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世子出了宫门, 只觉十分茫然。
他手中紧紧攥着父亲的那柄剑，心中凄惶，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他本来是欢欢喜喜来京, 这么短短几个时辰之内, 就接连得知了这么多让人难以接受的消息，世子毕竟还年轻, 要让他迅速消化所有这些事实，未免有些太为难他了。
陪同他的侍卫对他说道：鸿胪寺那边已为世子准备了住处，就请世子前往住宿。
要独自去住鸿胪寺吗？这当然是一个选项, 不过世子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决定要出城, 同他的随从们住在一处。
不管怎么说, 这样还是更让人安心一点。
他将这想法对那侍卫说了, 侍卫却露出有点为难的神色：话虽如此, 我得的命令是将世子送往鸿胪寺, 倘若没有做到, 只怕要被上官问罪。
世子问：可曾有人命你送我到鸿胪寺之后，就留在鸿胪寺看守, 不许我到处乱走？侍卫很快回答：那倒是没有的。
世子笑道：鸿胪寺离此不远, 你将我送过去便是, 到时我自行骑马离去，自然与你无干。
那侍卫也不想多事，于是就将世子送到了鸿胪寺。
鸿胪寺的管理颇为松散, 世子见并没有人格外地监视他，限制他走动, 他也就趁人不注意, 骑上马往城门口去。
他的计划倒是很严密, 可惜天色到底是已经晚了，等他策马回到城门口时，只看见城门已经关闭了。
世子深知以自己的身份，确实没法叫开城门，也只得悻悻地折回去。
他自幼在京中长大，路径上还算熟悉，并不至于迷路 。
不想他刚走了一小段，就觉出有人在后面跟着。
世子自幼习武，为人相当警觉。
不过这个人在这方面似乎比他强上许多，并不是刚刚盯上他，而是已经跟了他很长一段时间。
他隐约感到……此人大概没有恶意。
世子看看周围没有人，停了下来，攥紧手中宝剑，口中问道：是谁？一个人影闪过，出现在了世子面前街角的阴影里。
那人向他说道：属下是东平王手下的暗卫，留在这里，是专门为着要等世子的。
世子虽然不曾见过，却也知道他父亲生前一直豢养着两三个江湖人充作暗卫，平常暗中守护主人安全，有时也会根据需求作为刺客刺杀。
东平王此次来京，危险重重，自然也将这几人带在身边。
如今他父亲的亲随早已不知都去了哪里，想不到此处竟还留有一个暗卫。
世子此时对此已然信了□□分，不过他孤身在此，不得不提高警惕：你从什么时候就跟着我了？那人说道：自打世子随同俞侍郎进城，我就已经知晓，只是方才世子进宫出宫，身边一直有人相陪，故而不敢轻易现身。
这会儿看四下里没人，这才出来同世子相见……还望世子恕罪。
此人跟了他一路，他竟是一点不曾觉察。
倘若此人并非他父亲的旧部，只怕他都不知道已经死了几回。
世子心中暗暗有些吃惊。
他对那暗卫说道：方才我进宫，是与太皇太后见面，太皇太后说，我父王……说到这里，世子有些犹豫，不知是否应当把太皇太后的话同这暗卫说明。
这暗卫虽然自称是他父亲的手下，毕竟没有任何证明。
此事干系到东平王的名誉与宗室的颜面，实在不该轻易说出口。
不想，那暗卫听到这里，竟是冷笑了一声：那女人口中说出来的话，只好骗骗孩子，世子居然就这么相信了？这话说得有些无礼，倘若这是在东平王府里，世子是决计不能容忍有人这样对他说话的。
不过这里乃是京城，像这类的异人又往往有些怪脾气，世子也就不再去计较这些，只去注意话里的内容。
他抿了抿唇：方才你也进了宫？太皇太后同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那暗卫说道：宫中的警戒虽然森严，却也不是一点破绽没有，我亦是已经出入过几次了……方才我见世子入宫，生怕他们要暗害您，故而冒险尾随，太皇太后同您说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
世子只觉心脏简直要从胸中跳出来，连忙追问道：如此说，我父王驾薨那日的事，你也看见了？那暗卫稍一迟疑，随即说道：王爷驾薨当时，我虽不在王爷身边……但他驾薨之后的事情，属下可是看得明白。
世子的声音都颤抖起来：怎么说？那天晚上，我见王爷去宴请太皇太后迟迟未归，心中十分疑惑，便趁夜过去观察情况，恰好看见有人在清理殿内的血迹……还有王爷的遗体。
世子牙齿打颤，手里拳头攥紧了，指甲嵌进肉里，他也不觉得疼。
那个暗卫倒是始终显得很沉着：属下趁着没人的时候，特地去查看了王爷的遗体……世子颤声问：我父王的遗体……如何？那暗卫冷笑了一声：他们将王爷的遗体迅速火化，以为这般就没有证据，却不知在此之前，我已经看清——王爷遗体的伤口，显然是从背部刺入的。
世子咬住了嘴唇。
半晌，他才又问道：您能拿得准吗？那暗卫道：在下虽非专门的仵作，杀得人多了，在这方面也有些经验——我看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有错。
世子不免打了个寒战。
这虽然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可是这样一说，此前太皇太后的说法也就完全被推翻了。
必须得说，与太皇太后的说法相比，这暗卫的说法听起来还是显得更合理些。
如果像太皇太后所说，东平王是在追逐她的过程中被她亲手所杀，那伤口显然应当从身前刺入，决计不会是从后面。
但东平王有着相当的武力，单凭太皇太后的力气，就算手持宝剑，只怕也很难从正面将他杀死。
当时殿内只有两个人，东平王决计不可能主动背对太后，所以这一剑，要么是太后趁着东平王不备，亲自进行了偷袭；要么是其他人从后面偷偷过来，杀死了东平王——而这一定是太后与人事先商量好的。
想要谋夺权力的人，并不是只有东平王而已。
太皇太后远不像是她自己说的那样无辜。
从最终的结果来看，显然她的手段更胜一筹。
听到这些，世子的脸变得煞白，眼睛也却通红了，几乎滴出血来。
他也不顾街上会不会有人听见，就大声吼道：这是偷袭！是一场谋杀！对面的暗卫很平静地点了点头：目前来看，应该就是如此了。
世子浑身发抖，大汗淋漓，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愤怒，过了半天，才对那暗卫说道：倘若不是您直言相告，我还被蒙在鼓里。
那暗卫冷笑了一声，现下世子知道了，又待怎么样呢？这暗卫一问，世子愣在当场，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是呀……他究竟能如何呢？东平王世子着实显得不知所措。
那人看他如此，不免有些动了怜悯之心，便说道：如今世子面前只有两条路，究竟要如何，单看世子怎样选。
……哪两条路？世子既然是东平王之子，再怎么说也是天潢贵胄。
您今日只当没有见过我，就将太皇太后同您说的当做实情，在鸿胪寺里稍微等上几日，等到一个良辰吉日受了册封，然后将先东平王的骨灰带回东境安葬，想来太皇太后、皇帝也不会苛待于你……到时候当一个闲散王爷，生个儿孙满堂，春花秋月，度此一生……岂不是好？世子的脸始终煞白，他咬一咬唇：那……另一条路呢？那人一笑：世子不问我，难道自己想不出来？世子表情诚恳，向那暗卫道：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那暗卫还从不曾被人以先生二字相称，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口中说道：先东平王也算是当世英豪，本来就是要当皇帝的。
无论朝堂之上还是山野之中，同情他、支持他的原本不少，世子是东平王嫡子，无论才学品貌，都与他酷肖。
倘若世子有意，将先东平王未竟之事业接过，岂不又是一片天地？世子对东平王之事，虽说并非全不知情，却也不曾参与其中。
此时他听见那暗卫说出这种话来，便说道：先生说这样的话，是谋逆了。
若是寻常人，就连说出谋逆这两个字，都会感到心惊胆战。
不过东平王世子说出这话来，倒是显得很镇定，似乎谋逆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暗卫闻言，却笑道：这话是世子说的，我可不曾这样说过——昔日我投到先东平王门下，也不过为混口饭吃，今日来此，无非是看不得世子被蒙在鼓里，将此揭露出来，也算是报了先东平王过去的一点恩情……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又问：如此，世子究竟想要怎样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