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十多分钟后, 中介接到电话亲自下去接人。
姜梨和李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着。
装修的主人显然是花了心思的,家具都是深沉又不显厚重的胡桃木色,绿色是副色调, 初夏天暗得晚一些, 现在不过六点, 苔藓绿的窗帘外是淡蓝色的天空, 还能看见云层。
梨梨。
嗯?没了外人,李德扶了扶眼镜边框,你心里是不是还有点儿——什么?算了,没事。
姜梨猜到他要说什么,拨弄着手指头,笑了笑, 可能有点快吧, 好些事没反应过来,感觉自己也才毕业几年。
我明白,李德道,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是我们家催得太紧了,但你放心, 等着结婚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都听你的。
医生的手好像都很漂亮,李德吃亏只吃亏在身高上, 人也是清瘦白净的,还有牙医职业特有的包容与耐心。
真没什么不满意的。
姜梨想, 就连安悦知道她选择牙医后, 替她遗憾, 但也支持。
还有过去的中学同学、大学同学纷纷恭喜她, 还有旁敲侧击让她帮着介绍对象的,最好也是三甲的医生。
更别提父母,高兴得嘴都要咧到后脑勺,家族群@人参加婚礼都@好几遍,反复说是大医院医生,将来的大教授。
姜梨这么想着,情绪也缓和许多,嗯。
她还想再说,门那边传来动静,看房时大门都是虚掩着的,随后是穿鞋套的声音。
来。
李德牵着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朝玄关方向走去。
周先生,就是他们二位了——中介话还没说完,姜梨便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她两颊边。
先是冰冷的,还带着微微的讶异和锋利,随后趋于淡漠,隐忍与平静。
那道目光太强烈,即使收得很快也令人难以忽视,姜梨情不自禁要抽出那只被李德握住的手来。
但李德却更紧地握住她的手。
周先生,好久不见。
他牵着姜梨温和上前。
两人关系稳定,也不必天天穿增高鞋垫,李德看上去要比过去矮一点,但背脊挺直,绅士有礼。
好久不见。
周敬屿依旧没有握手,轻扯了下唇角,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
几位认识啊?中介小哥也察觉出其中的汹涌。
以前见过,李德温和道,不太熟。
哎呀,还以为你们是熟人呢,来来来咱们都别站在门口,先都坐下,坐下说话,中介笑着引领大家往里,在沙发上坐下。
沙发很长,李德和姜梨自然坐在一侧,中介坐在另外一头,周敬屿坐在中介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我简单给大家都介绍一下吧,这是咱们这套房的房主,周先生,房产证在这里啊,绝对不是什么二房东,大家放心。
中介许是看出不对,但没有这方面经验,说话还有点轴,这是买家,新婚小夫妻,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对房子很诚心的。
不知是听见了哪个词,周敬屿搭在扶手上的手顿了一下,从裤兜里懒懒掏出烟盒,两腿微微岔开。
介意么。
他手指拨弄着火机。
您的房子,我们不介意。
李德笑呵呵地道。
周老板,我们就是想在价位上,和您再商量商量。
即使姜梨不想去看,一直都别开眼睛,但她还是很难避免余光扫到他。
耳朵里,也能清晰传来他的声音,低沉的,语调很懒,也很淡,那你们想要多少。
五百……五百一十万吧,您看如何?李德看了姜梨一眼,道。
他们原本买房的心理预期就是五百万,一百二十平,没想到越看越贵,越看越贵。
这套房子至少五百二十万往上,两人原本是打算先说五百万凑个整,再跟着往上加。
但既然看见熟人,李德直接报了一个中等价位。
可以。
周敬屿直接道。
那车位我们再——给你们。
周敬屿轻弹烟灰,利落地道。
周老板人真是好啊,咱们这房子这装修地段少说也要五三零了吧,之前听说是一对要结婚的新人,其实给你们已经降了十万,现在又降——中介有些羡慕地啧啧道。
小李,周敬屿略有不耐打断,合同。
对对对,那咱赶紧签合同了?你们带订金了吧。
四万块,没问题吧。
没问题。
李德立刻从包里掏出银行卡和签字笔。
等,等一下。
姜梨看见李德的笔尖落在了合同页面上,忽然道。
怎么了?李德转头看向她。
周敬屿的目光也跟着转过来,他双腿松散交叠,神色中隐有讽刺,眸色却很深沉。
那个……姜梨突然有一种极不好的感觉,那种感觉是没来由的,就好像突然下坠到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深渊一样。
姜小姐?中介也疑惑道。
周敬屿眸色更沉郁,仿若沉静的深海,底下又有隐隐的波澜,他轻俯下身,将烟灰抖落在茶几上的玻璃缸内。
那个……梨梨,怎么了?爸妈还在等咱们消息呢。
李德靠近一些,轻声道。
姜梨感觉自己后背要被汗水打湿了,有一瞬间她好像根本不知道在哪儿,在做什么,听见爸妈两个字,她才勉勉强强回过神来。
嗯,对。
就是……她拿纸巾擦了擦汗,迟疑地说:就是,要不要再给爸妈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不用了。
李德再度握住她的手,仔细地包在手心里,边说,另一手拿起笔在合同上签好字,这是咱们的房子,咱们自己当然可以做主。
那那个,我突然有点不舒服,去下卫生间,姜梨看见他唰唰签好的两个字,那股下坠的感觉却更重了,她感觉自己头晕,无力,心脏好像要被抽空了一样,她不能坐在这里了,再这样她简直就要无法呼吸了。
姜梨也顾不上别人的目光,更根本不敢看那个人的目光,径直朝刚才参观过的卫生间走去。
不知何时,天色竟然已经沉了下去,主露台外的天空只剩下一片血红的残阳。
客厅里开了灯,白岑岑的灯光,泛着点青灰色。
姜梨感觉自己更冷了,比冬日还要冷。
就在她要继续往前时,视线一转,忽的看见在露台玻璃门合着的那一面,映出了周敬屿的身影。
高大模糊又桀骜。
她心脏倏然一紧。
周敬屿也在望着她。
两人目光交织,也是今日第一次正式对上。
姜梨睁大了眼睛,却没有反应。
良久,也不知过了多久,周敬屿才微微转开了目光。
他低下头颈点燃了一支烟,脸上露出了一个很浅淡的笑。
那笑和往日里的每一个都不一样,多了疲惫,多了了然,还有几分自嘲的味道。
然后他签完最后一个字,捞起沙发上的黑色薄外套,起身往外。
姜梨闭上了眼睛,几乎全身颤抖着,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姜梨一直在陌生的卫生间待了很久。
用冷水一遍遍搓洗着手。
直到她听见几次关门声还有最后中介谢谢啊再见的声音后,她才关掉水龙头,拿纸巾擦干净手指上的水珠,拧开门。
李德站在客厅等她,神色是一如既往地温和,眉宇间还多了一抹耐心,他也没有多问,只帮她拿起沙发上的手包,走吧,咱们也该回去了。
他们最终也没有在外面吃饭,这里离姜梨住的地方非常近,十多分钟后,白色丰田停在她的小区门口。
他很好,但是不适合你。
李德替她拉开副驾的车门,将包包递给她,没事儿,咱们刚刚开始交往,我能理解,过去这一段时间就好了。
李德承认心里有点不舒服,但一点儿不担心,周敬屿一看就不是那种适合结婚的类型。
再说了,两人根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就算让他们结婚都不一定能结成,根本没有可比性。
嗯。
姜梨不想提他,脸色有些白,模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要我送你上去吗?不用了。
姜梨道。
那等周末了我再来接你,带你出去散散心?听见散心两个字,姜梨神色愈发恍惚。
依稀记得,好像在不久之前,也有人和她说过。
那带你吃饭吧,我看点评上有不少好餐厅。
好。
姜梨同李德告别后,拎着包往家走去。
她竭力让自己不去想,但今天的点点滴滴,余光掠过的那些画面,还有最后周敬屿那个模糊的笑,却反复出现在她眼前。
根本忘不掉。
她也根本没自己想象中那么坚定,那么坚强,那么心甘情愿。
快走到楼道那几步,她差一点就走不动了,只想无力地坐在旁边的草坪上算了,她忍着打开房门,又关上门锁好,坐在沙发上,拿出了手机。
「悦悦,你说我是不是选错了。
」「我怎么觉得,我还是不开心呢。
」「我爸开心了,我妈开心了,他们所有人都开心了,但为什么我还是这么不开心呢。
」姜梨越打越激动,手指都在跟着颤抖,最后一滴泪打在了屏幕上,有些花。
这一次,她等待许久,安悦也没有回复。
就在她要关上手机想要转移一点注意力,想要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时,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号码,上面只有四个字——新婚快乐。
姜梨看着那四个字,忽然泪如雨下。
她内心不是不明白,周敬屿为什么会那么笑。
也不是不明白,为什么李德一说价钱和车位他就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