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菱歌的尸首带去哪儿了?官卿身子冷, 吃了一点儿酒,脸和脖子都微微发烫。
谢律抱着她, 在红柿居小院扎的秋千绳上晾风。
此日惠风和畅, 天色似乎一日晴过一日,斜照下来的阳光团在身上,比身上的毛呢绒缎大袄还要暖和。
谢律看到她耳侧一绺头发掉下来了, 挂在雪颈上。
脑海中突然掠过的是从前在船上,方既白为她撩头发的一幕, 他便也如法炮制,谁知指节才碰到她的耳朵,官卿便侧脸憎恶地避开。
谢律的指停在半空之中,僵了僵, 他突然笑道:丢在乱葬岗了。
你!官卿面容怒恚而涨红,气冲冲地盯着谢律,让他毫不怀疑,倘若此时递给她一把剑,或是她头上还有一根金簪,她会毫不犹豫地取下,刺死自己。
只是稍有些可惜,这里没有金簪, 如今她用来束发的, 只是一根木笄,钝头圆柄,打磨得油光水亮, 簪在扰扰青云里头, 束缚住了外溢的国色天香, 衬得她整个人神骨清秀, 宛如深谷幽兰。
卿卿真是每一面的模样都很好看,清瘦的,丰腴的,素朴的,华贵的,她的每一面他都领略过,眼下旧地重游,在这红柿居小院里,也无遗憾了。
只可惜物也非,人也非,红柿居不是真的红柿居,卿卿也不是当年爱他的卿卿。
而他,更是面目全非,活成了她最鄙夷、最厌恶的样子。
谢律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俊彦君子,他骨子里顽固劣性,如今,他心里所有阴暗的角落都被放大,在她的面前,甚至都不用与方既白作比,他知道自己,已永无可能比得上方既白,他是这般肮脏、卑鄙的一个人呢。
谢律抬起头,让官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卿卿你看,这里,我种了好多柿子树,是不是和当年一样?可惜,它再也结不出那么甜的果了。
这几棵果树结出来的果实很涩口,尝第一口的时候,谢律便知道了。
树毁在了大火里,和人一样,追不回来了。
官卿顺他视线,这间小院里的篱墙旁,都种植着亭亭如盖的红柿子树,吃柿子的时节早已过去,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花圃里养着一盆盆芍药,那也是官卿以前在红柿居小院里精心照料的白芍药,连芍药一共有六盆,中间那盆因为她一不小心施肥过猛,导致叶子枯黄都一样。
她不知道是该说,谢律有悔,这悔意太过深,太过重为好,还是说,他这种虚情假意,扮演得如假包换为好。
谢律应是两者兼具吧。
他根本不会爱一个人,从前,他轻忽她,从未将她放在对等的位置,现在,他禁锢她,也没有管顾她的意愿。
这种偏执自私疯狂的人,官卿只恨不得趁早远离。
对了,卿卿,你还不知道吧,我在城郊着人修建了一所行宫,现在已经打好地基,有几处的墙垣和园圃已经建了出来,就在城郊,我带你去好不好?谢律像是很有兴致,笑吟吟地看她。
其实官卿对他的行宫根本毫无兴趣,对他是否要称帝也毫无兴致,只是听说那地方在城郊,如果去看,便能出这个四四方方的王府,这一点她很有兴致。
她没拒绝,谢律立即会意,元洛,去取世……卿卿娘子的斗篷和幂篱。
元洛叉着手守在院门口,担心世子撑不住,他好及时地找李圣手过来,没曾想世子居然还要出门去,他真是呆了一呆,可面对这吩咐又不敢不从,便只是悻悻然去拿世子要的东西。
谢律将斗篷为官卿系上,一手拿着她的幂篱,出门时再戴,可以走吗?在王府里,官卿的行走基本都是由谢律抱进抱出,她根本不情愿,她的双腿也没有残废,想去哪儿她自己可以走,用不着谢律虚情假意。
官卿将幂篱从谢律手里抢了下来,冷着美丽的脸蛋跟在他身后。
这一路七弯八折,都是曲径通幽的小路。
官卿一面走一面盘算着,这些地方防备非常空虚,如果能有一支暗卫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来的话,说不定可以有逃脱的机会。
她怕自己盘算得过于明显,想了想,便抬起头看谢律,他在前面走着,只留后背,自然看不到她写在脸上的心思。
官卿已经想到了自己回到许都之后,她要把儿子抱起来,狠狠地亲他的小肉脸。
消失了这么久,一定让他想疯了。
王府的偏门停了马车,谢律在马车旁止步,请她先上。
官卿从善如流,爬上车驾,钻进了车厢中。
谢律后上,对车夫吩咐了一声,让他驾车去城郊。
车夫技术娴熟,走的都是平坦大道,丝毫没有颠到官卿,偶尔辗轧过凸出物时,谢律总是快人快手地抵到她的后脑袋上,防止她撞头。
官卿突然想到谢律在魏国,被她送出许都的那一日,他受了重刑,半死不活地仰靠在车壁上一次次碰头,撞得大概眼冒金星吧。
谢律自己撞得不轻,所以也记得要护住她。
从前,谢律从来不会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他疯了,也变了一个人。
郊外的原野等到了春天,白雪化冻,露出一块块鲜红的地皮,早春种下去的庄稼,亦开始迅速冒头,只等彻底春回人间,酿造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大盎然的春势。
行宫在望,但和谢律说的一点都不一样,地基是打好了,但远远望去,还是光秃秃的,只有零星的几个棚,可以当做歇脚的地方。
但这里选址不错,地势也不错,不会被形成合围之势,越来越近,便发现这座行宫甚为高大地广。
这还只是行宫而已,由此可以看出陈谢的志向在于一统九州,若真能事先,他们会重夺长安,以长安明宫为尊。
在工地上督促建造的居然是陈峤,官卿一眼便认了出来,幸得她戴着幂篱遮掩了容颜,路过之时,陈峤并未发现是她。
这倒不奇怪,陈家是陈国出名的富商,其下的产业覆盖了田地、土矿、瓷器等等,只是官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陈远道是死在谢律的手里,陈家怎么会情愿为谢律督造行宫?看出了她的疑惑,谢律笑了笑,陈远道投身云朔,视同背弃陈国,辱我在前,陈家早已和他划清了界限。
顿了一下,谢律又说出了关键原因:行宫一旦筑成,陈峤便可以在水部混得一个职分。
果然这才是重中之重吧。
官卿对这些收买人心的手段不甚关心,兴趣寥寥。
此日在工地上的除了陈峤,另有一人被官卿认出,那人身材英武,双目炯炯,身披铠甲兜鍪,腰悬银刀,这一定是陈国的水师大都督秦淮景了。
秦淮景是谢律在军中一手提拔而出的悍将,水师三万,可抵十万之雄兵,战场上从无败绩。
秦淮景也看到了谢律,抛下身旁的左右副手,径直前来,向谢律抱拳行跪礼,谢律让他起身,秦淮景目光又落在戴有幂篱的官卿身上,一愣,这位是?官卿的幂篱微微一振,她还真想听听,谢律怎么称呼自己。
谢律笑道:我的卿卿。
官卿的好奇心裂了一条口子,被恶得说不出话来。
卿卿二字,实在一语双关,秦淮景没有深究多问,向官卿也行了一礼,对谢律道:世子,这里筑基已基本完成,淮景可以带世子四处走走。
谢律稍抬右臂:带路吧。
秦淮景于是走在了前边,为谢律引路。
谢律与官卿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这座行宫依山傍水,地理位置上处于龙穴,是堪舆师经过一段时间观察后圈画的地方,且与皇陵隔山水相望。
行宫筑成之后,便是谢律正是登基称帝的一日。
官卿自小在陈国长大,然而陈国除了淮安,她还没有去过什么地方。
她方向感也不佳,不知道这里离姜家有多远,这几年,舅母有没有为姜雪薇物色到衬意的人家,姜雪薇和那个东麟府二爷,怎么样了。
这般想着,她竟真问了出来:这里和我原来的家有多远?谢律很意外她还把姜家那块儿地方当做她曾经的家,那姜家母女俩如此苛待她,她都不记恨。
也好,她恨他一个便足够了。
谢律微微含笑,琥珀色眸潋滟起一丝风浪:姜家么,抄家了。
官卿一愣,脚步生生刹住:怎么回事?谁抄的?谢律自然而然颔首:不才。
又是你。
官卿红了眼睛,怒意凛凛地盯住谢律。
可惜隔着幂篱,她的眼神并不具备丝毫的震慑力。
谢律无知无觉,与她并肩行走着,怕被秦淮景远远落在身后,催促她也走,官卿一定要听个子丑寅卯出来。
姜家只是猎户,与谢律毫无交集,他凭什么抄家?谢律也给了答案,语气不咸不淡:你走后,有一年姜雪薇找我,她说你在姜家有些遗物,想给我。
我想也没想便去了,她约在客栈,去了之后,便预置了厢房。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能有什么好事。
话没听完官卿心里便是一突,这真是姜家母女能干出来的事,所以谢律已经和姜雪薇……不知为何,她皱起了眉,感到胸口一阵紧闷不适。
可她脚步不停,心绪也被掩藏在幂篱底下。
谢律只是为了提醒她注意脚下莫被绊倒,才停了一停这话,可手臂才扶住她的腰肢,忽然被官卿冷冷地用力推开。
谢律讨了一个没趣,眸光微黯,见她已经走了,于是连忙跟上,又道:姜雪薇欲勾引我,屋子里洒了无色无臭的药,与她衣衫上熏的檀木香混合在一起,正是一味情药。
我进屋以后,等她关了门,其实便有警觉,但还是只警惕了她杯中递来的酒水,并未饮下,谁知还是着了她的道。
那时我突然想到了你,卿卿。
官卿反问:于是呢?谢律垂眸,给她看自己的虎口,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反复跌倒。
我用她的发簪,把这里捣烂了。
这是保持清醒的好办法,我试过很多次的,很有用。
时至今日谢律的左手虎口上,还有一道浅浅的伤痕。
谢律早就满身创痕,官卿都见怪不怪了,因此就算看见了,也没当有什么。
他说的什么不会在同个地方反复跌倒,官卿也无探究欲望。
不过谢律这种风流郎君,居然肯为了一个死人守身如玉,让她颇有些意外。
又或许,他只是瞧不上姜雪薇,如翠微之流,他还是瞧得上的。
清醒过神的谢律勃然大怒,当即一脚踹开了房门。
那房门居然被姜雪薇上了锁,等他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圈套之后,自然容她不得。
发难之际,那姜雪薇跪在了地上,苦苦哀求,还承认这一切都是她母亲的主意,是她母亲怂恿她来勾引世子。
如此,我便将他们一家人流放到了闽南。
原是这样。
舅母贪心不足,把主意打到了谢律的头上。
可惜她们不知道,谢律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主儿,只要冒犯了他,他十倍还报,什么都做得出,还能留下一条命已是幸运。
谢律道:看在你的面上,我才没杀了这一家人。
……果然,谢律早就动杀心了。
官卿显得十分淡漠:人家不过是勾引你,想做世子妃罢了,你不从,也没损失什么,就算从了,也不会损失什么,却将姜家之人都发落到蛮荒之地,可知多少人死于途中。
你这般,和害了他们性命也无两样。
谢律一滞,半晌后,他自嘲地垂落了上眼睑,盖住了琥珀色眼波,长睫微微伸出。
也是,卿卿怎么会在意我和其他女子怎样,只要那位方相公身旁没有别的解语花便是了。
我就算被人暗算,生或死,清白与否,都不重要。
谢律一个男人,居然会说清白二字,官卿很稀奇。
她还以为这世上的男人,大概没一个会把这种事看成清白的象征,就连方既白也不会。
游园到了一处断壁颓垣处,谢律问时怎么回事,秦淮景道:许是前夜雨大,这面墙还没来得及砌成,便遭了风雨摧折。
谢律忽然笑问:淮景,你觉得这座行宫建成之后会怎样?秦淮景老实回道:行宫若能建成,规模更胜许都那座。
是么。
许都皇宫官卿倒是经常去,若是不乘车,一天腿都走折了也根本逛不完,官卿在幂篱底下轻轻一嗤。
谢律不自量力!谢律见识过许都宫城,那座宫城的确不如秦淮景所督造的行宫大,但胜在北地宫闱雄浑高大,比南国的砖瓦建筑要峭拔挺立,气势庄严。
谢律轻笑道:我是问,淮景若住进去,感觉会如何?秦淮景大惊失色,急忙抱拳道:淮景不敢,绝无此念!谢律悠悠道:这念头可以有。
秦淮景呆住,他是世子一手提拔,难道时至今日功高震主,终于让世子猜忌了么?秦淮景心中惶惶然,实在不愿面对将来君臣反目的局面。
可即使他如何保证,谢律似乎都不为所动,淡然将话题转向了别处,与官卿一道离去,徒留下秦淮景心惊肉跳:为何,世子要说这话,他不像是戒备我啊……回城的路上,官卿终于将幂篱摘下,可以透口气,看窗外的田垄绽出新鲜的绿意。
谢律在她背后向她询问:卿卿,心情可有好些?官卿一路看着田垄,一路记着回城的路线。
根本无心敷衍谢律,他问,她就懒懒回了那么一声:就那样,累死了。
谢律将她的幂篱放到了身旁妥善收好,明知她在想什么,却不点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