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律犹如置身茫茫大雾里行走, 四周都是混沌而浩瀚的乳白,看不清来路, 也看不清方向, 他心里有个那样急的念头,想追着什么出去,口中茫然地呼唤着卿卿的名字。
卿卿!他看到从浓酽的白雾之中闪现出的玉人倩影, 高兴地向她冲了过去,想要将她抱一个满怀。
然而他一靠近, 那容颜冰冷宛如玉雕的身影,便又倏然后退十丈,他再追过去,那身影便又后退十丈。
明明近在眼前, 却好像永远也追不上。
最终谢律累了,身体的力量流失殆尽,他半跪在地上,眼睛直直的,充满渴望地望着那畔袅袅的衣影,她在浓雾之中,慢慢隐去了形迹。
不要……卿卿不要走……谢律只能用手指抓地,试图匍匐地爬过去, 每一步都如同涉在刀尖上疼痛。
忽有一道声音, 温柔甜美地落在他的耳旁,如依恋一般,像从前那样叫着他:谢律。
谢律扭头, 四周却都是白茫茫的水汽, 淋漓一片, 根本看不清她的影子, 谢律哑声道:你在哪里?伸手去抓,只抓到一片空。
那声音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知确切的地方,谢律焦急地唤她名字,那厢却传来一道笑语:别找了,谢律,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为……为什么……他哀伤地伏在冰冷地面,身体颤抖不止。
其实答案早就知道了。
卿卿不要他了。
那声音笑语盈盈:我永远,都不会再看你一眼。
声音愈来愈弱,直至逐渐消失在了风中,一阵大风吹散了大雾,露出四周冰天雪地的轮廓,谢律发现自己好像又到了霸州雪原上,白皑皑的雪封住了路,遮蔽了人烟,也阻隔了视线。
他的身体埋在雪里,失去了耐心,没有了毅力,体温飞速地流失。
这一次,他的手里,依然握有一把剑。
谢律举剑到了胸口,闭上了眼睛,唇瓣挂着嘲讽的笑意。
卿卿不要我了,她都不要我了……生又何欢。
谢律举剑刺下,穿过了心脏。
官卿指节战栗,脑中一片空白,嘴唇愕愕地颤了几下,眸光转向李圣通,李圣通被官卿这么一看,立刻会意,心一抖,上前过来,试探谢律的心跳和呼吸,四十年杏林从医的老者,下了论断:世子,薨了。
官卿瞪大了乌圆的双眸,时至此刻,仍不能相信,谢律竟会就这样撒手人寰,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谢律,你起来,起来!官卿再也不会顾忌他会不会疼了,她抓住谢律的肩膀蓄力摇晃,激烈的撞击让拔步床的木架发出吱呀的地鸣,谢律的身体被在碰撞上,两颊消瘦的肌肉有些微战栗,官卿摇他不行,晃不动了,终于瘫倒下来,她凝视着这张苍白的面容,身后的一盏灯油彻底烧尽了,灯光啪地一声熄灭,整间屋子里陷入了一团黑甜。
官卿又惊,又怒,气极也恨极,咬紧牙关,她突然抬起手掌,重重地劈了谢律一个耳光。
谢律你这个混账!她暴怒地冲着他吼。
一道响亮清脆的耳光过后,整间寝房里里外外的人都惊动了,纷纷涌入内寝来,李圣通将人拦下,要宣告,世子已经薨逝,节哀顺变,处置后事为大。
他用两臂拦住去路,阻碍了众人目光的探寻,一人将油灯重新点起来,整间屋子里恢复了亮堂。
一道轻轻的嘶声,如呓语一般,响彻在安静的寝房中。
官卿耳朵里好像炸了一声雷,她惊慌失措地撩开帘角,看到谢律依然沉静地睡着,掌心的手指却轻细的如一根风拨弹的蛛丝般,动了那么微弱的一下。
只一下。
一下就够了。
一下便足以证明,谢律还活着……官卿泪流满面,掌心的颤动传来一点蚂蚁挠心一样的瘙痒,她垂下眸子,嘴唇溢出哭腔,却是喜极而泣。
李圣通困惑地疾步走回,看到病榻前的官卿流露出这般情态,大惊道:世子,动了?那句活了不敢说,怕身后之人听见,引起骚动。
官卿重重地点头,将地方为他让开,李圣手,你来看看!李圣通重新试探了谢律的脉息和心跳,得出了新的诊断:世子暂时安稳了……居然,这简直就是奇迹。
只要这个昭阳公主在世子身边,每一次都能出现奇迹!谢律的脉象平稳了,心跳也恢复了正常,李圣通立刻道:我这就去把药端来。
折腾了这一夜,老医者已是额头汗滚,紧绷的心弦得以骤松,他招呼着屋子里乌泱泱的人退出房门,无事不得搅扰,昭阳公主就是世子的救命良药。
碍事人多了,世子听不到昭阳公主的声音,于他的病情那是大大不利,因此他秉着济世救人的心肠,为官卿将屋子里的碍眼之人全部清扫而空。
官卿守在谢律的病榻前,手还握着谢律的指尖,将木雕人像放回他的掌心,烛火微微地一跳,好像又有些要熄的征兆,官卿想要看看火,正当她起身时,一根食指似乎将她勾了一勾,官卿全身血液奔涌,惊喜交集地垂眸看去,谢律躺在枕上的面孔依然是苍白的,可阖着的眼帘却隐隐约约扯开了一丝缝隙,露出了眼睑下不见天日已久的一缕璀璨光亮。
官卿不敢再离开半步,她坐了回来,双手紧紧扣着谢律的手掌,唤他:修严。
谢律怔怔地垂眸,那眼帘始终也无法彻底地打开,视线里,是本该早已离去,说过再也不想见到他的卿卿,他的嘴唇缓缓勾了勾,卿卿。
官卿立刻就要回应,他却接着道:我死了,你肯见我了吗?……官卿心里一痛,她摇摇头,几乎控制不住,将脸颊埋在他的掌心,滚烫的泪珠涌出,一阵阵沿着他掌心的纹路滑落,她内疚不安,我回来了,修严。
她没有走,最终还是选择回来。
因为放心不下,因为不甘走得不明不白,可就是这些原因,让她今日能够挽留下谢律。
若她真的已经一走了之呢?谢律便真的没了。
她再也没有机会知道,双柳宴上的真相,一辈子很长,浑浑噩噩也过了。
官卿抬眸,要看谢律的面容时,发觉那好不容易睁开了一线天,又不知何时起被重新阖上了。
好在他是苏醒过,这便给了她莫大鼓励,官卿振作起来,将他的手放回被里,掖好被角,重新走出。
李圣通端了药回来,为谢律照顾喝下,好在这时候,他已经有了吞咽意识,能喝下一些药了。
喝药之后,李圣通再一次退去,并让自己的两个徒弟接着在世子病房前伺候。
官卿这一夜几乎不眠不休,此刻涌上来一丝困意,便挨在谢律的病榻前睡着了。
失去意识之后很久,恍惚觉着似有指尖摩挲过丝绸的滑腻感落在肌肤上,那感觉轻盈如水,不可捉摸,也不知是真是幻。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看到床榻上依然紧闭的双眼,她方知,昨夜那种奇异的感觉,终究只是一场梦,谢律仍然未曾醒来。
不过,能进药便是好的,她只怕他虚耗身体,睡着了身体也在逐渐消耗。
天色刚刚明亮起来,在院子里,传出一阵儿喧哗,官卿似乎听到了菱歌的声音,她正不耐烦地呵斥谁:你别拦我。
接着便是卫笈,他不停的求饶声:菱歌菱歌,我错了,我错了,你原谅我,我昨晚也只是一时情急……官卿心下纳罕。
不过转念想到,菱歌之前曾经说淑娘嫁了人,还有了身孕时,见缝插针地提了一嘴自己也好事将近,当时官卿心里满满的都是要逃生之念,听了却不怎么放在心上,也没问她相好是谁,原来是一直在谢律跟前的卫笈。
好丫头,难怪三年不见,彻底倒戈向了谢律。
不仅隐瞒她,还联手谢律做局。
谢律一根筋是个傻的,她也是。
若是早知道菱歌和卫笈两人好上了,便也知晓了她被害是假,谢律大抵不会为了一桩没能成功的小事,就把自己爱将的未婚妻给轻易处决,何况,这几年菱歌也帮了他不少忙。
官卿发觉自己事后诸葛亮,这个时候把事情想得格外透彻,可是当时郁结了那么久,却从来没想明白过。
因这场骗局背后有着谢律无法忽视的一片痴傻心意,官卿没法责怪他们的行为,她步了出去,斜倚木楹,看着那如春日濯濯柳般蓬勃而旺盛,正在互相打闹的少年男女,竟然颇为有意思。
卫笈一个劲求饶,菱歌的下巴抬得高高的,说什么也不看他,卫笈急了,一把将人捞回来,不由分说,便堵住了菱歌饱满的嘴唇。
啧啧。
真是冤家一对。
官卿看得高高兴兴的,嘴角直往上翘,甚至心里暗暗地给卫笈鼓劲,再抱紧一些,再亲响一些,别让菱歌有逃脱的机会!菱歌也只是装模作样地推了几下,反正也推不动,只好别别扭扭地享受起来,卫笈的怀抱是炙热的,嘴唇也是烙铁一样,亲得她嘴唇发烫,眼前发晕,真是奇怪,只要他这样霸道,她就会头重脚轻,像一汪水一样融化在他的怀里了。
菱歌的两条又细又嫩,藕节似的胳膊,也环抱住了卫笈窄瘦有力的劲腰。
卫笈看着人高马大的一个,腰居然挺匀细,菱歌抱得轻而易举,两个人就在那片不开花的花树底下,缠缠绵绵地吻了一盏茶的时间。
卫笈,你不要脸!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我是控制不住,我看到你嘟嘴就想亲你了……真的!我那是生气,我生气就会嘟嘴!我也不会哄人,哄人只会亲嘴……看着他们闹,菱歌说不过卫笈,跺了跺脚,转身飞奔向垂花拱门后头去了。
年轻真是很好。
官卿想到。
她很久没有那种男女之间的欲望了,以前也不是看不到成双结对的小情侣,却从来没有这种近似心潮澎湃、老房子着火的情结。
这是怎么了?官卿一边叩问着自己,却一边心领神会,清清楚楚,无法自欺欺人地知道,是因为什么。
她便只好认输,百转千回的心绪,化作会心一笑,转身走进了门里。
病榻上的谢律,依然维持着她方才出去时的姿态,一动未曾再动,脸色也是惨白的,没有丝毫血色,现在的谢律,已经病容清癯,和往昔风华正茂时全然不能相比,但看着今日一对儿打情骂俏的少男少女,她重新想起了当年与谢律。
一晃竟然已经过去了上千个日夜,数不清了。
那时候,他还是双凫楼的一只俊美无俦的鸭魁,而她,是刚刚得了红柿居小院,意气风发地要做夹缬生意的小娘子,也曾是,天造地设,那么可爱。
谢律,你真该醒一醒了,你醒了,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他在的时候,每一个日子都过得平平常常,轻快地便溜走了,如今他睡着了,一切就仿佛被摁上了一个放慢的机关,连滴漏都开始变得异常艰难险阻。
她在盆里绞干了帕子,为他敷在额头,又用食指蘸了清水,为他干裂起皮的嘴唇涂湿,夜晚,重新绞帕子为他擦身体,以免躺得久了生出褥疮。
他始终未能醒来,但官卿一直很有耐心,奇怪此刻的心境竟然如镜湖一般平静,只要她抚触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带着残余的温度,只要他的气色不再日复一日地衰败下去,她知道,自己终究会等到谢律醒来。
娘子,你也清减了许多,喝口汤吧,暖暖身子。
菱歌炖了一点鱼汤,拿给官卿。
官卿吃鱼实在腻味了,只是看到这鱼汤,她不禁想到上次谢律亲手为她炖的那碗,被她推翻了以后,似乎烫着了他。
她将谢律的手前后翻看,这些烫伤早就痊愈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谢律的手背上什么也没有,也没有当年,她咬在那个谢律手背上的牙印。
当时她多恨啊,势要将他整只手都咬掉,不留痕迹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那个口技人的手背上,就留下了一圈齿痕。
官卿想自己真傻,她那时只知自己被抛弃了,疯了一样只想发泄和报复,竟没认出,那本不是谢律的手,谢律的手多好看呀,又白又细又长,骨骼匀亭,无一丝赘余的肉,虎口和食指、中指的指节上都缠着厚厚的老茧,摸上去有些刮手。
官卿还是将鱼汤接了过来,尝了一口。
菱歌的手艺不错,鱼汤都能烧出来新鲜感,她放下汤盏,夸了一句:好甜。
菱歌纳闷着:怎么会甜呢?难道我把糖当做盐放了?不可能呀。
她可是尝过的。
官卿笑道:菱歌的心里是甜的,所以做出来的菜当然也就甜了。
……菱歌被闹了个大红脸,害羞地低下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