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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7 章

2025-03-22 08:36:41

官卿闭上眼, 等到雨稍稍停时,身上那种一上一下的颠荡感终于停止, 谢律停了下来, 而她也被重新放在了温暖的罗帷中。

他松开她,去烧火钵,官卿睁开眼, 错愕的目光一瞬凝滞。

这里熟悉的布局和陈设,都是恁的熟悉, 就连那扇紫檀木嵌珐琅百子图绢纱屏风,屏风前她时常斜倚的梨花香几,脚踏旁熏的三足夔牛纹暖炉,都和当年, 在红柿居小院时一模一样。

这是到了哪儿?他带她回到红柿居了么?不,不可能的,红柿居距离陈王府隔了十几条街,就算用快马都需要走上半个时辰,他才走了这一会儿而已。

官卿注目着那道蹲在地上,用火苗引燃炭精,将火钵子烧起来的背影,他背后被雨淋得湿透了, 隐隐露出鼓鼓的一段, 像是里头缠了什么东西。

谢律,这里是哪里,怎么回事?官卿不满足于待在帐子里, 伸足点地, 就要下榻。

谢律回眸看她, 将烧好的火钵子拿到官卿的脚边, 蹲在她身旁,将她袜子脱了下来,放在火钵子上烤了片刻,火焰时明时灭,直至烤得暖烘烘的,谢律将她的袜子重新为她穿在脚上。

被烤得热腾腾的袜贴着肌肤,一瞬间烫得浑身舒泰。

官卿的手指扯在帐幔上,就连这幅帐幔,都和昔日一般无二,甚至,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被她不小心烧出来的烫洞,都精细地出现在上面。

可是官卿又很清楚,这里不是红柿居,这幅帐幔色泽鲜艳如新,也不是从前那幅。

这里更像是谢律用记忆打造出来的一座,如红柿居一样的世外桃源。

它就坐落在王府中,与喧嚣相隔绝,听不见王府成群结队的侍女那些嫣然巧笑的娇音。

这里很幽静,不会有人来,卿卿,你把药吃了,雨停了我带你出去转转。

官卿吃的那种药很苦,还有一股浓浓的味道,虽然不讨厌,但只要一闻着就会想起舌尖的苦涩,顿时心情不美,她一点儿也不想吃那药。

谢律从怀里摸出了一只盒子,他将盒子打开,里头躺着几粒药丸,知道药苦你不肯吃,我让李圣通把它制成了药丸,里头掺和了蜂蜜、白糖、白芷,还有一点点柿膏,已经不苦了,你尝尝看?官卿拿了一颗,那药闻着还是有一股冲鼻的味儿,不过确实淡了许多,她皱皱眉,将药丸含进嘴里,白芷的香气浓郁,被舌尖裹挟的那一刻盈满了口腔,官卿试着咀嚼,入口便化开来,但并不苦涩,反而有股香甜,官卿居然喜欢这个味道的,她神色怪异地咬开了药丸,最终咀嚼成泥咽了下去。

谢律,官卿想做个实诚君子,不和他一般无耻,你就算对我再好,你不顾我的意愿,强行掳来我,将我囚禁在王府,这样的好我也一眼都看不上。

你放我回魏国,我所有的病立马都能好。

谢律闻言失笑:放你回魏国?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又笑言:那我岂不是,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官卿柳眉高悬:你要见我作甚么?我说了我不可能嫁给你,书杭也不归你,你是陈国世子,怎么能如此死皮赖脸!谢律垂眸,沉默地拨弄了火钵子里的火焰片刻,他嘲讽地道:盼着回魏国,是盼着见到方既白吧。

我偏不让你如愿,你别在我面前提魏国的一切,尤其是他。

她没提,这不是他自己要提的么?无理取闹。

官卿不想和这个疯子一般计较,因为大雨,他把自己从暗室里带出来了,现在置身于这座小院,也不知道雨停了谢律会不会重新把她送回去,这个时候惹怒他不划算,在这里她好歹行动更自由,她可以继续想办法,回了暗室,便只能对着光溜溜的四面墙,办法没想出来,人先逼疯了。

官卿装作语塞,不想与他继续纠缠下去这个话题,她缩回了脚,拉上暖烘烘的棉被盖住了半边身子。

她不说话,自然是因为被说中,谢律应证了心中的猜想,嫉妒如火,立时燎烧灼心。

卿卿,难道你心里就真的只有方既白,再无修严了吗?他迷茫地握着一片桌角,将香几的案角都扯下一块木屑来,断裂的声音让官卿都吃惊了。

谢律站起身,不知是否因为蹲太久的缘故,当他起身之际,他感到头脑一阵眩晕,脚步趑趄,摔倒在一旁,轰然的动静,香几上的铜簋、皂角、银匕、茶盅等物,激烈的碰撞后纷纷掉落在地。

哗啦啦全部摔在了官卿的帘幔外,她愕然地伸手拨开帘拢,看见谢律踉跄地爬了起来,姿态艰辛,脊背僵得很直,似乎不能动弹。

官卿怔怔地看他,好半晌,才终于提起一口气,试图安慰:你我家国不同,我若回到魏国,对生活过的陈国的一切也不会忘怀,我可不是一个忘本的人。

说不定等过了几十年,你不做陈国世子,我也不做魏国公主了,还能一起吃茶晒太阳下棋呢?也不会永远都见不了的。

谢律不说话,倚着那扇屏风,把眼睫垂着,不知想着什么。

许久之后他才僵硬着脊背动弹了一下,苍白的容色扯出一丝笑意,几十年?官卿道:你嫌太长?其实,几十年弹指一挥间。

现在你抓了我,陈魏两国便势同水火,我的皇帝弟弟一定会知道霸州雾州沦陷你手,而我又恰好消失在雾州,只能是被你掳走。

谢律,你若一意孤行,等待你陈国的,就将是一场战火。

你很清楚,魏国有四十万的兵力,几乎三倍于你,大军压境,这对陈国来说是不小的压力吧?而且魏国攻打陈国,不会从大江天险上布阵等待水师,一定是淮水,过漕运道,设纵深,长驱而入。

陈国纵有铁盾,也难抵挡。

谢律没想到曾经那个,连自己的小小的夹缬店都经营不明白的卿卿小娘子,有一天能跟他说陈魏交战的进军路线,他自嘲地勾唇。

是方既白教你的么?很好,他教得你很好。

这几年,方既白做了她的先生,教她读书、识字、下棋、国势。

教得这样好,三年便有小成,平日里定是日日相处,耳鬓厮磨。

她为此对方既白动了情,合情,合理。

只是卿卿,谢律笑了下,再高明的作战方略,抵不过绝对的实力,战机瞬息万变,拼的绝不仅仅只是战术和敌我多寡。

魏国若是来,只怕是折戟沉沙。

等我把方既白捉过来,你便知道了。

官卿瞳孔一阵震动,倏然扬眉。

真好,只要提到方既白,她就会紧张。

她永远都不可能为他紧张了。

谢律笑意转凉,落寞地瞥向别处。

肺里都是冷气,冷气如刀子般切绞,刀不见血,却要人的命,谢律捂住了唇,那股冷气彷如从肺中冲击而出,控制不住溢出了重重的咳嗽。

指尖抹到了一缕血,他眼眸一闪,捂唇飞快地迈出了门槛,朝外而去。

谢律走后,门重新阖上。

官卿莫名其妙地躺会床榻上,不出片刻,菱歌过来了,在外敲门唤她,官卿让她赶快儿进来,菱歌进来后,怕官卿受风,重新将门带上,送来了一些饭食。

陈国地处江南,以鱼米富盛享誉九州,官卿几乎顿顿少不了鱼汤,不过她再也没吃过和暗室里那碗一样难吃的鱼汤,那碗汤只怕是谢律自己做的。

可是再美味的东西,天天吃也没了胃口,官卿只用了开胃的几样酸辣小菜,鱼汤让菱歌喝。

菱歌不肯,娘子,这是给你补身体的。

官卿道:我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对了,官卿看着菱歌去盛汤,小心翼翼地给鱼剔骨,问道,这里怎么会红柿居一模一样?菱歌自己还不肯喝,一定要为她剔鱼骨,听了这话便回道:世子在王府辟了一个角落,把整个红柿居都搬进来了。

官卿不明白:红柿居就在淮安,他要搬它做什么?菱歌叹气:娘子不知道呀,这几年天气干旱得厉害,不知道红柿居是不是遭了小贼,蜡烛落到屋子里了,整个屋子都烧起来了,后来救火不及时,房子烧塌了,已经没了。

别人问世子要不要重建,世子就在王府重新建了一个红柿居。

我来王府次数不多,每次都是世子召见我,问问还有哪些需要添置的,还有哪里和红柿居不一样,大到布局结构,小到一砖一瓦,世子都力求原样,娘子身子好了,便可以出去转转,连我们后屋那些柿子树的形状,都简直一样呢。

官卿再一次环顾四周,的确,这里和记忆里的红柿居寝屋,挑不出一丝迥异,她几乎怀疑自己梦回经年。

谢律,经常来这儿么?菱歌道:是的吧,我听王府的下人说,世子只要在淮安,便经常住在这里。

怪不得,这床帐里、锦被上,到处都是谢律还未散尽的气息。

菱歌把一小碗的鱼汤和剔了骨头的鱼肉捧到官卿的面前,官卿实在不想喝:菱歌,你喝吧,我真的吃不下鱼了。

菱歌脸色发苦:娘子真的变了。

官卿愣了愣,笑言:什么变了?娘子你忘了么,你自小在淮安长大,你最喜欢吃的便是鱼,以前咱们在红柿居小院的时候,几乎顿顿都离不了,这才吃了几天,娘子便厌腻了,她失落地摇头,这几年娘子不止口味变了,心也全变了吧。

官卿被她说得一阵惭愧,自我反省了起来,莫非是她这些年一直待在昭阳府,过于养尊处优的缘故?吃惯了御馔珍馐,再吃以前喜欢的清汤野菜,都觉得不习惯了。

或许,魏人不少是地道的北方莽汉,吃不惯江南刺多的肥鱼,厨子大多也不会做,官卿顿顿都吃的牛羊肉,慢慢地口味重了,江南菜反而吃着不得劲。

只是吃鱼而已,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还是你认识的卿卿呀。

她笑着摸摸菱歌的脸蛋,等淑娘什么时候生了,出了月子,你让她来见我。

你也知道的,我被谢律囚禁在这里,怕是不能去见她了。

菱歌沉默着,娘子,你想和外面通信吗?官卿一愣:你能?菱歌点头:世子没有禁我出入王府,我现在还能借着给娘子买菜、添置物品的名头出府,娘子你若是想和谁通信,把信给我,我替你跑腿。

在陈国待了这么久,每天一觉醒来便只能看到那黑魆魆的四壁,和一扇开在斜上方的天窗,她就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鸟儿,无论如何也挣不脱谢律掌心,官卿疲倦不已,看不到希望。

在这个时候,菱歌突然告知她,她可以把消息递出去!官卿就像溺水之人,突然抱住了一块浮木,她竭尽全力向着浮木冲了上去,激动让她的嗓音时断时续:真的么?你等等,我想想,我要怎么写。

官卿再也不想睡觉,她立马要下榻,菱歌急忙为她寻来了鞋子,官卿掠过地面上的火钵,来到书案前,找到了纸和笔。

可仔细想想,在陈国淮安,也不知道有没有魏国的眼线,她只是记得自己听说过,淮安城中有一家叫李铁髓饼的铺子,老板李铁就是魏国人,做的一手好髓饼,但官卿还不敢太过张扬,以免李铁露馅儿。

菱歌,你就让跟那个髓饼的李老板说,就说,问他可知道‘鱼目明珠’这四个字?菱歌仿佛心不在焉,官卿说了一遍之后,好像没有记住,官卿有些着急,手掌在她的面前晃了晃,直到菱歌回过神,官卿吐了口气:菱歌,你在听我说么?菱歌立刻起身:我记住了,等天色晚一些,我就去。

她神魂不属,留在红柿居陪了官卿一个下午,直到日头西落,官卿看看天色,开始催促她。

看到娘子这么紧张兴奋,菱歌有话说不出。

可到底还是在官卿的催促之下去了。

菱歌没有出门,而是越过了几道回廊,穿庭过院,最终停在了世子的书斋前,她叉着手,恭恭敬敬地道:世子。

里头无声,菱歌大着胆子走了进去,见李圣通在里头,隔了一道屏风,隐隐约约可见他正在处理世子的伤口,世子趴在床榻上,一动未动,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正当菱歌预备退去,稍后再来时,屏风后头传出了谢律低沉的嗓:都说了?是,菱歌颔首弯腰,都照着世子的吩咐说了。

谢律偏回视线:那她呢?说什么?菱歌不忍告知世子,还是道:娘子很欢喜,立刻……让我去找卖髓饼的李铁,问他一句可知道‘鱼目明珠’四个字。

顿了顿,谢律低沉地一笑,因为疼痛的关系,嗓音变得极其暗哑:这应当就是魏人传递联络讯息的暗语了。

菱歌犹豫着,可她还是忍不住问:世子真的要这样做么?就算是假的,可是娘子不知道,她会恨你一辈子的。

谢律的脸苍白而疲倦,李圣通处理完毕之后,他犹如刚从水里爬上来,整个身体都泡在盐水里,汗衫被湿透了,隐隐露出肌理线条,菱歌看不见,她只是垂着脑袋,不知道世子伤情如何,许久后谢律才缓过来,慵懒地一笑,五指盖住了眼睛。

恨也很好。

既然不再爱他了,那便恨他吧,恨上一辈子,比忘记了好。

就算将来,她回到魏国以后,和方既白成亲,带上书杭,一家三口人过上幸福宁静的日子,只要她永远记着一个叫谢律的人,他便已满足。

……官卿是被一阵喧闹嘈杂声音惊醒的,清醒时,天已全黑,她察觉到什么,飞快地坐了起来,看向窗外。

虽然门窗封锁,但屋外还是有一簇簇火把高擎,映亮了绿窗纱,官卿心跳骤停,一种不妙的预感摄住了魂魄。

她弯腰把床边的鞋履拾起,立刻穿上,披上外衣出门去。

这间到了夜里乌漆墨黑的红柿居小院,此刻亮如白昼,无数人举着火把,将这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她看到菱歌,被人用绳子捆绑着压在人群中央,发丝不整,额头脸颊都是伤口,身后彪形大汉将她腘窝一踹,菱歌便整个跪在了地上。

官卿眼眸一震,你们干什么?她的目光倏然略过菱歌,看向那乌泱泱人群的中央,在一片静立的人海中,谢律坐在一方虎皮大椅上,单腿上支,抵在椅面,火光熊熊,照着他冷峻戾气的脸,仿佛下一瞬便是万钧雷霆,杀伐凛然,官卿的心再度停滞。

她忽然懂了,是她愚昧了!菱歌今天答应替她传递消息,可谢律好不容易才把她从魏国掳到陈国来,他又怎么可能如此轻忽大意,让日日陪伴在她身边的菱歌有机会向外传递她身陷囹圄的消息?又或者,谢律故意放松警惕,根本就是在做诱饵,是她一时欢喜过了头,连累了菱歌!那件外衣被一阵哆嗦抖落在地,寒风吹来,官卿身上冷透,她战栗地看向谢律,话都说不完整了:你,要做什么?该我问你才是,谢律柔漾浅笑的眸,深邃而阴冷,不见半分和熙,你让这个丫头,做什么?我让她来照顾你,没想到她居然胆大妄为,吃里扒外,拿着我的俸禄,去帮你联系魏人,设法来将你从我的身边夺走。

卿卿,我早就告诉你,不要试图逃跑,你跑不了。

你放了菱歌,这是我和你的事!官卿冲上前,却被人拦下,她现在和谢律的距离,就似隔了一道天河。

谢律从大椅上起身,负手而来,一手挑起了官卿的下巴,拇指留连地轻抚。

官卿杏眼怒瞪着他,恨不得吃掉他的肉,谢律笑了。

谁若帮你,我便杀谁,你便会知道,不要去连累帮你的人了。

他眸光变冷,咽喉一紧。

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