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5-03-29 07:16:51

四个月後——大明边境。

「湛参赞!要不要吃烤全羊?很美味的喔!」数名士兵猎了一头羊,簇著火堆烧烤,正打算饱食一顿。

「不了,你们吃就行了。

」湛露微笑,踱步至山坡。

来此边境驻守数月,她立刻察觉这里的军籍有半数为虚报或逃兵,皆属无用空额,更徵农户及营田兵递补。

也就是说,有一半的士兵只会种田,而不会打仗。

她上禀多次,请求支援,但兵部给她的回答却总是令人失望。

倘若发生战争,这里的防线将会被敌人不费吹灰之力攻破。

鞑子虎视眈眈,她实在无法坐视不管。

但驻军仅不到两千兵力,如此悬殊的差距,战时若别无他法,要保住所有人,必定得撤兵。

她不能让自己的士兵做无谓的牺牲。

立於高处,俯望著山下景色。

她得好好思考,究竟该如何做……「湛参赞!」一声宏亮的呼唤让湛露回过头来,就见适才几名小兵捧著割好的羊肉片,一脸腼腆的笑。

「湛参赞,这个真的很好吃,您这么瘦弱,还是多吃一点才能强壮些。

」一个大叔这样说著,纯朴的语气完全是个农家人。

这般特地,令湛露有些讶异。

「馒头来了!馒头来了!」青年衣服里装了几个热腾腾的大馒头,飞奔而来。

那大叔喜道:「对了!馒头!夹羊肉很好吃的,湛参赞试试看吧。

」手在衣摆上抹了抹,他拿起一颗馒头从中撕开,冒出冉冉热烟,抓起几片羊肉夹上,递给湛露。

「参赞,给您的。

」湛露愣住,随後微微一笑接过。

在他们几双眼睛的注视中,豪爽地大口咬下。

「很好吃!」她笑道。

这句话让大夥儿都露出愉悦的表情。

大叔道:「湛参赞,我的孩子在抵倭的时候跟过您呢,他称赞您勇敢聪明,什么也不怕,亏得了您,才能够打胜仗。

」他诚恳地道谢:「感谢您照顾我的孩儿。

」鞠躬屈膝。

「嗄?」没料居然会遇到士兵的家人,湛露忙牵住他,没让他跪落,「你太客气了,这本是我该做的。

」「参赞,我和我哥哥都跟过您呢,您记得吗?」青年插嘴,两眼期待地站到湛露面前,「是大叔说了我才敢说,就是鞑靼那一次嘛,我本来以为咱们大家都死定了,差点写信回家谢老父老母的养育之恩,可是没想到参赞和上官将军还是打了胜仗呢!」他真的好生佩服啊!「啊。

」明明才是没多久的事,回首一望,却如隔三秋。

「你是那时候的新兵?」她问。

「是啊是啊!」青年忙不迭地点头,「您要大夥儿挖沟嘛!还说咱们这些小兵才是立大功的人呢!」自从那次之後,他对战争虽然仍感到恐惧,却已不若第一次上战场时那样无助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也有能力,也是可以做些什么的!湛露看著他们:心中泛起激荡波涛。

这些士兵……是她一手带领的呀!是跟随著她、信任著她,和她出生入死的人们。

他们给予她的尊敬,是她从军以来的最大拥有啊!「谢谢……你们。

」她感怀道。

大夥儿互视一眼,哈哈笑道:「谢什么呢?应该是咱们要谢湛参赞您吧?」她笑著,和大家一同吃著馒头和羊肉,胸腔温暖了起来。

「参赞?湛参赞!」一传令兵呼啸奔驰而来,见著湛露,立刻道:「湛参赞,前方传来紧急军情,下官找不到主帅,所以——」湛露接过他手中羽檄,迅速开启信笺阅看。

先是紧紧皱眉,而後大吃一惊!以最快速度回到驻军地,她严厉喊道:「吩咐下去,全军戒备!」※※※「启禀将军,鞑子据地在东方,据报主要兵力会在今日开战袭击,而更有约莫三万大军会从西方後头夹击咱们军队。

」俊美的男人听著部属的报告,只是沉思。

副将又道:「将军,西面有个驻军地,但兵力并不充足,若鞑子来犯,他们可能无法保住後防线;但如果咱们调派军队支援,鞑子可能看准这点而先抢攻。

」守得住前面,就顾不了後头:顾了後头,前面又危急。

现在的局面等於进退两难了。

「西後方……是安南坡。

」上官紫低声道。

「启禀将军,是啊!那个驻军地就在山坡顶上。

」副将回道。

「安南坡……」上官紫眸神微闪,「你可知有谁驻守在安南坡?」他淡问。

「咦?」副将一愣,回忆著:「好像……是湛军……湛参赞?」此人和上官将军的大名如雷贯耳,本来以为他们是敌对两方,北方鞑靼一役却破除了传言。

这两个人,是最好的袍泽。

「没错。

」上官紫拿起玄黑的头盔戴上,内敛的气质霎时转变。

战甲更衬得他俊勇威武。

「不必担心後方,她一定能够守住。

」副将错愕。

「湛军师」之名的确响亮,但是——但是——「可是将军,安南坡的驻军只有数千不到啊!」如何对付三万大军?这分明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啊!上官紫挥开帐幕,毫不犹疑地道:「我相信她。

」※※※主帅居然贪生怕死而逃了!湛露在军营各处找不到将领後,终於放弃浪费时间,回到营帐。

将上官紫赠与她的边境图摊开在桌面,湛露陷入深沉的思考。

若她的兵力能有八千,那她或许还有方法,只可惜两千士兵中只有一半战力。

紧迫的时间加之薄弱的防御,这是她遇过最糟糕的状况。

她必定得沉著应对才行……必定得——「你说什么?!」在传令兵另行通知後,她错愕地从地图里抬首。

「禀参赞,东三十里鞑子大军进犯!」传令兵拱手重复道:「前线主帅为上官紫将军。

」湛露闻言,立刻将东西两方态势做个整理。

秀眉紧蹙,低语:「我不能撤兵……」这个关口,万万……不能被攻破啊!双手抵在边境图两旁,她瞪视著那苍劲的笔墨。

久久,紧绷的脸色和缓下来,她深深吸气,闭上双目。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气氛愈来愈是危急,士兵因为担心情况,纷纷在帐外等待,好不容易才盼著湛露出来发号施令。

「你们先行撤兵。

」一现身她就道。

有人听出端倪,「咱们先?那湛参赞您呢?」「我留下来。

」「咦?参赞,只有您一个人留下来那怎么行!」众人大感不解。

她却只是道:「无论如何,我一定得守住安南坡。

」她握拳,语气坚决更强硬:「我已吩咐校尉领军,你们快走,免得遭受波及。

」语毕,她便回到军帐中。

大夥儿面面相觑。

湛露在营帐里伫立,伸指轻抚边境图上勾勒的墨痕,神往上官紫於案前专注地亲笔描绘这幅将要赠与她的图卷,他对她的心思,已不再需要明言。

随著他至情内敛的笔触,她的思绪掉入回忆……她第一次随军队出征,是跟著上官紫前往辽东。

他接纳她的想法以和平的方式平定民变,那不仅对她的军旅生涯奠下基础,更让她产生无限可能及勇气。

而後,他和她只凭著偶一为之的书信和稀少的见面再次认识对方。

刚开始,因为军情而捎信给他,她就发现两人的想法极为相近。

当然,他也有几次运用连她也惊叹的方法击退敌军,虽然只是数张薄纸和文字,彼此相距几千几百里,但她总是感觉两人始终是肩并肩的。

……「咦……上官?」辽东民变一年半後,巧合在兵部望见那英挺的身影,她几乎是一眼认出,於是开口唤道。

「是你。

」他沉稳的嗓音依旧如昔。

他们已经一年多没碰面了,他俊美无俦的神态让她稍微陌生,但眼神交会中却又隐隐有著淡然的熟悉,令得她马上绽出笑意。

「啊,真是好久没见哪。

」她略微兴奋地走向他。

他微勾唇角,「的确是很久没见。

」她侧著睑道:「怎么?又打了胜仗回来领功?」其实不用问她也知晓,要不了两年,他绝对可更攀升於顶。

「你呢?」他轻描淡写带过。

「我?我还是老样子。

」她耸肩一笑,恭敬抱拳,「小参赞陪主帅来兵部报告。

」没人会比她更了解当时军况的。

他没有多说什么,仅点头道:「你很努力。

」那是他首次「疑似」称赞她。

湛露愣了下。

她当然是很努力的,她忍受饥饿寒冷,甚至数月不能沐浴,思量敌情之余还得提防有人发现她是女扮男装;打了胜仗也没有实际功劳,她真的是倾注所有心力了。

回过神,她已经拉住他的战袍,脱口道:「我知道你过两天又要出发,我们现在就找个地方聚聚吧?」他只是看著她。

令她感觉胸廓里的心跳突然好猛烈。

「好。

」最後,他这么说道。

那天,他们找了不会引人注意的饭馆,在他不赞同的表情下,她还是快意地小酌几杯。

谨言慎行的她,对他说了好多好多话,他多半只是听她说。

一开始天南地北地聊著风光景色,然後和他讨论起治军领兵,甚至某场战役的经过;偶尔他们俩意见一致,但有时也各持己见。

她把酒言欢,甚至开始有种两人别分手就这样一直下去的渴望。

她不胜酒力倚靠著他的肩膀,他似乎皱住好看的眉,因为酒醉,所以她并不记得太清楚。

夜深了,他没让她再喝下去,强行将她拖走。

虽不到神智不清的地步,但她却是摇摇晃晃,走都走不稳,更别论如何驾马。

无法之下,只得和他共乘一骑。

素来审慎仔细的她,却在他面前如此松懈,或许,那个时候她就已经认为,让他发现她的身分也没什么关系了吧?因为他一定会站在她这边帮她的。

她直觉地想著。

昂首望著夜空,那一闪一闪的银光极美,深深烙印她的脑海。

「上官……上官。

」她抓著他座骑的鬃毛,喀搭喀搭的马蹄声及摇晃摆动,让她索性背靠往他温热的胸怀。

「坐好。

」他听来些许不悦,但修长的膀臂却将她牢牢护著。

她只是感觉让他揽著很是舒服,所以更加贴近。

轻声道:「上官……上官,你知不知晓……今儿个遇见你……我好开心啊……」与其说是故友重逢,倒不如说是密友相聚呢……「你醉了,休息吧。

」低稳的嗓音透过他厚实胸腔,在她背後轻轻震动著。

她露出笑,闭上眼睛。

一路上,他都没再说话。

但是,她能感受到保护著自己的那只手臂,直到达府之前,都不曾放开过。

他给予她誓言的时候说过:你为我同窗,为我同袍。

曾与我并肩作战,患难相恤。

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这样?他是她最好的战友,最爱的男子,他信任她,而她,绝不会糟蹋他的信任。

将护身战甲环扣系紧,她拿起银灰色的头盔,轻喃:「想不到我征战数年,这回可是头一次直接面临敌人啊。

」你怕吗?她仿佛望见男人俊美的脸这般问著。

轻声浅笑,她戴好银盔,向来是舒润的眉目换撤,神情冷静锐利并蕴满深邃菁华。

她自答道:「我当然是不怕的。

」因为……因为……掀开帐幕,尚未往外走,却先见百来名士兵已经军备整齐地在外头候著。

她惊讶地望著众人。

「你们……你们怎么还没走?」她问。

敌军就快来了啊!一人上前,是那烤丰肉的大叔,道:「参赞,咱们都是自愿留下来帮您的,所以不会走的。

」不到两干人的兵力,留下了三、四百多人,多是曾跟过湛露的。

她怔然,道:「你们……不怕死吗?」「嘿,有啥子好怕的?」先前抱著馒头的青年插嘴,「就算湛军师的神机妙算对付不了鞑子,那个谁写的诗来著?对了对了,就是『人生自古谁无死』嘛!」但是死要死的有价值啊!「是啊!」众军举起手上兵器应和道。

就算他们有的人可能根本没读过文天祥的《过零丁洋》。

湛露震愣凝视这些士兵,几乎无法开口了。

她多想让上官紫看看,这些忠心跟随她的士兵啊……是何等有情有义,何等无所畏惧!这是他们的好意、属於他们的勇敢,如果她拒绝的话,就是不知好歹了。

挺直背脊,她眼角闪著光辉,吩咐道:「好!立刻将所有战鼓拿出,众军前往安南坡入口。

」大夥儿挺直背脊,齐声答应:「遵命!」拖著重达百斤的战鼓,湛露带领军队,很快地在安南坡制高处排开阵势。

大叔道:「湛参赞,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

」「好极。

」湛露居高临下的往山脚边看去,鞑子大军要攻陷安南坡,必定得先经过此关口,他们拥有制高点,是再好不过了。

「湛参赞,您打算怎么做?」湛露回首,微缓一笑。

道:「你们猜……鞑子有没有看过『三国演义』?」大夥儿呆住。

「啥?」※※※副将敢发誓,他此生从未见过如此英勇神武的将军。

「别发呆!」一声示警低喝,令得副将心惊胆跳,尚未反应过来,一道紫红色的银光疾闪炫目扫过,在他身後的敌人随即倒地浴血。

那横跨生与死的交界,纵然只有眨眼时间,还是让副将持兵器的指尖不禁颤抖,下意识地昂首,仅是刹那,竟震愕地无法动作。

来来去去的鞑子和己军,烽燹弥天盖地,嘶吼穷尽生命,分不清敌我的吵杂咆哮愤怒翻滚,四处飞溅沾衣的热烫鲜血落地交错,他应该是在混乱的疆场中央载浮载沉,然而,在他面前骑著黑色骏马的男子,却竟高大得让他不能仰望。

只见玄黑色的战钟灼耀如星,绛紫宝刀迸亮慑光,战驹起蹄昂啸,那名纵横驰骋的俊美男子,无一处态势不使观者惊魂慑息!那摧坚殪敌的气势,仿佛一尊骁腾战神。

「副将小心!」右方校尉大声呼喊,让他再次醒神,险险地躲过对方袭击,一个反劈,让敌手魂归西天。

校尉奔近,「副将,没事吧?」「没事!」和校尉背靠著背,严防偷袭。

「将军实在太厉害了,」咽口唾沫,汗水滑落面颊却带他人血渍。

「我本来以为打到天黑还停不了,他用兵法阵势加之亲自出马,鞑子损失一半,看来大势已去。

」在日落前就能结束了啊!「是、是啊。

」强硬把视线从不远处的上官紫身上栘开,副将终於可以从白日梦中恢复,道:「不过你有没有觉得,将军好像……好像不知道在赶些什么?」「赶什么?赶市集?」「你还有闲情说笑?小心——」※※※马谡拒谏失街亭武侯弹琴退仲达「三国演义第九十五回,诸葛孔明率军出祁山北伐曹魏,命马禝镇守咽喉要路街亭,但马禝却没有遵守孔明的部署,导致街亭失守,令得司马懿取得,挥军向蜀军屯粮之地西城杀去。

面对司马懿十五万大军逼近,孔明手中却只有一般文官和两千五百名士兵在城中,你们猜,他该如何击退敌军?」瞅著侃侃而谈的湛露,众兵们是瞪突了双眼,心口淌落大把辛酸泪。

这么可怜的遭遇,实在是……好像他们现在的处境啊!「呃……豁出去和他们拼了?」等会儿就打算这么做。

湛露缓忽而笑,道:「孔明吩咐士兵假扮百姓,不得妄动,并大开四面城门,自己身披鹤氅,头戴纶巾,带领小童在城楼上焚香操琴;司马懿杀到城下,见状大疑,不敢贸进,料定城中必有埋伏,所以下令退兵。

」士兵们张口结舌,只觉得那诸葛孔明万分神奇哪!「所以——」湛露扬手,朗声命令道:「现在,我要你们轮流击鼓,用力地击,使劲地击,让鞑子於几里外就知道我们在安南坡上面等著他们;让鞑子看到我们明明就在坡顶却不敢向上进攻!」两军对战,拥有高处就是优势。

鞑子闻鼓声却无法从下看清情形,必然不敢鲁莽行进。

安南坡虽然没有城墙作为掩护,但光有这高度,依然是可以使「空城计」!「是!」五名年轻力壮的士兵领命站在五面大鼓前,立刻开始奏击。

只听得鼓声隆隆震耳,抖颤黄土,勃腾传递数十里之外。

湛露擐甲披袍,昂首挺胸,伫立在坡顶边缘,让山脚下的人抬头即可望见。

两个时辰後,鞑子三万士兵临安南坡下,远方就已经听闻鼓声的他们狐疑不已,在认出站在高处的那个人为运用土沟扰敌奇袭击退鞑靼部的「湛军师」後,更是怀疑此有蹊跷,果然不敢轻率行动。

湛露睇著仅在数里之遥踌躇停顿的大军,战袍里的背脊流下涔涔汗水。

这是一种赌,她从未用过如此不确定的策略。

而现在,她已经赢了一半。

她不会害怕,因为,只要能撑到夜黑之时……不,只要撑到斜阳西照之时,那个人一定会来!就算不曾用言语书信约定,她亦深深坚信著彼此相通的心意。

依照她的指示,士兵们不间断地击鼓,有人甚至过於使力导致虎口伤裂,震天整齐的磅琅,达至云霄,动摇山河。

击鼓的士兵有数百名轮流,而她,却硬是在狂骤的山风中独自站立超过五个时辰,犹如用生命守护著什么。

橘红色的日阳落至前方,将天空染成火焰般的艳丽。

山脚下的鞑子逐渐失去耐性蠢蠢欲动,湛露闭了闭眼,将青年士兵唤来。

「过不了两个时辰,鞑子就会不顾一切地起攻了,你带著大家先走吧。

」她沉静道,没有半分遗憾。

「不行的!咱们怎能抛下湛参赞先走呢?」青年非常反对。

不肯答应,「要走就一同走!」他们绝不会任参赞一人送命的!「……我不会走的。

」她缓慢且坚定道:「我说过,无论如何我要守住安南坡。

我也相信……他一定会来的。

」极浅淡地,她露出一抹清丽的微笑。

他?他是谁?青年闻言,一头雾水,只能蒙胧臆测。

在看见湛露的笑容时,更是忽地呆愣住,以为自己眼花了。

怎么……湛参赞的这个笑容,有一瞬间好似……好似个姑娘家在等待情郎见面啊……不对!不对!湛参赞分明是个聪颖英武的大男人啊……好吧,或许并不是太「大」。

青年敲著脑壳儿,要自己别去计较湛露矮小薄弱的身材。

挥开胡思乱想,青年道:「咱们既然都决定留下了,又怎么会走呢?大不了『人生自古谁无死』啊!」他也只会这么一句,只好拿出来重复用道。

「你还这么年轻就一直想死,可别忘了家中还有高堂会伤心啊。

」湛露微微斥责,「我是要保住你们,不是让你们去送死的。

」「可是、可是……」青年就是觉得这样太没义气。

「放心吧……」她轻轻昂首。

怱地像是发现到什么,颈子向右倾了倾,她面容泛柔,道:「啊,他来了呢。

」她笑得眯起了眼睛。

「他」到底是谁啊?青年错愕湛露那充满信赖的笑容,尚未将疑问出口,就感觉某个不同於鼓奏的浩大声响席卷而来!「怎么回事?!」鼓架忽然以突兀的规律摇撼晃动著,由脚跟传递入身的战慄,令击鼓的士兵不自觉地骇停住手,清楚听到数量极具规模的马蹄声从後方大举急驰逼近。

那气势冲天的震撼惊涛骇浪,仿佛就要从地底冲出千军万马!众人心下惊吓,但看著湛露依旧气定神闲地立在原地,不禁一愣。

只不过须臾时间,大明军旗飘扬成海,铁衣甲胄碰撞产生厚沉声响,黑压压的雄兵战将填满视野,十数万宏伟庞大的盛浩军队已从东方赶至安南坡。

望见有如此巨量及强悍的援军到来,安南坡的驻军呆傻了!「这、这……」大叔口吃地说不出话来。

「你们还顶能撑的嘛!替咱们守住了後头,没有後顾之忧地对付那些鞑子,真是谢了!」援军中有人笑著这么道。

「不……甭客气。

」大叔楞道。

「大夥儿别怕,这边的鞑子只有三万而已,咱们是赢定了!」看来像是副将模样的男人举起手中兵器登高一呼,带著在东面大胜的昂扬士气,随即就驾马冲向山坡,领军杀敌去了。

源源不绝的士兵呼喝著俯冲下山,於山下停留的鞑子完全没预料他们会突然进攻,一时之间阵脚大乱。

「参、参赞,你在等的……就是这个?」青年问道,满脸不可思议。

他们是孤立无援的啊,否则也不用退兵了,如今怎么……怎么会平空冒出这么可观的後援……青年没有听到湛露的回答。

「露儿。

」一声低沉呼唤,让青年看到始终没有移动过步伐的湛露在瞬间回过身,双目星灿,向来温润的表情更是满盈激动和喜悦!他惊讶至极,下意识地也跟著望去,只见一名驾著骏马的英伟男子,黑亮的玄青战袍熠熠似苍鹰,奔驰而来。

湛露一捕捉到那抹身影,立刻朝他奔去。

腿部因为站立过久而显得僵硬虚软,但她忍住疼痛,用尽全身力气发泄那噗暌违数月的思念,发狠狂奔。

厚实的铠甲发出声音,沉重的头盔掉了,随风飞扬的发丝迷乱视野,她什么也不管了。

只是高举著双手,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大声喊道:「上官!」上官紫驾马快速接近她,在她开口唤他的同时,弯下腰长臂一捞,俐落地将她整个人给带上马。

她喘著气,立刻紧紧地抱住他,眼角藏湿,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真正地触摸到他,她才确定自己不是在作梦。

他一手搂住她的腰肢,感受她的存在。

闭上眸,唇碰著她鬓发,「我在驻军军营里没见著你,是听见打鼓声了,才赶到这里。

」「嗯,我用了几面大鼓,摆『空城计』挡住了鞑子。

」她抬起脸,笑意盈盈。

这是要他称赞还是责备好?上官紫叹道:「你太胡来了。

」她微微轻笑,随即正色道:「我可不允那些鞑子跑去欺负你。

」上官紫一怔,手臂内收,将她搂紧在怀中。

这是他毫不犹豫赶来的原因。

他早知晓,这个女子,必定会用生命来保护他。

「……和我走吧。

我和你,以後都不需再这么做。

」他低声道。

「咦?」她侧头,极其讶异地瞅著他。

「此役之後,就别回京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地瞠目!好困难才找到声音:「你……你……你是个大将军,你是定远侯……你高高在上……有崇高的地位……你的意思是……是……」泪水模糊视线,她唇瓣轻抖,颤声道:「你要为了我……丢弃这一切?」「是。

」他抹去她如朝露的泪珠,毫不恋栈。

她泣喘一声,望著他,道:「我有那么……我有那么好吗?我有好到……让你决定这么做?」他不会後悔?不会吗?「此生,绝再难有第二人,肯用性命守护我。

与你相比,我所丢弃的,微不足道。

」他道,语调平静却诚恳。

她凝望著他,激荡不已。

一旦远扬,她可以恢复普通的姑娘身分,他也不再是人中之龙的侯爷,他是在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让她心里或许存有的鸿沟……彻底消失啊!她感动得无法言语,只能搂著他的颈项。

好久好久,才出声道:「我亦心满愿足。

」有此知心爱侣,不虚此生。

※※※那日,翻腾的怒风狂扫安南坡,烽火燧烟,咆哮兵戈,最终在天际化为一缕静寂飘扯散去。

明军在不可能的情况中在双面打了漂亮的大胜仗,驻军和援军将营火照亮黑空,虽尚不能品尝美酒佳肴,但酥烤牛羊已足大快朵颐,众军引吭高歌,彻夜狂欢。

「咦?怎么没看见参赞和将军?」「是啊!咱们将军呢?」「不知道。

谁有看到上官将军和湛参赞的?」众人沉默了一会儿。

有一名青年慢慢地举起手来。

「我……我有看见。

」副将问道:「他们在哪儿?」「那个……」青年启嘴说明,神情看来好生恍惚,「我、我是在咱们还没收军时见著的。

湛参赞看到将军,然後,就好似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他的头盔还掉了,头发乱了……将军飞快地把他抱上马……那动作又流畅又厉害……两人就……就……」他愈讲愈入迷,比手划脚的,最後还站了起来。

「停停停!你是在说些什么啊?」「我是在说……我是在说……湛参赞那时看起来好像个姑娘啊……」此言一出,众人先是愕住。

随即哄堂大笑。

「瞧你瞧你!是不是昏了头?参赞分明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儿汉!」「是啊!咱们都是和他一同征战过的,别胡诲了!」青年面红耳赤,忙道:「我、我也和他在这里驻守了几个月啊,但我从来就没见过湛参赞光著膀子或没穿衣服。

」这样一想,就很有蹊跷了不是吗?一人道:「那是湛军师身子骨不够康健,容易染病啦!」立刻得到附和。

「你这小子,整军营的汉子还瞧不够?没事想看参赞身体作啥?难不成你对男人有兴趣?」「来哥哥这里吧!我会好好疼你的!哈哈哈!」又是一阵笑闹。

青年脸胀得像猪肝黑红。

嗫嚅著:「我、我……」「你别想太多了,哪有姑娘家会想要来战场上搅和?这里不是粗蛮汉子,就是杀戮血腥,思乡之情一起,就连我都不愿意待这么久啊!」大家心有戚戚焉地讨论起来。

没人信他,青年只好默默地坐下,抓起盘里的羊肉大口啃咬。

心里想著:下回再遇到湛参赞,一定要想办法扒开他的衣裳验明正身才行。

翌日,失踪整晚的上官紫和湛露依旧不见人影,众人四处寻找不著,最後在操练场有了发现。

安南坡的土地中央,插著一把刀面呈现紫红色的珍贵银刀。

闪闪发光。

※※※山麓上,两辆马车在等著他们。

见著小行和上官绿的身影,湛露温柔地微笑。

安南坡离京师数千里,一日夜时间,是决计不可能抵达的,若非上官紫已先决心如此,他们不会出现在此。

「呵!等你们很久了呢。

」上官绿牵著小行,高兴地招手。

湛露跟著上官紫下马,落地後,缓慢回首,怔怔地望著漫长的来时路。

「你怎么了?」上官绿见她异样问道。

「不……没什么,只是在想……幸好你大哥是真实的。

」湛露满足地笑道。

「啥?」上官绿傻住。

她大哥本来就是真的啊,有假过吗?睇著将要前行的旷野大道,湛露心中没有缺憾,只觉丰富。

她已为属於「湛军师」的自己划下最完美的结束。

而今,她亦会带著这份完满,继续她的人生。

「你知道吗?我真觉得恍如隔世呢……」她走近上官紫,感慨叹息,「唉,以後就没有仗可以打了,你可要陪我下棋解闷啊。

」她这般道,言语中却皆是幸福。

他握住她的手,淡淡勾唇,道:「棋逢对手难相胜。

总有一辈子的时间。

」她红著脸,笑了。

之後安南坡的空城计一役震惊戎行!湛军师用兵精准,与上官紫将军配合得天衣无缝,在极度险阻艰难的情况下完全阻止鞑子进犯,令人称奇道妙!纵然兵部欲行压制,但此事还是经由口耳相传而远播。

那天,响彻青空的鼓声,伫立在山坡抵挡敌人的坚定身影,和快马飞奔而来的勇猛战神,莫不化为隽永记忆深植人心。

上官紫和湛露双双失踪,两人的军旅生涯却得到士兵们至高的尊敬与推崇,生死未卜的他们更成为附会传说,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他们是战死在沙场了,也有人曾经亲眼看到他们曾在玉门关现身。

纵然已不再有那么超绝的将官领军,但这些未曾记录在史记的英雄事迹,都如气势磅礴的诗歌般永远於人们的口中吟唱。

十数年後,出现一本名为「兵棋论」的兵法书籍。

作者佚名,内容乍看皆是棋谱,实际上,棋谱里面却包含数百种精妙兵法。

其隐藏奇巧,兵策罕见,战法卓越,非寻常人可以领悟。

据闻,有心人曾经欲寻找此书作者,不是以讹传讹,就是线索稀少艰困,总在某个地方就断头难以查知。

无人知晓这布满复杂机关的秘密兵书究竟由谁撰写。

直至今日,也未有人能够完全解开书里的所有谜题。

尾声:偶尔会出现的番外表白(?)与成亲(?)「湛露……钦,不对,过了今晚你就是我嫂子了。

」上官绿敲著已经布置成新房的门板,上头红艳艳的喜字还是她和小行剪的。

问道:「你会不会穿喜服?要不要我帮忙?啊,对了,你知晓洞房花烛夜是在做些什么吗?要不要我告诉你?」最後两句有些兴致勃勃。

这荒漠西域,临时找不著媒婆之类的知礼大婶,只得一切从简:不过,关於洞房这事儿,她虽没经历过,但是,她可是个大夫啊,不会不了解的。

「……不用了,谢谢。

」门里传来湛露的回应。

「真的不用?」上官绿不死心地重复问道。

她真的很想进去,很想进去……看看湛露穿女装的模样。

「真的不用了。

啊,你可以替我叫上官来吗?」「啥?」上官绿一愣。

她是不太懂成亲的顺序,但是新嫁娘还没拜堂就可以见夫君吗?「……好吧,你等会儿。

」算了,她昨儿个还看到大哥和嫂子坐在草亭里写棋谱呢,若有啥子忌讳也犯得差不多了。

不过也真奇怪,成天对著棋盘究竟有啥子趣味?还不如她的药书好看呢,他们竟也可以钻研整日乐此不疲,那一叠叠她压根不懂的棋谱,都快能够成书了。

她去唤了上官紫。

没料上宫紫一身平常装束,完全没有新郎的模样。

「大哥!?」她吓了跳,忙道:「你是怎么回事?再过几个时辰就要拜堂了,你怎么还在这里磨蹭?」「有什么事?」他忽略掉她的大惊小怪,直接问道。

「喔,嫂子有事找你……」她下意识地答道,见上官紫起身就要离开,她赶紧道:「等等、等等!大哥,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今儿个是你和嫂子的大喜之日,怎么你们一个个都是这样的?」他停步,侧脸道:「别跟来。

」随即飘然移去。

唉,一点也没有办喜事的感觉啊!上官绿两手一摊,心里忖道:大哥叫我别去就不去么?我会那么听话吗?嘿嘿笑两声,正待跟过去,衣袖忽然被拉了住。

一回首,见是小行,她道:「怎么啦?你不是在厨房里准备吃的吗?」小行压低了声:「我有事找你。

」「等等啦!」就要甩掉他的手。

「我不要等!」小行双颊通红,难得强硬道。

上官绿一愣,只得抱胸望著他,「好吧,那你快点告诉我是什么事儿。

」小行为难地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半个人,才低垂著小脸,结巴道:「我……我……」「你什么?」上官绿闲凉问著。

「我……我……」小行面红耳赤,似是难以开口。

上官绿努嘴,「你再我我我我,我就要走喽。

」脚步一旋。

小行赶紧拉住她,心一横,胀红著脖子道:「我早晨起床小解的时候看到是绿色的,你要给我负责!」一定是因为她每天给他吃的那些怪药才会变成这样的!上官绿瞪大一双美目,然後,慢慢地、慢慢地,露出诡异的笑容来。

小行只觉头皮发麻,正要倒退,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臂。

「小行。

」她爱娇地唤著他。

他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寒毛直竖,直觉逃命似地反过身,大喊:「绿色就绿色,没事了!没事了!」上官绿却硬是拖著他往另一个方向走。

大人和小孩的体态有所差别,小行纵然是男孩子,却敌不过上官绿的蛮力。

只听她开心地道:「绿得好、绿得好!表示我的药已经开始有用了,你现在跟我到房里,再小解一次给我看哪!」小行闻言,黑青著脸,凄厉地挣扎,两脚踩著地面誓死抵抗不从,最後还是惨遭拉走。

他壮烈地大叫:「我不要!我不要啊——」※※※上官紫走到房间前,尚未抬手,门就先从里头开了。

只见新嫁娘打扮的湛露推门时险些踩著自己的裙摆,便用右手稍微抬起,头顶的凤冠重得让她歪了脖子,只好用左手扶著。

千辛万苦地抬起脸,一看到他,她懊恼的表情立刻转为喜悦。

「上官!」忘情地朝他伸出双臂,那凤冠失去支撑便掉了,她也踩著裙子踉跄几步,被他接个正著。

手忙脚乱之後,她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唉,我穿男装的日子还比穿女装多得多了,这么拖地的裙裙带带,真是不习惯哪。

」她未施脂粉,一张脸蛋端秀素净,墨黑的发丝因为凤冠掉落勾扯而流泻在胸前,红衣朴素简单,穿在她身上却极是合身,将姑娘家玲珑有致的身段凸显出来。

上官紫揽住她腰间的膀臂微紧,低声道:「你跑出来做什么?」「我……」她红著脸微笑,「我在房里坐不住,想让你第一个瞧见我穿女装的模样啊。

」她将掉在地上的凤冠捡起,像铠甲头盔脏时那样拍了拍,珠玉摇来晃去,再重新戴好。

站立在他面前,她挺直了身。

道:「你知我原本就不貌美的,穿上女装,可也不会改变多少。

」她不会自卑,坦荡显露,因为她明白他并不以貌取人。

红唇微微勾起,她柔声:「你知道吗?我刚刚在铜镜前面坐著,望著里面反照出的自己,在几年以前,我压根没想过会以这副模样展现,连自己都不适应呢。

」「我也没想过。

」他凝睇她的确不算娇美的容颜,却令他没有防备地情动了。

将她鬓边的发丝勾至耳後,指尖残留异常柔软的触感。

她侧首轻笑,头又重得偏了,赶忙扶著。

「我一直以为,我会在战场上一辈子,和你是知己,是挚友,此生都不会改变。

可是,我们今儿个就要成亲了呢,我感觉……感觉……」感觉什么呢?她究竟想说些什么?就连她自己……也不确定啊。

或许,在变成妻子之时,她也舍不得丢弃他的知己和袍泽这些身分吧,毕竟,这是他们两人相识相知的重要过程啊。

纵使没有再更明白诉说,他也懂她想表达的忧虑。

替她拿掉头顶上那金亮银索的累赘,他道:「就算今日成了亲,你仍会是我的知己、挚友,不会更改,而更是与我共度此生的妻子。

」她微愣,缓缓地笑开。

踮起脚尖,她拥抱他,听著自己的心跳重叠上他的。

「你说的没错。

别人的丈夫可能只是丈夫,而我的丈夫却可以是我的好友、我的知交,和我并肩作战的人。

」她满足地笑著,最後存在心底深处的迷惘和不安也尽烟消云散了。

她何其幸运,能拥有这个与自己意念相契的男子。

抬起头来,有些期待又羞怯,她不是很明白地道:「那……那、那我们现在开始就要做夫妻了吗?」他望著她,说不出是何种表情。

沉默不语良久,他握住她的手,一同进了房。

「上官?」她不解地询问。

心里想著,或许该换个称呼才对。

上官紫没有回答,只是关上门。

最後隐没在门内的,是她艳红色的衣角,和他的袍摆。

※※※翌日。

整夜没睡的上官绿晌午才出房,小行则继续被她绑架在房里折腾。

正要去後头的老井打水净脸,就瞧见湛露,「嫂子……啊呀!」她大叫一声,让湛露吓了跳,还以为自己的女装打扮太奇怪,却听上官绿猛拍著额头道:「天哪天哪!昨儿个是大喜之日啊!我居然跟小行在房里磨蹭了一晚!」她抓住湛露,问道:「你们昨晚该不会偷偷拜堂了吧?没有叫我太不够意思了啊!」「不……」湛露摇头。

她和上官紫没拜什么东西啊。

「不什么啊?你们该不会压根儿就忘了昨儿个的大喜之日吧?」亏她还准备这么久,本来想说只有几个人已经很难热闹,怎么这两个人好像事不关己?更加麻烦了。

湛露的眼神明显地飘开。

「没……没忘啊。

」「没忘?没忘你们今天就是夫妻了啊!」「……我们是夫妻了啊。

」她小声地道。

「啥?」上官绿皱眉。

湛露忙开脱,「我还有事。

」就要离开。

上官绿冷静後才恍然发现她穿的是女装。

同一张脸,不同的衣服,不过就是穿上裙子,她脸上没有脂粉,头发只是简单挽起,看起来根本和男装时一样啊!真……真无趣啊!还以为自己能看到什么惊奇的上官绿,不禁开始埋怨那些换了衣装就换了个人的说书故事欺骗她的感情。

仿佛猛地发现什么,她用力地、用力地瞪著湛露的背影,然後追上她。

「嫂子!」她在她耳边不怀好意地问道:「你……是不是很痛啊?」湛露先是张大了瞳眸瞅著她,半晌,才镇定又和缓地轻轻露出微笑。

「你以後就知晓了。

」上官绿一呆,湛露越她而去。

「好厉害啊……」她傻傻喃语。

大哥选的,果然不同。

唉,她能玩弄的,还是只有小行啊!※※※湛露,七岁之前,她没有属於自己的名字。

不,或许不是七岁。

因为她是从有记忆的那年才有人帮她开始推算起,可能多或少了一、两岁也不一定。

「喂!小鬼,滚远点,别挡著老子的路!」「兔崽子讨了多少钱?四枚铜钱?真他娘的少,拿来!」「小乞丐,就算再看著我,我也不会给东西吃的,走吧!」她捧著自己的残钵,将已经臭酸冷硬的半个窝窝头捏碎,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

纵然肚子已经很饿很饿,饿到痛了,她还是不敢吃完,留了一点。

从她有记忆开始,这庙口就是她的家,众人踩的地板是她的床,那边塞的稻草就是她的被,她身上穿的衣衫是好几年前有个大娘可怜她,说她一个小女孩怎能坦胸露臂而帮她穿上的。

现在已经小了很多,破了很多,污了很多。

那时候她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是个「女孩儿」,跟那种……在月老前娇羞地烧香拜佛拿红丝线的美丽人物是相同的。

不,或许是不同的。

她没有那么美丽,她蓬头垢面,身上的污泥可以搓出两个窝窝头;她又脏又黑,甚至没人看得出她究竟是男是女。

就算是去溪边洗乾净了脸,她还是不美。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不知道自己能够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寒冷的冬夜里,她在庙口旁的小巷中卧地而眠,身子不受控制地打颤。

会不会死啊?她听人家讲过,「死」是一件很可怜、很伤心的一件事。

那缺了门牙的庙祝,老是说:死了就不会有烦恼和痛苦了,也就是不会饿,不会冷,只要躺在一个叫做「棺材」的好地方睡觉就行了。

死掉,听起来很好啊,为什么会觉得可怜伤心呢。

她模糊地想著,黑空开始降下霜雪,钻进盖身的稻草里,躯体内外都冷透了,可是额头还是哪里又好像是热的,她半昏半睡地睁开眼,好似看到了一道金光在指引她。

要死了吗?要死了吗?还是死掉比较好吧?一个重量忽地压在她肚皮上,痛得她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只听有个女人慌张道:「啊!啊!修郎,我好像踩到了什么……」窸窸窣窣,有人拨开了她的草被。

两个人,四只眼睛,和她对瞪著。

「哇!」那妇人吓住,赶紧躲到男人背後,「是是是——是人是鬼?」「是个孩子呢。

」气质斯文的男人道。

「是个孩子?」妇人偷偷探出头,望著她。

自己有这么好看吗?她想起身,却感觉四肢无力,昏昏沉沉,一个脚软就跌倒在地。

「那孩子、那孩子……没事吧?」妇人紧张地道。

「等等,这位小兄弟?」男人这么唤著。

她是个女孩儿,不是小兄弟。

身体不听话地一直发抖,她没有力气,只能趴在地上慢吞吞地往前爬。

「你等等、等等啊!」这次换那妇人,似乎已经不再以为她是鬼怪。

「你要去哪儿?我踩了你一脚,所以你生气了是不?我跟你道歉嘛,小兄弟,别生气、别生气——哇!啊!修郎,他死了啊!」一见她闭上眼睛,妇人立刻回头对著男人哭道。

自己只是觉得累,爬不动,想睡觉而已……这样就算是死了吗?也好……也好吧。

她恍恍惚惚,好像一直听到那妇人哭叫著:「修郎、修郎!我把这小兄弟踩死了啦——」「我……我不是……」小兄弟,也不是被「踩」死。

她想在死前要说出这两句话,却只出口三个字,就被强大的黑暗掩没。

※※※再次睁开眼睛,望见的是妇人放大的脸。

「你醒了啊?」妇人笑嘻嘻地,「你睡了很久呢,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瞧,我拣了几件我以前的旧衣裳,稍微改改你就可以当两件穿了。

若不是大夫提醒我们,还以为你是个男孩呢。

」女孩瞪著她,好半晌,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

「哇!你一定很饿了吧?等一下、等一下。

」妇人走了出去,再进来时手中有著端盘,摆放著热腾腾的白米饭和一些小菜。

「不是很丰盛,不过,应该是可以让你吃饱喔。

」将碗递给她。

她停顿了下,渴望地望著那闪亮亮的白米饭,咽了口口水,没有理会妇人给她的筷子,直接用手吃将起来。

妇人歪著脖子,将竹筷放下,然後笑著问:「小姑娘,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名字?她扒饭的手停顿了住。

名字?名字?名字就是别人对自己的称呼吧?「小鬼。

」她直觉回答,「兔崽子,臭乞丐。

」「耶?」妇人呆住,又说明了一次:「不是的,我是在说你的名字啊。

我叫香兰,我夫君叫修郎,你呢?」女孩看著她,良久,偏著细瘦的颈项重复说:「小鬼,兔崽子,臭乞丐。

」妇人傻了下,泪水就这样唏哩哗啦地掉了下来,她激情地一把抱住女孩。

女孩睁大一双眼,被当成抹布似地给妇人擦泪。

碗险些弄掉了,赶紧护在怀中。

「好可怜喔,你一定是没有名字对不对?不要紧,修郎是个秀才喔,他一定可以帮你取很好听很好听的名字,你等等!」很快地走出房间。

妇人离开後,女孩轻颤,这才感觉,妇人的身体实在好暖。

面颊湿湿的,她抬手摸了摸,还有些热度。

没有抹去那余温,她捡起黏在床榻上的米粒吃著。

不一会儿,妇人带著昨晚的斯文男人进来。

「修郎,修郎,她没有名字呢,你帮她取一个,好不好?」修郎先安抚妻子,才慢慢地走向前,坐在榻边。

「小姑娘,别怕。

你……还记得昨儿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女孩直直地望著他,没有说话。

那修郎也不急,只是微笑道:「我名唤修郎,这是我的妻子,这里,是我们的家。

昨儿个你病昏在路边,让我们给带回来了。

」这她知道。

女孩点头,「我,死掉了。

」所以才会有白米饭吃。

修郎微讶,随即柔声道:「不,小姑娘,你没死。

」她摇首,「死掉了,才不会饿,不会冷。

」修郎愣住。

香兰则赶紧上前,抓住女孩的手贴上自己的脸,急道:「没死的!没死的!死人不会有感觉的,瞧,我是热的,你也是热的,你碰得到,不是吗?」她望著香兰。

不懂,迷糊了。

香兰哭道:「修郎,她才几岁而已啊,好可怜……」修郎握住妻子的手,平静地沉思了下。

「小姑娘,」他微微一笑,对著女孩儿道:「我们能够相遇,或许就是缘分。

我和香兰没有孩子,不如,以後你就叫我作爹,唤香兰为娘,当我们的女儿。

好吗?」「对啊对啊!好主意呢,修郎,你能想得到真厉害呢!」香兰大喜,赶紧抱了修郎一下,对於妻子的举动,他的脸淡淡地红了。

她对著女孩儿道:「以後你就作我们的女儿,好不好?」女孩儿似是一时间无法理解,只是望著两人。

「小姑娘,」修郎温柔地解释道:「虽然我们并不是很富裕,房子老旧,但日子也是过得极愉快。

当我们的女儿,意思就是……你以後不会太饿,不会太冷,也不会死掉了。

这样,好不好呢?」「是啊,你看,我这里有很多衣裳要给你呢,还有还有,我们虽然很少吃肉,但是米饭很够的。

」香兰笑如春花。

有饭吃,有衣服穿……女孩儿懵懵懂懂,但是只听到这两句话,也足够让她点头了。

「谢谢!谢谢你当我的女儿喔!」香兰兴奋地抱住她。

「呀,修郎,她答应了呢!快点快点,帮她取个名字啊。

」对於天真烂漫的妻子,修郎的笑意未曾稍减。

「小姑娘,你没有名字是吗?我帮你取一个可好?」见女孩儿似乎不明白,他没有不耐烦,只是露出笑容,「你跟我姓,姓湛,那么……」「……湛湛露斯,匪阳不晞。

」他缓缓吟道,朝她柔声道:「不如,就叫『湛露』吧。

露水浓厚。

湛露,以後,这就是你的名字了,好吗?」「哇!」香兰喜悦道:「这名字好好听啊,修郎,你好厉害呢!湛露,湛露,我有女儿了,我作娘了!」「湛露……」女孩喃喃念著。

湛露,就是她的名了吗?是属於她自己的吗?别人抢不走的吗?「我的女儿,湛露。

」香兰在她颊上亲了一口,让她吓了跳。

从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

女孩儿呆愣地任香兰搂抱著。

「是啊,湛露,以後,就是你的名了。

」那个叫修郎的人,笑著这么说道。

※※※修郎是爹,香兰是娘,她是女儿。

爹和娘,就是会对自己生的孩子很好很好的人,所以,这将近两年来,他们对她真的很好。

让她吃饱,让她穿暖,不求回报地给她从未有过的关心和疼爱。

虽然她不是他们亲生的。

「修郎,我今天一定要跟露儿好好谈谈。

」香兰拉著自己夫君,噘著唇瓣道。

「我们俩一起去,你是她的爹,可也不能跑的。

」修郎摇头笑叹。

「我不会跑。

」任由妻子牵著自己,走到湛露房门前,还没来得及提醒敲门的小小礼节,妻子就心急地一把给推开了门。

看来,香兰真是很担心露儿啊……修郎苦笑。

他们太过意外的出现,让湛露吓了跳,赶忙将手中的东西藏在棉被底下。

香兰比较迟钝,她道:「咦?露儿,你在看什么啊?」修郎在心里暗叫一声糟,果然见到妻子好奇地上前欲翻开棉被。

「娘。

」湛露唤著,压住里头的东西不给看,口气显得生涩和僵硬:「没什么,没什么的。

」「香兰。

」修郎认为女儿需要有自己的隐私。

「让娘看一下嘛。

」香兰却无法理解,执意从棉被底下抽出……一本老旧的书籍。

「咦?修郎,这不是你常常在看的那一本吗?」修郎微愣,接过一看。

这是他的书,他柔声问,「露儿,你对诗经有兴趣么?我不晓得你识字呢。

」湛露低垂著头,半晌,才轻声道:「不,我没有,我不认识字,我也对诗经没有兴趣。

对不住,爹,擅自拿了您的书。

」她顺服地说道,但香兰却看著她。

看著她、看著她,看到自己鼻子被鼻水塞住,然後流出一大串眼泪。

湛露吃惊地望著娘亲,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令她伤心之事。

「呜。

」香兰哽咽一声,转头埋进丈夫的胸怀里。

「修郎!你瞧,我就说露儿一点都没有把我们当爹娘啊。

」听到她这么说,湛露心慌极了。

为什么娘会这么认为呢?自己不是一直都很乖很听话的吗?她从未吵闹,从未不满,从未要求过什么,这样还不够乖巧吗?他们这么快就讨厌她了吗?打算不要她了吗?这个想法,让她瘦弱的双手轻轻地颤抖起来。

寒冷,饥饿,她怕的是什么呢?「露儿。

」修郎一手抱著妻子,一手摸摸她的头,慢慢道:「露儿,你知道吗,我和你娘……是很疼爱你的。

」他微笑道:「我们没有带过孩子,突然有了你,或许是有些手忙脚乱的。

但是,就算我们不曾为人父母,也能够发现到,父子或母子之间,好像不是我们这样的呢。

」他牵起衣袖,拭去妻子面上的泪水。

湛露猛地抬起头脸来,表情是疑惑又紧张的。

「露儿,」他温笑唤著她开始习惯的名字,「我和你娘,不要你怕我们。

你总是那么听话,那么乖巧,不曾对我们敞开心胸……你不会哭,却也不会笑,这样的话,跟人偶有什么差别呢?」她直直地凝视著温柔的爹亲,然後又移动视线,望著眼睛红肿的娘亲。

「露儿,你可以对我和你娘撒娇,你可以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所有情绪,不要那么压抑。

没有孩子会对爹娘这般的。

」修郎握住她小小的手,道:「好了,现在告诉爹,你识宇吗?喜欢这本书吗?在里面看到了什么?」湛露沉默著,好半晌,才极为缓慢且不自然地道:「不,爹,我不识字。

只是……我昨儿个经过学堂,听见里面的夫子好像一直在书里念到我的名字,我请夫子帮我把书名和我的名字写下,想在书柜和书里面找到同样的……字而已……」讲到最後,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视线模糊了,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双目和娘一样,跑出很多水来。

她被自己吓著了。

奇怪,她怎么会哭了呢?为什么她要哭呢?张著大眼,她简直不知所措。

香兰见状,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哭吧,露儿,在娘面前哭,不要紧的,你别忍耐,娘陪你一起哭……呜呜……」「娘……」她唤著,嗓子沙哑。

娘的心跳打动她的胸口,好似这瞬间她才发觉,原来彼此的距离可以这么靠近。

虽然住在同一间房子里,但是她把自己隔得远远的,因为……因为……因为她想,或许有一天,爹娘会不要她的,就如同以前那些欺负人的乞丐对她说的,「她,是人家不要的、丢掉的孩子」。

她长得不漂亮、不可爱,又很没用,什么事都不会,所以她的亲生爹娘才会把她丢了。

她只是觉得,有那么一天,她还是得回到庙口,还是得躺在污秽的地上发抖,还是只能等著人家施舍馊饭。

还是得自己一个人……很孤独、很孤独的……其实,她不怕饿也不怕冷,只是怕没有人喜欢她罢了。

眼泪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决堤了。

湛露几乎无法喘气,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说给爹娘听,只是将小小脑袋里长久忍耐的所有悲哀倒出来似地道:「我不好……我不好……没人喜欢我啊……我没用……不应该被生出来,不应该存在……所以……所以才会被丢掉啊……」「乱讲、乱讲!他们不喜欢你,娘喜欢你!娘好喜欢好喜欢你啊!」像是在回应她对女儿的「喜欢」,香兰紧紧抱住她,大哭出来,「你如果不被生出来,你如果不存在,那爹和娘怎么办?我们就只有你一个女儿啊……」湛露只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给绞紧了,在庙口前那艰苦的乞讨生活,也不曾让她流过这么多泪水。

她的手,被爹握住著,温暖的掌心有粗粗的茧,斯文的爹,拿起锄头辛勤耕田,也许,有一点点是为了她……也许……她凝视著眼前她叫了两年「爹」的男子。

「露儿。

」他露出属於爹亲的笑容,用另边没拭过妻子鼻水的乾燥衣袖,轻抚她的颊吸取涕泪。

「你在爹娘心中,永远是最美丽、最特别的;你的亲生父母不要你,只是你们没有缘分而已。

天生我材必有用,你一定具有自己的存在价值,至少对爹而言,你是个可爱的女儿。

答应爹,以後别再这么看轻自己。

」他始终柔和地回应她的直视。

「就算是要花几年也好,只要你能真真正正地将我们当成你的爹娘,那我们就很高兴了。

」爹说,然後又摸了摸她的头。

不到十岁的她,不晓得自己是否感受到了些什么。

只是,那天,娘陪著她哭了好久好久,哭累了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她好似看到爹将她们抱上床榻,然後三个人就这样挤在一张木板床上。

外头开始下雪,但她却没有感觉到寒冷。

左边是搂著自己的娘,右边是搂著娘和自己的爹。

这就是一家人吧。

她朦胧地想著。

※※※後来,爹开始教她识字和念书。

自己只要认识一个字,就能让爹娘喜悦地讨论一整天。

她从来不晓得,原来识字会是这么厉害的事情;她慢慢地变得会笑,也是後来才知道,自己平凡无奇的小小笑容,在爹娘心目中是那么样地重要……自己能做些什么,能有什么用处,又有何种价值,她愿意努力寻找,要有自信,不会认输,不轻易放弃或者逃避。

因为,她想做一个让爹娘能够骄傲的女儿……「爹,娘,女儿来看您们了。

」身著素衫的女子,伫立在墓碑前轻声道。

另有一名俊美高大的男子,静静地站在她身後守护著。

她凝睇著墓碑上的名字,眼里浮上一层薄薄的湿气。

良久,她轻声道:「……爹娘辞世的时候,我好伤心好伤心,我终於明白,死亡是一件多么令人肝肠寸断的事……我做他们女儿,才不过六年多的时间啊……」男子上前,没有出言安慰,却是轻轻地搂住她的肩。

她向後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你知道吗?後来我才知晓,大夫诊断娘没办法生育,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他们把所有的关爱……都给了我。

」她的泪水滑落面颊,细声道:「你觉得……我有让他们骄傲吗?我能够让他们引以为傲吗?」「没有爹娘不以自己的孩子为傲。

」男子低沉道:「我也引你为傲。

」她涕笑出声。

「虽然,我不怎么求神拜佛,但有些时候,我真感谢上天让我们俩相遇啊……」将掌心轻轻覆於他放在肩上的手,她对著墓碑道:「爹、娘,露儿之前当了军中参赞,很多人信赖女儿,打仗没有败过呢。

紫哥是个武侯爷,很厉害,很神勇的……那段时间,留给女儿很多无价之宝呢。

女儿和紫哥现在在西域定居,已经不再四处征战了,您们不用担心女儿,女儿和紫哥,也会同您们般幸福的。

」撩起裙摆,她在墓前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後,留恋地望了一会儿,才道:「爹、娘,女儿走了,会再来看您们的。

」她回首,见男子低声地讲了些话,便问道:「你说什么?」男子淡淡一笑,牵住她的手,「我对丈人丈母娘说,如果有孩子的话,就取名为修和兰吧。

」她泪满盈睫。

「上官修和上官兰吗……真好呢。

」两人齐肩离去。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