因为自己也还在考虑之中,眼下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扬声道:陛下南巡的事宜已经张罗得妥当了么?方既白是聪明人,一点即透:公主打算,让谢律上船,南巡之时,将他放还陈国?这样做, 的确可以神鬼不觉, 然而却有一个巨大的弊端:公主,倘若谢律有心,谋刺陛下, 天子怎可立于危墙之下?官卿一愣, 可她还是嗫嚅道:我觉得他不会。
方既白和煦地将手掌压在官卿宛若削成的两肩, 温和地道:人无伤虎意, 虎有害人心,我们固然不愿与陈国开战,可陈国一直要光复萧氏。
焉知道谢律到许都,他没有这样的魄力和野心?以谢律的武艺,他若是全盛时期,在魏人不设防的情况之下,还真的有可能得手,现在他又在皇帝的长姊昭阳公主身边近身伺候,若防不住这万一,代价魏国不可承受。
所以陛下南巡只是幌子,官卿承认方既白的担忧有理,就算谢律真的对陛下有刺杀之心,也只是会误中副车。
方相公,这件事现在只有陛下、本宫和你知道。
方既白懂,他自不会外传。
魏国时局动乱,当年官沧海能倒戈杀掉季术,今日的官场暗流之中就有人想趁机兴风作浪行刺官昱,重现官沧海乱世夺位的套路。
官昱扬言这一次南巡,正是为了试探,是否真有人已动不臣之心,揪出幕后主使,一网打尽,这是一劳永逸彻绝后患之举。
方既白还要感激陛下和公主的信任,如此重要之事,他们只告诉了自己。
他轻声道:卿卿。
若,谢律真的在船上行刺陛下,你——话音未落,官卿已经抬起眸子,和方既白碰上,他的话便不再继续说下去,而官卿已经给了明确的答复,她冷静地、斩钉截铁地告诉方既白:我会杀了他,亲手。
方既白轻叹:臣只愿,公主不会再次看错他。
他握了握官卿柔软的小手,她的玉手背部生了几处紫红的冻疮,方既白将一瓶药递到她的掌中,轻柔地出声:公主玉体尊贵,要时时爱惜。
臣这伤药极灵,公主用着试试。
多谢相公。
官卿盈盈一福,与他四目相对,随即漫步在游园里,并肩而行。
湖对岸,谢律在廊芜底下,妒火焚身,眼瞳里的火焰几乎要焚烧起来,将周围的花草树木全部伐个干干净净。
眼睁睁看着姓方的说话就说话,他居然以下犯上地碰了卿卿的香肩,这般揩油还不够,他又色胆包天地摸了她的小手。
可是这都不算什么,让谢律堵心的是,她就算是被方既白这样亲昵地触碰,也不会生气,而他只是误闯寝房,明明什么也没看见,就被她丢出了昭阳府。
明明,曾经和卿卿那样亲密的人,是他。
他们甚至同床共眠,鸳鸯戏水,鸾凤颠倒。
她还说,她喜欢他,喜欢得快要死了的。
谢律咬着袖口,不甘心地两眼瞪着对岸。
一直到他们身影远去,谢律还不死心,他要追过去。
官卿和方既白在门洞旁作别,送走了左仆射之后,回眸,她瞧见谢律湿淋淋地站在面前,眸子阴沉,又似点了两簇火苗,既委屈,又愤怒,像被人背叛了一样,可惜他全身都在滴水,实在过于滑稽,官卿忍不住笑:你掉水里了?他才没有掉水里,他是一路游过来的!大冷的天,全凭着一股意气,为了追赶上他们,他竟一口气顺着湖游上了岸,此刻才感到身上冷得要命,冻得他直打哆嗦。
他现在这副身子骨已经扛不住他的肆意妄为了,区区的冬泳都会让他骨骼战栗。
官卿笑了笑,从他身旁经过:去洗吧,没的让人笑话。
她笑涡深深,好像心情不错的样子。
可她不错的心情,全是因为和方既白说了一会子话。
明明在方既白来之前,她还对他吹胡子瞪眼睛气咻咻的。
……云朔从马背上摔下来,头着了地,算是命大,在庞惠等人全力施救之下,侥幸未死,只是终此一生,都得在病榻上度过。
云司徒公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当然愤懑不平,咽不下这口气。
入夜三更,云司徒骤然夜闯宫闱求见陛下,要给他如今伤重一病不起的儿子一个交代。
官昱打着哈欠来到养心正殿,云司徒咄咄逼人:昭阳公主纵仆行凶,加害犬子,纵然是陛下的亲姊,也必须,给臣一个交代。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公主就可以草菅人命不成?官昱听明白了,他也听说了此事,不过大家都说云朔最近结识了一个陈国来的商客,两人出双入对,喝完花酒之后,云朔半道上骑马撒酒疯,这才至于马匹失控狂奔,最终酿成惨祸。
云司徒溺爱其子,云朔在许都是出了名的地头恶霸,他如今要攀诬皇姊,官昱岂会让他得逞。
为皇姊回护了几句,熟料云司徒十分不满,竟急红了眼,胸脯直震,一副要跳将起来给小皇帝一个好看的架势,殿上诸人吃惊,武卫即刻按剑。
司徒公莫急,事情总需辩个清楚明白。
一道柔软的笑语,从身后飘至,众人回眸,只见长公主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着一身团花石榴裙,鬓云上凤钗九支,华贵不可逼视,款步而入。
她掌中握有一条铁索,锁链捆缚一人,拖入内堂。
官昱长身而起:阿姊!一瞬之后,他看到了阿姊身后被铁链捆缚双手胸背的男人,几乎是在看到谢律的同时,官昱便认出了他。
他们虽然素未谋面,但官昱见过谢律的画像无数,加上皇姊和谢律又曾有过渊源,而小外甥书杭面貌也与他肖似,因此,此刻出现在殿上的不会是其他人。
只是,谢律怎么出现在魏国,他又怎么会被皇姊所擒获?云司徒一看到谢律,便眼眶发红,怒目圆睁:正是他!长公主身边的这个马夫,就是陈国的世子谢律,他隐姓埋名藏匿于许都,就是为了加害我儿!云司徒行伍出身,立刻就要发难,官卿侧开一步,堵在谢律的面前,云司徒掌风已至,然而不得不罢手休斗,他忿然撤回如烧红的烙铁般的肉掌,怒道:长公主,你这是何意?官卿曼语道:司徒公,本宫带家仆上殿,正是为了给您和陛下一个交代,你何须审问都不加,便要掌毙家仆,难道,这就不是草菅人命了?司徒公对本宫的指控,本宫不服。
云司徒冷眼睨着,倒要看看这个深居简出的昭阳公主,能如何舌灿莲花,颠倒黑白来。
官卿先向官昱行礼,得以免礼之后,她转面向云司徒:司徒公口口声声说本宫这家仆乃是陈国世子,须知陈国世子谢律此刻就在淮安,他是本宫放马御车的仆从,得了几分恩赏,如今在近前服侍,端茶递水,司徒公非说他是谢律,有何凭据?陈国从未传出世子走失的消息,若真有这天大的事情发生,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不露?长公主一语惊醒梦中人,殿内殿外都悚然一惊,是啊,这个被铁链所缚之人,面色惨淡,身材消瘦,发如枯草,身上还带有不少的伤,怎么可能是那位光风霁月、貌占八斗的陈国世子?云司徒瞳孔一缩,是张咏儒告知自己,先前云朔得罪了谢律,一定是谢律报复云朔,才致使他摔马重伤,可要如何证明谢律是谢律,就连张咏儒,也只是十多年前见过谢律一面,凭证?自然是没有的!可眼前之人,不是谢律,又能是谁?莫非是长公主的姘头,她才如此维护于这姓谢的?云司徒冷冷道:我不与长公主争这茬儿,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这个人不论是不是谢律,他都是加害我儿的凶手,公主今日牵奴上殿,难道不正是心虚承认了这确凿事实么?官卿微笑,本宫何时承认了?他只是本宫的一个马夫,粗鄙之人,若不绑住双手,万一他在殿中放肆,触怒龙颜,本宫岂非失了一个帐中娈宠?不止旁观之人,就连谢律,眸光亦是一动,他专注地望着卿卿,只能瞥见后脑勺上簪满牡丹绢花和攒金丝翠翘玉搔头。
卿卿说他,是她的什么?帐中娈宠?谢律竟嘴角一勾。
官昱实在没眼看,捂了捂嘴,轻咳一声:阿姊。
过分了过分了,这样的事,在自个儿屋里说也就罢了,怎么还把它带到明堂上来说?云司徒瞳孔一缩,几乎立时就要指责长公主荒淫无羁,但转念想到,他们北国的公主,豢养面首的十有七八,官卿只是足不出户,不代表她不会厮混内帷。
云司徒暂且忍下,又冷冷一笑,道:原来是公主面首,怪不得公主心疼,为他不惜出这个头。
官卿转身,走到谢律的面前,他低垂眼帘,长睫如瀑布般洒下来,视野之中,官卿朱唇如果,嫣红柔嫩,他心痒地想低头咬一口,就算在天下之人面前承认,他是她的面首也甘之若饴。
官卿素手将他肩膀一推,令他跌坐在地,谢律顺从不动,身后的铁链撞击着地面,发出一阵喧哗。
他不知她要做什么,她却埋首,替他脱掉了脚上的麻履。
……就算是再彼此最为亲密的时刻,卿卿也从未为他除履捋冠,谢律怔忡莫名,而她的小手,托起他的右腿,很快,便将他的白袜也脱了下来。
就在金殿上,云司徒连同几个附庸,官昱身旁的内侍官、武卫都不约而同地震惊,官昱更是直皱眉,可是当谢律的双脚和小腿和都裸露出来以后,众人这才发现,谢律的双足上了夹棍,指骨红肿,脚背上都是鞭伤和齿痕,更别说小腿上,伤势延绵,如狼牙般参差。
官卿的目光停在他的右腿肚上,那片被挖走了一块血肉后重新长出的新皮,终究是无法掩盖和祛除的疤痕。
原来庞惠说的一点都不错,谢律曾真的割肉剜心,是和她一模一样的位置。
他在淮安,什么人敢对世子不利,除非他主动,自愿。
她移开目光,从地上站起,朗声道:本宫仆从,在马场为本宫效劳,是本宫的私产。
令郎不顾本宫的颜面,捉走本宫的仆从,殴打虐待至此!诸位可以看!本宫这名仆从,最是敦厚老实,为人不善言辞,他在贵府上受了如此委屈,回来从未对本宫提过只言片语。
若非本宫当日亲自上门解救,他早就死在令郎屠刀之下!对司徒公而言,打杀了一个马夫算不得什么,自己的儿子重伤,却一定要人陪葬。
她环顾四下,眼风凌厉,看得人不敢与之相逼视。
官卿振振道:但他同时也是本宫的入幕之宾,就算只是本宫养的一条狗,那也是本宫的私产,断然不许有人行越俎代庖之事!陛下明鉴,本宫今日上殿,一为洗刷家仆的冤屈,二则,本宫要控告云府,侵占本宫私产,横加折辱,打狗还需看主人,云司徒公和云郎君此举,难道不是有意羞辱本宫么?这话,倒令人想起一件事来。
当时长公主回许都时,云朔曾经殷勤备至地赶去迎接,说不准是对长公主落花有意,见公主宠信一个马夫,便动了嫉妒之心,想要将马夫羞辱致死。
以云朔在许都的名声,他决计干得出这样的事!短短几行字,竟被她扭转乾坤,云司徒两眼翻白,差点儿没气晕过去,他颤抖的手指着官卿和谢律:这,这明明就是陈国世子……他拥向官昱:陛下,这,这明明就是谢律,公主她颠倒黑白,老臣不服,不服啊!官昱被吵得头疼,深更半夜的,白白惊扰了瞌睡,官昱揉了揉脑袋,叱道:够了。
金殿上顿时安静,鸦雀无声。
官昱从台阶上走下来,迎谢律而来。
谢律箕踞而坐,琥珀眸凝视着这个不及他腰长的小皇帝,漫过一抹浅笑。
官卿心怀防备,虽然用铁链将谢律捆住了,可保不住他还有什么狡猾手段,于是侧身拦在谢律和官昱之间保护弟弟。
官昱目光不动,盯着谢律,半晌,他转身,龙袍广袖一拂,扬声笑道:司徒公真是说笑了,此人生得如此潦草,怎么可能是那位陈国世子,当年陈国世子两城换美人天下闻名,世人皆知他容颜俊美,骗得人女子痴心相付。
他这般绝情狠辣之人,又怎么会自甘堕落,成了朕阿姊的面首,被押解着手脚,只身就敢上殿?他不怕朕摘了他的头颅祭旗么?云司徒待要再言,官昱伸手打断:令公子的伤势,朕会让庞惠多加留意。
至于是谁人伤了云朔,还待彻查。
这样吧,司徒公放心,朕一定给你一个交代!堵死云司徒后,官昱对官卿又道,云朔如今昏迷不醒,性命都去了一半,就算这个马夫死了,也不能再惩罚云朔。
皇姊大度,听朕的调解,此事就这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