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头来说王度阡。
虽说她平常见惯大场面, 不过像宫中突然出现了刺客的这种事,她还从来没遇见过,着实受了些惊吓。
尤其郑熙为保护她受了伤, 现下又晕倒, 人事不知,也不知道性命究竟是否有碍……王度阡虽说怀疑郑熙知道些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 但现在着实不是询问的时候,只得命太医好生诊治,务必要将他救醒。
不过太医们却不能把注意力全都放在郑熙身上, 早有人发觉王度阡面色不好,连忙过来诊治, 又开了安神的方子, 让人赶快去煎药。
王度阡身边的宫女们一面要顾着太皇太后, 一面又要赶紧去煎药, 匆匆忙忙, 往来不绝。
更有一群侍卫到处来回跑, 说是要抓刺客,却又不知道刺客在哪里, 宫中一片乱纷纷, 简直是鸡飞狗跳。
忙乱了半天, 才有人想到不该让郑熙在露天地里躺着,更不该让太皇太后也留在这里,于是请太皇太后移驾。
王度阡知道, 此时她着实应当让众人将郑熙抬到别处去休息。
郑熙虽说是司礼监掌印,毕竟也是个太监, 实在不该让太皇太后亲自看顾。
可这时候, 王度阡却没法就这么放下他不管。
她当然知道, 他被抬下去之后,自会有人照顾他。
等他过会儿醒了,再上来的时候,除了胳膊行动起来还有些不便,脸上可能还有点苍白,看起来会像是完全没受过伤一样。
他是司礼监掌印,想讨好他的人多得是,就算他不在她眼前,也会得到很好的照料。
但她就是不安心。
最终,在她的吩咐之下,她到底是移驾到了附近的一处宫室休息,郑熙就躺在她身旁,由她亲眼看着。
这时候,前面的册封仪式也差不多结束,小皇帝听说太皇太后这边出了事,赶忙过来问候。
这时候他倒是上来一点聪明劲儿,知道此事怕是和新任的东平王脱不开干系。
早命人将东平王以及他带来的随从都羁押起来,准备容后再审。
也就是这时候,有人来向小皇帝报告:东平王带进宫里来的随从,比先前少了一人。
小皇帝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竟有此事?!东平王实在太令人失望了!他虽然这样说,面上的喜意却掩盖不住。
他连忙走过去将此事对王度阡说了,又道:东平王如此,实在是辜负了太皇太后的信任,依太皇太后看,此事该怎么处置才是?虽说此时王度阡心里正烦着,听小皇帝说了此事,不免也笑了一笑:如此看来,新任东平王的谋逆行为,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只待审了,就可以定罪……不过现在那刺客还没被捉住,具体的情况尚且不清楚,此事倒也不急于一时。
不过皇帝现下若是没有别的事……倒是可以亲自去审问一番。
小皇帝压根没想过要亲审东平王的事,听王度阡这么说了,不免瞪大了眼睛:我?王度阡点点头: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若交由三法司,流程未免麻烦,况且东平王乃是宗室,此事传扬得太过,未免让皇家丢脸,皇帝前去亲审,不是很合适?小皇帝才十四岁,想着要去审已经二十三岁的东平王,到底还是觉得有点发憷,正犹豫之间,却听王度阡又道:如今刺客还不曾被捉住,宫中危险重重,更何况如今各方面消息缺乏,皇帝尽快去审了东平王,或许还能从他嘴里挖出些什么来……皇帝倘若真能办了此事,也算是一件功绩,将来让史官记录下来,多少也可称一句少年英雄。
王度阡这话倒是让小皇帝受了些鼓舞,他站起身来:太皇太后说得很是,我这就去。
王度阡打发走了小皇帝,又用自己已经累了这类的话屏退了众人,随后转头去看郑熙。
方才刺客那一刀,看起来好像割得很深,实际似乎仍可算是皮肉伤,并未伤及骨头,也没有割断太大的血管。
太医处置及时,更不会有什么大碍,真要说起来,这一次的伤,其实并没有上次他挨打时那般严重。
只是这一次的事就发生在王度阡面前,他的血一下子流出来,甚至沾上了她的衣服……让人受惊不小。
现在他躺在这里,脸色煞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实在是让人止不住……怜爱。
王度阡这会儿,也不在乎别人要说什么了,只觉得此时此刻,她没法不待在他身旁。
倘若不是他伸手挡着,她后心挨了刺客那一刀,准要送了性命……这一回,她是又被他救了一次。
只不过,这一回的情况还和上次不太一样。
王度阡是多细心的一个人,早就看出郑熙的不对劲。
此前她存着要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的想法,陪着他坐在湖边上等,却没想到最终等来的是一场刺杀。
如果说这一整场谋刺都是由郑熙设计,这决计不可能:她要是死了,对郑熙来说没一点好处;但若说这从一开始就是做戏……演这样一场戏的成本未免有些太高了。
况且,无论如何,郑熙总归不可能和小东平王联手。
郑熙现在已经不是东厂厂督了,不过东厂的事,差不多也还是他在过问。
虽说王度阡此时手中并没有掌握什么证据,但她也大致猜想得到,在此之前,郑熙一定是提前掌握了有人要来谋刺的消息。
如果他不是早知道了这一点,就不会将她安置在湖边,同时又在周围安排下大量侍卫;如果他不是早知道了这一点,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他怎么可能就这么及时伸手过去救了她?倘若他掌握的信息够多,要提前捉住那刺客,避免事情发生,只怕不算困难。
不过他却选择秘密行事,小心布局。
要让王度阡想,他这样做的理由,大概是不想打草惊蛇,准备借由这个机会,抓出刺客背后的人……不过这样的事,他本来不应当瞒着她。
除非……王度阡想到了一个可能,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考虑到做出这决定的人是郑熙……一切就又都显得理所当然了。
他是故意想要用自己的身躯挡住刺客,在她面前再救她一次?他这是……将他自己都算在了其中吗?啊呀呀,这个郑熙。
她究竟该拿他怎么办?王度阡并没生气——面对着这么荒唐的事,简直让人气不起来,况且她也没受一点伤,要生气似乎也不值得——她简直不知道能说点什么才好。
她低下头看着郑熙。
此时他很沉静地躺着,除了脸色青白一点以外,看着就像是睡着了,甚至嘴角还带着点笑容,好像为自己此时的状况感到满意。
现在他晕倒了,王度阡还真有点庆幸。
倘若不是如此,她是当真不知道现下应该怎么对待他才好。
她要罚他吗?他搞出这样的事来,倒是真该罚的,可是看他这可怜的样子,要是罚他……她总归还有些不忍。
王度阡自己也知道,她对他未免有点太纵容了。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事情就已经变成了这样。
她本来的原则、好不容易在这宫中锻炼出来的冷漠,一碰上他,就好像全都没法再起作用。
他向她笑一笑,或是露出一点可怜的脸,那些本来应当让人生气恼恨的事情,好像就突然烟消云散,一点也不值得人生气了。
他最可恨的也正是在这一点。
王度阡觉得,在他面前,她简直要变得像古时候史书里写的那些昏君一样。
说老实话,王度阡是不在乎史官们究竟要怎么写她的。
她是个女人,又不曾生育,通常情况下,在史书之中,她的名字最多只会和她父亲的名字放在一起,被提一次。
不过如今,她已经掌握了天下的大权。
作为一个女人掌握大权,就意味着,她会被人百般诋毁。
到了那时候,郑熙的名字也会被人和她放在一起,作为她的某种罪证。
反正结局一定会是这样,王度阡也就不在乎当真做个妖妇,好生宠爱他一番。
不过,这样的事情,不能让他知道。
像现在这样,他就已经要仗着她的宠爱,搞出这些让人恨也不是,骂也不是的事情来。
倘若他当真意识到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还不知他会搞出些什么来。
总之,还是不能让他太得意了。
趁着郑熙还没醒,王度阡开始练习,想要摆出一副特别不高兴的样子,对他加以申饬,让他夕惕若厉,再不敢搞出这样的事来。
桌子上有面铜镜,王度阡走过去,对着铜镜变换着表情。
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眉宇之间似乎总含着点对他的担心,她试图隐藏的真意,此时总要情不自禁流露出来,此前多年来惯于保持着的一张冷面,此刻竟是维持不住了。
这可怎么好?王度阡忙着练习表情,全然没注意,旁边的郑熙睫毛稍稍颤动了两下。
他马上就要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