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吻,彷佛蜻蜒点水。
轻巧熨落他的面颊,他只有接触之感,而后心里只是充满错愕与震撼。
那时候,她清湛的双眸盈盈,烟火洒落天际,他隐约望见她面容酡红,比手划脚地对自己诉说情意。
忆不起自己当时的表情,只记得,除了惊讶还是惊讶。
司徒师傅,我要的,不是这种颜色。
男人的嗓音压得极低,那几匹花布他只看了一眼。
司徒青衣不意外,这已经是这位客人第三次的拒绝。
色彩原形分正色和问色。
青、赤、黄、白、黑为五方正色;绿、红、碧、紫、骝黄为五方间色。
经过长久发展,在蓬勃近代,染色技术更得到空前进步,不仅配色,拼色,衍生得更为广泛,以天地、山水、动物、植物等自然色彩,深浅浓淡结合之后,已经可配得色调七百零四色。
这么许多的选择,却仍是达不到客人的需要,他不明白,也曾殷切询问,但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我要最特别的颜色。
能试的方法他都试过了,他尽力调配客人所要求的最特别的颜色,但似乎效果不彰。
虽然这笔生意颇为奇怪,但他也不会多问,客人自有隐私。
沉吟之后,司徒青衣对着男子道:这位兄台,很抱歉,看来我是无法染出你要的色彩,不如另请高名吧。
他平和微笑,真是不想耽搁这位客人。
老店必有其屹立之巧,司徒师傅家祖,没有流传什么密法吗?男子问,相当不经意地。
司徒青衣一笑,这间店铺虽辗转几代,但始终都是平凡的。
否则也不会这般寒酸了。
该说他也喜欢这种单纯的环境吧。
是吗……男子低声轻喃,就要伸手入怀。
司徒青衣按住他的手,道:兄台,既然没有办法交物,代表我能力不够,所以不收钱的。
他必须负责,自己吃下亏损。
男子眼神微闪,门外传来孩童嬉戏声,他侧首斜瞥,半晌,便道:告辞。
拱手离开。
走得真快呢……司徒青衣微微眯起眼,感觉这位客人的体态似曾相识,很有练武之人的架势……路上大同小异的身子可也不少,光是纪渊家的武馆里,弟子就几百名了吧。
想到那张总是明亮又神气的脸孔,他拿出放在柜台屉层里的半成衣。
柔软的触感,是似绫锦的棉布,更厚些,相当普及的料子,他将之染成黄色。
也不晓得为什么是黄,也许,是由于纪渊给他印象,总像是金黄耀眼的日阳吧。
因为是冬衣,就想做件披风给她。
从小她就爱骑马,骑术甚好,每每他都只有在旁干瞧的份,有披风遮冷,应该不错。
将只有雏形的披风拿到眼前扬开观看,他目测着裁出的尺寸。
她会高兴吧?不论他给的是何东西,只要是从他手中接过,她总是笑得相当愉快……忽然有什么片段掠过脑海,他微愣,轻轻地嗯了一声。
青衣!熟悉的呼唤连人一同闯进,一瞬间,司徒青衣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过去。
回到那样两小无猜、天真无邪的童稚年龄,一个爱说歪话又不拘小节的姑娘,和他是结拜,更是青梅竹马,陪伴他经过这长长久久的岁月。
你在发什么呆啊?纪渊见他一点反应也无,先转身悄悄将门掩合,还不忘偷瞧外面两眼,才扭头对他道:回神哪!他有些仓促地如梦初醒,才问道:你做什么?好像……慌慌张张的?青衣,你赶快收拾一些简单的东西跟我走。
她上前一步,连带手脚比划。
哎哟,我家弟弟不晓得惹了什么麻烦,弄得咱们家有几个怪人在周围窥视,那本是没有所谓啦,反正家里人才不怕呢!不过,我想想我前些日子来你这儿了一趟,不晓得有没有把你拖下水,结果我刚刚在巷口就看见有人鬼祟守着你的铺子……她满怀歉意,接连道:对不住啊,青衣,因为你只有自己在这里,我怕他们会找你麻烦,你收收东西,先跟我去避难吧。
等风头过了,再回来比较安全啦。
咦?他看着她直接跑进自己房内,忙跟进去,问:要去哪儿?总之跟我在一起吧……我才能保护你啊!翻箱倒柜,就要帮他整理包袱。
青衣啊,真不好意思,麻烦是我这边带来的,我得谢罪呢。
伸手一抹脖子,吐舌做个上吊模样。
……我自己来吧。
私人物品给她乱搅,他稍稍脸红,只得依言随意打包。
喔,好啦,你快些、快些喔!她又跑出去,挨着门缝探头探脑。
司徒青衣微微一叹,只得顺从准备,正欲绑紧布包,又想起些什么,他将那件未完成的披风一同折好放入。
好了吗?好了吗?纪渊边偷看,边侧首着急问,道:啊啊,我瞧他们一定感觉有蹊跷,要走过来了喔!我好……正要回答。
哇!当真走过来了!咱们快逃!她原地跳起,先将木门落闩,随即连连招手,要他跟住自己,往后头的小方院走去。
悄悄拉开那扇不搭调的后门,纪渊拉着他一道出去。
还好,铺子里头没有什么贵重东西。
她好好地将后门掩住,使个眼神,便压低身子横越小巷。
司徒青衣拿着包袱,只有听命的份。
仔细想想,无论幼时或现在,他总是被她这样牵着走啊……走出大街,人来人往,就不容易被找到了。
纪渊嘿嘿一笑,很是得意。
他瞅着她的神采飞扬,忽说:……其实,你觉得很好玩吧?没有哇。
她这样道,却瞪眼点着头。
司徒青衣见状,又无奈又好笑。
糟了!纪渊挺直背脊,忽地煞有其事的低声警示。
他不觉也跟着谨慎起来。
怎么了?咱们被发现了。
严肃告知。
咦?他下意识地就要张望。
别瞧!纪渊赶紧双手捧住他的脸扭回来,和他四目互看。
啊啊,青衣,你的脸真的又软又嫩耶……她的手心都要滴出蜜来了……从七岁那年她就一直想摸,心愿达成呀!他忍不住怀疑起来。
你在骗我吗?什么躲避奇怪的人,莫非是她的胡扯?嗄?她一愣,随即加重语调澄清:我没有骗你啊,真的啦!我发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纪渊和青衣说话都是很认真很认真的……话尾突然消失,她压紧声道:青衣,我数一二三,你就往前跑!一二三!没有喘息就直接大喊。
什么?司徒青衣根本没听分明她的连珠炮,就被她一把推开。
只见纪渊一手翻一摊,把街边贩子的摆摊全给掀了。
搞什么!我的东西啊!拜托不要糟蹋我的呀──四周一片此起彼落的哀号,纪渊只能叫道:哇哇!对不住、对不住!我会赔偿、我会赔偿!等等,别现在找我,请上两条街外的纪府武馆求偿啦!迅速转身,发现他还在原地发楞,她嚷着:你怎么还在这里?快跑啊!抓住他的手臂,拉开步伐冲冲冲。
司徒青衣隐约瞧到有几名衣着暗色的汉子正要追过来,被纪渊翻乱的摊子绊住行动,被洒了一头菜叶和果子。
真的有怪人啊……被拉着狂奔,司徒青衣没有感到惊惶,只是又很不小心地想起,某年某日,她做了一件小小的坏事,把比她年稚的孩子弄哭了,和他无关的,他只是成了目击,人家娘亲出来要逮骂,他却被她硬抓着跑,还说:青衣!青衣!我绝对不会丢下你的!咱们是有难同当喔!同当难的人,是他吧?她却喊得好气概、好英雄,彷佛她自己才是帮拜把扛起灾难的人。
咦?你在笑啥?一回头,察觉他唇角有着笑意,她瞠住眼:青衣,我很喜欢你笑,你笑起来好好看,但是,你笑错时候,我会感觉很诡异的。
是吓到丢魂失魄了吗?司徒青衣不语,清秀的脸容因为急奔而泛红,同样很清秀的唇线,一直一直地维持着浅淡的笑意。
好好好,先躲在这里一下下,让他们在城里当个笨蛋跑来跑去。
纪渊呼呼笑道,在溪边卷起袖子。
司徒青衣满头大汗,喘了喘,他道:你真的觉得很好玩吧。
这回他是肯定了。
哈哈!这种事情很难得耶,很像书里的故事吧!好惊险好刺激喔!她蹲下身,用溪水泼脸。
虽然说时节已十月,但他们这南方城镇,还是没有太寒冷的冬意呢。
我试探过啦,那些人虽然有些来头,但是不晓得为啥,好像不太敢声张,所以就让我抓到把柄和他们玩玩了。
只是没想到连青衣都遭殃了啦。
她湿漉漉的两手随意抹在衣摆,额面皆是水渍,正要一起也给擦擦,一截蓝色的宽袖贴了上来。
横竖都会弄成这样,你拉起衣袖,又有什么意义呢?伸手轻按,替她吸取颊边水滴,司徒青衣睇着她颜色半深的襟口和下摆失笑。
纪渊怔住,傻楞楞地瞅着他一会儿,才哇地跳开。
两人都在刹那呆滞住。
我被你吓到了!她先指责着。
……我也是。
被她突如其来的叫声,还有……自己没有自觉的举动。
他耳朵微微热起来。
纪渊在一旁喃喃碎语: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咱们还一起睡过呢。
虽然只是在同一片屋檐之下。
她有些懊恼地搬出更强而有力的安慰:对对对,我还看过他屁股呢!虽然是很久很久,久到他不晓得的以前。
她含糊着字句,嘟嘟嚷嚷,好半晌才镇定。
司徒青衣没仔细听她念些什么,只是将莫名轻起细纹的心境缓缓抚平,随即移目,忽地发现她左手手臂上头有条长长的伤疤。
他停顿了一下,启唇问:……纪渊,你的手怎么了?啥?纪渊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膀臂,一顿,很快地把卷起的袖子放下,后来又感觉自己似乎欲盖弥彰,她略是补救道:呃……没什么啦,是旧伤、是旧伤。
不算扯谎,因为的确不是很新的伤,她没有对青衣扯谎啦。
旧伤?还带有朱色的痕迹,和他腹侧那一刀很像啊,旧吗……咦?纪渊,你什么时候受的伤?喔……这个啊……又想打混过去。
是被那贼人所伤的吗?他不理会她的敷衍,更直接地问了。
唉──她插腰,用力地叹出一口气。
半晌,才说:青衣啊,你看我好好的啊!她挥舞着双臂,左拐右弯,又上又下,所以啊,你不要再问啦,反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嘛,再讲出来,咱们俩又要浪费口水了。
像是证明给他看,她两只手伸得好直,握拳张开着。
那伤,有几寸那么长,很疼的吧?他的腹伤虽然浅,也痛了七、八日,但她照顾自己那数天,都没有异状啊……他凝睇着她,脑海浮现她曾拍胸笑说可以为自己上刀山,他还以为是笑语,胸廓不禁一阵缩紧,忽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许是察觉他的沉默,纪渊笑两声,自己道:青衣啊,你瞧,这里的花都谢了呢。
她指着溪边的几株梧桐,稀稀疏疏的枝叶看来好寂寥。
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常来这儿玩,我都站着打拳,你呢,就坐在那边的大石头上缝衣服,我每次都问你有没有仔细看哪?你明明瞧不懂,却还是说我很厉害……咦?你好像要我别再提以前的事呢,真是,我又忘了。
他不喜欢的啊。
她敲敲自己脑壳儿。
……我以前来的时候,没见过你。
八岁到十岁之间,这林子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啊?是吗?看他说话了,她便笑道:那当然啊,我本来不是在这儿玩的,是因为认识你以后,才会过来的啊。
隔天她就有再来呢,只是没瞧见他,所以便以为他们已经好聚好散了,幸好过几日又在街上重逢,当真有缘呢!她说得轻松又理所当然,他却感觉到那时小小纪渊的另外一种心意。
她是怕他又被欺负,又孤独地在这儿哭吧。
昂起首,梧桐枝干如昨健壮,他轻声道:这里,总是有很多小黄花啊……是啊是啊!她开心应和着。
你还记得啊?她好像认为他记性很不好似。
小黄花,你爱拿来插在我发上,说女孩儿就是要这样漂亮。
他道出往事,那时候他还不晓得自己被当成女娃儿,只当她在玩游戏。
噗哧!对对对!不客气地大笑出声。
这阴错阳差的结拜真是太好笑了,三不五时想起仍旧会想要捧腹。
你还会说:‘青衣在这里,我也会在。
’所以……你一定可以在这里找到我喔!她抹去眼角的笑泪接道。
童言童语。
只有他当时才会那么相信。
才不是!我都很认真的。
她不要他一个人又孤伶伶地躲着哭。
……爆竹会飞上天也是认真的?我真的以为会飞啊!那,摘星星送我呢?我真的以为可以摘啊!那,煮草根给我吃?喔……那个啊……我真的以为可以吃嘛。
……你老爱扯到上辈子,也许,我前世就是欠了你什么吧。
他平静发言,也很认命。
哎呀,你干嘛翻旧帐嘛!明明平常都忘记啦!害她好丢脸。
因为你提醒我,所以慢慢地都想起来了。
一件一件的……谈不上美好,甚至是相当凄惨的回忆。
却……让他贫乏的人生丰富。
这样的认知虽突然,却没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一切都是很自然地就接受了。
欸欸,又是我的错?好吧,谁教她老爱讲小时候的事。
也不算错……他低声道。
什么?纪渊故作惊讶地嚷嚷:不算错?不算?那就是不错喽?你觉得这些……这些事情,很不错吗?乱拼乱凑,两句话压根儿不同意义。
闻言,他却是严肃地想了一想。
不行吗?微恼地回答,颊边有着可疑的红痕。
她瞪大瞳眸。
哈哈哈!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啊!她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啊!我一直以为你很后悔,后悔跟我那样皇天后土的拜过,结果你并没有啊!就算他是一时没考虑清楚,她还是会偷笑好几年喔。
后悔?他并不后悔啊,为什么她会这样认为呢……或许他并无如她这般热络,但他心里多少仍是会惦着她的。
因为……因为,在他二十四载的生命当中,有她的时间,比没有她的还多得多了。
……我不会后悔,就像我不会讨厌你那样。
他温道。
她只看了他一眼。
旋即,高兴地抓起地面花瓣,飞扬道:青衣,夏天开花的时候,这里会很美丽很美丽的喔,我都会踢这棵树,就最大的这棵啊,花掉下来,弄得一头一脸,还会吃到嘴里呢!她快活地笑着,亮眸灿灿,随意将花瓣朝天空拨洒。
他望着她在花雨中的笑颜:心跳竟是悄悄地震荡了。
十多年来,他究竟看到她什么呢?中秋夜之前,她之于他,一直都是个名称为结拜手足的长久牵绊,中秋夜之后,她却打开她小女儿的秘密宝箱,连带不太衿持地推翻他在心里所建立的畛域。
他们是义结金兰,她却对他有除了拜把之外的感情。
那……他自己呢?……咦?怎么回事?好……奇怪啊……他抚住胸腔急遽跳动的位置,似是压抑不住了。
纪渊那夜的轻吻,直至此刻才犹如点着引线,火焰般在他颜面复燃,不只迅速更猛烈,轰地一下,他清秀干净的脸容成了中秋街市高挂的大红灯笼。
城里城外绕了一大圈,结果还是偷偷地回到裁缝铺旁的一间客栈。
纪渊说,看来危险的地方才更安全。
而且,可以顺便观察那些人的动静。
大概,他成为她冒险的意外同伴了,所幸自己也没什么事,就安静地当个观众,看她飞天女侠恶戏坏人吧。
唇畔不觉露出笑,司徒青衣从包袱里取出半成的披风,穿针引线后,细心地缝纫起来。
原本,披风上头该有适当花纹才不致太过单调,但他不晓得要缝些什么,而迟迟无法下手;现在,他却不再犹豫了。
青色的棉线,让粗针牵着,穿过黄澄布料,勾勒美丽的轮廓。
跟随着来去之间,过往与现在的回忆,片段在他脑中缓缓流动起来。
不论那些是喜悦、恼怒,或者哀伤,她都占有极为独特的份量,他不清楚自己是否曾有过同样的感触,只是,心里某条线被拿掉开始,他逐渐变得敏感和在乎了。
青──衣。
窗户伴随着叫唤被敲了敲,他一愣,随即起身开启。
纪渊的笑脸出现在夜风吹拂的窗口,她站在屋檐边,下面有着……两层楼的高度!你在干什么?他吃了一惊,忙让开身要她进来。
怎么不走门呢?太危险了!伸手就搀住她膀臂。
纪渊顿住,忍不住直瞅着他。
抿抿嘴,她不着痕迹避开,俐落地跃窗而进。
我怕被人家发现啊。
从后巷的窗户进来比较没人看到嘛。
小心一点才好。
司徒青衣只觉掌心一下就空了,有些奇异感在心里飘摆,他默默关起木窗,才转过头,一阵香气就扑鼻而来。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袋,在桌边坐下倒茶,笑道:青衣,来吃包子,热的喔。
她呼呼吹气,撕开油纸。
你去哪里了?他疑惑问,在她身边落座。
我回家里看看麻烦解决没呀。
她突然压低声,整个人倾近:我家弟弟不见人影,所以消息来源不够,但是,家里人抓了几个讨厌鬼回家拷问……咳,是请他们喝茶,友善地询问,总之,他们是在找一个很重要的人,而那个人,很可能跟我家弟弟在一起。
她抓起一个包子递给他。
人?他接过。
是啊!不过没问是谁啦,反正和咱们都没关系。
纪家家训:自己捅的楼子自己要收拾,所以,弟弟,请把事情收拾干净才准进门啦。
咱们家都已经好好告诉过那些讨厌鬼了,说也奇怪,放他们回去以后,家里附近看着的人都退了呢。
不知是她父兄的款待太热情,还是五弟……她一会儿就不想了,只道:过一晚,看看情况,咱们也可以回家啦。
啊,只有这么一天,真不过瘾。
那你弟弟呢?下落不明了?我家弟弟?喔,没事的啦,绝对不会有事,因为他姓纪啊!她一捶自己胸膛,相当肯定的。
若是摆不平的话,他一定会想法子回来找兄长讨饶,所以表示他现在还逍遥地不知在哪儿混呢。
……你也是老说自己没事,结果,还不是受伤了。
他不赞同道。
她张口正要咬包子,闻言又是呆住,移动黑色的眼珠看着他。
怎么?他不懂她的停顿。
……青衣啊,那是什么?她干脆指着旁边放的黄色东西转走注意。
啊!他出乎预料地无措,彷佛是一处隐密赤裸裸地被看见了,这是……之前说要做给你的衣裳。
好热,是他的头还是脸,房内,一瞬间烧滚了。
咦?是吗?纪渊两三下吃完包子,很是好奇,愉快地道:让我瞧瞧啊。
站起身,横过桌面就要拿取。
不行!看她指尖才触碰到,他突然一阵紧张,手也伸去压住。
哇!她要抽却抽不起来,一个没防备,半个身体趴在桌上,胸腹处刚好是包子,全给压得扁扁的。
喔……青衣啊,你怎么了……她呻吟侧首,不解询问,语尾却吓得消失。
他的表情有些气恼,薄薄的脸皮烧得红透,活似要滴出血,一双眼儿不晓得为何水亮水亮的,还带点朦胧淡雾……呃啊……青衣一定不晓得自己的模样看来好……好煽情啊!纪渊两手一撑,忙直起身体,捂住曾经肇事的嘴巴,闪远了点。
青衣,你没有骗人?那东西,真的是要做给我的衣裳?而不是你、你害羞的里衣里裤?她也很害羞地问。
不然干啥这等反应?他自己都错愕的行止失常了,又怎么回答她?闭了闭眼,确定自己思绪平稳,他拿起那件披风,缓缓走到她旁边。
啥啦?她背脊贴住墙,义勇地撇开脸,绝不再给自己不小心去轻薄到他的机会。
因为……已经不可以了,结束了。
不晓得她心里的挣扎,司徒青衣轻声道:转过去,好吗?她飞快瞧他一下,不明白他怎么变来变去的。
迅速收回视线,还是战兢听话。
司徒青衣拉开披风,由后披在她背肩,指间处,察觉她轻轻颤了颤。
你冷吗?他问。
因为窗还开着嘛。
刚好有借口,她顺手就掩住。
……纪渊,冬天到了,我做一件披风给你,让你挡风防冷。
流泻而下的黄浪,刚刚好到踝边,伴随着细致的青色波纹晃荡,简单纯朴,落落大方,不会强夺目光,只教人温暖舒服。
喔,谢谢。
她看着美美的新衣,手掌要摸,想到些什么,拉起另边衣袖把自己掌心擦干净了,才爱惜地抚两下。
咦?看起来比较硬,但是好软喔。
好顺好柔呢!睇着她新奇的神情,他微微一笑。
纪渊,你晓得为何我不参与王爷的‘霓裳羽衣’吗?她好像有些讶异他的问话,但却是蹙眉认真地想了想,最后放弃,道:我不晓得,可是,衣服是拿来穿的,我也不懂城里人好像提到这事儿就变得杀气腾腾,又不太光明的样子。
她的形容很直接,他笑出声,让她不觉侧目。
你说的是,衣裳是穿在人身上的,而做衣裳的人,做的也是心意。
客人如果想要美观,那裁缝师傅就将自己能够给与客人美观的心意加在里面;如果想要能保暖,那么裁缝师傅在缝线时,便有着希望对方不会寒冷的心意。
但是,‘霓裳羽衣’我做不出来,因为那是仙女之衣,而我是凡人,并无神来之手,勉强去做也没有用,而且……而且你对那个……王爷没有心意?还是郡主啊?他的笑意不觉更深了,柔声道:是啊,那位王爷,有权有势,绝不会受冷,也绝不缺尊贵美丽的衣裳,他要的,不过只是一个排解无聊的游戏。
但我,只会做有心意的衣服,而不会做游戏里的角色。
我知道我知道,又是司徒老爷爷教你的嘛,你们家裁缝三代,都是这样的。
她跟着点头。
跟其他人比起来,他的手艺普通,真的并无特别之处;但是,他的心意却是真实的。
或许忽略的总北被领受的多,但他做得自己开心,那就行了。
这样的事……好像也只有她会听他说了。
司徒青衣眉目温雅。
青衣,那这件披风里,你放了什么心意?她翻过身面对他,玩笑地问。
哎哟,其实,我猜也猜得到啦,大抵就是纪渊不要太吵,纪渊不要太烦,或者,纪渊不要老是缠着我……她扳起手指,一个又一个地数着。
司徒青衣却是凝视着她。
刚刚在缝衣的时候,他是何心思……是何呀?是给单纯义结手足的?还是给名为纪渊的清朗姑娘?呼吸莫名加速,他大大地惊讶。
他明白自己性格迟缓,有很多事情,与其说没有感觉,倒不如说需要慢慢体会,而现在,这种依恋不舍的心动……又是什么?一阵急促的锣鼓敲打忽地哄破宁静,震撼街巷!只听有人在外头大喊:着火啦!着火啦!咦?纪渊闻声,探头张望,果见不远处火光闪冒。
她张口结舌好半晌,才拉拉还在发楞的司徒青衣的衣角,指着那个方向,说:青衣啊,那里是不是你的裁缝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