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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3 章

2025-03-22 08:36:41

官卿在江上受了风, 得了风寒,因此不得已在客舍多耽搁了几日。

刚开始只是咽喉有火灼干燥的感觉, 之后便开始鼻痒, 打喷嚏,没过一日,演化成鼻塞, 头昏眼花,肌肉无力, 她这个状况不适宜赶路,方既白安排了人手,让她暂时在客舍歇息,自己便带一支人马先行赶回许都, 向陛下报信。

临行前,方既白告知了官卿一件事:我们上岸后清算余孽,发现了一些陈国军队潜行而过的蛛丝马迹。

官卿联想到萧以柔临死前说的话,并不意外:谢律让他的人处理过萧以柔岸上的同党。

方既白颔首,陈国的军队看来始终盘桓雾州,未曾离开,公主若还想继续打捞谢律,可以寻求与他们合力。

官卿不相信希望, 却希图一个奇迹, 她摆摆手,因为风寒一说话便是一股浓重的鼻音:我知晓了,相公安心离去。

其实官卿留下来, 固然有生病的缘故, 可有没有一分, 是因为不死心?方既白能感觉到, 公主时至如今,仍未完全接受谢律已经身陨的事实。

方既白带人离去之后,官卿仍在客舍居住,近身伺候的玉燕和珠箴明显察觉到,近日来公主整个人身形消瘦,已经脱了相,清减了一圈儿,她们最常见到的,便是公主吃完晚饭后默默不语,一个人拉开窗棂眺望远处波涛微茫的江面的模样。

但从那夜惊心动魄的刺杀过后,再未有过一丝关于谢律的消息传回。

江面上打捞的人迟迟不散,是因为公主还没有下达放弃打捞的指令,他们也知道徒劳,也已经倦怠,因此更不可能捞上谢律的尸体来。

公主对谢律有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执着,每当她眺望江面,从黄昏暮色,直至天黑,渔船的点点灯火笼上波光粼粼的水面,近岸的蒲草和芦苇结着薄脆的白霜,瑟瑟在风中摇曳,公主紧抿着唇瓣,从窗前离去。

被她攀着的窗框,已经被握出了两道浅浅的指痕。

珠箴想开解公主,日日这般望着江面,可惜过尽千帆皆不是,公主心情怎能愉快?她和玉燕暗中商议,不如带公主入雾州城中游玩一遭。

她向官卿提议,本以为公主会拒绝,谁知公主竟应许了,且应许得很痛快:好。

官卿因感染风寒,出行时必须戴上帷帽,以免再度受风。

客舍为公主重新准备了车马,让官卿主仆三人能够乘车入城。

卫队跟着太过于累赘,官卿让他们在客舍休息,然而侍卫长李谋坚持要跟随公主身侧,毕竟刺杀才过去没有多久,难保同党余孽仍在暗中窥伺,欲暗中对公主不利。

官卿说不过他,答应了李谋等人乔作客商,沿途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的马车。

官卿的车便这样入了城,城中景色如新,丝毫没有被前不久发生在江上的重大行刺事件所惊扰半分,雾州算得重郡,官卿也是在跟随着方既白学习舆图,了解天下局势之后才知道,雾州和霸州的地理位置对魏国而言或许只是普通的州郡,而对陈国确是非得不可的地理要冲。

陈国只有拿下霸州和雾州,才能布防西北境,以水师对渝国和魏国起到震慑作用,这东西两岸的掎角之势才是真正落成。

入夜,雾州的街市更加热闹,牌楼林立,各挂灯笼,到了夜里街衢中方才是真正的游人如织。

杂耍的,手里摇着两串带火焰的棍,任凭如何抛空颠倒,总能稳稳接住。

踩高跷的带面具的伶人,来来往往,半人长的丝绢摇晃得周围都是扑面香风。

官卿觉得很热闹,这会儿人围得水泄不通,马车行进困难,官卿只好下车步行。

珠箴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市集上的这些小玩意儿,一直拉着官卿穿梭,公主,你看这个,这个……她从小摊儿上拿了一只猪面具,笑着歪歪脑袋戴在脸上。

官卿知道她是想逗自己,配合地噗呲一声。

玉燕又从旁弄来一只木工做的鸢,木鸢拉扯尾巴,便能振翅,翼臂一上一下,极其灵活逼真。

好,今晚你们看上的,我都给你们掏钱。

官卿一人发放了一锭银子,让她们去挑选心仪的物件。

可两个丫头太有良心,总是要跟着她,不想就这么离去。

玉燕早就看出公主强颜欢笑,兴致并不如表面上装得那么好,存心想让她展颜,真正开怀,玉燕将官卿带到一处许愿树下,这棵茂密的银杏树,枝干修长苍劲,看去已有数百年,其高度足以笔尖许都的阙楼。

银杏树上挂着无数红色长绸,绸尾系两串铃铛,风吹风而过,满树的铃铛叮铃作响,清幽悦耳。

官卿仰头一望,她目力极好,一眼便能看到一根彩绸上写的字,依稀能认出几个,拼凑在一起,不外如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玉燕怂恿她:听说这里挺灵验的,公主看,这里都挂了这么多了,公主有什么心愿,可以说给老天听的么?官卿一怔,说话间的功夫,珠箴已经贴心地将彩绸和笔墨都准备好了,铺上了桌,请公主执笔。

官卿扭头,只见珠箴盈盈带笑,仿佛早已猜中她心事一般,官卿蓦地脸上浮现一缕愠怒。

既要我写,你们躲开一些。

两个丫头暗中发笑,听话地离去。

也不知为何,她们这种暗中谋划什么小算盘的模样,让官卿更是气恼。

她来到桌前,提起笔,蘸上墨,脑中的身影一晃而过,她终是骗不了自己的心,官卿力透纸背地在绸上书写下一行。

当她写下第一个谢字时,旁侧有人支起了脑袋,偷看别人的绸带,官卿连忙将一盅清水搬到面前,试图压住红绸,遮住了自己的字迹,那人自讨了个没趣,被官卿冷眼一盯,也缩着脖子不敢再偷看了。

官卿舒了口气,凝神静气,继续往下写。

为了再防止他人偷看,官卿这次一气呵成。

谢律活着。

仅仅只有四个字,当她写完以后,飞快地抛了笔,将红绸沿着尾端向上卷起。

玉燕和珠箴看好戏似的凑近来,可惜当她们过来时,公主已经将红绸卷上了,她们俩是一个字也没瞧见,于是她们又看公主的脸,试图在公主的脸上发现一丝慌乱,以此来证明公主的心虚和内敛的羞意。

可是公主装得云淡风轻,愣是一点破绽也没有,于是两人只好讪讪作罢。

官卿镇定地拿着卷上的红绸,爬上了竖在树干底下的木梯,费劲地支起铁钩,将彩绸挂到高高的树枝上。

这根旁逸斜出的树枝纤细柔弱,几乎负载不住红绸与铃铛的重量,在风中摇摇晃晃少顷,可算是稳住了,官卿的心也随着那根摇晃的树枝七上八下,确定它不会掉落的那一刻,她如释重负。

两个丫头担忧地在下面扶住她的木梯,小心啊公主。

官卿垂眸,俯瞰到扶着梯子的玉燕和珠箴,脑中的光影一晃而过,竟是当年,谢律骗上门来时,也曾为她爬过树,去采摘树上鲜红的成熟的柿子的情景。

彼时她还是一个刚刚冲喜失败被放还安置在红柿居别院的小娘子卿卿,谢律是淮安大权在握的堂堂世子,他们之间的距离宛如天堑。

他那双手根本就不是干活的手,细腻得很,既不会做柿饼,也不会铺床叠被,他一样一样地骗她,谨慎万分地找补,试图将谎言圆得天衣无缝。

她真是昏了头,才会相信谢律那些鬼话。

若早知道,他是淮安世子,说什么她也不会把他留下的。

一见谢律,贻误经年。

如今,只剩下这截子红绸,能做一个了断吧。

官卿顺着木梯退了下来,仰目望向那段在风中招摇的红绸,上书几个飘逸的行书清晰无遗。

——谢律活着。

盼能实现。

疾风携来一股普天灭地的热浪,铁砂掌一样刮向人的脸庞,所有百姓突然慌乱逃离。

走水了!一道拉长的雄浑的声音,由远及近地飞来,快马赶至。

雾州遭攻!南门已被踏破,开北门——开北门——北门打开,是放城中百姓一条出路,南门已经被踏破,就算禁闭城门,军民上下也只是都会一齐死在这儿,危急时刻,郡守做了这样的决定,放百姓即刻逃离。

官卿仿佛还未缓过神来,眸光越过树梢,眼瞳中落入了一团仿佛从天而降的天火,炽亮燃烧,火光驱逐黑夜,将整片南天渲染成一片赤红。

侍卫队当机立断,请公主登车,公主,请速速乘车,随臣下离去!官卿被他们前后拥着往马车而去,她一路都在回头,语气焦急:怎么会突然被攻,查清楚是什么人了么?不知道!侍卫长只是从客舍跟着公主出来,怎会知道今夜有人蛰伏夜间动手,不消片刻,雾州南城一角已经身陷火海,滔天火龙吞噬着木架房屋,城中的屋舍密集,楼阙鳞次栉比,一座燃烧的房屋很快便会引燃周围的建筑,连片着火,火焰正随着风成急速蔓延之势。

官卿被推上了车,李谋把御夫一把推下车,自己坐上辕木驱策。

马车疾行起来,左右晃荡,官卿被颠得脑袋砰地一声撞上了车顶,这不行,她不能就这么离开,珠箴玉燕都没有上车,你停车!本宫要带上他们!疾驰中,李谋厉声道:来不及了!公主,方才郡守已经下令与来犯者决一死战!城门只开这么一刻!再晚了,公主便出不了城!官卿紧紧扒着车窗,帘门翻飞间,无数涌向北门的老百姓,甚至脸上为了庆祝节日的彩妆都还没脱,顾不上妻儿老小,拼命地往前跑。

巨大的喧哗声围剿了官卿的耳膜。

人太多了,水泄不通,李谋驾车起来根本不顾百姓的死活,肆意地乱踏,哀嚎声此起彼伏,官卿再也无法忍受,停车,不要再驾车了!本宫岂能不顾百姓死活,自己这般狼狈逃命!为救公主凤驾,事急从权,李谋根本不听官卿的命令,只顾策马飞奔。

人潮拥堵而纷乱,水泄不通,在逼近城门时,愈发寸步难行,李谋看着乌压压地涌向城门的百姓,心头一急,居然出了一个昏招,他在车轩上站了起来,立了有一丈高,暴吼道:都让开,昭阳公主凤驾要过城门!开城门放行!都闪开!可人要逃命的时候,性命都没有了,怎么还会顾得上龙凤与燕雀之分?根本无人会为了一个公主放弃逃生的机会。

反倒是李谋这样一吼,无数的人回眸看过来,发现一辆马车,登时有人叫嚷起来:有马车!坐车去啊!一石激起千层浪,是啊,若真等贼寇杀来了,靠着一双腿,能跑脱掉吗?抢马车,才有一线生机。

李谋眼眸突出,他气急跳脚,暴怒道:刁民!刁民!马车被团团围住,一双双手在撕扯、推拉,推打间,马车剧烈地摇晃起来,官卿的额头再一次撞上了横梁,直撞得眼冒金星。

李谋张了张嘴,想护着公主下来,可他也被人山人海挤了下去。

无法之下,李谋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当场便杀了两名魏国的百姓。

热血溅落出来,人倒地的那一刹那,百姓的眼珠子溢出了恐慌,她们不敢再碰马车,被李谋持剑一喝,抱头鼠窜,这时,北门开始徐徐关闭。

绝望的声音充斥着整座雾州,百姓们吼叫、痛哭、大骂。

这辆可怜兮兮的遭到众人围攻的马车被挤压得站立不稳,在人潮退去的那一刹那,终于歪倒向右侧,轰然垮塌下来。

倒塌之时,官卿整个人摔在了右壁上,惊慌地呼了一声,剧烈的疼痛感让她差点儿晕死过去。

她不能晕过去,不能死,她还有魏国,还有弟弟,还有书杭……李谋急急地上前来救公主,没等他上前,官卿秉着一口气,撑着自己,奋力推开了散架的车框,要从破坏的木梁底下钻出来。

可是马儿突然受了惊,疯狂地奔跑了起来。

这匹马没有一点方向,拖着倒在地上的车板一路前行,官卿整个人都在倒塌的车壁上,被拖着在地面上奔了十数丈,身体在摩擦中的疼痛,实是难忍,她想要将剩下的盖在身上碍事的木框推开,可是行进中,疼痛淹没了五感,她身上使不上力气。

官卿恐慌了,她害怕自己就这样死在路上,今夜她会死吗?书杭……若她死在这儿,书杭没有了父亲,也没有母亲,以后谁会疼他,谁会照顾他?不能,她不能死在雾州,她还要回去,要撑住,一定会回到许都!不顾自身摧残意志的疼痛,挣扎着艰难爬起的空档,一支羽箭,唰地破空飞来。

李谋拔剑追赶在马车后,却始终追之不及,正在这时他目光一抬,正撞见那箭镞飞向马车。

正当他以为,那飞箭要对公主不利,公主要被箭镞射中绝命时,李谋差一点儿失心疯了,他生生地扑跪在地上,凄厉地吼叫:公主!官卿被他一道吼声震醒了意识,瞬息之间,只听见清脆的断裂声,绳索上的挂环被射断了,马与车被强行剥离,官卿身下的木板依着惯性朝前又冲了一截儿,她的身体刹住了,从木板上掉了下来。

坚硬的泥石路面,将官卿挨着地的一侧摩擦得到处都是剐蹭的伤口,她捂着撞痛的头,拼了九牛二虎之力坐起来。

公主——李谋终于赶到了官卿的面前,红了双眼,一心求死:臣下无能,让公主受惊了!他要扶起公主,让她上自己的背,官卿却冷冷地推开了他:我让你不要驾车,我让你去救玉燕和珠箴,我让你不要踩踏百姓,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你不听我的,我也不要你救!事态紧急,李谋焦急,恨不得一掌劈晕了公主,好带着她离去。

公主……当李谋要搀扶官卿的玉臂时,官卿再次甩开了他,别碰本宫!她就算出城,也不再需要李谋。

人可以自保,但不能自私。

熊熊火焰扑至,一道道热浪间,无数马蹄凿地的沉闷巨响,撞击向人的耳蜗。

官卿眩晕间,看到那身前那片摧枯拉朽烧毁一切的火光里,一支玄甲骑兵突出,疾行而来。

刀剑嗡鸣,马蹄飒沓。

官卿看到上方为首之人的脸,清瘦,冷峻而坚毅,薄唇紧抿,一缕乱发垂落他的肩,被火焰燎成焦糊干卷的形状,他的马来到官卿的面前,勒缰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