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滴滴答答的。
梁知夏在女厕的个人间里,听着雨滴打在屋檐上的不和谐声音。
上一节下课的时候,她到洗手间,结果被人关在这里。
对她恶作剧的人,因为她所表现出来的淡漠和不在意,次数越来越频繁,手法也越来越过分了。
上课丢她橡皮擦块或纸团、在她桌上涂鸦,她既不反抗也不吭一声,现在还把她锁在厕所里。
梁知夏没有对任何人求救或讨饶,直到上课钟响,在外面嘲笑她和等着看好戏的同学离开,她都只是一个人伫立在个人间中,毫不惊慌失措,好像一点也不关心自己被欺负的状况。
由于已经是上课时间,外面相当安静;她最后再试一次拉动门栓,结果还是有什么东西卡住似地无法开启,于是她扶着墙壁爬上马桶水箱,想从上面爬出去。
双手才触及满是灰尘的隔间顶端磁砖,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谈话声。
其中一个好像是导师的声音,另一个她认不出来。
你最近似乎和白老师不错呢,他都会找你聊天。
唉,别说了,才不是那样呢。
女导师稍微压低声音。
他是之前疑似看到我班上一个学生被欺负,所以请我注意一下。
我说好,结果他每个星期都会稍微问我那个学生的状况。
说老实话,有点烦人。
咦!你班上有欺负事件啊?没、没那么严重啦,就是一些小事情而已。
那个学生自己本身不合群啊,在校成绩还那么差,我也是有关心的,只是现在小孩子又不能太严格对待,一个弄不好,就会上新闻耶。
这倒是。
我也不想带到这种麻烦学生啊……话声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了,梁知夏才回过神来。
她用手臂撑着身体爬到门上的空隙,然后再往下一跳;因为上面磁砖的灰尘实在太厚了,她弄得一身脏污,手掌膝盖和衣服都沾抹了大片黑灰。
爬出来后才知道门栓是被扫把抵住,她拿开扫把,洗过手之后,还等到下课钟响了才往教室方向慢慢走回去。
在被乱涂鸦的桌前坐下,就算全身脏兮兮的,她也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般地表情漠然。
她的心半死不活,身体则是像行尸走肉,所以,她不会觉得难过。
打扫时间,她在自己的外扫区内默默扫着地,另外两个和她同区的男生,仗恃着她不会向老师告状,所以已好几天没来做扫除工作了。
不远处,工友提着工具箱经过,她望了一眼,随即移开视线。
偌大的扫区就她一个人,由于先前下过雨的关系,地面湿答答的,变得不太好清扫。
把垃圾集中起来装进塑胶袋后,她低着头准备回教室,向前走几步,看到一双球鞋,她愣了一下,但没有抬起脸。
……你掉进沙坑里了吗?白恩露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梁知夏知道自己身上的制服有多肮脏,但她并未回答。
工友刚才从这里走过去了吧?白恩露似是也不在乎她开不开口回应,只是讲道:顶楼的锁又坏了。
开会的时候我只说了句这样很容易发生意外,所以总务处这次会装上更坚固的锁,不会再被轻易破坏了。
梁知夏顿住,缓慢地移动原本盯在地面上的视线,看着他。
只见白恩露双手插在裤袋里面,课本夹在臂弯和腰身间,目光望向别处,说:破坏公物是要被记警告的。
语毕,他微侧首,用眼角的余光瞥视她。
梁知夏嘴唇掀了一掀,最后,还是问道:老师为什么跟我说这些?白恩露摆出有点麻烦的脸色,道:大概……是因为你掉进沙坑了。
咦?她真的不懂了。
他叹出一口气,双眸瞅住她,直接道:从顶楼跳下来会变成肉酱,很难看的。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她凝视住他,摇了摇头。
白恩露皱眉,道:其实我也可以跟辅导老师讲之后就不管了,不过要是真的出事,我不想晚上睡不着觉。
你要答应我,别再上屋顶了,也不要做其它笨事。
大概是看她没有反应,所以他又说:你看过莎士比亚吗?其中有部作品叫马克白,里面有句话,Thenightislongthatneverfindstheday。
他突然讲了一句英文,就只有英文,却没解释。
梁知夏静静地望着他,直到他露出不自在的表情,她才启唇道:老师,你搞错了。
嗄?白恩露一愣。
我并没有在想老师你所说的事情,也没有打算要去做那种事。
她道。
白恩露明显停住动作。
我……搞错?那你……你为什么那天晚上跑到顶楼去?她注视着他认真的面容。
……因为我喜欢高的地方。
嗄?他一脸无法理解。
我只是喜欢高的地方而已。
她说。
然后看见白恩露忽然抬起手背遮着嘴,双颊泛红起来。
搞错了……他一脸尴尬,感觉有点不知所措,一会儿后,用手按住自己的额头。
啊,算了,搞错是好事。
自语一句,他放下手。
梁知夏盯着他通红的面容,听他道:跑到屋顶上也是会被记警告的,以后不可以。
上课的钟声响起,他最后只说快回教室去,就先离开了。
梁知夏凝睇着他逐渐走远的背影,不知怎地,一直被什么压住而快要窒息的感觉像是减轻了一点点,好像终于可以好好呼吸一次;她缓缓地吸吐了一口气。
放学了,她回到空无一人的家,答录机的红色灯号依旧闪闪发亮着。
她在做完家事后,打开电脑,将白恩露之前说的马克白,以及那句英文键入搜寻网页,结果找到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这样一段话。
因为是英文老师,所以才用英文告诉她吗?梁知夏坐在椅子上,整晚望住电脑萤幕里显示的那句话,没有睡。
隔天一大早,她爬上第三教学大楼的顶楼,看见通往屋顶的门,真的不再是简单的喇叭锁门把,而是被安装上方形坚固的锁头。
她站在门前不动,良久,才移动步伐要回自己教室。
一转过身,她看见有个女生站在楼梯间,朝上看着她。
那女生又瘦又高,四肢相当细长,一双眼睛大大的往上吊,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她的脸。
梁知夏并不认识对方,她走下楼梯,但那个女生却挡住她的去路。
你……那女生开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喉咙,嗓音非常沙哑。
于是女生用力地朝地上咳了咳,咿咿啊啊的试几次音,似乎觉得通顺了,再抬头,用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对梁知夏道:你身上有个好东西,把它给我。
bbs..cn本来是打算和她谈过之后,再报告给负责心理辅导的老师,结果居然弄错了。
应该要庆幸自己没有先去烦扰辅导老师造成骚动吗?白恩露只要一回想起自己在学生面前搞乌龙的情景,就困窘得脸颊发热。
想要说些正面的话又觉得羞耻,刻意用英文才能讲出口。
没想到会是一场错误。
果然,他完全不适合做这种事。
再也不做了。
他原本就不是很会捉摸学生的心思,所以弄错也是情有可原,且理所当然的了。
一边这么告诉自己,一边吃着微波食品配牛奶当晚餐,剩下的时间就坐在桌前处理学校事务;到了要睡觉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却又开始想着,梁知夏给他的回答是真的吗?她说她只是喜欢高的地方。
是喜欢高的地方什么?如果他确实是错了,那就好;但,若是她说谎呢?这样不踏实的心情让白恩露一下子变得难以入眠,好不容易半昏半醒撑到天亮,一早就骑脚踏车来到学校。
肩上挂着背包,他站在教学大楼前,没见到什么异样。
想了想,还是爬上楼梯,想要更确定一点,虽然他也不很了解自己到底想确定什么。
但是,没上去看一下好像不能安心。
还没到顶楼,他就先听见声响,一瞬间愣了下,跟着大跨步地跑上楼,随即在走廊上发现梁知夏和一个女生的身影。
……给我!高瘦女生状似要从梁知夏手中夺取一个小盒子,原本就细瘦的手臂伸得好长,还企图用肘部推开梁知夏,用力激烈得甚至有些龇牙咧嘴了。
呃……梁知夏坚持不放手,即使头发和衣服都已经被扯得相当凌乱,仍紧紧地握住掌中的塑胶盒。
像是这样女生打架的话,要怎么调解?白恩露简直傻眼。
在定睛细看那个高瘦的女生后,他立刻回过神来。
喂,住手!你——朝着两人快步走近,女生发现他,啧了一声,像是在做最后挣扎般,倏地用一股蛮力想要抓走盒子,但握着另一头的梁知夏却怎么也不松手,结果就整个人被甩向墙壁。
啊!因为手背撞到窗框,盒子从掌心里脱出,眼看就要掉到楼下,梁知夏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半个身体探出窗外,要将塑胶盒捞回来。
什么?!原本注意力放在高瘦女生身上的白恩露正要逮人,见状吃惊地转而朝向梁知夏迅速伸出手,揪住她背上的衣服,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她半截不稳的身体抓回到走廊上。
所有事情皆发生在一瞬间,梁知夏坐倒在地板上,白恩露则只来得及摸到高瘦女生衣袖,眼睁睁望着对方逃走,消失在走廊尽头。
那个女生怎么又出现了?刚刚又是在做什么?被逼出一身冷汗的白恩露感觉到自己掌中有个东西,低头一看,发现自己那只摸到女生袖口的手心里,不知何时跑出两片树叶。
他愣住,欲询问那个女生的事,便望向梁知夏,却见到她衣衫不整的模样,制服衬衫的扣子差不多都被扯掉了,还露出一大半柔嫩的前胸肌肤;他连忙转过身栘开视线,迟疑半晌,才动手脱掉自己的运动外套盖在她身上。
把衣服穿好。
他说。
梁知夏好像愣了一下,低头看见制服的扣子都被扯不见了,却没有特别害羞或不好意思,只是听话地将白恩露的外套穿上。
白恩露听到拉链的声音后,才再度睇向她,原本要质问的话在看见她脸颊脖子上的抓痕后没能说出口。
发现她的手因为擦伤泛血,他只能道:先去保健室。
带着她到一楼保健室;一大早保健老师还没来,他只好先去借钥匙开门,要梁知夏坐在椅子上;他在柜子里找到消毒的碘酒和医药棉花,放在她面前,道:流血了。
他比着她的脸和手。
她没有想要上药的意思,好像也不怎么在乎,只是用手背随便擦了一下脸,若不是她反射性地眯起眼睛,他还以为她感觉不到痛。
白恩露注意到她手中握着一只盒子,握得那么紧、那么牢。
刚刚也因为那盒子而做出危险的动作,他疑惑着里面装的是什么,但有件应该要先了解的事——刚刚那个高高的女生,你认识?不认识。
她回答。
他又问:那你们在做什么?为什么打架?没有打架。
她……跟我要东西。
她将盒子放进口袋里。
白恩露疑惑——什么东西?……没什么。
她摇头。
白恩露皱眉。
那个女生为什么这样跟你要东西?我,不知道。
梁知夏诚实说。
伤脑筋。
白恩露稍微沉思后,指示道:你若再看见那个女生,一定要赶快通知我,因为她……逃课。
他胡乱编个理由。
从刚才的情况看来,对方好像有点暴力。
睇视着她半晌,他又说:她到底跟你要什么?你放在口袋里的那个盒子吗?里面是什么东西,值得你这么拚命?跟老师无关。
她一副拒绝说明的语气。
白恩露睇着她,道:该不会又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吧?闻言,梁知夏的眼神变得有些执着起来,她道:老师你不相信也无所谓,但是,我亲眼见过不可思议的事,所以我相信,相信有些事情是可以从不可能变成可能的。
她没有被头发遮掩的单眸里,流露出一种强烈的情绪。
白恩露沉默地注视着她,然后一脸无聊地摸了摸后颈。
喔……不可能变成可能?怎么做?求神拜佛?还是像你这样固执在奇怪的东西上?他问,然后,用一种全盘否认她那些想法的语气,一字一句说道:你想怎么样?找鬼神让你脸上的伤痕消失,或使你左眼的视力恢复?你不如去看整型科医生或眼科医生。
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但你若是把希望寄托在不切实际的事物上面,得到的只会是更大的失望。
他的言语直接到不近人情,毫不考虑她的心情。
于是梁知夏睁大了单眸看着他。
白恩露只是面无表情地和她对望着。
她咬住嘴唇,从椅子上起身,从他面前跑出保健室。
白恩露放下摸着颈子的手,掌心撑着桌面,低声说了句:笨蛋。
根本就不是无所谓的样子。
bbs..cn她有想要实现的心愿。
因为无论如何都想要实现,所以用什么方法都可以,什么方式她都愿意尝试和相信。
只要能够实现她的心愿。
由于制服被扯破了,所以梁知夏没有留在学校上课,而是一个人走回家。
把衣服换下来之后,她拿着白恩露借给她的外套到厕所,放水在洗脸台上,用手洗起外套来。
待洗干净后,脱水晒在阳台。
她抱膝坐在客厅椅子上,一整个早上过去了,中午过去了,她躺下来,睡着了。
斜射进屋内的夕阳将她笼罩住,她作了梦。
梦里,爸爸跷着二郎腿在客厅看报纸,妈妈则站在厨房煮饭,她伫立在门口,一开门看到他们就笑了。
因为胸口痛了一下,她从梦中醒过来,撑起身体抬起脸,屋内,一片漆黑。
要是……能够永远都不会醒来就好了。
隔天早上,梁知夏一到学校,就先寻找昨天那个女生的踪影。
对方的制服上好像没有绣学号,不知道那个人是几年几班的,在昨天之前也没见过那张脸孔,想找到人恐怕要花一番心思,但她还是每节下课都到其它大楼和教室去寻找。
她甚至想着对方说不定会主动来找她,因为,她有那个女生想要的东西。
但是一整天下来,她都没有找着人。
直到放学了,梁知夏才在比较少人会走的侧门大树下看见那个女生瘦长的身影。
她没有犹豫,直接走了过去。
那个女生发现她,开口道:我本来还想去找你呢。
昨天我太早跑出去了,消耗太多的力气。
她说的话有点莫名其妙的。
梁知夏并不关心,警戒地停在一段距离之外。
那个女生歪着头又说:没想到你自己出现了……你不怕我像昨天那样抢你的东西吗?当然怕,但是她不会轻易让它被抢走的。
梁知夏专注地凝睇住女生,只要对方一有动作,她就可以立刻跑走。
你为什么……为什么想要那根羽毛?它不是普通的羽毛,对吗?虽然一起看见黑影的老师不信,但是她信。
这个想要抢走羽毛的女生,说不定知道些什么,她必须要问出来。
如果我告诉你,你就会把羽毛给我吗?女生眨眨眼道。
梁知夏一怔。
我……不会对吧?女生昂首望着头上的树枝,说道:因为人总是很狡猾的。
自己刚刚的确想要说谎欺骗对方,即使这样做很卑鄙,但只要能知道关于羽毛的事情就好。
梁知夏双手紧握成拳,无话可说。
女生一直抬头望着树,然后有点像是在自言自语地道:你知道吗?自杀的人,就算死掉了,还是会在生前自杀的地方,一直重复着自杀的动作。
就像是在惩罚那个人为什么要自杀,不珍惜自己,让那个人每天每天,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间,重复杀死自己。
……咦?梁知夏不懂她为什么会说这个。
我告诉了你,你就不可以不相信我说的话。
风突然变大了,树叶剧烈地摇晃起来。
女生抬起手来,指着大树最粗的一根枝干,道:你看不到,但是,有个人又吊死在这里了。
这是这个人第一万零九百七十三次在这里杀死自己。
什……什么?!梁知夏错愕地看着她。
女生所指的地方,没有任何东西,当然也没有吊死的人。
一直吊在这里晃啊晃的,看起来很碍眼啊。
女生转回头,双目圆睁,说道:我不知道那根羽毛你拿去有什么用,不过那的确不是普通的羽毛;如果把羽毛给这个人,这个人虽然上不了天堂,却可以不用再一直杀死自己了。
好了,我都跟你说了,那你决定好了吗?决定?梁知夏愣住。
你要把羽毛给我呢?还是不给?女生直盯着她的脸。
不给,我就要抢了。
她瞪眼说。
梁知夏下意识后退一步,正想着要离开时,就看见白恩露出现在不远处的走廊。
你们在做什么?他边说边快速朝这里走近。
高瘦女生见状,对梁知夏说道:你的老师,真的很烦啊。
语毕,闪身到大树后面。
梁知夏才将视线从白恩露身上移转回来,就发现女生已不见人影。
又给她逃了。
在大树旁张望的白恩露蹙眉,之后来到梁知夏面前,问道:我不是跟你说下次看到那个女生,要赶快告诉我?她刚才做了什么?……老师。
梁知夏只是望着那棵树,道:上次你跟我说的,有人在这里往生了。
那个人……是吊死在树上的吗?嗄?白恩露一愣,道:听说是这样没错。
心脏好像用力地跳了一下。
梁知夏告诉自己,这和她无关,就算那个女生说的全都是真的,就算那根羽毛的确可以帮助一个死掉的人,也都和她完全没有关系。
和我……无关的。
羽毛是她的,只要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羽毛,就足够了。
喂。
听见白恩露唤她,她回过神来,见到他有点严肃地问道:你怎么了?那个女生有伤害你吗?也……和老师无关。
因为老师不相信。
梁知夏低喃了一句,接着转身跑出侧门,还听到后面的白恩露喂!你——地喊着她。
一路奔回家,她心跳不稳地将钥匙插入锁孔。
每天总是只有自己一人的家,今天一打开门,却看见父亲坐在客厅里。
一瞬间,她傻住了。
明明知道这是事实,却还是忍不住以为自己在作梦。
爸……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微微发起抖来,下一刻,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她的叫唤。
姊姊好。
一个约莫九、十岁的小男孩就站在她面前,非常有礼貌地向她问好。
啊……你是?梁知夏低头看着陌生的小男孩,心里满是疑问。
接着,一个女人,从她家的厨房走了出来。
哎呀。
端着茶杯的女人见到她,先是羞红了脸,随即有些难为情地掩住嘴。
梁知夏只能望着自己的父亲。
父亲没有看她,就像妈妈过世后的每一次相处一样,所以之后,父亲连家也不回了。
女人将茶杯放在梁知夏父亲面前的茶几上,然后走到梁知夏身旁,道:你一定是知夏吧?你好。
不、不好意思,那个……我是、我是你爸爸的朋友。
女人对她说明着,眼睛却不时飘向梁知夏的父亲,含糊道:那个……你爸爸他、他……他有点不舒服,是我送他回来的……啊,这是我儿子。
她双手放在小男孩肩上,微笑介绍。
……你们好。
她回避对方示好的视线,垂下眸,却看见小男孩大大的眼睛望着她。
我……我回房换衣服。
她仓卒道,离开那个令她窒息的客厅。
将房门关上,她背抵着门,滑坐在地。
门外传来女人和小朋友的声音,梁知夏抱膝将脸埋在手肘里。
结果那天,晚餐时间,女人借用厨房煮了一桌家常菜,在尴尬不自然的气氛下,四个人一起用晚餐。
席间,开朗的女人跟每个人讲话,而她这个女儿和父亲却完全没有交谈。
之后,女人和小男孩坐计程车离开了,父亲回到房里便没再出来。
虽然父亲明明在家,却跟她平常一个人在家时没有不同。
隔天,父亲又开始加班不回来了。
星期五放学,虽然天空阴沉沉的,但同学们都高高兴兴地准备回家享受两天的假期;梁知夏背着书包,朝自家方向前进,走着走着,步伐越来越慢,之后,她停下来了。
她就那样站在原地不动,还因挡路而被路过的同校学生侧目。
良久,她开始往反方向走。
她不曾逃避过,一直都很努力去面对。
但是……但是……好累。
她真的好累。
一直一个人独自面对一切实在太难了,她好辛苦……已经是极限了。
这是第一次,她不想回家。
bbs..cn白老师,你在看什么?这学期负责绿化校园的校工阿伯路过,看见白恩露站在侧门旁的那棵大树下专注观察着,开口问了一句。
嗯,没什么……白恩露若有所思地回应一句,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问着校工阿伯:阿伯很久以前就在这当校工了,请问这棵树在这里多久了?喔,跟学校的年龄一样,至少三十年有喽,比白老师你老了。
校工阿伯呵呵笑着。
不过学校创校之前,这棵树就在这里了,因为位置没有挡到建筑物,所以就留下来了。
是吗……白恩露沉吟。
怎么了吗?阿伯关心询问道。
不,没什么。
谢谢。
白恩露客气回道。
校工阿伯因为还有工作,随即就离开了。
白恩露仍旧站在原地,抬头望着大树面积宽广的枝叶,叶片的影子映在他身上,从缝隙中泻下的阳光一闪一闪的。
他蹲下身,在地上拾起一片落叶看了看。
是同一种树,和那个高瘦女生身上掉落的树叶一样。
虽然校内的树不少,也应该还有同种的,但不知怎地,他就是觉得一定是侧门这棵树,不会是别处的。
之前也是想到要来求证,才会在树下看到梁知夏和那个女生。
不知道她们讲了什么,让人有点在意。
明明是和他无关的事,只要他当作不知道就好了,也就不用再担心了。
白恩露站直身,抬头看着茂盛的叶丛。
一阵微风徐徐吹来,明明是轻扬的风,却啪沙地落下许多树叶;白恩露伸手挡在额前,还等了几秒,叶片才全部落完。
他凝睇着那棵树半晌,跟着把掉在衣服上的树叶拍掉,然后离开。
周五上完课,他正要回家,在去车棚时经过走廊,听见几个学生嘻嘻哈哈地正在聊天。
嗳,你真的那么做了啊?真的啊!毕业学姊跟我说的。
我说我们班有个钟楼怪人,叫做梁知夏的,学姊听到那个名字吓了一跳,说那是隔壁班的,听说她在街上跟她妈妈吵架,把她妈妈推去撞车子,所以才出车祸的。
天哪,好狠喔……才会变成钟楼怪人。
所以我上次就在她课本上写她害死她妈妈啊,她跑出教室的时候脸色都发青了,哈哈!几个人七嘴八舌,把惨事拿来当笑话讲。
白恩露在他们和自己擦身而过的时候,探出手臂,用手里拿的例题大全挡住他们。
高中三年级都已经十七、十八岁了,为什么你们的行为跟幼稚园的一样?他淡淡道。
嗄?几个学生当场傻住,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白恩露的神情变得严厉起来,道:有些事情,是绝对不能拿来胡闹的,这也不懂?呃……几个学生面面相觑。
要是不知道收敛,我会请主任找你们家长。
他说。
找我爸能干嘛……有个学生小声窃笑道。
老师,我爸认识记者喔。
大概是没被白恩露教过,不认为他有资格啰嗦,所以有人开玩笑道:不小心把你拍上新闻的话,那——住口。
白恩露冷斥一声。
没料到他会生气的学生们,登时吓了一跳。
如果你们觉得自己欺负同学的行为很光采的话,尽管找人来拍我,我很乐意把你们的伟大事迹告诉所有电视机前的观众。
冷淡地说完,他丢下那几名学生,直接走开。
最近,他好像越来越常觉得当初是不是应该选择老师之外的职业了。
白恩露按着隐隐作疼的额头,一脸受不了地将脚踏车牵出来。
骑车回到家,他先整理了一下。
虽然是个单身男子的住所,不过他的习惯还算可以,有空会打扫,不会让家里乱糟糟的。
吃过晚饭后,他先洗了个澡。
这个周末他要出远门,所以他拿起背包,塞了几本讲义和例句练习集进去,由于是晚上十点多的火车,他还喝了杯牛奶、看了下电视,等到时间差不多,他关掉家里的总电源。
外面突然下起大雨,他在鞋柜旁抽了把雨伞带上,走出寓所,掏出钥匙锁门。
因为要先坐车到火车站,所以他撑着伞往公车站牌走,不料,却在站牌旁边的便利商店看到某个熟悉的身影。
倾盆大雨之中,抱着书包的梁知夏站在便利商店外的屋檐下。
因为她穿着制服,所以对身为老师的白恩露而言,显眼到想不看见都难。
这家伙难道很喜欢放学后在外面游荡?现在都几点了!他实在不想管,等公车的几分钟中,却又忍不住在意后面的动静,原本想着公车一来就直接坐上去走人,眼角余光却睇见一个中年大叔接近梁知夏,色迷迷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白恩露无奈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撑着雨伞,离开公车站牌,走到中年大叔身后。
……制服很好啊,我喜欢这套制服,很漂亮啊。
中年大叔一直绕着制服在称证,白恩露在他背后启唇打断道:请问你找我们学校的学生有什么事?嗄?大叔吓一跳,转过身,看到白恩露,赶忙堆起笑脸。
你是老师啊?不好意思……接下来没说什么就飞也似地逃走了。
白恩露用斜眼目送他离去,转回视线,他望向梁知夏。
她双手将书包抱在胸前,身上有点被淋湿,其它地方,看起来没有问题。
你忘记带伞?这把可以借你。
他说。
只要在便利商店再买一把就好。
她低着头,下讲话。
他瞅住她,问:你没有回家?她连书包都还带着,应该是没回去。
她的嘴唇动了动,他没听清楚,于是道:什么?……我不回家。
她说。
嗄?他听到了,但是不懂。
她对着地面用力地重复一次:我不回家。
在说什么傻话!白恩露拿出手机,道:你家电话几号?我请你家人来带你回去。
她的肩膀颤了一下,冷冷地说:我家没有人,就算你打电话也不会有人接的。
……几号?他没理她。
她终于抬起眸,缓慢地将视线对准他。
老师,我跟你打赌,如果我家电话怎么打都没人接,那我今天就可以不回去。
她把家里的电话号码低声说出。
白恩露望着她,随即用手机按下号码。
铃声一遍遍在耳边响起,但一直都没有人接听。
重打的次数越增加,她黑色的瞳眸里的失望和难过也越加深。
在白恩露第七次按下号码时,她道:我要走了。
见她不顾大雨就要冲出去,白恩露赶紧拉住她的手臂,说:家里没人接,那把你父母的手机号码给我。
……妈妈不在了。
爸爸不会接我的电话。
她失魂落魄的话让白恩露愣了一下,忆起那几个学生所说的,她母亲过世的传闻。
他觉得她的状况不大对劲,虽然她一直就是这种奇怪的样子,但是现在显得特别怪异。
她挣扎着又想走:刚才那个大叔搭讪的情景遗留在脑海,白恩露只想到要是让她这样跑掉,继续魂不守舍的游荡,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等一下……糟糕,真伤脑筋。
他没有任何主意。
不要……放手。
梁知夏想要摆脱他的手。
略人开始朝他们行注目礼了,白恩露无计可施,只能道:好、好吧。
他也不晓得这种时候要到哪里、要找谁帮忙处理这种事,他只知道现在不能让她离开自己身边。
好吧……你不回家,我找地方给你过夜。
怕一不小心她又逃走,只好在没办法中找办法。
闻言,她停止动作,好像随便怎样都好,只要不回自己的家她就全部接受。
这让他更加确信,倘若此时放她一个人,说不定她就随便跟哪个不怀好意的坏家伙走掉了吧。
白恩露头痛地闭了闭眼。
结果,他招了计程车,到达车站之后,再买两张火车票。
坐上列车,她大概是累了,一下子就睡着。
白恩露坐在她旁边的位置,忍不住一手盖住自己眼睛,喃道:我到底在做什么……男老师单独和女学生坐火车出游。
他真的是冒着老师身分砸锅和登上新闻的极大危险,照顾这个他一点都不想照顾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