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吹在她脸上。
有人在活动的声音,有烹煮食物的香味。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种安心的感觉了。
缓慢地张开眼睛,梁知夏看见的是完全陌生的房间。
床头的窗户没有关,微风一阵阵从外面吹进来,被窗帘遮掩住的阳光,让室内呈现温暖的暗黄色。
她坐起身,环顾着四周。
房内干净整齐,但东西不多,还没完全清醒的脑袋有点模模糊糊的,但她隐约知道自己是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下床走到门口,她犹豫一下之后,伸手开了门。
扶着墙壁,她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在看起来像是厨房的门口,望见一名妇人背对着她,正在炉子前忙碌着。
一瞬间,她想起自己妈妈的身影,所以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忘了动作。
身后突然响起开门的声音,她微吓,醒神过来,转头往后看,就见一个男人从房间里走出来。
男人一头黑发散乱,刘海甚至快要遮住眼睛,神情懒洋洋的,一脸刚睡醒的模样。
因为和认知的形象不同,她迟了几秒才认出那是白恩露。
他眯着眼,看到她,道:你醒了?不知为何,她一时竟然说不出话。
老……老师早。
最后只挤出这句,说出来后却觉得场景时间和气氛都很奇怪。
对了,昨天晚上她拒绝回家,后来老师就带着她一起回来他的老家了。
老师的妈妈还借她一套睡衣,她换掉制服之后就昏睡过去了。
梁知夏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休闲服,大概是昨晚的精神状态不太好,直到现在她才有真实感,记忆也慢一拍才衔接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睡那么好了。
是因为没有回家的缘故?那个黑暗又冷漠的房子。
原来离开她的家,她反而可以睡得这么安稳。
虽然讽刺得令她想笑,但心里却觉得悲伤。
哎呀,你醒啦!厨房的妇人发现她,撩起围裙擦着手,走到她身边。
呃……您好。
相较于昨晚什么都不管的心情,现在冷静下来的她,有点不知所措。
年纪看起来至少有六十五岁的妇人露出微笑。
睡得好吗?洗个脸,先吃早餐吧。
她对站在一旁的白恩露道:小恩,带她去洗手间啊。
梁知夏看到白恩露一手揉着眼睛,对她道:你跟我来。
他住房子里面走,梁知夏原本有点踌躇,身旁的妇人一直对她微笑,她只好赶紧跟上他。
干净的毛巾、牙刷。
到了洗手间,他伸手从架上拿下全新的用具给她,然后走出去带上门。
梁知夏愣了愣。
在别人家总是有种不自在的感觉。
她转开水龙头,用和自己家里味道不同的牙膏和肥皂盥洗过后,打开门,望见白恩露歪着头,背靠抵着墙,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换我。
他越过她进入洗手间,一下子就把门关上。
她顿住,不晓得该不该等他,好像没必要;她迟疑了下,自己走回厨房,才到门口,就看到圆形的饭桌旁多了两位老公公和老婆婆。
洗过脸了吗?找个位子随便坐。
妇人笑着将早餐端上桌。
嗯。
她点头,在老公公和老婆婆的对面拉开椅子坐下。
……您们好。
她轻声问好。
对面两位老人没有回应,就只是看着她。
女朋友吗?老婆婆开口了,讲话声音很大。
……咦?梁知夏不解。
是小恩的女朋友吗?老婆婆又说一次,依旧是大嗓门。
唉哟!妈,不是啦。
妇人失笑,一脸开心的样子,也同样大声地跟老婆婆说:是小恩的学生啦。
是学、生。
我昨天也以为是女朋友,好奇问小恩,结果他用很受不了的表情瞪我呢。
她穿着制服,你还那样问,我都说不要再乱讲了。
梁知夏闻声抬起头,就见白恩露站在门口。
他朝她睇一眼,跟着随便在离她有点距离的座位坐下。
妇人笑得好高兴,一手捧着面颊,道:我一下子没注意到嘛。
因为……你第一次带女孩子回来啊。
白恩露挫败地垂首,一副饶了我吧的表情,看来无奈到极点。
别再说了……虽然话题围绕在自己身上,但梁知夏并没有觉得尴尬或不好意思,只是置身事外般地坐在一旁。
这是老师的家人,一个正常会笑和会说话的家庭,而她,完全是个局外人。
她木然地吃着稀饭。
用完餐后,她规矩地收拾桌面,妇人却对她道:没关系,我来就好。
你老师好像有话要跟你说,你去客厅找他吧。
她将碗筷从梁知夏手中接过。
梁知夏顿了顿,走出去,看见白恩露坐在藤编的摇椅上。
她站在他身后许久,直到他发现,蹙眉道:站在那里不说话做什么?她微怔,移到他面前。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手机,递给她。
梁知夏接过,一看,发现那是她的手机。
她睁大眼。
为……为什么?会在老师那里?昨天你睡着之后,我从你书包里找到的。
他平淡地说,好像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在电话簿里找到令尊的手机号码,然后请我妈打电话给令尊,跟他说你在老师家外宿,会照顾你。
她简直不敢置信。
你、你怎么可以——擅自这么做!她生气地握紧手机,忿怒到连气息都开始不稳起来。
想起了什么,她心一紧,仓皇地摸着腿侧,贴身收藏的塑胶小盒还好端端地在裤袋里。
她在睡觉前从制服换到这件裤子口袋里了。
她放松下来,刚才的一把怒火却又烧起来。
只听白恩露道:我当然可以。
他抬起眸,睇着她。
既然把你带到这里来,我就要负责,要通知你的家人。
何况,虽然没真的教过你,但好歹也算是你的老师。
你……她咬住嘴唇,没有办法反驳,眼眶却不由自主地发红了。
一切都令她好懊恼。
她讨厌他擅自拿她的手机;她讨厌自己不敢问他父亲怎么回应的这份心情。
白恩露受不了地道:你,到底了不了解我是冒着很大的危险让你来这里的?要是这事被发现,是会上新闻的。
他忍耐地说。
她讨厌自己,讨厌自己这么讨厌。
梁知夏恼怒道:你……你不要理我不就好了!当作没看见我不就好了!她也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人照顾她,反正本来就没人理她,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在学校,在家里,都是。
要是做得到那种事的话,你还会在这里?他低声说,似乎叹了一口气。
于是,她不自觉地望着他。
虽然我已联络过你家人,但我还是要听你这方的说法。
白恩露严肃地直视着她,道:你不是被虐待才不回家的吧?她思绪飞走了一会儿。
……咦?还以为他表情这么认真是要问什么。
不是被虐待吧?他非常正经地重复。
不……不是。
在他审视的眼神下,她只好坚定道:真的不是。
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你爸爸知道你没回家好像有点紧张,虽然只说几句话,但是声音听起来满担心的,留下这里的联络电话后他才比较放心,还在电话里道歉,拜托好好照顾你……我让他以为你是跟女老师在一起。
白恩露摸着自己的后颈,从椅子上起身,道:你真是很会找麻烦。
他越过她离开客厅。
梁知夏闻言,却怔站在原地,愣愣地一直望着地板。
父亲会担心她?怎么可能……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父亲讨厌她。
说不定,是恨她。
她抱膝坐在椅子上,低头将脸埋在双肘中,好像只要变成一个茧,她就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不去理会。
……喂。
不知道过了多久,原本走开的白恩露又来叫她。
她仰起脸,见到他站在厨房门口。
他眼睛看向别处,比手势道:我妈找你。
说完,又走掉了。
梁知夏有点恍惚,被动地站起身,进到厨房,妇人坐在饭桌前,对她和蔼地笑道:虽然才刚吃完早餐,不过我要准备午餐的材料,你来帮我好吗?梁知夏微怔,乖乖地拉开椅子坐下。
妇人拿起篮子里的马铃薯递给她,道:去皮你会吗?如果用刀子不习惯的话,有刨刀……她默默接下。
……刀子就可以了。
拿起一旁的刀具,她缓慢地将薄皮削掉。
妇人见状,讶异道:你会用刀子削皮啊?好厉害呢,真的。
我是结婚当主妇以后才学会的呢。
妇人由衷佩服的语气和笑意让梁知夏先是愣住,随即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不知如何回应,所以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以前,她连开水都没烧过;那个时候,也想象不到自己现在什么家事都会做了。
她很努力地学习,也曾烫到手、煮焦东西、把衣服洗到染色,但是她没有放弃,全都学会了。
可是,没有用,没人需要她,她的存在也是可有可无,没人关心的。
虽然书里常说只要耕耘就会有收获,但是,其实不论怎么努力,有些事情就是办不到,永远都办不到。
她的眼神黯下来,旁边的妇人安闲悠然地道:明明才吃过早餐,你知道为什么现在就要准备午餐的材料吗?……咦?梁知夏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解妇人为何这么问,也不知道答案。
因为啊,你的老师看你一个人坐在那里都不动,就来跟我比手划脚了一下。
他好像觉得自己跟你讲了什么重话,所以有点在意呢。
妇人将削好的马铃薯切成块状,笑道:你的老师就是这种人。
他在学校一定人缘不好吧?除了上课以外的事情都不会,是个笨蛋老师。
当初因为担心我和他的外公外婆,他居然考虑要一直待在老家;明明考上你们学校教职,也斟酌想要放弃,结果我就把他赶出去了。
对了,别看他那样,他其实很笨手笨脚的,连煎个荷包蛋都会打翻锅子呢,我想他一个人住一定都吃外食。
梁知夏不晓得妇人为何跟她说这些,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已经很久没跟人聊天了。
只听妇人道:虽然他是这么笨拙的老师,但是,他一定是多少担心着你,才会把你带到这里来。
请你多多包涵。
妇人的表情慈祥,梁知夏却不知怎地却有种眼眶发酸的感觉。
当以为只有自己孤独一人的时候,知道还有人会为自己担忧,原来是这样令人想哭的一件事。
她的眼睑悄悄颤抖着,妇人并未多言,只是很平常地微微笑着道:啊,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梁……梁知夏。
她轻声说。
是夏天的夏吗?你是夏天生的?是夏天的夏,但我不是夏天生的。
她摇了一下头。
因为我父母都喜欢夏天,所以……才取了这个字。
爸爸和妈妈曾告诉过她。
父母帮孩子取名,总是要费一番心思的呢。
妇人露出相当慈爱的笑容,慢慢说道:你知道为什么你的老师叫‘恩露’吗?看起来是不是有一点奇怪?那是他爸爸查字典取的呢。
恩露这两个字,有恩惠、德泽的意思。
我看起来年纪很大吧?因为我跟他爸爸结婚很久都没有办法怀孕,好不容易高龄平安产下你的老师,所以他爸爸说要取这个名字,感谢天上的神,给我们一个孩子。
啊……原来如此。
妇人温和对她道:你的父母,一定也是很用心地帮你取了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
梁知夏闻言怔住。
良久,她点了下头,小心翼翼的、小小声的:嗯。
bbs..cn坐在餐桌旁,妇人和她聊天,即使她没有话可以回应,妇人依旧愉快地讲着各种事情。
像是说她的老师小时候长得跟天使一样可爱。
因为这样,梁知夏有一种比之前自在的感觉,跟着帮忙煮午饭,妇人又称赞她很贤慧能干。
中午,在和早上差不多的气氛中用完餐,梁知夏一样起身收拾,准备要洗碗,结果妇人盛了两碗椰奶西米露给她,请她端去给在客厅里看电视的老公公和老婆婆。
甜点。
老人家爱吃。
妇人笑说道。
……喔。
梁知夏端着两碗西米露,走到客厅,放在茶几上。
……是甜点。
她对两位老人家说。
嗄?什么啊?老公公问道。
甜点。
梁知夏又重复一次。
是西米露。
她说。
什么呀?这次换老婆婆开口问了。
咦……她迷惑了。
甜……甜点。
只好再说一次。
嗄?两位老人家同时发声。
梁知夏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我外公外婆有重听,你要大声说他们才听得见。
白恩露不知何时站在阳台处,手插在裤袋里睇着她。
原来是这样。
所以老师的妈妈也很大声地和他们两人讲话。
虽然明白原因了,但梁知夏却踌躇地看向白恩露。
他见状,一脸奇怪道:你没办法大声说话?当然不是。
不过,她已经很久没有放声呼喊些什么了。
白恩露不理她,转身走进阳台,她在两个长者的注视下,终于大声地喊道:西、米、露!发现自己的突兀,她啊了一声,指着碗补充道:碗里的甜点,是、西米露……椰、椰奶的。
结结巴巴的。
喔。
两位老人家缓慢地勾起笑容。
谢谢你。
不……虽然想说不客气,但那不是她煮的,她只是端过来而已。
她尴尬地摇了下手,随即回到厨房,妇人已经替她盛了一碗。
呵呵,你也来吃吧。
妇人招呼说。
虽然才吃完饭并不饿,但梁知夏还是坐下拿起调羹,一口一口,慢慢地将甜甜的西米露送入口中。
吃完,她去客厅帮老人家收碗,一起冲洗干净放好。
要离开厨房的时候,妇人从椅背上拿起一件薄外套,对她微笑道:如果你要去找你的老师的话,他应该在一楼的躺椅上,他老是在那里晒太阳晒到睡着,帮我把这件外套拿去给他好吗?虽然她并不是要去找白恩露,但她却没有拒绝妇人,就拿着外衣,找到楼梯后下楼。
醒来以后还没有仔细看过,原来这是一栋三层楼的透天厝。
她来到一楼的大厅,厅里放着一组木制座椅和两台脚踏车,由于采光良好,所以相当明亮。
她望见外面骑楼有张背对屋内的躺椅,从后面看过去,只能见到有人的手肘放在靠手上。
她拉开纱门走出去,白恩露的确是在躺椅中。
他闭着双眸,呼吸平稳,手里还抱着一本英文语句练习集,真的睡着了。
骑楼横梁下有燕巢,几只燕子和麻雀就停在椅背或他的肩上,他的脚边也有猫和狗躺着。
这样的画面,令她忽然想起自己初见他时的情景。
是因为动物很喜欢他吗?她只是靠近一点点而已,本来在啄翅的鸟先飞走了,燕子回到巢里,猫狗也慵懒地用爪子抓抓脸,慢条斯理地走开。
她的视线跟着燕子回到燕巢后,才垂眸再度望着熟睡的白恩露。
因为不知道这样要怎么给他外套,她杵着好一会儿,本来想回身上楼不管了,抿了抿嘴,还是不自在地拉开手中的外衣,微弯腰,用极轻的动作,准备要把衣服盖在白恩露身上。
不料,在快盖上的时候,白恩露却突然醒了过来。
察觉他好像要张开眼睛,梁知夏吓一跳,下意识地将衣服扔下,结果那件衣服就丢在他的脸上。
她慌忙站直身,有点僵硬地看着白恩露将盖住头的外衣拿下。
他一脸发生什么事的表情。
发现她站在一旁后,低头看了下手里的衣服。
她撇清解释道:那是……是老师你妈妈要我拿来给你的。
说完之后,她忽然想到他借给她的那一件外套还没还他。
嗯……他抬手揉了揉眼睛,道:谢谢。
没想到他会道谢,梁知夏一愣。
没有……她细声说。
他抬起脸,观察着她一会儿,问:不哭了?一直在想着要走开了,结果被他这么一说,她又顿住。
咦?就是……白恩露移开视线,将外套穿起后,摸着脖子道:吃午饭前你不是坐在客厅?那是在哭吧?什……梁知夏睁眸,否认道:才没有哭。
妈妈丧礼之后,她就再也没哭过了。
是吗……他好像松了口气,说:那你跟我妈聊天,心情变好了?她当了三十年的小学老师,很会哄人的。
先前和妇人的谈话,的确让她心情放松。
她道:老师的妈妈是好人。
白恩露忽然瞅住她,道:你……好像不会忤逆长辈。
不管是我妈,还是我外公外婆,你在他们面前都很听话,在别人家里也很注意礼貌。
像是会收拾碗筷。
他说。
闻言,梁知夏低下头。
与其说是不好意思,倒不如说是不知道怎么回应。
只听他用一种意外的语气道:原来你是个乖孩子。
被称赞了,她却只是垂着眸,没有任何美好的心情,反倒像个做错事的孩童,放在身侧的双手轻捏着衣服下摆。
白恩露跟着她沉默一会儿,然后启唇道:你好像老是在压抑什么,连要你大声说话,你都会露出困难的表情;又因为很压抑,所以对许多事情都缺乏应该有的反应。
感觉很奇怪,他道:像是……一直忍耐着,不让自己开心,故意让自己不快乐。
你不累?白恩露最后不经意的疑问句,让她好像用力一点呼吸就有什么东西会溃堤般,她悄悄地深呼吸了下。
就是因为觉得很累很累,所以,她逃跑了。
梁知夏咬着嘴唇,不想泄露情绪。
……我一直想知道,但是,白恩露的声音却又在她耳边响起。
地上有什么东西那么好看,你老是要低着头?她呆住,只是一句普通的问话而已,却不晓得为什么,她的视线瞬间模糊起来,差点掉下眼泪。
……没有。
她忍着从心头涌上的那一阵哽咽,硬声回答。
没有你为什么不把脸抬起来?他又问。
为什么?被这么问的梁知夏同时也问着自己,她的嘴唇不自觉地微抖,回答道:我……我不知道。
她就是没办法抬起头来。
为什么不知道?他不解地问。
我……好想要他别再说了。
她紧紧闭上眼睛,想要将胸腔里那个裂开无数次而伤痕累累又微小脆弱的自己,再度勉强且强硬地缝补起来。
你……不是要哭了吧?我又没骂你。
白恩露好像很伤脑筋似的,安静了半晌,突兀地道:两位老人家在找你。
咦?梁知夏闻言,虽然不知道什么事,还是赶快深呼吸一下。
哪……哪里?看着身旁,她微哑声问。
……前面。
他这么说,于是梁知夏往对面看去。
透天厝正对着一大片农地,一望过去,视野变得宽广辽阔;风吹过来,田里的作物就像是绿色的波浪般无比美丽,在湛蓝的天空下,成为极为清新的风景。
一直低头瞪着地板看,当然就只能看见自己附近的事物;试着把头抬起来看一下别的地方,不知道的事情,说不定看远一点就知道了。
他相当不自然地说道,像是这样的对话对他而言很不拿手;接着他又稍嫌懊恼地低声道:你别每次都让我讲这种安慰励志的话,说这种话我感觉有点丢脸。
梁知夏望着面前一片广大的田园,不觉低喘出一口气。
也许,是因为老师要她看的地方好大好漂亮,所以她身处的黑暗世界里,好像也渗透进了一点点光。
梁知夏手指揪着衣摆。
起了波纹的心情慢慢被抚平了,静默半晌,她缓慢启唇道:老师……从刚才开始就在说教。
而且还骗人,说老人家在找她。
嗄?白恩露先是露出微讶的表情,然后将手肘靠在膝盖上,摸着嘴唇,不确定地道:我……这样是在说教?梁知夏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困惑地低喃;随后他抬眸,瞅着她说:我只是认为,像你这种年纪的高中生,应该喜欢玩乐,去KTV唱歌,或去热闹的地方逛街,虽然会烦恼学业上的事,但还是会想要交个男朋友什么的……每天都过着轻快的日子。
说得好像要她这么做才正确的样子。
老师是在讽刺我吗?我连朋友都没有。
像我这么难看又阴沉的人,又怎么会有人喜欢我?因为刚才被他严重扰乱心绪,所以她略微赌气的反驳了。
岂知他却道:难看?他一脸的疑问。
那是因为你不笑,要是笑起来的话,会变可爱的。
闻言,她就这么傻住了。
……咦?她奇异地注视着他。
她的目光令他停住动作。
啊。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错误,立刻摇手,解释道:老师不是在说你可爱……嗯,也不是这样。
那个——似乎一时难以说清楚,他掩住嘴。
梁知夏睇着他,看见他的脸好像微微红了,因为皮肤白皙,所以相当明显。
整理好该怎么说之后,他放下搁在唇边的手,对她道:我认为,只要是小孩子和女孩子,笑起来的时候就是可爱。
梁知夏一顿,重复道:只要是?……嗯。
白恩露一脸不大想说出来的表情。
也就是所有的小孩子和女孩子,不管是什么长相和模样,反正只要开心笑了,他就认为那是可爱。
那不是因为她脸上有伤痕而想出来的安慰或同情之词,而是真的这么认为的语气,梁知夏愣愣地望住他认真的面容。
原来,像她这样有丑陋疤痕的脸,笑起来还是会有人觉得可爱的。
……老师真怪。
她垂下的眼睑微颤,轻轻地说道。
bbs..cn然后,在晚餐之前的一整个下午,妇人不再找事给梁知夏做,也没有管她会在家里做什么。
妇人只是告诉她,想要休息可以回客房;无聊的话,也可以去书房看书,或者到客厅看电视,什么都可以。
妇人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外来者防范,只是用看孩子的眼神亲切地对她说着。
然后,妇人和两位老人都去午睡了。
而白恩露,说要准备期末之前的讲义,也没特别嘱咐她什么,就回到他自己的房里。
她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因为附近都是农田,所以吹进来的风都有草的香味,那令她心情很平静。
之后,她到妇人说的书房,一打开门,不大的房间里,四面墙都是书柜,除了书之外,就只有一套桌椅,说是书房,其实应该说是书库。
从教科书、儿童读物、不同领域的小说,到中英文版的世界文学,各式各样的书籍都有;其中,有个书柜放着几套漫画和影碟,她靠近看,望见漫画的书名好像是以老师为主题的,忽然想到白恩露的脸,她便拿下来翻阅。
漫画里面的主角老师,老是穿着运动服。
她微微顿住,然后拿起其它的漫画和光碟,全都是和教师有关的内容。
心里浮现的是白恩露看着这些作品,学习怎么当一个老师的画面,她总是黯沉的眼神不觉地温润起来;拉开椅子,她坐在书桌前,一页一页地翻着。
书里的主角背景很稀奇,剧情比现实来得夸张许多,个性和白恩露在学校里的模样,也根本联想不在一起。
虽然他做不到主角做的事,但是,他还是和主角一样穿着运动服。
梁知夏想起妇人说他是笨蛋老师的话。
即使表面上一点都不像漫画里这么热血,甚至还有些冷淡,但是有一天,他也一定会拯救学生的吧?因为,现在她就有被帮助的感觉了。
……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
她闭上眼睛,低声轻语着。
老师告诉她的这句话,会不会有实现的一天?本来已经绝望的她,现在好像又有了一点点的勇气和希望。
垂下眼睑,她单手支着脸,慢慢看着漫画。
由于太过入迷,直到妇人来叫她吃晚饭,她才发现已经天黑了。
用餐的时候,妇人问她在看的书好看吗?她点头,不自觉望向坐在对面的白恩露,直到见他感觉到视线,睇向她这方,她才移开目光。
帮忙洗好碗筷,她又回到书房,继续看没看完的书。
因为本数不少,她一个晚上没睡,勉强只看完两套漫画。
走出书房,刚好遇到要进入洗手间的白恩露。
他穿着运动服,肩上披着擦汗的毛巾,双颊红润,好像刚出去跑步回来的样子。
一见她,他道:吃完早餐就准备回去了。
咦……她想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应道:嗯。
妇人将洗烫好的制服还给她,让她换上。
她自己在外面又加了一件妇人借她的毛衣,然后把书包放在纸袋里,这样就不会太显眼。
临要离开前,妇人因为知道她会下厨,所以给了她一袋自家种植的农作物。
给你的老师他用不到,所以不给他,只给你。
妇人笑着将提袋放进她手中,道:再见。
欢迎你下次再来玩。
梁知夏提着沉甸甸的袋子,从没想过温暖这种无形的东西是可以握在手心里的;她没有拒绝,只是对着妇人和屋内的两位老人家挥手。
再见。
谢……谢谢。
真的。
和母亲、外公外婆道别过后,旁边的白恩露对她道:走吧。
梁知夏跟在他身后,低声道:老师的家人真好。
他只是背对着她,应了一声:嗯。
是很肯定的声音。
在坐火车的时候,梁知夏开口问了最后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老师……都没有问我为什么不想回家。
本来以为他多少会问她的。
我问了,你就会告诉我实话吗?白恩露戴上很少戴的眼镜,低头细阅着这几日拟好的讲义草稿。
被这样一反问,梁知夏低头望着自己交握的双手。
不会。
她诚实回答。
所以我才没问你。
反正不是被虐待就好。
停了几秒后,又说:我之前看电视剧,里面有个老婆婆的角色说,‘人要是自己一直忍耐着硬撑,总有一天会像气球一样爆炸’。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不过,我把这两句话送给你。
一定是因为她什么也不肯说,所以老师才会这么告诉她吧。
梁知夏望着车窗外,静静地,不再讲话了。
因为昨晚没有睡,晃动的列车,让她慢慢闭上眼眸。
半梦半醒间,她仿佛梦到了好久没看到的妈妈的笑颜,让她差点哭出来。
正想走过去的时候,妈妈却开始往后退,她一着急,就伸出手去——嗯?听见白恩露的声音,她倏地张开眼睛,只见他侧头疑惑地望着她,而她正抓着他的手臂。
啊……梁知夏收回手,垂低微湿的眼眸,不知怎么解释。
白恩露只是说:你醒了刚好。
到了。
梁知夏转头看向窗外,列车正减速入站。
跟着人群下车,在走出车站前,白恩露先对她道:老师必须跟你道歉。
就算可以找到再多理由,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我处理得极不适当。
梁知夏微愣,随即明白他是在讲把她带回老家的事。
可是,明明是她的错,老师是担心她,所以才会……只见白恩露目视前方,继续道:如果你要去检举我行为不当,我也不会有怨言。
老师一定是即使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也没有丢下她一个人不理会的吧。
梁知夏停住脚步。
似乎发现她没跟上,白恩露回过头,问:怎么了?梁知夏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道:老师,我可以自己回家了。
再跟他一起走的话,也许真的会害到他。
希望那天晚上没人看到他们。
这两天平静下来以后,她才发现自己真的是给他添了非常大的麻烦。
你真的会回家吗?白恩露瞅住她。
我会。
她直视着他回答道。
我会坐公车回去的。
因为老师比较有钱,所以……要坐计程车。
她小声说,这样才能分开走。
白恩露凝望着她一会儿,然后从背包里取出纸笔,写了张字条,递给她。
下次又想找麻烦之前,打这个号码。
这是……老师的电话?她伸手接下。
他拉了一下背包肩带,道:明天学校见。
她知道,他是故意和她约定,希望她乖乖去上学,不要又离家不回。
梁知夏在他转过身前,唤道:老师,我、会告诉你理由的。
她眼也不眨,认真地说:等我能说出来的时候,一定会告诉你的。
她望见白恩露先是有点讶异,随即露出温和的表情。
我知道了。
他说,然后就离开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车站外,她才往公车站牌走去。
把字条细心折好收进口袋里,她将提袋放在腿上抱着,坐着摇摇晃晃的公车,回到自己的家。
老师的妈妈在第二个晚上也有和父亲联系,她没听到父亲的声音,不知道他真正的想法是什么,或许紧张的语气是装出来的,因为面子关系,说的全是客套话也说不定。
伫立在门口,她将钥匙握在掌心中许久,才抬起垂放在身侧的手,把钥匙插入锁孔之中。
她不晓得门后将会是怎样的光景,可能什么都没变。
她逃走了一次,现在,她又要回来继续面对。
不知怎地,她的感觉已不像以前那样沉重。
这个家,以往总是让她觉得快要窒息和喘不过气。
也许,是因为她已经是稍微放过气的气球了吧。
她转动门把,完全不敢期望知道自己女儿离家出走的父亲,会在假日坐在家里等她归来。
然而,她打开门后,不仅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坐在客厅里,还有上次拜访的那位女性,以及她的小孩。
梁知夏愣住。
……你们好。
就和那次一样,她轻声且有礼貌地向对方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