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昱正在批阅折章, 身旁近人通禀,昭阳公主求见, 官昱道:朕知道了, 让皇姊到偏殿等候。
因为南下伐陈需要一个正义的名目,当官卿消失之后,官昱已经命人在魏国宣扬了多日公主被掳劫的消息, 现在官卿回来了,这名目自然不能再用, 他搁置笔锋,起身撩开龙袍步下台阶,来到偏殿。
官卿已经在等候,见他来, 正经地行了大礼,陛下。
官昱带笑,将她从地上扶起:阿姊与朕何等亲厚的关系,何须用此大礼?若有所求,直说就是了。
不等官卿说话,小皇帝眉头一皱:朕看阿姊似乎瘦了不少,难道在陈国,那谢律敢为难你, 给你气受?官卿道:我正是要与你说谢律的事, 昭阳请求陛下答应。
官昱神情有些不快:阿姊你知道么,你回程之中,谢律在南面称帝了。
谢律称帝, 官卿并无意外, 国之缔交, 关于社稷, 官昱也不会同意将阿姊下嫁陈国世子,必得以皇后之礼迎娶。
何况萧以柔已死,如今渝国与魏国声势浩大,打着复辟旗号难以为继,亡国之梦彻底破碎,谢家再无任何顾虑,称帝是迟早的事。
官卿道:是,谢律打算来许都求亲。
官昱意外:皇姊,此事你早已知悉,是与谢律商量好的?面对弟弟的无情质疑和充满失望的眼神,官卿并无羞愧,我所行,都是为了陈魏两国的和平,陛下受北面胡人袭扰已久,国不堪连年兵戈,若继续伐陈,损失必大,更难保渔翁宵小从中牟利,昭阳与谢律联姻,也给魏国厉兵秣马,留下休养生息的契机。
官昱笑了起来:阿姊,你真是很天真。
官卿心头一动,官昱负手傲慢地道:你当真以为,谢律待你真心,他会一心安于南国,不生北伐之念,他在陈国修筑的继元行宫,行宫你可知是何意?谢家可没放弃北定中原,夺取长安的野心。
官卿怔忡道:谢律绝非言而无信之人。
官昱更是笑得猖獗:绝非言而无信?皇姊,人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却怎么被条毒蛇咬了一口,回头还巴巴地相信他,给它再咬一口的机会?这不是很愚蠢。
官卿皱眉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谢律,本是误会。
当年方既白太想将她带回魏国,行事不忌手段,越过谢律勾通萧子胥,才酿造这场误会,方既白大约也从未对人提起过,官昱亦不知情。
官昱沉顿半晌,他阴沉着稚嫩的面容,将官卿的神态举止上下地打量,随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看来,阿姊对谢律还是情之所至,不能忘怀?官卿颔首,我生在魏国,但长在陈国,在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前,便已与谢律海誓山盟,我这一生,断无可能再嫁给旁的男子,实不相瞒,我这段时日在陈国,已与谢律两情相悦定了终身,我回魏国,正是期盼着两国联姻,好止戈生息,陛下,我们魏国立国时间虽然不短,但年年战火,摩擦不断,一些旧部人心都尚未归附,这时举兵伐陈,岂不是空门大露……官昱负起双手:阿姊若是喜欢谢律,自去嫁他就是了,朕不阻拦,他要是来,婚事朕可以答应。
官卿惊喜交集:真的么?官昱睨她一眼,其实内心当中很是失望,他咬牙道:阿姊可知当年父王辞世之时,说过一句什么话么?这个官卿听过传言,官沧海薨逝之前,拉着床头幼子,曾说生子当如谢修严,但官卿以为,那只是传闻!如今看官昱脸色,似乎并不止如此。
官昱讥笑道:这句话,始终是朕的心魔。
明明朕才是父王的儿子,朕那时候还小,又有哪一处做得不如谢修严呢?父王留下这一句话是何意?朕便偏要让他看看,朕比谢律本事大,朕迟早有一日,将陈国收入囊中,证明自己!官卿愕然,怔怔地道:也许,也许父王并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想用这句话激励你,让你有前行的目标,阿弟,你莫想窄了,其实,你聪明优秀,半点不输谢律。
是么,官昱拂袖,笑了笑,阿姊,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你说。
官卿只盼他能应许婚事,不论开出什么条件。
官昱笑道:你可以与谢律成婚,婚后就依陈国淮安行宫而居,做你的陈国皇后,朕只有一个要求,你要将书杭留下,过继给朕。
官卿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她呆呆地道:你要书杭?为什么是书杭?四周静谧无声,并无第三人,官昱索性挑明直言:阿姊,朕有隐疾,生来天阉,生育无能。
……官卿惊讶地看着面前,似笑非笑,明明已经到了发育之年,但其实看着男子特征依然没有显露的弟弟,着实为这个信息震得说不出话来。
官昱对于自己的隐疾,并不愿意多谈,只要你答应,将书杭留在魏国,过继为朕膝下,朕可以放你去陈国,成全你的鸳鸯梦。
直至此刻,官卿还无法从这巨大的震惊之中抽回神来,她震惊不已地道:为何会这样?官昱摊手:生来如此,这就是天命。
也许,这才是朕真正一辈子不如谢律的地方,但他的儿子,朕是要定了。
官卿一直无法消化这个信息,她的脑子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官昱的脸,一会儿是谢律的容颜,一会儿又想到书杭,继而,她想起了三年前,她初来陈国时,那时她被确诊有孕,心神惶惶,不知该不该留下这个孩儿,也想着官昱根本不可能答应让她留下这个敌国世子的血脉,没想到,官昱答应得很顺利,甚至还一口笃定,让她生下书杭,并跟随着她,从官姓。
事实上,那时孩儿已经认了方既白为父,从母姓的情况在魏国实在少之又少,官昱态度坚决,一定要让书杭姓官,官卿只以为是弟弟体恤自己前半生颠沛流离,将来一定得老有所依。
如今看来,竟是草灰蛇线,伏脉千里。
书杭的这个官姓,本不是为她而保留的,从一开始,这竟就是一场利用的骗局。
阿弟,你……官卿好像突然不认识了这个对自己充满信任,虽然多年不见,但一见面便亲厚无间,甚至依赖和倚重的弟弟,她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难道,这么多年,你一直不放弃各州寻找昭阳公主,是因为,你,只是想,留下一个揣有魏国官氏血脉的孩子……这个想法太荒唐,太可怕。
可是除了这,官卿想不到其他答案。
官昱的脸色阴鸷了起来,将脸上全部的稚气掩盖得严丝合缝,不露马脚,他笑着这样告诉官卿:阿姊不妨往好处多想想,朕想要权势,想要四海一统,想要万古流芳,与朕想要天伦,并没有任何冲突。
他负手,对这个让他很是失望的皇姊也说了下刀子似的并不好听的实话:不过,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区区的一个昭阳公主,朕也不至于用雾州和霸州两郡来换。
官卿几乎趔趄摔倒,以为的姊弟手足之情,原来,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隐瞒、欺骗与利用!官昱直白地告诉她:阿姊,昭阳公主的存在,最大的价值便是联姻,若只为联姻,一个真公主,与一个假公主,分别又有什么呢?就算是假的,朕也可以认她为义姊,朕的确在这王位上称孤道寡太久,或许心性有些寂寞,但找回你,实则为了我官家后代,这是朕,绝不可以退让的一步,如若你不肯答应,朕不会准允谢律的求婚。
末了,他笑吟吟地勾了勾嘴角:不但如此,朕还会,在魏国杀了谢律。
官卿懂了。
多么讽刺。
她的存在,对于官昱而言,只是一个想要天伦时,召之即来的解闷工具,一个可以说说浅表的心里话的纸篓,一个用来伐陈的名义,一个用来传承官氏血脉的容器!这是何等可怕的一个人,她被他单纯稚气,毫无攻击力的外表所隐瞒和蛊惑,相信他天真无害,深信不疑了整整三年!那方既白呢,他是不是也一早就知道,你的计划……当年去陈国,用两城换回她,换的到底是昭阳公主,还是为官家生育后代的这具躯壳?官昱笑吟吟地道:先生是朕的相父,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做什么决定,怎能瞒得过先生?官卿彻底懂了,原来身在局中,可笑的人从头到尾是自己,若再算上别人,便还有谢律。
她和他,竟然都是这样被人玩弄棋局间的笨蛋。
她以为她比谢律处境好一点,没想到居然是当局者迷,愚蠢透顶。
阿姊,朕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想清楚了,将书杭送进宫。
朕不想要强迫别人,你得将书杭哄得好好儿的,让他心甘情愿地进宫。
对了,朕再告诉你一个消息,谢律等不及要来求婚,他的飞骑只怕这会儿已经到了淮水地界,朕已经在河岸重镇埋伏上万兵力,是伏击,还是放他过关,可全在阿姊你,一念之间了。
官昱曲起食指,在半空中拂了拂,放她离去。
官卿魂不守舍地乘车回到昭阳府。
这偌大的公主府,如今看来,真如同四面八方的嘲讽声音,声声贯耳,官卿再也忍不住,她直接冲进了小院,找到正在读书的书杭,一把将儿子从小马扎上抱了起来,收紧了臂膀将书杭抱在怀里,泪水滚滚地落下:书杭!书杭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公主突然热情地扑上来,他整个人都被箍住了,除了手指和脚丫,好像其他地方都动不了,书杭疑惑地道:公主怎么了?官卿怎么会想把书杭留在魏国?这是她的骨肉,她费尽辛苦才生下来的宝贝,凭什么留在魏国?可若不留书杭,魏国就要举兵伐陈,谢律也很有可能……官卿将脸埋在儿子的小脑袋后,漫长地抽泣,书杭害怕极了,就怕娘亲是在外头受了什么人欺负,他攥紧了小拳头:书杭给公主报仇。
官卿摇了摇头。
她抽泣着,强迫自己恢复了镇定。
……官昱正坐凌鲲殿,内侍报信,谢律已经入城。
官昱心情不错,笑道:朕就在行馆见他,朕,亲自去见他。
上次还是在殿上,谢律被铁索五花大绑押解上来,被云朔的父亲云司徒指责作恶,彼时官昱留了他一条性命,眼中全是对谢律的好奇。
他是真的好奇,谢律这样的人,怎么会放任自己做了阶下囚,被云朔欺负得像狗一样,他真的好奇他会否留有后手,他等着看那惊艳一手,谢律如何翻盘。
原本他一直很失望,谢律与他的皇姊一样太过感情用事,软肋太明显,大抵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直至雾州与霸州起火的那日,官昱终于有所改观,再精深的谋算,在能战善战真刀实枪面前,实则不值一提,谢律还是不得不防。
官昱这般想着,人已经乘着风踏进了行馆,与谢律正面碰头。
姊夫来得好快呀。
他的两颊上挂着纯净的笑容,单纯得犹如一块璞玉,不知媒聘可曾备齐?我魏国的公主,可不是说娶就能娶的,那朱友良肖想朕的皇姊很久了,朕都从未答应过她。
谢律还以笑容:自然。
哦?官昱真想听听,谢律这样稳操胜券,难不准是真有能够让他动心的筹码,是什么呢。
谢律道:我带来的,是整个陈国。
官昱忽然面色一肃:愿闻其详。
何谓整个陈国,以他的了解,谢律绝不至于昏聩到,将陈国拱手送给他。
谢律道:就是陛下心中所想。
?官昱呆住了,他呼吸一凝。
谢律成竹在胸,如稳固掌控局势,他这个被谈条件的人,竟被一语激荡得心潮澎湃,自知是落了下乘,官昱连忙收敛,恢复冷冽,谢律颔首:书杭便不必随我与卿卿去往陈国了,他留下,作为陛下的嫡系后人。
这时官昱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拧了拧眉头:阿姊与你通过信?谢律摇首:自入魏以来,未曾得到卿卿只言片语之信,此为我的诚意。
书杭仍留魏国,十年之后,谢律拱手山河,交托书杭,如此,魏国可兵不血刃兼并南陈,至于西面渝国,不过占据秦川之下要塞之地,但实已不足为惧,天下终将归一。
这其实是,官昱从未设想过的道路,谢律竟然肯出这样的条件!官昱呆呆地凝视着谢律,总是不那么相信谢律,你……居然肯,提这样的要求?谢律,你可知晓,书杭若留魏国,他便是官家的人,可不是姓谢。
谢律笑言:囿于姓氏宗族的成见,不过愚昧,书杭为我之子,难道他与我的血脉牵连,会因为从谁之姓便能更改?天下苦战已久,胡族蛮夷,乱我夏宇,皆因分不足以久治,唯有一统,才是结束大乱纷争,缔造九州四海万民归服,安定盛世的必要手段。
我保证,陈国交托给书杭时,必已是内外肃清,粟红贯朽,陛下不必疑我的诚心,谢律亏欠书杭的,此亦不足为偿。
官昱听完这一席话,却是震撼莫名,末了,他长长地往肺里抽了一口气,喟然长叹:父王所言不差。
胸襟与气概,朕,的确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