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5-03-29 07:16:35

她很怕那个人。

是一种打从心里的害怕。

小的时候,她以为他晚上会变得青面獠牙,所以感觉到恐惧;等到了现在巧合地重逢,她几乎是一眼就挖掘出了孩童时的零散记忆,拼凑出属於这个人的黑色片段,她才在这瞬间明白,她害怕的,是这个人阴森晦黯的幽冥气质。

她总是躲在师父後面,听著这个人的一言一语;只要和他四目相交,那一晚她就会梦到他长出三头六臂到处吃人。

这般没有理由却近乎直觉性的不舒服感,残留在她儿时暗闇的角落,根深柢固。

「咦?这位小姑娘……」陶仲文微笑上前,正欲寒暄。

张小师却死命地拉著沃英的衣衫,想尽办法要逃过那双令她毛骨悚然的和蔼眼眸。

「对、对不住……我一定、一定是认错人了!」额间短短时刻就渗出不少冷汗,她只能紧偎著沃英直挺的背脊。

她语气中无法假装的恐慌,让沃英顾不了许多,一个侧身护住了她。

「陶真人,她只是我府中一个新来丫环罢了。

」「哦?」陶仲文没再接近,只是颔首,「抱歉,是陶某唐突了。

」他显露於外的慈眉善目,只是让张小师感觉更加战栗。

彷佛就像一只狰狞妖怪,大口吞食掉脑汁血肉,将薄薄的人皮拿来穿戴,诓骗所有人的视觉。

迅速扩散在指尖的冰凉,却在沃英的一个悄然反握下霎时停止。

他背著手,轻捏她的颤抖,传递暖度,分享属於他的体温。

只是这样微小的动作,却让张小师镇静下来,沉淀在他无言的抚慰当中。

不要紧、不要紧,有他在,所以没什麽好怕的。

她深深地呼出气。

察觉她平复许多,沃英立即转移陶仲文的注意力,道:「陶真人,恕沃某怠慢,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要事?」「听闻沃大人身体欠恙,昏迷月馀奇迹似地复生,陶某只是前来慰问。

」易言之,就是来看他为何没死。

沃英眼底闪过冷光,道:「陶真人真是对沃某关怀备至。

」「多礼了。

」仍然友善。

「咱们至大厅再谈。

」微摆手,「请。

」有著不容拖延的意味。

陶仲文移步,抬步前,却多看了张小师一眼。

沃英察觉抿唇,对著她低声道:「去我房里等。

」而後跟著离开。

张小师只是不安地望著他的背影,不晓得自已做错什麽了,因为他刚才的表情好肃杀。

***「陶仲文跟妳是什麽关系?」一应付完後送客,沃英立即回到自已房里进行询问。

张小师呆了下,道:「那个……是……师伯。

」「师伯?」以为他不懂,她解释:「就是……呃,我师父的师兄。

」「妳师父?」这小妮子有拜师?「是教妳偷蒙拐骗的师父吗?」他仅能想到这个。

「什……什麽?!」竟然亵渎了她最最亲爱的师父!她大表不满,起而反抗:「你你,你不要岔开话题!应该是我要先问你吧?你是怎麽回魂的?又为什麽说谎假装不认识我?还把我押在你府中当奴仆?」莫非是想报复她?她是哪里对他不好了?事有分轻重缓急,看来他们俩著眼的重点完全相反。

他无力皱眉,「妳知不知晓,陶仲文和我是什麽关系?」「咦?」这跟她之前问的问题有何关系?「他是我的政敌。

」「你的……正狄?」那是什麽玩意儿?「妳记不记得我曾经跟妳说过,我痛恨只会骗人的道士?那是因为陶仲文。

」他拉起她,拖著人开始往外走。

「你……你干什麽?」要到哪里去啊?「所以就是这样……你因为讨厌我才、才耍玩我吗?」她非常介意他假装失忆这件事。

他不答,只是道:「我还跟妳说过皇上曾差点死在几个宫女手下,因为那次的事情,所以皇上避居皇宫西苑,日不上朝,不理政事,仅有少数几人能够顺利面见。

」穿过回廊,往後门的方向。

「啊?」跟她讲这些皇宫秘辛做啥?「陶仲文是其中之一。

皇上极其迷信道教,身为道士的陶仲文则是皇上眼前的红人,深得信任。

」甚至被迷惑。

「你等一下……你要带我去哪里啊?」她什麽都听不懂,听不懂!「小师。

」在後门前,已有一辆马车在那里候著,沃英停下脚步,回身抓住她的双肩,面上神情严正庄肃:「陶仲文是和我立场对立的敌人,我想拉他下位,他也不会让我好过。

妳知道为什麽我会丢失躯壳,走飞魂魄?那全是他对我下咒的缘故。

」传言此人能以符水治鬼,他向来斥为无稽,若非他自已走了一遭,也不敢相信他具有此能力。

「他是你的敌人?那你是要我帮忙你吗?」以她身为师侄的身分?「我跟他不熟的,而且他……」是赶走师父和她的罪魁祸首……「错。

我是要妳尽快离开有他在的地方。

」看进她的双瞳,深刻直接。

「为……为什麽……?」她直直伫立,耳边字句尽是她从未接触过的诡异事件,却没让她乱了方寸,和他四目交接,她只是注意到,头一回望见他如此认真坦白出自己的情绪。

也是第一次,他这样亲密地唤了她的名。

「大人,已经准备好了。

」坐在驾位的车夫报备著,一见竟是客栈小二。

张小师当真是大大诧异。

「你……」小二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平常的身分是小二哥,不过真正的主子是大人呢。

」那家客栈可也是主子常用来掩人耳目的工具。

「所以说……我会在那里工作……我会入府还债……都是你……」一手在背後主引策动?她瞪著沃英,真的不晓得原来自已早就陷入他摆好阵的计画当中——她真的会火大!「我本来想先解决掉和陶仲文之间的恩怨,再去接妳善後,但是我终究忍不住,所以让妳进府。

」假装不认她,则是因为随时要送她走。

忍不住?忍不住什麽?戏玩她吗?!「你……果真是耍弄我?」真这麽有趣吗?沃英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推上马车。

「我是不能有弱点的。

」他骤然道,如同刀刃般尖锐,「从我在朝中站立在这个位置後,我自已就知晓,我不能够有弱点。

我的下属跟随我,必须时刻做好牺牲的准备,而我对他们也得做到寡情,当有人意图以任何人的存在来威胁我时,我唯一要做的,就是云淡风轻地说出『请便』二字。

」她震愕难言,只能傻楞地望著他陌生遥远的容颜。

「陶仲文这次没有成功,肯定还会有下次,他会来府中查探就是前兆。

我得尽快送妳离京。

在福州有可以信赖的人,小二会一路护送妳,妳看过我曾成为孤魂的模样,也应该知道他的厉害,妳马上走,只要我不妄动,陶仲文暂时还不会分神。

」交代完毕,就要拉下门廉。

她几乎是同时间搭住他的手阻止,凝视著他,她难以思考地问:「你……你要把我送走?这是什麽意思?难道你觉得我会成为你的弱点遭受他人攻击?」「是的。

」「为……为何?」「因为我喜欢妳。

」语毕,他侧过脸,吻上她的唇,汲取这他一直忍耐渴求的柔软。

她骇然抽气,近视他低垂的眼眸,一如她识得那般傲慢。

避不掉这漫天洒下的绵密织网,只能随他浓醉的气息失魂摇摆,任他恣意捕获。

没有多加眷恋,他在她尚未回神之际,断然拉下竹帘。

喝道:「走!」马嘶声起,车轮滚动。

***因为我喜欢妳。

张小师惊呆地坐倒在马车里,满脸通红加之不敢相信,双手捂著嘴,唇上还留有他遗馀的微温。

什……什麽嘛,这个人怎麽……怎麽这麽唯我独尊啊!完全不理会她的问题,自顾自地说完要说的话,最後又突然这样吓死人不偿命,根本没有考虑她的反应和感受,就把她丢上马车,不道珍重,也後会无期。

「太过分了……」她愤恼喃喃,实在无法置信自已居然还为他那句「喜欢妳感到欢喜!「小师姑娘,妳别生气,主子也是为妳好。

」小二驾著马,目击到如此状况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当然得要帮自己主子说些好话的。

「妳刚也听到了主子说他不能有弱点,所以造就他冷情的性格,只要不放感情,自然就能做到绝意我还是头一回瞧见主子这麽关心一个人呢。

」「这算……哪门子关心?」分明就是独霸!好歹、好歹也该听听她的回答啊,像是她想不想走,又或者她是不是也喜欢。

……忆起他刚甚至伸出舌尖轻舔她的唇片,她的面颊爆出红潮。

「呃,主子是恣意了点,不过他是真的对妳与众不同。

他会这麽匆忙地要送妳,就是怕妳因为他的关系而遭伤害。

」欸,该怎麽讲才比较清楚?「主子知晓,已不愿意让妳遇到不好的事情,所以必须先把妳藏在一个安全无虞的地方……这样说吧,假设今天被拿来胁迫的人是我,主子可以眼不见为净;但是如果换成妳被捉了,主子就不能冷静处理。

他无法对妳无情,因为他真的是喜……咳咳咳,就是主子刚才对妳说的那样。

别人的命他可以当成草,但是妳对他而言却是宝,就算是要牺牲妳而铲除对方,他也绝对做不到,他更不想看到妳出什麽差错,才会这麽强制地做了。

」唔,会不会太肉麻?「啊……」这一番话说得让她害羞到抬不起头来,找不出可以反驳的地方,她只能瞪著马车板,忿忿不平地转移另一个要点:「他对手下那麽坏,你干啥还听他命令?」「哈哈!」小二昂首大笑,道:「小师姑娘,会做手下来为主子卖命,都是咱们自愿的。

像是我,我妹妹曾经差点被个县官给奸污,不仅如此,那县官还诬陷我入狱,是幸运让主子给救了。

其实会跟著主子的人,大多曾受其恩惠,他的大德,就算我再效命十年也无法清偿。

」「他也会做善事?」好稀奇喔。

小二可是笑弯了腰,「不,主子从不觉得自已做了善事,他说他本来就是等著要参那县官一本,是凑巧顺便加上无聊而已,没有任何其它意义。

」这样不负责任又随便的言论可是千真万确,让他们就算想道谢也不知该从何谢起。

「那你们还那麽笨为他效命?」就像她一样,被他耍得团团转。

小二歇了笑声,面容真实,道:「可能在别人眼中,主子是戴著面具的夜叉,是阴恶虚伪的卑鄙小人,但是对我们这些人而言,就只会记得主子的恩。

」「真有义气。

」没想到,沃英居然具有吸引这种忠诚的特质。

「没那麽伟大啦。

」小二笑著摸摸头,忽然想起什麽,从座位旁摸出一只小巧的鸟笼,递至她的身旁,「对了,小师姑娘,这是主子要我给妳的,主子还要我跟妳说,这只鸟虽然不是原本那只,但他还是取名为小乖。

」「……咦?」她怔楞地接过,瞅著里头那只拍翅的小麻雀。

「他说……小乖?」「小师姑娘,我说了主子是很在乎妳的。

妳都不晓得,咱们抓这鸟有多辛苦,几乎日夜守在树旁,主子看了几百只都不满意,索性亲自出马才选中这只他觉得最像小乖的。

」麻雀不都是一个样?他就分不出哪里不同。

「还有,主子是很没耐性的,他为了要让这只野鸟变得乖巧,还随身不离地培养感情,只是为了让妳到时能开心。

」他为了她……费心思?那个总是高傲到让人很讨厌的男人,为了她去抓鸟?他笨手笨脚又狼狈困扰的模样马上活生生跃上脑海,仿佛她亲眼目睹过程。

张小师抱住鸟笼,说不出是惊讶比较多还是感动比较多,只是觉得好想立刻奔至他面前,让他来告诉她现在脸上的表情。

「他为什麽……不亲自拿给我?」她可以高兴给他看,可以笑给他看,或许,会突然抱住他大叫也不一定。

「妳可别认为主子没诚意。

」小二摇头晃脑,嘿嘿笑道:「主子看起来精明,不过其实并不擅於将真正的感情表露,所以只会照著自己的意思来做。

」「是……是啊。

」她怔怔想起。

对,她懂,她明白的。

他很厉害,很会在人前装模作样,他的性子多变又奇异,真正的他则隐藏在这多重面貌下的最最深暗处,或许连他自己都已经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沃英。

但是她知道,他说喜欢她的时候,他成为魂魄和她吵架的时候,她看到了那个绝无仅有的他。

他的恶质,他的卑劣,他的焦急,他的失常,不论是真实或者虚伪,她是唯一完整明了且曾经接触的人。

满满的感情充斥在她所有的纤细思绪里,一咬唇,她猛地探手拉住小二的後领,喊道:「回头!快回头!我不要去福州!」「咳咳!呃?」小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弄得咽喉梗塞,拼命地指著自己颈子提醒,好不容易才让她松手,能够顺气。

「小二哥,我不要去什麽福州!我要留下来,拜托你别送我去!」她连声恳求,眼神真切。

「耶?」小二很为难,「这可不行,王子交代我得把妳平平安安送达,妳是担心我一个人不成事吗?不要紧,主子都安排好了,出了城的第一个驿馆,那里有人可以接应。

」还千叮万嘱要他不准只有他和小师姑娘两人单独上路,瞧,设想如此周到,真是感人。

「不要不要!我都说了我不要去了!我要留下来帮忙你主子!」伸手就要抢缰绳。

小二躲得快,却错愕道:「妳要帮忙主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没错!」她才不是什麽碍手碍脚的弱点!「这不行啊,」一方面注意路况,一方面还得小心别被她劫车,小二心惊胆跳,「要是出了岔子,我会没办法对主子交代的!」「你把你主子一个人留在京城里对付敌人,才没办法交代呢!」理直气壮,抬头挺胸,她不再抢绳,却严肃万分地说服他:「你想想看,之前你主子差点连命都丢了,这回他要跟同样的人再交手,还会不会有这麽好运?」「这……」老实说,他的确也很担心,主子先前失踪归来,那枯槁病瘦的活死人样,真真是吓了他一跳。

有点犹豫,他道:「可是送妳回去,也不能……」有什麽帮助啊。

「上一次,你主子就是因为我而得救的。

」如果硬要牵关系的话,光是把他从湖广带回京城就功不可没。

「妳?」小二眸著她,一脸狐疑。

再怎麽说,他们两人共事过一阵子,至少也有基本认识。

「你不相信?我说的是真的!」一半吧。

见他还是迟疑,她哼哼几声,道:「除非你打昏我或者把我绑起来,不然我要是自己跳马车逃了,你又奈我何?」若非他一定会向沃英禀报,到时她要是遭追捕或者害他被责罚就不好了,她哪还用得著浪费时间在这边跟他正义辩诉。

「这……千万不要冲动!」他把话先说在前头。

若是她因此受了伤,他一样难以覆命。

眼见倒退的路子越来越长,她也躁虑起来,顾不得厚脸皮地说道:「你主子是你主子,如果我有一天跟你主子成了亲,也就变成你主子。

主子的话你还不听?」双颊通红却力持镇定。

「啊?」这麽快就入主当家啦?「啊什麽啊?快回头啊!你是想看你主子被人家害惨吗?」死脑筋,不知变通!张小师气恼道:「你要是不帮我,我就直接自己去找要害你主子的人,到时候我被擒,你遭祸,你主子归西,大家全都玩完!」撂下狠话。

一个抽绳拉紧的动作,马车急速停下。

小二回头,屈於淫威,完全惨败。

「那……主子,妳现在想干啥?」哀怆涕下,如丧考妣。

总算答应了!她忍住欢呼,当下决定,道:「先回咱们客栈,再做打算!」「是……」认命地拉回马头。

张小师抿抿嘴,对著怀中的鸟笼道:「小乖,再等等,我一定会带你去找沃英的。

」那个任性至极的男人,别想为所欲为!***「有人找我?」岳华看著前来敲门的丫环,疑惑地重复问道。

「是啊,小姐。

」那丫环似是有什麽顾忌,始终站得有一段距离,「他们说一定要拜访到您……门仆拗不过,就让他们在後门等著。

」语毕,丫环伸手一指,连眼睛也不敢直视她,仿佛在逃避什麽瘟疫,迅速退开去。

岳华宛如已经很习惯了,只是轻轻地低垂下首,假装没感觉丫环如遇蛇蝎。

微微思量,她跨出房间,顺手带上门,往後门而去。

会知道她在姑丈家里的人很少,除了表哥以外,就是樊——难道他来找她?思及此,她渐渐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不希望因为任何理由错过来访的人。

奔至门口,她急促停下,一颗心险些从胸腔里跳了出来——「樊——」一见,却不是她想的那个人,硬生生地收回声音。

「表小姐。

」小二被她突然冲出的身影吓了一小跳,赶紧答话。

「咦?你……」虽是有点失望,但她隐藏得很快、很好、很小心。

「你……你是表哥的……」手下吧,她看过几次的。

「是啊。

」小二苦哈哈地笑,「表小姐,不好意思,不过那个……有人找你有事。

」往旁边退开一步,露出他身後的矮小身影。

戴著笠帽的张小师抬起头来,望见岳华面上的薄纱怔了怔,不过随即抛之脑後。

她凝望著对方温柔如水的眼眸,表情坚定。

「对不住,那麽贸然地来打扰。

」用力地鞠了一个躬再直起腰,她视线笔直,极其认真:「请问,我听小二哥说,沃英失踪以後,是妳和一个将军找到的?」「啊……」岳华眨眨眼,点头温声道:「是的。

」「真的啊!」将军府门禁森严不给进,本以为这边也会不行的。

张小师惊喜上前,想要握住她双手,又发现这样太失礼而赶紧收势忍下。

瞅见对方好像小小的惊讶到,她不好意思笑笑,「对不住,我太毛躁了。

」人家看来就是个大家闺秀,跟她可是不一样的。

岳华见状,先是楞了下,随即一阵莞尔。

「不要紧。

」好有趣的姑娘。

「那个……」重新再来一次,张小师退一步,正经八百地躬身请求:「我有事情想要请教,请妳帮忙!」岳华睇睇一旁皱眉烦恼的小二,再睇睇张小师恭敬的发旋。

「……咦?」***「皇上召我入宫?」沃英侧过身,微微一哂,好似感觉这句话多麽可笑。

「会由您亲自前来通知,肯定是很要紧的了?」总管太监大驾光临,真是蓬毕生辉。

「是的。

」容颜粉白的太监躬身答话,「沃大人,请您速速移驾。

」「那……待沃某换上朝服。

」嘴角冷勾,明知故语。

「这个……不必了,皇上只是私下想见您一面。

」太监垂首,始终没有和他对望。

「轿子已经在外头候著了。

」卑微有礼。

「说的也是,我都快忘了皇上多久没早朝了。

」讽刺地低笑两声,淡道:「请吧。

」挥开袍摆,先行步了出去。

府外,果然有八人大轿等待著,他眸光轻闪,没有迟疑地入轿。

「起轿!」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

沃英安坐於舒适的轿中,心里的思量则未曾停歇。

皇上躲在西苑不理朝政之事已久,又怎会心血来潮突然传他面见?更别提,他还怀疑皇上认不认得他沃英这个名字。

不过,若是有人在皇上面前进以谗言,那麽会召他入宫,则就不是什麽奇怪的事了……只是,陶仲文行事谨慎,小心续密,他以一介道士身分,向来不敢任意恣肆逾越,也因此才能坐上现在兼领三孤少保少师少傅的位置。

或者就因为要除掉他这个眼中钉,所以令得他破例,对皇上搬口弄舌?他会如此放手下赌?若非,或许这席鸿门宴的邀请者,根本不是皇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在赌的人,其实是他自己才对。

沃英冷冷一笑,任随轿子摇晃,约莫三刻後,才听得有人道:「沃大人。

咱们到了。

」轿帘被掀起,他见得是一处普通院落,院中有凉亭,而亭里,则坐著陶仲文。

不知为什麽,他心里没有竖起坚硬防备,只有无限的期待。

沃英啊沃英,你可别玩火自焚哪。

低喟一声,他缓慢地踱近,後头的人已全数退下,连那总管太监也可能早就於半途离开,不见人影。

才进亭,就看到发现陶仲文垂眸认真,手中剪著纸片。

「陶真人。

」沃英一拱手,还是先礼後兵。

「沃大人,真抱歉,以这种方式请你一聚。

」剪出一人形,又一人,再一人。

「哪里。

我想不会是皇上授权你召我的吧?」他不是很诚恳地挑眉浅笑。

「陶某无论如何都有件事想请教。

」拿起搁在桌上的笔墨,用朱砂点於小纸人顶上,「沃大人月前离奇昏迷,究竟……是如何清醒的?」他怎麽也想不透,像他这样根本什麽都不懂的人,为何能避过此厄?沃英玩世不恭地一笑,「因为运好,而命不该绝。

」「沃大人的确是福星高照,明明连皮毛都未曾理解,却可将陶某的咒术化解。

」搁下笔,他诡谲地嘿嘿抖肩,再抬眼,以往那种和蔼的模样尽数消失,怪异的表情让人不寒而栗,「只不过,这次还是不是会有这麽好运呢?」即刻站起身,将写满字的白色纸人迅速地贴於他胸前。

沃英顿楞,垂首望著自己胸膛上的纸片,不住好笑,懒懒地道:「呵呵,陶真人……你要玩小孩子的玩意儿,也无不可,不过恕我无法奉陪。

」伸手就要撕下。

「你能要嘴皮子的时候也只有现在了。

」陶仲文面目阴寒,右手探入袖中摸出一符纸,也不知他用了什麽手法使之焚化成灰,口中亦同时低喃著些不明语句。

沃英只觉碰触黄符的指尖犹如被火摧烧,痛得他整只手臂立时麻痹,难以动作。

随著咒语一声声入耳,他的头部与胸腔也如被铁槌狠狠重击,挤压著他真实的血肉,猛然一阵爆裂开的窒息恶心,「哇」地一声,他呕出口血水,摊软跪倒在地。

「如果你能待在我替你安排好的地方,乖乖睡去黄泉,也就不用多受如此苦楚。

」陶仲文斜睇他蜷缩在自已面前,邪冷道:「你什麽也不用抵抗,当你再次清醒时,会看见牛头马面,好好地跟他们走,至於你的躯壳,就归我操纵。

哈、哈哈——」得意地昂首大笑。

「你……你用了……什麽妖法……」沃英抚著胸腹,只觉体内剧痛难忍,面貌扭曲煞白,又是呕血。

「嘿……你不满我在宫中居高位,加盛如此迷道之气,使小人乱近,准备在适当时候将我治罪,我如斯道士身分,当然无法正面与你抗衡,更甚者,不能插手朝政。

」若引得人言籍籍,皇上就算再对他信赖,也可能被各臣舆论逼迫,令他失去现今的荣华和位置。

「於是,陶某便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只要在你身上施法夺之肉体,不仅将你去除,亦能取你代之暗中控制朝事,何乐而不为?」那御史之职,实在是太好、太符合他的需要了!「所以……你跟李大人……」沃英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他强硬从脑中清理出分明,伏在地上,悄悄地伸手摸向腰间。

「那些狗急跳墙的官想除掉你,和我合作。

以为我会把你杀了,不晓得我是想抢夺你的躯壳。

」凡夫俗子,哪有他这种上天遴选的使者眼光看得远!?「我在你身上下了咒,只要你睡满七七四十九天,被我散赶的魂魄将再无归还的可能。

」为防万一,他还在城门口安置法器,岂料,就最後三日,在最後三日被人坏了事!「呵呵……咳……哈哈……」在此一面倒的危急情况下,沃英却极其突兀地笑了出来,「我……我有个好表妹……她说……你就算有法力……也并非……并非神仙。

然……然而,凡人施咒……一定会对自已产生影响……也就是说……你那三脚猫的法术……不只是害人,更有机会害死你自己……」尤其是,越激烈的咒术,影响就越加倍。

之所以先前将他藏起沉睡,就是由於此法较为缓和不冒险,而如今,他硬要抽脱他的魂魄,这种方式,够强烈了吧……从腰间摸出玉佩,沃英握紧在手心。

「那又如何?」陶仲文嗤声,对他这般临危不乱的冷静姿态产生了不痛快之感,不过是个什麽都不明白的凡俗无能者!「如果你试图反抗我的咒,也有可能会伤害到你自己。

」到时两败俱伤,什麽都灰飞湮灭!「你不知道……我这人最……喜欢赌……尤其是赌……赌一口气……你说的……只是可能而已……」用拇指在掌中玉佩上画出道血痕,他傲然冷笑。

走著瞧,他绝不会让他得逞,因为,他还想见那肉包子一面!用尽剩馀的所有力气,他重喝道:「那……就表示不一定!」举高右手,就要将等同筹码的避邪翠玉丢至地面——「沃英!你这个笨蛋给我住手」它处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呼喊,让他硬生生地停下。

***还好没跟丢!还好没跟丢!小二哥和掌柜大叔真是笨得要死,埋伏这许多天,等的就是这一刻,人家轿子这麽大一座,他们却差点看闪了眼,她就说她自己单独来比较快嘛!看轿子没一会儿就从那偏僻院落出来,她把对付守门的事情丢给同伴,自己则绕到後头,四肢齐用开始爬墙。

跌进草堆里吃了满嘴土不说,又不知哪里才有她要找的人,跑来跑去累得要死不活,好不容易见著凉亭那边有身影,就看到那个天生骄傲而不愿屈服於敌手的家伙,居然真想用不知後果的法子赢人!「笨蛋笨蛋笨蛋!」拼命往前奔近,嘴上还不停叨念:「你怎麽可以逼华姐姐教你这种笨蛋方法?你知不知道她都睡不好觉,很担心会把你害惨了?」就欺负人家好姑娘不会说谎!「你!?」前刻激烈的动作让沃英乍见她之时不但骂不出任何一句难听的话,更甚者,胸口纸符处那种被血淋淋掏挖的感觉,痛得他险些昏死过去。

「你什麽你?等一下再跟你算帐!」新仇加旧恨喔!张小师欲入亭,却硬有股力量将她往外推似地,脚步怎麽也不能往前。

感受到那股极阴极寒的锐冽气息,她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就想躲避,偏过脸深吸几口气,她拿出全部勇敢,对上陶仲文,缓慢启唇:「你……你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师、师伯。

」小声唤道。

陶仲文眸微闪,半晌,回想到一抹身影,「你……是梁师弟身边的那个孩子?」道术传男不传女,会喊她师伯的女娃,也不过就只有那一个而已。

「师伯……你放了他,好不好?」告诫自已不能在此关头回忆小时候的害怕,她双眼清澄地直视,恳求道:「停手吧!不要这样滥用师祖教的法术,好不好?」沃英躺在地上,全身因咒发起高热,烧得他脑子乱转。

很想要她别对敌人这麽低声下气,更想斥责她把他看那麽扁,竟叫对方放过他,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应该……应该说些撑撑场面的话……像是……若是再不住手,他这个很厉害的沃英等一下一定会给他好看之类的……「你跟他一夥?」陶仲文哼哼地笑了出来,对著沃英道:「怎麽?我还以为你很讨厌道士。

」转向面对张小师:「而妳,妳师父不是不喜欢跟朝廷搭关系?」那个时候,知他接受引荐即将入朝面圣,还跟他晓以大义,说什麽这样会亵渎信仰,不符前人之诲。

他懂些个什麽!?「你师父故做清高,才会带著妳出走,现在呢?妳告诉我,他现在如何?」霜言冷语。

张小师咬著唇,闭了闭眼。

难受道:「师父……师父他好些年前……就过世了。

」「哈!」陶仲文大笑,几不可抑,「哈哈哈哈……妳看看妳那个假道学的师父是什麽下场?你看看我如今又是什麽地位?梁师弟不敢正视自己的欲望而选择远走,结果客死异乡,哈哈哈哈……全都是他自已太笨!」「才不是这样!」张小师握紧了拳头,在他阴寒的注视下,心里实在恐惧无法消除,但如果她现在退缩,就代表师父真如他所言那样没用!不再有一丝迟疑犹豫,纵然指尖发凉,她仍然抬高脸怒目而视:「师父他是好人,他知道什麽该做而什么不该。

你修道几十年,却是这般肮脏心思,这样害人,你才无药可救!」陶仲文仰头畅笑的面色陡然沉寂,罩上一层森然。

「妳是挺伶牙俐齿。

」语调冷极,诡异地让人打颤:「不过我现在就可以让妳瞧瞧,妳师父和我,究竟有什麽差别。

」不知何时手中又拿了一张上面写好字的纸人,他左手两指横摆,阖眼施咒。

「啊——啊啊——」只见沃英原本就遭受重创的身体痛楚加剧,仿佛四肢百骸都给人强硬地拆解开来,某种力量在他脑子里不停抽拉,最後的清晰神智即将就要崩坏消失。

「沃英!」张小师见状惊骇,就要冲到他身边,却被无形的压迫给挡住,怎么也难以跨越。

她急怒攻心,用尽力气想挤进这看不见的墙壁,喊道:「住手!住手——他会死的!会死的!不要这样子——」随著最後一声强烈的咆喊,她的怀中泛起温热,怪异的感觉如同上回在城门那次相同。

尚来不及低头看是什麽东西,她双手敲推的一个使力过猛,整个人就跌近了亭里。

「什麽!?」陶仲文施咒到一半,感觉自己设下的围壁竟被人破解,心中稍微闪失,咒术便停顿了下来。

「……呜!」这般突然地被迫中断,反冲的力量伤及内脏,他的嘴角淌下血丝。

他脚步微晃,撑著旁边的桌子才没倒下,见著张小师爬起身子马上跑到了沃英身旁,他心里大大震愕。

为什麽?为什麽!?被上天遴选的人应该是只有他一人才对,师兄弟中也仅有他一人具明显法力、最能成长,为何现在一个小女娃竟能破他摆下的咒阵!?虽不知自己为何忽然进得来了,张小师最关切的还是沃英的生死。

急忙蹲下身子,扶住他的头,看他双眼紧闭,她方寸大乱。

「沃英!沃英!」轻拍著他的脸想将他唤醒,手上却染满了他呕出的鲜血,她一哽咽,拉起衣摆就并命地擦,好似这样他就能舒服一点。

「妳……」沃英缓缓睁眸,粗喘口气,望见她伤心的脸,实在觉得很不快活。

「我不是……要妳……走……妳真……不……听话……」结果,他这麽痛苦之际,还得面对自己在意中人前如此窝囊,加上又把她弄哭了。

「你还敢说呢!」看他还有气息,她紧绷的情绪微微放松,破涕为笑,「我真的生气了,很生气很生气,你欠我好几拳,不可以这麽快死掉,知不知道?」抹去眼泪,她伏低身,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先休息一下,我帮你打坏人。

」闻言,他狼狈的面容像是笑了,笑得好丑好难看,瞧起来甚是无奈。

就算说要阻止她,他也没有那个力气了……唉。

在心中叹口气,只希望他们俩,可别到了地府再续前缘。

张小师动作轻柔,将他放平後,深吸一口气,直起身面著陶仲文。

「师伯,如果你还是不放他走,那我、我也要对你动手了。

」挺直著背脊,她希望自己说这些话时看来不会大滑稽。

陶仲文极其阴沉地瞪视著她,冰霜吐出话:「我倒要看看……梁师弟教了些什麽给妳!」张小师心虚地抿嘴。

其实……师父没有教过她什麽……不过只有拼了!从袖中掏出两枚折叠成六角状的红纸,她闭眼再睁,摒除所有面对他的畏惧骇怕,不让自已有任何被胆怯拖累的机会,猛地上前,喝道:「对不住,师伯!」在陶仲文根本来不及得知她要做什麽之时,她已经抓住他手臂,掌心下是六角红纸,她迅速地在他衣服上一摩擦,登时化为一团小火球。

念道:「此间土地,神之最灵,升天达地,出幽入冥!」「怎麽可能!?」陶仲文大惊!这女娃竟能以咒法操纵火焰?赶紧拍灭自己右臂上的火苗,这没有预料被搅和的空档,让张小师趁机绕到他身後,以同样的方法点火燃烧,前後左右,她都没有放过。

「为吾关奏,不得留停,」她下手极快,让对方几乎应付不暇。

「有功之日,名书上清!」「住手!」陶仲文被她出其不意的一招攻得阵脚大乱,一身道服有多处被引燃,他急著灭去别造成更大伤害,火燃速度却太快,索性脱下外袍丢在地上踩熄。

他的胡子、头发,还有身上一些细部的地方都被烧焦发黑。

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却见张小师已退回原位,捏著自己耳朵,连连吹手。

「好烫好烫……」呜!会痛。

察觉对方已经在看了,她赶忙恢复一派悠闲,将烧疼的手放到身後猛甩。

「怎麽,知道我厉害了吧?」呵呵……呜!这娃儿……陶仲文本是有些惊惧,却在自已烧焦的衣抱上闻到一股油臭味,他警觉地审视著焚烧残馀的痕迹,未久,模样虽窘迫,但他却仰起脖子嘲笑出声。

「哇哈哈哈……我还道妳有什麽不得了的神力,原来只是些江湖骗术!」「呃。

」张小师不知死活地吐舌。

难为她背了这好威风的「土地神咒」想要混淆过去,还是被看穿了呀。

没错,她只是在纸上涂了油,然後洒上某种黄粉,只要稍稍摩擦遇热,就会起火了。

这是以前一个采矿的好大叔教她的。

那些东西只是为了要扰人注意,她本来就没有什麽神能嘛……「我看妳,就跟妳身旁那个人一块结伴上路!」一举手,却发现自己手中的纸人不知何时不见了。

陶仲文皱眉,摸向腰间,空空如也。

视线移至石桌上,别说纸人,连纸片都没半张,他一定睛,才发现早就被她趁乱给尽数收了过去,一个不好的感觉急速蔓延,他怔愣地将右掌缓慢伸向胸怀,一探,该存在於这个位置的东西果然不见了。

「你……在找这个吗?」张小师抹去额边流下的汗水,抬高了手,让他看清楚她拿著的那面以朱砂画了符咒的小镜子。

打一开始,她的计画就是制造混乱,转移防备,然後,用她自己的把戏,从敌人身上「摸」出这样东西。

「华姐姐告诉我,施强大的法术会用到以自己八字相换的法器,而这——就是施咒人的致命弱点!」她快速喝道,知道机会只有一次,使劲力气将那面镜子丢向亭外地面。

「不——」陶仲文欲阻止,猛扑上前,却在要抓上张小师之际,被她身上爆出的某种诡异气放反弹。

就在这一瞬间,眼睁睁地看著镜子任她脱手而出。

在镜面落於石地碎裂的刹那,他只觉自己体内被一股冲力剧烈翻搅,五脏六腑被撕扯移位,他瞠目爆裂血丝,双膝跪落噗出大口鲜血,抓著石砌地面,奋力地想做些什麽,但终究还是双目一黑,不支倒地。

张小师伫立良久无法动作,实在是吓了一大跳,还以为会被他给逮到,没想到他却自已弹开……肚子里温温的东西让她觉得更古怪,探手一摸,拿出她总是随身带著的卷轴。

「哇哇!煮熟啦!」怎麽会发烫啊?她又不是炉子!惊慌地拿在手中跳著脚,卷上的温度还好退了去。

她望望地上的陶仲文,再睇睇自己手中的破烂卷轴。

「啊!」像是领悟了什麽,她楞了半晌,才傻傻地喃道:「原来……是师……师父啊……」是师父在保佑她的,一定是的。

不自觉地泛出笑,她好好地把东西放回衣服里「供」著。

「谢谢师父……爹。

」合十地虔诚道谢。

「沃英,你看见没——」兴高采烈地想回头神气神气,地上躺著的那个人却早已昏迷过去。

她一呆,随即大声嚷道:「喂喂!沃英!沃英!不要死啊!不要死!小二哥,掌柜!快点救人啦——」之后:「妳说什麽?」沃英披著衣,让张小师搀扶著,缓缓走向府中庭园。

她面皮微红,只是低头看著两人的脚步。

「我有东西想让你看。

」不知她葫芦里卖什麽药,他只是被她牵至亭中坐下。

瞅著她小心翼翼的动作,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他一个堂堂大男人,虽然连续遭祸受伤,但好歹也休养两个多月了,怎麽她还当他是什麽易碎品一样看待?若非他很享受这种温柔的服侍,早不想赖著当病猫。

「你坐好喔。

」她提醒道,本来已经走出亭,还是不太放心,又折返道:「呃,那个,如果你不舒服的话别忍著……」「知道了。

」他失笑。

得到他的允诺,她捏捏自个儿辫子,站立在亭外空地,拿起早已放在一旁的木剑。

「我、我要开始了。

」深吸一口气,总算把脸给抬了起来。

「你看清楚喔!」将右手桃木剑持平於胸前,话落的同时,她剑尖轻摆,跳起舞来。

说不上摇曳生姿,说不上旋衣翩翩,她只是专注地踏著每一个步伐,像是接下来的动作对她是多麽地重要,明眸极为诚恳用心。

他很是讶异,不明白为什麽,但也静静地看著。

她转身,裙带随著飞扬;她挥臂,发丝跟著甩动;她绕圈,汗水从额上泌出。

她嘴里喃喃地念著什麽,断句下的呼吸配合著步子,十二万分的注意都给了这舞蹈。

虽然她不美,衣著不华丽,更甚者,舞姿也太过僵硬,不够流畅优美。

但他,始终都带著微笑目视著她,就好像她专心舞步那般地专注她。

一舞完毕,她气息轻喘,收剑而立,而他,只是等著她开口。

「这是、这是祈福舞,就是祈求人家平安康泰,五福临门或者……春满乾坤那种祈福舞。

」大概解释完,舔舔唇,她好似有些紧张,续道:「你知道,我以前老觉得师父什麽都没教我,其实,他想教我的东西,统统都在他给我的卷轴里面。

」只是,师父从来不说,等著她自己去发现,学与不学,全看她自己。

「然後呢?」他轻声问道。

「然後……然後……」她彷佛下定决心,掏心掏肺地挖出来讲:「我以後保护你,好不好?」「啊?!」睁大了眼,却不是因为受宠若惊,「妳……保护我?」「是啊。

」好像觉得这般劈头入题太快了,难怪他听不懂。

她走近他身边,严肃道:「你看你上次,都要死掉了,吐了那麽多血,真的很吓人。

」师伯这一次受创严重,或许法力减去几成,或许以後都不再有法力,又或许根本只是伤到皮毛而已。

不管是哪一种结果,都不能保证沃英以後不会再被人这样谋害啊!她曾经质问过沃英,应该可以旁敲侧击,为什麽他非要用这种硬碰硬的方式蛮来,他回答:「因为我讨厌输。

不试试看怎麽知道结果?而且,我不信邪。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还很苍白虚弱,卧伤在床呢,但那眼里的不驯不服输却让人瞧得够清楚咋舌了。

她明白,要他承认自己会败在最痛恨的方术之下,他绝对不肯忍耐服气。

她怎能不担心?若是再发生个什麽万一那该如何?「我不要你每次都把身边的人赶走,然後自己一个人挺身对付。

」那样太孤单,太危险了!「我不是你的弱点,我也不要当你的弱点,我有能力保护自已保护你,我是……我是……」要怎麽说?该怎麽说才好?怎样才能让他明白?想不出什麽更合适的词汇或者理论,她只好用力道:「我想保护你。

」沃英凝视著她的努力表达,黑眸泛柔,心中感动。

先前,他骗她失忆,就是避免这些纷扰牵扯到她,之後赶她走,也是想著为她好。

虽然他推开了她,她却是这样不顾一切地回到他身旁,用那娇小的身体,大剌剌地挡在他面前,准备替他承接所有,一心保他安全。

他何德何能,有此女子为他勇敢?可他深刻明白,他已在混沌的漩涡里泥足深陷,无法抽身。

垂眸闭目思虑,再抬起,温柔已被代换成现实——「妳……了解妳说的话是什麽意思吗?我在这地方已经太过久了,是不能离开的。

」他不同,不能够全身而退,在这腐烂恶臭的朝政里,他的污秽程度,恐怕一生都洗不乾净。

「一旦我走出去,我会认不得我自己,也没有办法找到该去的路,我只能生存在政场里,好好地扮演这个卑鄙阴险的角色、换不了人,也不能擅自下台。

」他的语气清冷,却很明确。

别说他在黑暗里太久以致碰触不了光明,她大概不知,若他选择退出这出烂戏或这战场,那麽,平衡点必彻底塌垮,将会有太多人等著要他的项上人头。

他不会有平凡的身分,也不会有平淡的日子,这一辈子,都不会拥有。

她凝眸著他。

乱掉的发稍因为汗水而黏在面颊旁边,感觉好痒,她用手拨了开。

「所以,我才说要保护你啊。

」她重复道。

他微怔,墨黑的双眸里印著她的率真。

不厌其烦,她耐心解释:「我没有要你离开或者去哪里啊……当然,如果你要跑去别的地方的话,我也会跟去保护;但是你要留在这里不走,那麽我就在这里保护你……欸,你笑什麽?不要拉我的手……你懂不懂我讲的话了啊?」难、难道她说错了什麽吗?为什麽他——她被动地被拉近到跟他几乎没有距离,总觉得心跳得好快。

看他低垂著脸在笑,以为他不相信,她赶紧补充:「虽然——虽然我不会什麽武功剑术,而且连一点点法力都没有,但是,我还是可以很诚心地跳舞,帮你驱邪,帮你祈福……」人说,心诚则灵,只要她很关心很关心他,神仙也会看在这份上帮帮忙吧?「你到底……在笑什麽?」得不到支持,她有些羞窘了。

她看著他,整个人倾向前,笑歪了身子,就要往她怀里倒。

他的气息好灼人,让她入迷。

担心自已又会冲动想抱他,她扭捏地欲退开,却怕他岔气或跌跤,这一迟疑,让他抬起了手臂,环住了她的身子。

「嘎?嘎?」干什麽?「你……」他抬眸,直视著她,「我曾想过,自己此生都不要娶妻生子,因为我不想连累他们,更不想让他们看到我多麽地差劲。

」差劲?或许在别人眼中是这样吧,但是,她还是要跟他站在一起……张小师看著自己的辫子被他优美的长指把玩著,悄悄决定一阵子不要洗发。

「不过……如果我能找到一个不会另眼看待我,而且能反过来保护我的人,就行了吧?」他笑,笑得好似捕抓到了什麽宝物那般扬扬得意。

她楞了好半晌。

「喔……啊……啊啊?」她会意过来,满脸通红。

「我我……我……」结结巴巴,实在不知该说什麽好。

要命地想起他曾经说过喜欢她的话,还吻了她,耳根子简直就要烧起来了。

她她……对了,他也对她……她其实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很可怜……「我、我又不漂亮,我的脸很大……我不像你那麽高贵,我只是很渺小很渺小的市井百姓,我跟你完全不同——」这是他们很久以前争执过的事情。

「妳竟会以为我这麽肤浅。

」真令人伤心。

他孱弱地咳了几声。

「你不要紧吧……吓!」被他拦腰一抱,她登时坐倒在他腿上。

「沃……」想讲话,他却把她的头压在肩膀上。

「我喜欢妳。

」他不让人看见他的表情,只是出声,低醇的嗓音轻轻地:「我喜欢妳脸大,喜欢妳不漂亮,喜欢妳不高贵,喜欢妳的渺小。

我喜欢的,是张小师这个人。

」而不是其它原因。

她靠在他肩上,呼吸急得快要死掉。

他的怀抱好温暖,她几乎就要晃神醉倒……发现他颈後边流著汗,她眨眼,看见那脖子和耳朵,如出一辙的红。

呆了下,才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来他……原来这个傲慢的男人也会紧张啊!「妳笑什……」听他不太愉悦地再次开口,她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腰,汲取他身上好闻又独特的男子气息,她面如火烧,笑道:「我、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喔。

」饱含敞开的感情和深意。

他一楞,随後也笑了。

搂著她微微摇晃著,他却越想越不对,从柔情的温存里拉起她,他肃穆至极。

「妳还没说妳喜欢我。

」她像是看到鬼一样地瞅著他。

「啊?」「快说啊!」他坚持要听到不可。

「……啥?」「快点。

」这次转为阴沉的威胁。

「……」「妳究竟说是不说?」眼睛都眯起来了。

「……」「张小师。

」还拖长了语尾。

「说……说你个头啦!」她猛地从他怀中跳起来,喊道:「你这个死人脸,不解风情的大笨蛋!」还以为他懂了咧,平常不是很奸险吗?重要关头就这样迟钝!「主子,表小姐来了。

」一仆走来通报。

张小师闻言,欣喜地道:「真的吗?」她要去找华姐姐!自己很开心地就先跑去大厅了。

留下沃英一人表情黑沉萧索,对著很想赶快退下避难的仆人道:「拿酒来。

」他要借酒浇愁!***「你说,她究竟喜不喜欢我?」茅草亭里,一名尔雅的男子皱著眉。

「嗯……」面貌极其美丽的男子优雅斯文,微微而笑,顺著他的目光,看向远处正跟自已一对儿女对著鸟笼玩耍的圆脸姑娘。

「你别只是『嗯』啊!」他好烦恼,明明已经成亲一年有馀,但他就是没听过她说喜欢他。

美丽男子容姿绝伦,一笑几乎倾城。

他并没有很快回答,只是轻轻地侧著白皙的颈子,为自已和客人斟满茶。

「你总是这样来往福州,不觉得累吗?」他道,轻声细语,沁人心脾。

「欸,不然你要我找谁商量去?」闷在心里很难过啊!他天性骄傲,所以只能把这种「家务事」告诉比他被妻子吃得更死的友人。

这样一来,既不会丢脸,又能舒解。

再说,这家伙什麽也不会,就是一个脑袋特别灵光,他说什麽就一定是什麽。

「你别担心,我是不会笨到暴露行踪的。

」未免友人又无谓发问,他补充道。

「喔……」美丽男子从没有烦恼过这点,毕竟要让人找不到他,那也是相当容易的事。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麽时候把他们从互取利益的合作关系,转变成倾吐这种无聊烦恼的朋友,他还是那样绝美地维持迷人笑意。

「其实……」他沉吟著。

「什麽?」尔雅男子倾身,洗耳恭听。

「小师姑娘是弃儿吧?」「那又怎样?」跟喜不喜欢他有何关系?「而她的师父姓梁,既然如此,她又怎会姓张呢?」是从了谁的姓?又,一个道士为什麽明知传男不传女,却依旧收不知打哪儿来的女娃儿为弟子?如此重视扶养,甚至到了不惜带她出走的地步?做成这样,真是生性善良或者感情使然?「啊?」那有什麽差别!不管姓梁姓张还是姓什麽玩意儿,嫁给他,冠上他的姓,还不是一样姓沃?「我记得……」美丽男子无视他坐立不安的焦躁,只是低垂著眸子回想著:「道教张天师已经传到第四十六代,曾有一旁支因故流失,或许……」「我管谁什麽传到第几代!」干他何事?干他妻子是不是喜欢他何事?「喂……喂喂!你看看你儿子!」边谈话边盯著远处动静,居然给他发现那个不知死活的臭小子藉机拉小师的手!「嗯?」美丽男子侧脸,唇边含笑。

他受不了,直接冲出亭。

阴森森地喊道:「臭小子!」「你那个朋友是怎麽回事?」患了什麽没药医的诡异毛病?一红发女子无声无息地出现,瞪著他方的混乱。

「他只是……醉迷糊了。

」所以才会问些早就有答案的问题,才会怎麽也看不清楚。

美丽男子缓缓笑语,安然坐在原位啜茶,一点也不担心自已儿子会遭个大人欺负。

「你们在喝酒?」红发女子从没看过他饮酒,吓了跳,抢过他的杯瞧著。

「咦?是茶啊。

」那又怎麽会醉?「嗯。

是茶。

」他没拿回自己杯子,反而握住她粗糙的掌心,然後再也不放了。

「他是因为别的东西而醉。

」「有人在……」红发女子尴尬地想抽手,却也不敢太大力。

他温温一笑,完全不管她的害羞,只是道:「或许……他娶的,根本不是一个装神弄鬼的妻子,而是个货真价实的天师呢。

」瞧瞧他那位朋友「中咒」的程度,这位天师其法力高强,真是毋庸责疑。

「我听不懂你在讲啥……放开啦……」明明他看起来就这麽温柔顺从,怎麽骨子里却如此造反?美丽男子轻笑,执起妻子的手,印上一吻。

满意地看到她手足无措的模样。

「这世上……还真没什麽事是一定啊。

」他如是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