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04 章

2025-03-22 08:38:38

就算是东厂的探子, 想要进御史中丞周云清的家门,也没那么容易。

寻常的高官大臣,家中仆役众多, 东厂的探子临时扮作仆从混进去, 并没那么困难。

然而周云清生活简朴,尤其他夫人去世之后, 素来使用的几个丫鬟也都遣散了,府中只留着两个仆役并一个厨娘,以至于压根没法混进去, 要想进去听他们说什么,也只能等天黑透了才行。

探子们见此情状, 也只得先回去报告。

郑熙早已传令下去, 凡是与此事相关的消息, 都要第一时间报给他知道。

此时他听说这刺客竟与周云清有关, 不免大为吃惊。

他也曾想过, 这刺客出现得十分蹊跷, 只怕另有来历,却未想到是周云清。

毕竟, 周云清是先帝即位之后才通过科举上位的, 同东平王的党羽本来就没有半点关系, 甚至之前东平王要做摄政王,声势最大的时候,他也是少数几个不曾表态的人之一。

尤其他最开始的时候虽然旗帜鲜明地反对王度阡上朝听政, 但此后却又上万言策示好……无论怎么看,他也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郑熙虽说已经掌握了很多情况, 也觉出这里一定是有些什么他暂且不知道的事。

不过, 无论这个刺客与周云清到底有什么关系, 郑熙倒是不介意将这件事好好的记起来——如此,周云清的把柄也被他攥在手心里了。

郑熙从来不担心一件事会闹得太大,正相反,卷进这件事里的人越多,对他也就越有利。

无论是东平王世子还是周云清,对他来说,只要卷入其中,也就都成了他棋盘上的棋子。

是的,现如今,他总算也成了个执棋的人,开始体会到执棋的乐趣。

在他看来,这件事……也确实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公平地说,周云清的确没有参与到这些谋逆的事情中来。

至少,在那神秘刺客敲开他家门之前,他还对此事一无所知。

他为人堂堂正正,就算东厂探子审讯到他头上,他也是要这么说。

周云清对东平王世子来京的事情不了解也不关心,对他来说,这些本来也和他没关系。

他真正关心的事,是他手上的工作。

那日的朝会上,陛下判了他停职三个月,却不曾选调他人代替他的职务。

他身为御史中丞,倘若当真停职三个月,御史台准要积压下一大堆非要由他看不可的材料。

故而,他叫人每天把必须经由他过目的东西送到他家里来,等他看完了再拿回去。

到朝会的时候,他硬着头皮,像往日一样过去上朝,小皇帝看见他,倒也没说什么,似乎已经把判他停职的事情忘了。

不过皇帝金口开过,没到三个月,他就是不能往御史台去。

这倒是让他得到了许多平常没有的空余时间。

周云清是闲不住的,干脆写了一封万言策交上去,盼着能得到一些关注。

这一天,御史台的人到他家给他送文件的时候,将他此前进献的万言策退了回来。

他一打开,就看见了王度阡的回应。

得到这样被拒绝的结果,周云清其实并不意外。

一方面正如回函上所言,周云清他身为御史中丞,所领职务是监察百官,他的职责和他上书所讲的事情……本来就没什么关系。

另一方面,周云清心里也明白,几天前他刚刚在朝堂上将王度阡大骂一通,就算他现在立即开始示好,对方也不可能不计前嫌,马上就接纳他。

这一切,都得慢慢来。

虽然这些道理周云清都明白,不过,被拒绝这件事还是让他有点难受。

以至于一整天都郁郁寡欢。

说到底,自从先帝驾崩,周云清一直都有些摆不清,自己到底应该站在哪一边。

他的官位虽然高,实际上做官的资历还浅。

先帝驾崩之后,从东平王到太皇太后轮番登场,着实让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按照一般的规律,先帝去世之后,他既然没有被安排其他职务,就该继续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为新帝效忠。

不过上了这几次朝之后,周云清也看出来了:新帝实在担不起这担子。

眼下除了效忠太皇太后以外,他确实没有第二个选择。

对于这一点,周云清看透得虽然嫌晚一点,但总算还是已经醒悟过来。

虽说太皇太后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但也不曾将他降职……他总算还有机会。

可是这机会究竟何时才能到来……周云清就说不清楚了。

说到底,他现在执掌御史台,满朝文武都在他的监察之下,也算是有着相当的实权,其实本来不必过于着急。

不过周云清急于向王度阡示好,却不仅仅是出于政治上的原因。

在这件事上,实在应该说,此前郑熙对周云清表现出来的妒意,并不是毫无根据。

这件事必须还得从那次的朝会说起。

在那场朝会之前,周云清原本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斗志满满,定要骂到太皇太后无颜再来参加朝会不可。

与他关系亲近的大臣虽然不多,在此之前也曾纷纷承诺,只要当日他能在朝堂上占了上风,众人一定众志成城,将那无礼干政的太皇太后赶下朝堂。

可谁能想到,被骂到哑口无言的人,竟然会是他自己。

那一日的朝会,王度阡掀开珠帘,立于朝堂之上,痛斥朝中的群臣。

周云清抬头目不转睛看着她,止不住地目瞪口呆。

俗话说,人靠衣装。

当时的王度阡,身着庄重的礼服,头上是步摇,耳中是明珰,腰间是美玉,足下是绣履。

光是这从上到下的一套装束,就足以让人眼花缭乱。

她的个子本来就高,穿那一套太皇太后的装束,站在高处,格外显得架势十足,恍若神妃仙子。

她的面容冷傲,对着众人慷慨陈词,看到她那模样,周云清止不住自惭形秽,几乎要跪倒在地,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

惭愧,羞耻,恐惧,紧张。

自周云清入朝为官以来,还从不曾体验过这样的感觉。

从那一刻起,原本支撑着周云清一切的自信和正义感,瞬间全盘瓦解。

在她的面前,他显得那么渺小。

偏偏,她又是那么美。

她的勃然怒意,并未让她的面容失色,反而给那原本冷静的面孔增添了许多生机。

她好像早已经做好准备,就等着要在这种时候爆发出来。

周云清以为自己的口才已经算好,可是要与她比起来……着实过于失色。

无论是哪一方面,她好像都高高在上。

如果用惊艳一词,来形容周云清看到王度阡时的感受,或许显得不够确切。

她的身份太高,处于周云清这样的地位,对她的任何评价都是一种亵渎,他本来就不配评价她,他只该跪伏在她脚下。

虽然明知不应当,周云清心中还是不免起了思慕之意。

作为一个入朝为官刚刚三四年的人,周云清还没那么擅长控制自己的表情。

郑熙当时就站在王度阡旁边,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洞悉了周云清的心思。

只因为彼时彼刻,周云清的想法在面容上表露无遗,几乎可以说是同他一般。

郑熙将此事放在心中,不曾向任何人吐露,只在王度阡面前,微微露出嫉妒的意思。

不过王度阡只将此当做郑熙的多心,并没有把这些事很放在心上。

周云清当然知道一切都不可能。

但他的这一点思慕,还是在心中暗中滋长。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然而他独自在家时,她的影子却总是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如今他赋闲在家,正有许多闲情可以抛掷。

这一日他陷入遐思,到了晚饭时候,忽听外面有人来报:老爷,外面来了个人,自称周云潮,相貌与您十分相像,说是您的弟弟……我等向来未曾听说过老爷还有个弟弟,故而未敢让他进来,只叫他在门房等,先来请老爷的示下。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周云清万万没有想到。

听了这一声,他惊得站起身来:周云潮正是我弟弟,快快请他进来。

没错,与东平王世子商量着要谋刺太皇太后的刺客不是别人,正是周云清的亲弟弟。

这两兄弟虽然是一母所生,彼此年纪相差九岁,平常的联系着实没有那么密切。

周云清自幼跟着先生读书,从小就以科举为目标,周云潮却不喜欢读书,十一二岁就从家里出走,多年没有消息,家里的人只以为他已经死了。

后来又过了不知多少年头,家中才收到他一封信,说是他已拜了名师,成了个江湖人,望家人勿念。

从此之后就又没有音讯,一直到现在。

两兄弟到此差不多已经有十多年未曾见面,彼此之间也不曾通过消息。

他像这样突然来访,也就由不得周云清不吃惊。

心中不免也要暗暗怀疑是有人冒名顶替。

过了一会儿,家中仆役将周云潮带到,周云清一见,心中再无疑虑:眼前这人,定是周云潮无疑了。

周云潮现年二十五岁,眼前这人面容十分俊秀,与其兄酷肖,只是面孔微黑,身上穿着褐衣短打,不留心的人或许要以为他只是个寻常的农人。

他在外游历,饱经风霜,不比其兄在朝中养尊处优,故而看起来显得比实际的年龄稍大一些,倒像是和他哥哥的年纪差不多。

两人若是站在一处,不像是相差九岁的兄弟,倒有些像是一胎双生的。

两人容貌如此酷似,相见又有亲切之感,着实没必要再去寻什么表记。

周云清欣喜异常,两手扶住他双肩,上下打量,口中止不住地连声问道:云潮,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又是从哪里知道我在这儿?他也不等周云潮回答,就连声吩咐家里的仆从快去打酒、买肉。

此前在朝中生出的诸般烦恼,如今也都抛诸脑后,不再去考虑。

周云潮也不推辞,就由着他忙,只是笑道:数月之前,我曾经回家一趟,老爹同我说哥哥在京中做官,又给了我地址,我便常想着要来见哥哥一面;近来我来到京中有事,这两天事情处理得差不多,有一点闲空,于是趁便来看哥哥……我怕白日上门,误了哥哥的正事,故而这时间才过来,哥哥不会嫌我麻烦吧?周云清皱起眉来:自家兄弟,怎么这样生疏!近来我正赋闲在家,你若无事,就在我这里多住几天。

周云潮摇摇头:若要多住,只怕不能,不过住一晚罢了。

兄弟俩彼此相见了,家中几个仆役来往了几回,很快就整治出一桌酒菜。

两人相对落座,彼此说了些近年来的情况。

只是这两人一个在朝,一个在江湖,对彼此所说的话都听得半懂不懂。

好在两人本是兄弟,又多年未见。

只是相见便已经足够欣喜,些许细枝末节,倒是谁都不会在意。

周云清见了兄弟,分外高兴,不免频频举杯。

周云潮心中却存着事,只是将酒微微沾唇。

酒过三巡,周云清已经有几分醉意,周云潮却还显得十分清醒,他看着周云清,徐徐将自己真实的来意说了出来:我今日来此,本来是来同兄长道别的。

周云清听他话说得古怪,不免皱起眉,酒也有两分醒了:你我兄弟十多年才见此一面,怎么刚见面就说起道别的话来?周云潮面上露出轻松愉快的笑意:其实……倒也没什么,只是近来我可能快要死了,所以想要在死之前最后见哥哥一面。

这话就更怪了,周云清的几分酒意几乎立即消失,他皱眉道:云潮,你我兄弟刚刚见面,你怎么就说起这般不祥之言?你无论是得了什么病,我这做哥哥的都可以想办法,我在京中也生活了好些时日,宫中的御医也有很相熟的,大可以多付诊金,请来替你诊治。

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在周云清看来,人要死了就只有生病这一个缘由,哪怕周云潮此时看起来身姿矫健,一点不像是生病的模样,周云清也只能想到这些。

周云潮闻言,不免哭笑不得:哥,我没有生病。

周云清有些困惑地看着他,周云潮突然发现,要给他的这位哥哥讲明白他的情况……着实是有点不太容易。

于是他大大地喝了一口酒,将实情说了出来:近来我与人商定,要去谋刺一个人。

像这样的事,被捉住就只有一死,就算成功了,也很难逃脱,就算是逃脱了,只怕十年八年都要在外躲避,决计不能回家。

我心里挂念哥哥,故而冒着风险来见你一次,此后只怕永世不能再见,以后承祧宗嗣,孝顺父母……这类的事就全靠哥哥了。

周云潮心中还存着谨慎,不曾将要刺杀的对象说出,只是周云清听见谋刺这两个字,脸色就有点变了。

他当了这几年官,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本来应当有些临危不乱的本事。

可听了这两个字,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弟弟,这些年来着实是生活在与他全然不同的世界里。

周云潮见他兄长面上色变,不觉笑道:哥哥莫非觉得害怕?这等事在我江湖人看来,只能算得是寻常。

此前我在江湖上游走,也时常遇到足以致命的风险,本来想着死了也就死了,不过到底还是遇到转机,得以逃生。

这一次想着无论生死,以后都不好再来找哥哥,这才提前过来与哥哥一晤……哥哥实在不必将此放在心上。

周云清听了他这话,不免怒道:父母就养下你我兄弟二人,你如今要去寻死,我哪能‘不放在心上’!你连个妻室都没有,若是就这么死了,我怎么同父母交代?周云潮看兄长生气,却仍显得很平静,只是站起身来:倘若我这次不来,哥哥也不知我的情况,父母那边,你只当做不知道我的去向,又哪里谈得上什么‘交代’?今日我来同哥哥见面,也不过为着能同你好好喝一次酒,倘若哥哥生气,我即刻便走。

周云清看他这般,满腔怒意也只得歇下。

他双手按着周云潮的肩膀让他坐下,口中说道:你莫要走,我不生气了便是。

周云潮这才坐下,兄弟两个又喝几杯酒,周云清见他执迷不悟,止不住苦口婆心:咱们家世代耕读,你不爱读书,哪怕回乡去做个农夫,总好过在外漂泊,打打杀杀。

周云潮笑道:既然答应了人,又怎么好临时说不去?况且此事牵涉甚广,万事都系在我一个人身上,不是你兄弟夸口,此事若是少了我,着实没第二个人能行。

周云清越是听他这般说,越觉出他此行十分危险,止不住越发担忧,开口问道:这京中,不是达官就是显贵,你要行刺,哪有那么容易……你老实同我说,你要谋刺的究竟是何人?周云潮摇摇头,笑道:像是这样的事,怎么好随随便便说出来?把你牵扯进去,反倒更添麻烦……你我兄弟,在一起说些家里的话就好,何必又谈这些,还是喝酒吃菜。

周云潮越是不肯说,周云清也就越想知道,非要撬开他的嘴不可:你是江湖人,不懂得这里面的道理,听我细细给你讲来:要知道你哥哥我在朝中官位也不算低,倘若朝中死了个重要人物,整个朝堂上的局势都要发生变化……详细情况,我就算给你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也就不细说了,你只消给我个名姓便是,我向你指天发誓,保证将此事烂在肚子里,决计不同第二个人讲。

周云潮听周云清这么说,心里倒是有几分动摇。

不过谋刺之事本来就极为隐秘,哪怕面前之人是他亲兄长,他也不敢轻易出口,于是苦笑道:哥哥你不要逼我,兄弟我干这样的事,本来就是提着头过日子,你若再问,我只好掉头就走,不敢再留。

周云清听他这样说,也就只好闭上嘴巴。

但他开始有意识地给周云潮灌酒,只要看见周云潮眼前的杯子空了,他便立即过去给他加满,只盼将他灌醉,能套出几句话来。

再或者,若是能让他醉到不能动,将他强留下,大概也算是个办法。

周云潮也看出自己哥哥的意图,但他并未说什么,只要周云清给他倒酒,他就拿起来默默地扬头喝下。

他常在江湖上行走,酒量着实不错,周云清准备的并不是烈酒,就算是多饮几杯,对他来说也不成问题。

周云清见他始终不醉,面上的神情便显得愁苦起来。

周云潮见他这般,不免有些蠢蠢欲动。

如周云潮所言,他也知道此次行动极为危险,以后恐怕再难同兄长相见。

故而就趁了这个空儿,特意来见周云清。

此人对自己做官的兄长虽有孺慕之意,但他自小离家,在江湖人之中长大,无论行为举止,还是想事情的方式角度,都与其兄大相径庭。

如今他即将谋刺太皇太后,只觉自己一生所做大事,在此一举。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像周云潮这样的人,在身为高官的亲兄长面前,多少也要有些想要证明自己的意思。

如今他看周云清愁眉苦脸,实在按捺不住,便说道:是太皇太后。

这话有点没头没脑,一时之间,周云清有点没听懂他要说的是什么。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是太皇太后,周云潮既然已经说了,便不怕再说第二遍,我要谋刺的人是太皇太后。

仿佛有惊雷在周云清耳边炸响,电流从他全身通过。

他后退了两步,面如金纸,止不住惊叫:不,不行!周云潮很诧异地看着他,无法理解他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周云清的话已出口,才发觉自己失了态。

倘若是一个月之前,他要得知周云潮要谋刺太皇太后,大概还会拍手叫好,只担心自己的弟弟到底能不能全身而退。

然而今日他得知这消息,却开始为太皇太后的性命担忧起来。

那一张美丽又冷傲的面孔,若是沾上了鲜血,从此在这世间消失,实在是一件令人肝胆俱裂之事。

偏偏要杀她的人,又是他的亲弟弟。

周云清只觉心痛到无以复加。

然而,当他发觉自己居然有这样的心思时,不免又感到惊惧。

他的这种想法,实在有些过逾了。

他只能为自己找借口说,如今新帝年少无能,太皇太后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世,国家必定要遭遇重创。

届时,朝中那些本来蛰伏着的妖魔鬼怪,恐怕也要出来兴风作浪。

从这个角度想,关心太皇太后的性命,似乎就又成了理所当然之事。

只是他到底不敢细想,换上一张严厉面孔,对周云潮道:云潮,我是你的兄长,如今父母不在身边,我便如你的父亲一般——你必须马上打消这个念头,绝对不能再去想这件事。

现在马上离开京城,再也不要回来。

周云潮见兄长的神色突然变化,不免十分惊诧。

周云清生怕他看出自己心事,清清嗓子,随意找了个借口:你要杀谁我都管不着,可入宫行刺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你我容貌如此肖似,届时你入宫行刺不成,反而要连累我的性命。

周云潮信以为真,不免冷笑一声:此事早已决定,不能不这样行,哥哥若是担心我连累你,我将面貌毁去便是了。

他此时也已经半醉,有些任性使气,说了这话,从腰间掏出一柄匕首,作势要往脸上划。

周云清吓个半死,拼命拦住了:你要作死,随你去哪里,可别在我面前做这种事。

既是如此,我离了哥哥家里,再毁容便是了。

他抬腿要走,周云清拼死抱住他,口中说道:你消停些!不过这么一点年纪,性子怎么这样古怪,听了一句话就不得了,坐下,我们兄弟说说话。

他说了这话,又怕周云潮还要胡闹,赶忙继续说道:你可知道,太后眼下身边最得力的掌印太监,原本正是执掌东厂的厂督,他在朝中极为有名,人称玉面无常鬼。

只消稍微走漏风声,他一定马上就知道,到时候报给太皇太后,你以为你还有命在?他说这话,倒还像是个哥哥担心弟弟的模样。

周云潮便不再闹着要走,只道:我也不是不知道风险……只是那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是江湖人,只有此一条性命,他既然求到我处,我便以性命相报便是了。

周云清知道他们江湖人自有一套行事准则,若要在这里面争辩,大概说上几天几夜也没用,便问道:要你做此事的,究竟是何人?你此前说你曾为东平王效力,莫非是东平王世子见东平王死得蹊跷,故而谋划,要你替他报仇么?要依我说,东平王反正已经死了,留下一个世子,本来也成不了什么事,你实在不必为他把自己折进去。

周云清猜到这里,只能算是猜中了一半。

周云潮摇摇头,沉默了片刻,还是将那个名字说了出来:我所效力的并不是东平王……是谢君。

周云清浑身一凛:原来是他!这样一来,一切都清楚了。

这一位谢君,在朝中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他本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君子,前面的几位先帝,为减少世家在朝中的影响,曾费了许多功夫,想方设法打压,到得最后,朝中三品以上官员,世家出身的越来越少,这里面,第一位便是这个谢君。

谢君本来是个不世出的奇才,这一点,几位先帝也都是知道的,倘若不出意外,丞相之位本来非他莫属……偏偏他遇上了一个王举。

王举亦是丞相之才,同谢君不相上下,只是当初皇帝有意打压世家,这个丞相的位置,也就落到了王举头上。

为此,谢君视王举为仇雔。

再往后,王举的势力越发强劲,终于到了也要惹人忌惮的程度,皇帝也就有意提升谢君的官位,将他留在朝中,算是稍作平衡。

如今王度阡以太皇太后之位掌握朝政,眼看着王举的地位越发稳固,谢君又怎能坐视不理。

只是谁能想到,他竟选择用这样的方法。

他这样做,实在是有些过于狠毒了。

周云清对王举和谢君之间这种剑拔弩张的态势也略有所知,只是他本来就是先帝亲自提拔上来的御史中丞,自身的位置总要中正,无意搅进谢君与王举之间的这种朋党冲突,只是一切照章办事。

那两人知道他是先帝的纯臣,且性子颇有些执拗,倒也不曾来拉拢过他。

谁能想到,他这兄弟,如今竟成了唯谢君之命是从的刺客?朝堂上这许多复杂的事情,周云清待要对云潮说明,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

周云潮是个江湖人,对那些复杂的事本来也不挂心,只将自己同聂政、荆轲相比,自觉十分悲壮。

见此情形,周云清简直不知道应当如何是好,只得说道:你既然心意已决,我也拦不住你。

今晚你便在这里过夜,明日你出了这个门,无论做出什么事来,都与我没有关系。

周云潮笑道:哥哥不必担心,我在外从未露出过真名实姓,绝不会有人将我与哥哥联系在一起。

周云清摇着头,再没说什么话,只是命仆从收拾出客室,留云潮住宿。

兄弟俩全然不知,他们之间说的这些话,已经被东厂探子听去了大半。

待到二人各自安寝,他们说过的话便被送到了郑熙的案头。

郑熙越看越觉得有趣:这一次的谋刺,东平王世子、周云清、谢君全都卷入其中,没有一个人知道事情的全貌……这回他郑熙可真成了掌握全局的人。

随着了解的信息越来越多,郑熙对这个刺客,也开始格外地感兴趣。

只消把这个人攥在手里,就相当于同时抓住了东平王世子、周云清和谢君三人的把柄。

天底下绝不会有比这还要划算的买卖。

郑熙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非要活捉此人不可。

待他将这些事全都计算清楚,几乎也已经到了半夜。

此时此刻,郑熙抬起头,看着月上中天,发觉自己格外想见王度阡。

近两日,他一直费心琢磨着这件事,无暇考虑其他,现如今,拼图的每一块都严丝合缝,万事已经齐备,他也就格外想念起她来。

说到底,在这件事里,王度阡本人,也已经被他谋算在其中。

就算郑熙对自己极端自信,但他对她隐瞒此事,多少也要感到些许仿佛背叛了她一般的不安。

为了消弭这种不安,郑熙决定要往她那里去一趟。

如今夜里已经有些凉,郑熙披上斗篷,按照平常的路线径直走到了凤鸣宫。

他以铜钥匙打开她内室的暗门,闪身来到她床榻之前。

等他站到这里的时候,他发觉王度阡已经睡着了。

这很少见,从前他到她这里来时,她总是醒着。

在一瞬之间,郑熙感到有些迷惑。

但他马上就意识到,他此前并没说过要来,况且今天他确实来得太晚,她不可能一直等着他。

按理说,遇到这种情况,他应该转身就走——独自与已经睡熟了的太皇太后一起待在内室里,这样不礼貌,也不得体。

倘若被人发觉了,轻轻易易就可以被安上几百条罪名。

不过他既然出现在这里,本身就相当于已经犯了几百条罪……他也就不在乎再多个几百条。

因此,郑熙并没有走,只是静静地在床头看着他。

今天晚上月光很好,她的床头正对着窗子,月光透过明瓦照过来,照亮了她的面孔,让她的脸显出一种如神佛般的沉静。

虽说她此刻是在睡着,她的唇边却仍然噙着些笑意。

郑熙想起,当初他刚刚到孝慈宫伺候她的时候,他在心里称呼她为玉菩萨。

这样的绰号实在很适合她,尤其月光是那么明亮,把她的皮肤照得格外的白。

尽管月光那么明亮,照在她眼睛上,她也没有醒,她实在睡得很沉,或许是因为白天的时候太累了。

如今她已经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不过这权力对她来说,或许还是显得太沉重了些,她每天都是很累的。

尽管如此,她还是都扛下来了,在新皇帝能承担这些之前,她还要扛很久很久。

郑熙很认真地看她。

每次多看见她一次,他就多爱她一分,这种爱好像永远也不会消退。

其实,郑熙有些害怕爱这个字眼。

这好像太沉重了,好像YHDJ太贵重了,他有些不配去说它,尤其不配把它加诸于她的身上。

身份这种东西,在他们之间仿佛天堑。

在她面前,郑熙总是没法轻易放下……他知道自己不配爱她,对他来说,这个字眼,简直令人心慌。

但是她现在睡着了,原本压抑着的情绪迅速甦生,仿佛植物一样长出枝枝蔓蔓。

此时此刻,他只想要离她近一点。

他很小心,不想把她弄醒了。

他知道她如今很累,难得要获得如此安稳的睡眠。

可是他又忍不住要去亲近她,去听她的呼吸,只有她的呼吸能够让他得以安定。

郑熙在她床边跪了下来。

他像只老鼠,像个小贼,想从她那里窃取一些他本来不配得到的东西。

是的,郑熙知道自己不配。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疯狂地嫉妒,疯狂地攻击一切对他有威胁的人。

不过没关系,这里没有别人在,此时此刻,她完完全全是他的。

能否有一天,他可以不必这么紧张,不必担心忧惧,可以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郑熙不知道。

此时,他将焦渴的嘴唇贴到了她的唇上。

或许因为已经睡了好一阵,她的唇显得有些冰冷,郑熙亲吻她时,觉得自己好像在亲吻一座玉像。

郑熙以极大的意志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加深这个吻,免得把她弄醒了。

他小心翼翼地吻了她,然后再回到原来的位置,紧张地注视着。

她的眼睛并没睁开,只是翻了个身,发出一声甜蜜的呓语:郑熙……别闹。

这一声让郑熙吓了一跳,他以为她醒了。

这让他不敢再动,只好屏息凝神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再没有说别的,她的呼吸始终还是那么均匀,郑熙这才发现她居然还在睡。

她完全没有醒,她刚刚说的,是一句梦话。

即使是在梦境之中,他依然伴随她的身侧。

现实与梦境叠加在一起,她大概是梦见他吻了她。

对郑熙来说,这堪称惊喜。

他有点太高兴,不得不捂住嘴巴,免得自己叫出声来。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留在这儿了。

再继续下去,他就要隐藏不住自己的心跳,他怀疑他的心跳声会响得太厉害,以至于影响她的安眠。

于是,他悄悄地、悄悄地从原路退了出去,从外面将那铜锁重新锁上,仿佛关上了专属于他的宝库大门。

他终于长长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从郑熙进来一直到他离去,王度阡依然在沉睡。

她睡得像个孩子那般无忧无虑,一点也不知道有人正隐藏在暗处,想要夺取她的性命;不知道那位出身世家的朝臣,准备用她的死打击她的父亲;不知道东平王世子对她的暗恨,非要向她复仇不可……她对所有这一切全然无知,也不知道此刻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将此事瞒住了她不提,准备利用这些,制造一场精心设计的大戏。

将世子册封为东平王的典礼即将如期进行。

一场几乎关系到整个朝堂乃至后宫的风暴正在酝酿。

每个人各怀心事,准备着在这场风暴之中,谋夺属于自己的东西。

在这风暴的旋涡中央,王度阡始终对这一切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