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卿卿误我 > 第 62 章

第 62 章

2025-03-22 08:36:41

谢律的生母是萧氏王朝最后一位公主, 韶音公主萧子胥,这天底下, 谁还能当得起谢律的一声舅舅?官卿痴愣地望向苟信芳, 你……难道,面前的苟信芳,竟是萧氏王朝的最后一位君王, 萧以柔?萧以柔的枷锁搁在胡床上,铁链发出摩擦的清音, 他侧身躺在了舷窗旁,窗外是照着浩瀚的江水的一轮明月,清幽地挂在木棂上,将萧以柔的侧脸映照得犹如玉色。

从这个角度看, 他的面部轮廓和谢律,还真的有几分相似。

可你……怎么回事,官沧海倒戈之乱后,萧以柔被官沧海活捉,之后官沧海挟天子以令诸侯,在两年之后,萧以柔便因重病去世。

而真正的萧以柔,怎么可能就是面前的苟信芳?萧以柔撑着额角, 笑得张扬恣肆:方既白自诩聪明, 可他一直以为朕是他在战乱里捡回去的伶仃少年,朕骗了他这么久,他竟从未怀疑过朕的身份!官卿猜测:所以, 那场战乱里, 你早就金蝉脱壳, 后来挟天子以令诸侯, 那天子是个傀儡?是,萧以柔道,声调蓦然冷却,只是朕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死在官氏与当年一样的金蝉脱壳的算计之中,是朕大意了!官卿一阵头痛,她极力从这些碎片的信息之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可,既然苟信芳就是萧以柔,为何他的人,却对谢律下死手?淮安谢氏,是如今唯一还肯承认萧氏为正统的诸侯王,谢律是淮安谢氏唯一的继承人,萧以柔为何要杀他?萧以柔早已看出她的疑惑,关于这一点,是萧以柔这场失败的刺杀里,唯一可以引以为豪的事情。

可惜,谢律是个扶不起的废物。

官卿倏然凝视他。

萧以柔冷嘲热讽地道:当年两城宴上,谢律用霸州和雾州换了你,朕本以为他胸怀大志,割舍得下儿女情长,假以时日,复国有望。

可你到了魏国之后,谢律却对雾、霸两州始终不取,丢失斗志,销魂落魄,更不惜自残身体,博取昭阳公主的同情。

朕对他很失望。

可是,朕看在皇姊的面子上,依然给了他最后一个机会,只要他答应,让陈国蛰伏在雾州的卫笈等人加入到刺杀行动当中,事成之后,朕随他回陈国,主掌大局,届时里应外合,击溃北魏。

小皇帝若是死了,魏国群龙无首,加上昔年萧氏王朝的一些残兵旧部,埋伏许都城中大有可为。

陈国以水师攻破关隘,剩下的,就只是时间问题。

他的话,让官卿的心脏突突地激烈地跳。

萧以柔笑容放肆:哈哈哈!可惜啊,可惜!官卿被他的笑仿佛穿了鼓膜,她大声问道:可惜什么?萧以柔大笑:可惜,谢律那个废物,竟然让他的海东青给朕回信,他不参与行刺!若不是陈国的兵马在岸上绊住了朕的人手,就算你们只是一个傀儡皇帝,不会伤及根本,朕又怎会如此被动,昭阳公主此刻应该与朕易地而处,是朕的阶下囚!他双眸血红,突然咆哮起来,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子,毛发戟张,枷锁重重地拍在胡床上,发出激烈的轰鸣。

官卿耳朵里的弦被他一举抽掉了,她用了很久,才听明白过来。

原来那只飞走的海东青,不是要召集刺客,而是要救她!仿佛瞬间乾坤颠倒,天旋地转,眩晕袭击了官卿,她几乎站立不住,人靠向舱壁,脸色发白。

再看萧以柔,一阵发泄之后,他的嘴角突然溢出了一条猩红的水痕。

官卿一愣,低头,他方才用过的瓷盏里头盛着青色的毒液,他早在她们进门之前就已经服毒自尽了,说了这么多,只是为了加速毒发。

你……她立刻就要叫医者过来。

萧以柔的身体却已经先一步开始痉挛,他侧卧在胡床上,身体急剧地抽动,口中的血越漫越多,他癫狂地笑。

朕是穷途末路,陈国只有谢律,复国亦是无望,朕还活着作甚?朕就要将谢律一同带到地底,问问他,可曾对得起祖宗哈哈哈哈哈哈……狂悖的笑容加速了他身体的抖动,不消片刻,毒侵入五脏六腑,融化血肉,萧以柔在剧烈的疼痛和快意中,死去了。

当方既白带着医者赶到时,目睹的便是萧以柔死在胡床上,双眼突出,脸上带着诡异笑容的画面。

方既白的血液宛如停止了流动,他一瞬不瞬地望着胡床上已死的人,终于,踉跄地跌到在萧以柔的身旁,指尖战栗地试探萧以柔的呼吸。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呼吸,心跳,那个跟在他身旁,总是笑眯眯的,又狡黠又笨拙的少年,已经永远离开了。

方既白深深往肺里抽了一口气,冷气灌入肺中,冰得让人寒颤。

他终于抽回了手指,跪在地上,转向官卿,拱手拜伏:公主,请将他的尸身,交给……臣。

人已死了,官卿不会不给,只是方才的谈话,方既白是否听到?她必须向他说明:这不是苟信芳,而是萧以柔。

方既白涩然:不论他是谁,都是臣的徒儿。

战乱里,刀兵相接,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烈火,百姓在城中仓皇四散逃命,少年被着火的木棍绊倒跌在地上,方既白遇到他时,他抱着一团破旧的衣物,仰头望着他的马车,烈焰重重的恍若白昼的周遭,只剩下哔哔啵啵的声音,少年眼眸清亮,像沐浴在清水里的星。

方既白从未后悔过,将他救起,带在自己的身边。

求公主成全!他一揖到底,头磕在了木板上,沉闷地作响。

官卿仍然眩晕,她看了一眼榻上已经死绝的人,刻意忽略掉他临死前说的那些话,扭头走了出去,随相公处置。

官卿狼狈地逃回自己的房中,事情已经厘清了,萧以柔潜伏在魏国的一些旧部也开始清算,可他的那些话,却如一根钉尖锐地锲在官卿的脑子里,一直往下,顽固而刺痛。

她冤枉了谢律是吗?她没有听他的一句解释,就狠狠地刺了他一簪。

那一簪就是奔着谢律的心门去的,她就是要他死,只要再深几寸,他当场就会毙命。

那是官卿跟随着身边的侍卫长学会的防身之术,当她陷入危境时刻随时拔簪救命。

为了这一招,她反反复复练习了无数次。

可第一次运用实践,却是插在了谢律的心口上。

是她出了最多的力,害得他负重伤跌进了江里。

谢律……若是死了,人死了,便和萧以柔一样了。

千秋功业也罢,万古声名也罢,还有什么意义?公主,船底被凿开,已经漏水了,继续行驶,大船将会被水吞没,方相公调令岸上的舢板待命,现已逼近大船,请公主移步,保重玉体,随小人乘舢板上岸避难。

侍卫长的声音喋喋不休的如魔音穿脑,在官卿的脑子里一遍遍地回荡,直至许久,她才终于回过神,船被凿穿了!官卿绝不会放任自己轻易折在船上,她还要返回许都,官卿迅速振作起来,让船舱里的人全部下船,乘坐舢板。

行动力惊人的魏国仆从,在最初的喧哗混乱之后,在官卿主持下,很快恢复秩序井然,因为舢板足够多,不需要牺牲任何人留在船上,众人齐心合力,前后鱼贯而出,跳上舢板,乘小船靠岸。

此时川风凛冽,烟波浩渺,正片江面上水雾萧森,官卿坐在被撕碎了的月光抛洒在浪尖,惊动了一头一尾的小船上,摇桨的是民间对撑船驾轻就熟的老者,老者的船载着他们,穿行在一片波涛之间,不停地颠簸。

官卿眸色空茫,她犹犹豫豫地,去试探了一下水温。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江水时,蓦然一缩。

玉指僵硬地蜷曲,旁人都感到古怪,公主为何要弯腰去试探江水,只有方既白,他宛若低喃的嗓音响起:公主,谢律落江时已经身负重创,他……极有可能,已经寻不回了。

虽然他派出了人马去捕捞,可是,一切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希望公主能够明白。

玉燕着紧地递上干净的帕子,为公主擦拭被冷水打湿的手指,官卿垂眸任由玉燕擦着指节,笑容苍白:我真怕,将来书杭问我他的生身之父在哪儿,你说,我可要告诉他,他的爹,是被我亲手杀了,送进江里的么?这船上,玉燕和珠箴都是一怔,她们面面相觑,莫名所以,震惊地想到了一处:难道书杭小世子,竟然真的是谢律所出?书杭是谢律的孩子,那方相公就不是……可是公主明明与方相公更亲昵一些,对那个马夫一向没什么好脸色,这次更是要将马夫赶回陈国,这是为何?公主当年喜欢过马夫吗?为何后来又不喜欢了,转而喜欢了方相公呢?官卿自然不知她两个贴身侍女内心拨动飞快的小算盘,笑了笑,扭过了头。

找不到便罢了吧,谢律欠我的,他还清了。

也很好,相公说我对谢律爱过也恨过,从今以后,我不再爱,也不再恨了。

公主说得那般轻飘,可是两个侍女停在耳中,却总觉得,不对劲。

公主好像只是在掩饰什么,她心中,其实不能忘记马夫吧?上岸之后,一行人在就近的客舍入住,江上打捞谢律的人,在江面上不眠不休地捞了一天一夜,当第二日夜色降临时,终于确认是捞不着了。

不止谢律,船上被刺客所杀落入江中的还有几名侍卫军,都随着江流被冲走,再不见天日。

江流冲刷得急,就算是乘奔御风,都未见得能追得上,船只的速度快不过水流,打捞时又耽误了许久,加上人也无法沉入数丈深的水底去捞尸首,除非……除非等到死者在水里被泡成了巨人,浮上水面。

否则,这些落入江中的人,便只能永生永世沉在水底了。

便是死了,也只是一个水鬼。

官卿喃喃重复了一遍侍卫长的话,额角青筋抽搐,她摁住了胀痛的眼窝,拂袖让人下去,她一个人踱到窗边,眺望外边的月色,银色的月光完满无暇,不应有恨,却总在离别时亮得刺眼。

官卿抓紧了窗扉,珠箴不敢离开,一直静静地等待着公主的指示,却始终只能看到背影,以为公主哀恸难抑,便要来劝,谁知,官卿突然转过了身。

这里离法门寺近,本宫去寺里寻两个和尚,为谢律超度吧。

她冷静地安排着。

将谢律在许都的遗物整理出来,让人草拟一封国书,递送陈国,告知陈王世子的死讯。

怕修书之人不知如何下笔,官卿停顿了一下,在珠箴要去办事时,叫住了她:不用了,我自己来写吧。

陈国的世子,终究是死在了魏国,兹事体大,要斟酌词句,不能对陈国造成太大的创痛,不能让陈王将失子之痛转嫁到魏国头上。

若是陈王因为陈国无人为继而决定鱼死网破,对陈魏两国都是毁灭的打击。

可是私心之中,官卿仍然在盼着一个奇迹。

她不想就这么落笔,当她的笔端已经抵住宣纸时,官卿发现自己还是下不去手,她在等待奇迹出现,等待那个男人,虽然衣衫褴褛,却还是如他在许都城外官道上一样,一瘸一拐,一步一步坚定地跟着她走来。

就算他死皮赖脸地要留在魏国也好。

人活着,终究是活着,人死了,才是什么都没了。

这一封国书下去,谢律……便真的没有了,走得干干净净,连骨灰也没剩下。

官卿落不了笔,她起身朝外去透气。

她的目光越过围墙,看到方既白在远处的一棵芭蕉树下盘桓,树梢挂着煤灯,他的脚边停着一只骨灰坛。

方既白已经将萧以柔的尸首火化了,封在一口小小的坛里。

她静静地看着,方既白徘徊许久,他蹲了下来,亲自,冒着严寒用冰冷的铁铲将芭蕉树下的泥面翻开。

松软的泥土被揭开,方既白持续往下挖了尺深,直至足够将骨灰坛装进去,这才作罢。

官卿看着他一个病弱的郎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费劲地挖了半个时辰,终于将萧以柔的骨灰坛装进了地里。

他站起身来,因蹲得太久,脚步踉跄了一下,但方既白坚定地上前,脚下填了几抔土进去,让萧以柔能够眠于地里,入土为安。

这一刻,其实官卿对方既白,竟是有些隐隐的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