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卿对谢律仍然无话可讲, 回到王府,她继续住那间红柿居小院的寝屋, 之前谢律在这间小屋的里外都安排了人把守, 看样子她要硬闯是绝无可能的,一定会惊动守备。
不过今天也不算全无收获,她出去这一遭, 至少摸清了逃生的线路。
他今天让马车走的那条道,正是阡陌无人的去处, 一路行来都不见烟火,官卿计算了一番,大约需要一个时辰可以走上官道,如果能逃脱王府, 剩下的便好办了。
谢律送她回寝房,她装作疲惫,要歇下了,谢律道:我再送两个婢女来服侍你沐浴?官卿可无福消受,摆摆手:翠微还是世子自己个儿留着使吧,这样的大美人伺候我真是暴殄天物。
时隔多年,谢律再次从官卿的口中听到翠微二字,原来她对这里的一切, 也没全然忘怀。
谢律挑唇, 她早已不在府中了。
官卿不关心翠微去了哪儿,这位谢世子忠心耿耿的美婢忠仆,美艳大方, 气质绝伦, 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的, 说不准人如今是有了更好的归宿, 再也不稀罕给谢律当通房了。
谢律不放心:你一个人能行么?官卿眸色森冷:我一个人沐浴都不成了?谢律颔首:成的,我让人把热水拎到门口,外男不便进入——话音未落官卿便冷漠地打断了:要说外男不便进入,你这个外男怎么还留在这儿?谢世子说话自相矛盾,有意思得很。
我……谢律一时语塞,你别生气,我走……他低下脸逃也似的,脚下生风,离开了官卿的视线。
官卿独自将热水拎到了净房,独自沐浴。
自从菱歌死了以后,她在陈国又好像孤零零举目无亲了,如果谢律真要一直囚禁她,让她永远困在这儿的话,那真是生不如死。
她只要看到谢律的脸,便会想到他是如何冷血地加害了菱歌,她甚至没法心平气和地和谢律说一句话,就连一个字都欠奉。
谢律若是和她走得近,她便只会浑身起鸡皮疙瘩,瞧着便觉腻味。
夜里起了风,天又冷了不少,官卿怕冷,火钵子里烧着炭,四面的窗子都关闭了,她卷着被子在里头瑟瑟发抖。
窗外似乎有些动静,像风折断树枝发生的脆响。
官卿本来只想忽略,赶紧入睡,睡着了便不冷了,可那声音让她没法忽略,她被吵得心烦意乱,根本睡不着。
这还不算弯,好不容易树枝折断的声音没有了,便是一阵嘎吱嘎吱的动静,再接着,连她屋顶上的瓦片也开始窸窣碰撞。
官卿终于忍不住了,她披上衣物从被窝里怒意冲冲艰难地爬出来,推开窗,四下一望。
回廊上的风灯被吹得左摇右晃,光时明时灭,但廊下还是照得清楚无余,官卿侧眸,只见一旁架了一把木梯,那木梯沿着廊柱搭在瓦檐上,官卿立刻懂了,她裹着厚厚的棉裘大袄踩着踏跺而下,直到抬起头,看到屋顶谢律的身影,才知又是他深更半夜的搞鬼,官卿登时怒火中烧:你做什么!谢律手一顿,他愕然垂眸,看到官卿小脸埋在绵密厚实的貂绒里,满眼写着愠色,他悻悻然道:你还没睡么?官卿气笑了:半夜上房,谢世子是打算做个梁上君子了?梁上君子?谢律有贼心没贼胆而已。
怕她心底,他愈发卑鄙无耻,愈发比不上那位风光霁月的方相公。
卿卿,你的屋子落了几块瓦,我给你补上。
补瓦片……没想到谢律还有这门手艺。
可是,官卿狐疑:什么时候的事儿,我一直在屋子里,怎么不知道?谢律道:我以为你睡着了没听见,看样子又要下雨了,若是不补好,你的屋子会漏雨。
这么说,他压根一直没走,就停在她的红柿居小院子外边守着,听到了掉瓦的动静,才进来的?官卿低头一看,那花圃之间确实有几块断裂的灰瓦,是起了风,盖的角度不对,从上面滑落下来的,砸坏了两盆白芍。
官卿不心疼这两盆白芍,反正也不是自己种的。
修补屋顶这样的事,谢世子何须亲力亲为,没的让人看了还以为可怜。
谢律将瓦重新掩上,身体靠着倾斜的屋脊,低喃:我知道你也不会可怜我,只是,这间小院到处都是我亲力亲为建成的,耗时一年之久,我比任何人都了解这间小院,琐事也不想假手于人罢了。
他恍若自失,我也只有这一间小院罢了。
官卿揪紧了黛色的眉峰,看着他笨拙地沿着木梯爬下来,谢律不知为何,近来身体显得很笨拙,远不如之前轻巧敏捷,脸色也瞧着比在魏国时还要苍白一些,仔细看也还以为是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谢律来到了官卿面前,将她已经滑落到肩膀的锦裘笼上肩膀,掸了掸上头一根碎落的貂绒,道:这间小院是循着记忆里的红柿居做的,我能保证,它的每一处,都和红柿居一模一样。
官卿不关心这些,说这个做什么?天色晚了,谢世子留在这儿多有不便,要么你走,要么我走,既然不让我走,还是你先行离开吧。
谢律的薄唇噙着惨淡的笑,快下雨了,你进屋吧,不要受凉。
他转身离去,只是走了没有几步,他又回过了身来,官卿见他眼睫低垂,遮蔽了瞳孔乾坤,哑声道:若这些瓦片还掉下来,你只管来找我。
不过是几片瓦砾而已,掉下来又如何?它也不会落到房里去,杞人忧天,还是寻机生事?官卿暗皱柳眉,等谢律再一次离去之后,她走上前,用力拉上了门闩,确保这次不会再有人撞开以后,官卿这才放心。
但愿谢律这回是真的走了,这夜里不要再过来!只是,当官卿转过身,看到那仍然横在梁上的木梯时,心中却是一动。
怎么回事,谢律怎么把木梯留在这儿了?不要犯浑,这次说不定也是他的试探。
谢律生性狡诈多疑,他一定知道自己还在策划逃跑,所以故意和菱歌一样留下这一破绽,好作为诱饵引她上钩。
官卿摇摇脑袋,走回了寝房。
正当她要重新上床时,官卿心里那种毛毛的,仿佛山雀尾羽挠过的感觉重回,菱歌败露,被谢律加害,如今这副木梯若是败露,谢律只能没出撒气,加害这把木梯,值得一赌。
反正这王府里也没有她可信可用之人,谢律又会寻谁的不痛快?她倒宁愿,就算事不成,他也只发作在她一人身上,不要扯上无辜。
那么,便赌一把吧。
官卿不想拖到明日,继续等待是一种煎熬,不如快准狠。
她下定决心,重新来到屋外,将那面沉重的木梯搬到了柿子树底下。
她记得刚才谢律说,这里的一切都和当年的红柿居小院一模一样,如果他所言非虚,那么在这棵柿子树靠墙的地方,说不定就有通向外界的出口,当年陈远道便总是藏身在柿子树后对她轻薄戏辱。
她把木梯架好,扶正,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
这梯子很结实,只要架好了踩上去便很牢固,纹丝不动。
官卿顺着木梯爬到了高处,风越来越大,摇晃得树干噼啪作响,官卿的身子冻得冰寒手脚都使不上力气,可是这丝毫影响不了她要逃出牢笼的决心,官卿稳定信念,一鼓作气爬上了最高处,两条臂膀攀上墙垣,将身体试着倾斜上垣墙,随即双足一蹬,敏捷地跳上了墙头。
可惜冲势太猛,官卿这一下险些没有刹住,直接从墙头掉落。
她骑在墙上,摇晃了一大下才平衡住,暗道好险。
这里无灯,底下昏暗,隐约能看清是一片草丛,官卿想也没想,直接从墙头跳了下去。
这一跃直接跌进了一片草丛里,官卿在地面滚了滚,身体卸掉俯冲的势,减少震动,勉强无事,只是腿稍稍有些麻而已。
原来翻墙跑路,居然是如此简单!一口自由的呼吸伴随着冷风灌进了肺里,此刻,就连这个冬天最惹人嫌弃的寒风都似乎没那么讨厌了,官卿伸臂展腰,寻着记忆的方向,避过一切可能有守备的地方,向小路摸黑出门。
……谢律在罗汉床上向着灯而坐,手中攥着一把刻刀,正在雕刻一样物事,刻刀搓开一点点木屑,他俯唇吹落,掌中的木雕美人已成型,衣袂凌空,姿态窈窕,似乎正在翩跹作舞,宛如神女。
元洛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来到谢律的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世、世子,不好了!世子妃她……她跑了……谢律掌中的刻刀向前不经意一划,登时将左手的食指指腹擦出了血。
一抹血痕沿着伤口渗出,滴落在地。
谢律失神片刻,在元洛跳将起来,恨不能立刻摇醒世子的时候,谢律回过了头。
没有世子妃,世子更不可能撑下去了,元洛心如死灰,恨不得插上翅膀代世子追过去,可最终,谢律也只是掀了掀苍白的唇,幽幽道:让她去吧。
元洛傻眼地望着世子,他坐在灯火锦绣里,却是恁的寂然,宛如熄灭。
世子你……别让世子妃走,奴婢求你了……元洛沁出了热泪,两眼巴巴望着谢律,盼着他能动一下,不需要亲自去,只要下令,王府的守备在世子妃出门之前就能将她捉回来了。
谢律看着掌心的木雕美人,一瞬凝思。
……官卿没想到,自己居然真有逃出生天的一日,她才刚沿着偏门出府,转入巷道没跑多远,迎面便撞上了马车,本以为是谢律派人来捉自己了,吓得立马往回跑,谁知马车快得到了近前,将她一把扯上了车,官卿骇得脸色都变了,嘴唇哆嗦着,这时,从车门后伸出一只手来。
看到这只白净修长的手,官卿的心便安了。
先生,你竟然真的来了。
方既白身体有多不好她是知晓的,这么多年,方既白就算是春秋两季,也必须穿着大袄抵御寒气,只要受风,他的咳疾便会加重,庞惠都说,方相公这是痼疾,须得一生都仔细料理,否则不遵医嘱,拖得严重了,便很难恢复。
尽管身体这样差,方既白还是不远千里从许都一路而来淮安,来营救她。
他一国左相屡次三番为她涉险,这个情官卿不能不领。
多谢先生再度救我于水火。
官卿钻进马车里,长长地向方既白行礼。
此地不宜久留,公主随我出城。
方既白将她安置在车厢,嘱托车夫赶车,务必在淮安宵禁之前出城。
出城去后,官卿这根紧绷的弦算是终于松了,想到便可以回魏国,回书杭身边,官卿几乎忍不住要热泪盈眶,太久太久了,从书杭生下来,还没离开母亲这么长时间过。
方既白将丝绢交给官卿,示意她鼻端有一抹灰,方既白喜爱洁净,受不了人邋遢,没想到在亡命途中,亦复如是。
官卿汗颜接过他的绢帕,埋首清理自己的容颜。
方既白此刻才有了一缕笑意:我们正六神无主,盘桓在王府几日了,谢家王府固若金汤,根本无从下手,没想到公主竟独自一人从王府中逃出,却是免去了最大的麻烦。
是啊,太顺利了,连官卿都不知道怎会如此顺利。
今日的逃生路线,完全就是借用了谢律带她出城去城郊行宫的那条,此刻他们的马车也是在这条道路上,因为此处僻静,人烟罕有,出了城便可以撒蹄飞奔畅行无阻。
方既白笑道:臣离开魏国时,小世子还在哭闹,闹得厉害,陛下将他接进宫了,亲自哄,都哄不住,臣承诺一定带回他的母亲,这才略略止住,公主随臣回魏国,他见了公主定会兴奋。
想也可以想得到,书杭一定会闹,只是没想到,阿弟居然肯有耐心地哄他。
说到底只是个小屁孩见不着娘闹腾罢了,阿弟和方既白他们都知道,谢律不会对她怎样。
提到儿子官卿这段梦魇好像终于过去了,她叹道:可算是自由了,先生都不知,我被囚禁在王府时有多堵闷。
谢律一开始将我关在暗室里,还用铁链拴住我的脚!幸得,他还有几分良心,知道地下暗室湿气重,我的寒症不易恢复,后来又把我关在了小院里。
我也正是从那间小院逃出来的。
方既白温润的眼眸充满怜悯:看来,公主在陈国受了很多苦难。
此次回魏国之后,师出有名,便可以南下伐陈了。
卿卿——风里,蓦然传来一道凄厉的声音,很遥远,但又在寂静的马车里,听得格外分明。
顿时,官卿一阵战栗:他追来了。
快,驾车!方既白也变了脸色,催促车夫快些赶路。
然而官卿心里知晓,她们这辆车,怎么可能抵得过谢律的骑兵?卿卿——那道魔咒般的呼唤又响起,愈来愈近。
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屡屡纠缠!官卿红颜愠怒,指尖攥住了那条丝绢,长眉拧成了一枚深深的愁结。
马蹄卷起的风沙呼啸而至,谢律的飞骑终于还是在淮安城郊的官道上追上了魏国的马车。
魏国潜伏而来的兵将不过是数十人,被谢律的飞骑团团包围住,马车寸步难行。
车夫两股战战,不知是进是退。
正要请示车中贵人,官卿忽而扭头道:让我下去,和他说句话。
方既白担忧:公主……若是下去了,谢律只怕会用更加强硬的手段,逼迫公主回去,他实不敢冒这个险。
官卿道:先生安心,我必然不会随他回去。
如果他一定要硬来,可能也没别的办法了。
她越过方既白担忧的视线,矮身钻出车门,跳下马车。
谢律面色一喜,翻身下马,握着手里的木雕美人向官卿走去。
卿卿。
官卿先来到这片空地上,此际两军严阵对垒,刀剑的锋芒隐隐闪灼。
长风浩荡,星垂入野,官卿攥住了袖中的双拳,不顾那阵刺痛,冷然地盯着谢律。
他抬起手,似乎要将她捉住,官卿唰地一下,愤怒地将他的手打掉。
谢律掌心一松,那握着的木雕便瞬间掉落在了草丛里。
官卿抬起眼皮深深呼吸,根本没看那是个什么东西,凝视面前笑意凝固在唇角的男人,轻飘地诘问:谢律,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话音一落,男人的脸色瞬间白得瘆人,他僵直地待在那儿,如同被戳了穴道,呼吸不得。
官卿转身决然地走向马车,你死缠烂打得也已经够了,我不介意鱼死网破,试一试吧,我今夜就是死也要离开淮安的。
她重新上了马车,头也不回地进入了车中,发号:驾车!车夫恍然回神,只是心底多少有点儿发憷,可当他把马车赶动起来,陈国的人并无任何阻拦的反应时,车夫稍稍心安,紧张兮兮地驾车载着官卿与方既白而去。
魏国的卫队与陈国玄甲军对峙少顷,等到马车已安然远去,这才举步跟上。
人潮如洪流般,掷地有声,向着远方的黑夜奔腾涌去。
声音终于消失无闻,连最后一抹香风卷动着那缕她曾存在过的痕迹,也很快消失在了鼻端。
纵有天赋嗅觉,也无能留住。
谢律僵硬的身体,被按下了某种损坏的机扩一样蹲下,迟滞地拾起了地上的木雕。
掌心的木雕还是温热的,一滴、两滴,热液从唇缝间溢出,坠入了荒疏的白草中,洒上空枝见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