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度阡躺回到床上之后, 一直都没能睡着。
这主要是因为,她虽然已经躺下,可刚才那种怪异的感觉却始终未能消失。
毕竟, 房间里多了一个陌生人, 无论是空气还是温度都会有所改变。
如王度阡这般敏锐,又怎么可能完全感觉不到。
但她毕竟是把整个里间都看过一遍, 故而也有些怀疑自己是过于紧张了。
就在这时候,王度阡突然想起,刚刚, 她并没有看过床底下。
这她就更睡不着了。
王度阡此时睡的床,仍是她从孝慈宫带过来的, 此前郑熙曾有一次为躲避宫女而藏到了床下, 因此她清楚地知道, 她的床底完全可以藏进去一个人。
想到这里, 王度阡放轻了呼吸, 想要听一听床底下有没有什么动静。
她当然没听出来什么——这样一想, 事情好像突然就变得可怕起来。
如果那个刺客当真在床底下,她现在该怎么办?王度阡的大脑飞速运转, 此时此刻, 只有一件事是她能拿得准的——如果那个刺客当真躲在这里, 他一定不知道她就是他要杀的太皇太后,否则的话,只怕他早就动手了。
如果换一个胆子小一点的人, 或许会立即把侍卫叫进来查看。
不过王度阡却担心如果床下真的有人,她一出口叫侍卫, 反而会被挟持做人质。
真要是这样……事情可就有点麻烦了。
王度阡想来想去, 决定一不做, 二不休,干脆直接行动,万一下面当真有人,她也可以掌握一点先机。
说到底,王度阡的胆子,实在不比郑熙小。
郑熙敢于拿自己的命做赌注,王度阡打算要这么干的时候,也并没犹豫。
她拿起平常一直都放在床头、用来防身的簪子,直接把头探了过去。
说起来,名门淑女出身的太皇太后当真不该从这样的角度探出头去,但王度阡不在乎这个。
这里反正也没有别人。
就算是有个刺客……反正他总归不会和人说的。
虽然王度阡已经做足了准备,可当她当真看见床底下的人脸时,心里还是一惊。
刺客竟然当真在这儿。
换个胆子小的人,说不定这就要吓晕过去了。
不过王度阡很冷静,脸上并没显出害怕,而是直截了当地提问:你在我床底下做什么?出来。
或许因为王度阡此时的态度太过于理直气壮,两下里比较起来,反倒是周云潮显得更紧张些。
他当然没法回答王度阡的疑问,闭紧了嘴巴一言不发,心里还存着些侥幸:万一眼前这人不知道宫中进了刺客,或者他还有办法混过去。
此刻的周云潮并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这件事混过去,不过,当人心中还存有希望的时候,也就不会急于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他看她并没试图叫侍卫,心里也就稍稍安心了一点。
考虑到无论他下一步要做什么,总还是得先出来再说……于是他也就依言从床底下爬出来了。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王度阡看清了他的脸。
就这一瞬间,王度阡立即确定了他的身份。
王度阡与周云清只见过几次面,如果完全不知道刺客是周云清的弟弟,王度阡可能不一定会往那方面想,只会觉得眼前的刺客有点面熟。
不过她既然已经提前得到了郑熙的情报,再看到这张脸,也就很容易判断出,郑熙拿到的情报并没有任何疏漏。
这兄弟俩长得真挺像。
这人是来杀她的,现在手里还带着利器。
王度阡手里虽然攥着簪子,但她也知道自己究竟几斤几两,并没打算和人硬拼。
考虑到她在进来之前,已经将能显示太皇太后身份的衣服换去,方才刺客行刺她的时候,又是从背后动的手,王度阡认为,这个刺客大概认不出她来。
她手里只有一张牌,此时几乎不假思索就打出去:你是周云潮。
这一句话起到的效果很明显,周云潮听了这一句,直接吓得打了个冷颤。
除了在兄长面前,周云潮已经多年没有用过自己的真名了。
自从他离家的时候起,就给自己编了个假名使用,除了拜师的时候用过真名以外,之后无论是行走江湖,还是到东平王门下做事,一直用得都是那个假名。
谢君虽说救过他的性命,他却也没把自己的真名露出去过。
一切都只是为了不连累家里。
他以为一切天衣无缝,然而这名字,竟然在此地被人一语道破,他多年来的小心谨慎,瞬间都化了泡影。
倘若说这话的是个男子,周云潮说不定会马上动手杀人。
可眼前之人是个似乎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这就让他稍稍迟疑了一瞬。
也正是这一瞬,让周云潮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人不过是个后宫女子,所得的消息一定另有渠道,就算是他在这里把她杀掉,他的身份照样还是会泄露出去。
他本人死不足惜,但若是这件事连累到他的哥哥……那他可真是百身莫赎了。
周云潮想到这里,不免哑着嗓子问:你怎么知道?王度阡笑一笑:猜的,看你这模样,马上就猜得出。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反而让周云潮更不敢轻举妄动。
说起来,王度阡看他的时候,他也打量了她老半天。
方才她伸着头往床底下看的时候,只是一晃而过,周云潮看出来她生得挺美,其他的却不曾注意到。
此时两人都站在地上彼此打量,他才看出她似乎是比他大几岁,神态格外冷静,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王度阡看出他在打量自己,为了回敬,便笑了一声:你和你哥哥长得挺像。
通常来说,这只是一句普通的寒暄,不过这话出自王度阡的口,在周云潮听来,简直像是一种威胁。
周云潮大致料想得到,她既然知道他的名字,也该知道他和周云清的关系。
不过她这样直接说出来,还是让他心里又颤了颤。
他问她:你见过我哥哥?王度阡点了点头。
看起来,她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这让周云潮产生了一种挫败感,他是个刺客,本来应该躲在暗处行动,谁也摸不准他的底细。
可是现在她将他的来历说得一清二楚,他却全不知道她是何人……如此,倒像是他在明,她在暗,明暗完全倒了个个儿。
周云潮这才问起了他本来一开始就应该问的问题:你究竟是什么人?王度阡摇摇头,并没回答。
她对这刺客还不够了解,若是现在就亮明身份,风险未免太大。
虽然按理说他应该会顾忌自己在朝中的哥哥,但人在紧张的时候,很有可能不会考虑得那么周全,说不定会干出什么来。
要是他捅了她一刀就跑,那她可吃不消。
倘若王度阡在他面前表现出畏惧,周云潮或许还会觉得一切还能掌控,然而她这样平静,却让周云潮觉得害怕起来。
此时他只觉眼前的人,一定已经掌控的全局。
似乎一切都是她设计好的,就等着让他往套里钻。
周云潮联想到他刺杀太皇太后时突然出现的大批侍卫、以及他刺杀失败之后,找到的那唯一一条没有布置侍卫的小径……他不能不怀疑,自己其实是钻进了人家设好的陷阱里。
把这些全都想过一遍,周云潮简直要在心里大骂自己的愚蠢。
就他这样,还想要进什么刺客列传呢!如今,他不仅身份被摸得一清二楚,现下他已经完全钻进人家设好的圈套里啦!周云潮的年纪若是再大几岁,或许还能显得更冷静一点,不过他还年轻,多少有点沉不住气。
心中的慌乱,也就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王度阡对此看得一清二楚,心里想着应当再加一把火。
于是她说道:现在这间寝宫外面,有数十个侍卫把守,你就算插翅也难飞。
王度阡说得并不是谎话,只不过这数十人都是专门为保护她的,倒不是认为他藏在此处而特意设下。
她看出周云潮有些紧张,却并不像她想象之中那样,完全丧失了斗志,于是继续说道:不过……你走了也没关系,想来你兄长到了东厂的地牢里,会慢慢地告诉我们,你究竟在哪。
这可是周云潮的死穴,听她提起兄长,周云潮的脸煞白了:这件事跟他无关,他什么都不知道。
王度阡微笑着摇摇头:你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可不大相信。
究竟知不知道,还得拷问过一遍才算……东厂的拷问技术,你可听说过?听说他们能让人受过十几种刑还不死,那可真是……说到这里,王度阡脸上也露出了有点厌恶的表情:具体的事,我可一点不知道,这些东西想想就让人恶心,不过既然东厂存在,那就一定有必要……听说他们甚至能让人想起已经忘光了的事,这可真是有些不可思议,你说是不是?周云潮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我不会逃走,你要问什么,就来问我,别去动我哥哥。
王度阡笑一笑:我倒也没有什么别的要问,不过是想要问主使你的人究竟是谁。
周云潮不假思索:是东平王,我就是跟他一起进宫来的。
他心中还怀有一丝希望,指望着对方并不是什么都知道。
王度阡笑着摇了摇头:你确实是跟东平王一起进来的,但你说你是他的人,我可不怎么相信。
听她这么说,周云潮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但他还是说道: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事实如此,我说不出别的了。
王度阡笑一笑:我特别想知道,你和谢君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云潮的脸色更白了: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我必须什么都知道,王度阡微笑着说,否则的话,岂不被你杀了?周云潮定定地看着她,眼前的女子艳如桃李,冷若冰霜。
虽然年纪还很轻,却展现出非同一般的气度……她这模样,决计不是一个寻常的宫妃能表现出来的。
再联想到她居然知道那么多机密之事,周云潮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就是……谈话谈到此时,已经没什么可隐瞒,就算是再隐藏身份,对方也不一定相信。
于是,王度阡慢慢地点了点头。
看着她那模样,周云潮明白自己确实是失败了。
杀人向来不是一件容易事,即使对他这样一个江湖人来说也是如此。
在一起说了这些话,周云潮已经明白,他杀不了王度阡。
这和她所说的外面的布置、他哥哥面临的风险之类都没有关系。
作为一个刺客,气势却被要刺杀的对象压垮,在他内心里动摇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输了。
此时胜负似乎已经注定。
然而就在这时候,寝宫之中的暗门处,突然响了一声。
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打断了寝宫之中一直保持着的的特殊氛围,让两个人都慌乱了一瞬。
王度阡已经将周云潮逼至绝境,原本将此种状态再维持一会儿,周云潮就要完全丧失斗志。
然而这一切,都被这一声响中断。
野兽一般的求生欲再度蓬勃,周云潮几乎是被本能驱使着,直接一闪身到了王度阡的身后,用刀挟持住了她。
作为一个刺客,他的行动简直快如闪电,王度阡手中的发簪,甚至没来得及挥动一下,就被周云潮夺走了。
情势突然发生了变化,王度阡被他制住不能动,此时只得稍稍偏过头,低声问他:你难道不担心你哥哥了吗?周云潮笑道:等娘娘带我出了宫,我就去寻我哥哥,带他一起走……等到出了京城,娘娘掌握的东厂,难道还能起什么作用么?王度阡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
此时能出现在暗门这里的,当然只能是郑熙。
如果他晚来一会儿,说不定事情已经完了,谁知他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出现,结果却又生了变……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以眼下情势判断,从头再来。
这样想毕,她稍稍放开了点声音,问:外面是谁,是郑熙吗?郑熙的声音从暗门外头传了进来:娘娘可还好?我来见娘娘,看暗门外头铜锁不见,担心出了什么事,所以过来询问一声。
听见他这么说,周云潮的胳膊,又勒得紧了些。
王度阡道:那铜锁的钥匙,不是一直都在你那里保管?准是你上一次走时忘了锁门……我这里没有什么事,你走吧。
郑熙稍稍停了一停,这才又说道:既然娘娘没事,那我就先行告退了,还请娘娘好好休息。
他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走了。
王度阡和周云潮听着他的脚步离去,双双松了一口气。
王度阡知道,虽说郑熙曾经杀过东平王,但那基本上只是出于巧合,此时他手上没有兵刃,若是跟这刺客对上,必然是死路一条。
如今她被这刺客挟持住,若是郑熙再出了事,那可就再没人能救她了。
那周云潮听完他两个说话,不免笑道:我还以为娘娘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等我,如今看来,原来是娘娘说谎。
王度阡道:我何曾说谎来?我这寝宫周围,本就有数十个侍卫,都是专门来保护我的,倘若我一声令下,他们马上就能进来。
周云潮道:数十个侍卫听起来是有点棘手,不过我有娘娘在手,想来那些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王度阡道:方才我听了你的计划,想得倒是不错,只是可怜你兄长多年寒窗苦读,就此付之东流。
周云潮道:虽然有几分对不起他,也只好说是命数——就算我束手就擒,难道你就能放过他不成?王度阡挑了挑眉:你兄长那人,在朝中也算是个难得的人才,倘若你就此罢手,我未必不能放他一马。
但我要是不在了……别人为我报起仇来,可不会顾念这一点。
周云潮笑一笑:娘娘所说的‘别人’是指刚才外头那个太监?说来周云潮也算得上伶俐,方才他见郑熙从暗门那边同王度阡说话,又听王度阡说郑熙有暗门的钥匙,也就猜出这两个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止不住又笑道:想不到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竟也和一个太监牵扯不清。
他说这话是为了嘲弄王度阡,不过王度阡却并不为此而羞惭:太监又如何?要我说,他比你这样的人还强些。
周云潮听她将他与太监比较,止不住涨红了脸: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度阡见他显出怒意,知道他上了套,不免娓娓道来:他虽然是个太监,却颇懂得是非曲直,行事磊落,除恶济困,你却不分青红皂白,为人鹰犬,怙恶不悛,这样算来,当然是他比你强得多。
这几句夸赞郑熙的话,王度阡自己说来,也觉得有些心虚。
当初他杀东平王救她,勉强可以称得上一句除恶济困,但要说行事磊落,那可跟郑熙半点搭不上关系。
不过她既然要惹怒周云潮,自然要多用一些对比鲜明的词。
听了这样的话,周云潮果然更生气了,不免强辩道:我是为了报恩!谢使君对我有救命之恩,大丈夫在世,救命之恩,如何能不报?王度阡笑着摇头:你可知你效命的谢使君是何人?大概除了他名唤谢君以外,其他的事情全不知道吧?王度阡猜得很准,周云潮确实是什么也不知道。
但他又不肯承认她说得对,只好闭上嘴巴一言不发。
王度阡听他不说话,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又试探着问:你可知他为何要杀我?这原因,周云潮倒是说得头头是道:他说你把持朝政,独揽大权,倘若杀了你,便可以还政于皇帝,四海皆清,天下太平。
王度阡就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笑起来,周云潮觉得自己好像受了辱,脸红得更厉害,粗声粗气地问:你笑什么。
王度阡笑道:我笑你没头脑,什么都不知道,就给人家利用。
王度阡虽说被他制住,说话却句句不留情。
不免让周云潮感到十分气恼。
王度阡却不理他,只是继续说道:现下的小皇帝只有十四岁,说句实话,他当真不是什么当皇帝的料,如今有我在朝中斡旋,一切尚能勉强维持,我若是死了,小皇帝必然要被朝中势力裹挟。
她停了停,见周云潮的确是在认真听着,便继续说道:至于如今的朝中,能数得上的势力,一方面是以我父亲为首,另一方面就是他。
原本还有一党是支持东平王的,只是老东平王已死,这些人也就作鸟兽散,不值得一提了。
谢君要杀我,一方面因为,我若死了就再没人护着小皇帝;另一方面,我父亲同他是政敌,倘若我死了,我父亲多半要一蹶不振,他便可以独揽朝政……这是个一箭双雕,一石二鸟之计。
周云潮低头沉思不语,王度阡见这里面有门,便继续说道:你道我若是死了,真能天下太平?那谢君是世家大族的首领,有他在朝,世家豪强兼并土地会更加肆无忌惮,只会造出更多流民。
像你兄长这样的人,在朝中也就再没有了立足之地,前些时候,你兄长给我上书,痛陈豪族兼并土地之祸,像这样的事……他不曾对你讲过吧?王度阡着实能言善辩,周云潮听了这些,不免犹豫起来。
王度阡见他犹豫不决,又道:你以为我在说谎?你到外头去打听打听,倘我说了一句假话,叫我天打雷劈。
说起来,谢君那人,我倒是有些了解……你说他救过你性命,像这样的事情,我看你倒是要好生琢磨琢磨。
周云潮听她话里有话,不免又问道:怎么讲?王度阡冷笑一声:你的情况,我实在不大清楚。
想来你在江湖上是个有名之人,恐怕早就被谢君盯上了。
你若说他只是偶然救了你性命,我决计不信,只怕你当初遇到的危险,也是他一手设计,就只是为了赚你来当这个刺客……像这样的手段,本就是他用惯了的,你若将他当做好人,那可真是要贻笑大方了。
听王度阡说了这些,周云潮着实动摇起来,可是若要让他就这么放弃,周云潮到底不甘心:娘娘说的这些……我兄长怎么不曾跟我提过?王度阡笑了笑:说起来,你兄长在朝中的时日还短,况且他不属于任何一个派系,朝中这些关系,其实他还没完全理清楚;此外,我身为女子干预朝政,本就让你兄长不快,他又怎么会为我说话。
王度阡这些话,字字句句都讲得斩钉截铁,由不得周云潮不信。
此时他面露痛苦迷惘之色,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候,暗门之外,又响起了郑熙的声音:娘娘,如今凤鸣宫周围,我已经安排了二百名精锐,宫外周中丞府上,我也已经叫东厂的人过去,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能将他带到东厂了……现下一切都布置好,我在这里再请问您……需要我带人进去吗?周云潮听见已经有东厂的人到了自己兄长府上,明白此事再无转圜余地,不免绝望起来。
王度阡趁机道:你若愿意作证,助我扳倒谢君,我便命人放了你兄长,你入宫行刺一事,我也不再追究……如此可好?此时周云潮再无第二条路可走,只好点了点头,松手将王度阡放开了。
王度阡笑了一声,高声向外说道:我这里无事,郑熙,你进来吧。
郑熙听她这样说,这才开了暗门进来。
王度阡对他吩咐道:现在已经无事了,周中丞那边,你叫把他好生送回家,莫要让他受了惊吓;至于这一位……你命人将他带下去,找个地方好酒好肉,好生管代;过一阵子对付谢君的时候,要他出来作证的。
郑熙说了声是,将事情一一吩咐下去,叫人带走了周云潮,又遣散了围在凤鸣宫周边的侍卫。
等到诸事都清静了,这才将暗门关好,过来同王度阡笑道:娘娘刚才夸我的话,我可是全都听见了。
原来那会儿他已然察觉出不对劲,假装走了,却又折回来听壁脚。
也算他机灵,倘若不是他那会儿适时开口,王度阡就算一时说动了周云潮,也没把握能让他立即放了自己。
王度阡假作不知,睁着茫然的眼睛笑道:哦?我刚才夸了你什么?我怎么不知道?郑熙也笑着,将王度阡刚刚说过的词一个一个复述出来:娘娘说我,懂得是非曲直,光明磊落,除恶济困。
如此紧要关头,难为他竟把这几个词记得这般清楚。
王度阡笑着摇头:你倒是能为自己脸上贴金,我说的可不是你——你看看这几个词,哪一个同你挂的上半点关系?郑熙也跟着笑:我不管,只要是娘娘说的,那一定就是夸我了。
况且,就算我不是这样,如今日夜跟着娘娘,早晚也就变成这样了。
两人刚在一起经历了危险,如今在一起说笑,格外显得亲密。
王度阡看一看他的手臂,笑道:也难为你,胳膊上的血刚止住,就马不停蹄地过来……你怎么知道我这里出了事?郑熙摇一摇头:本来是不知道的,只不过听说他们还没捉住刺客,到底放心不下,就过来看看。
恰巧看见这边暗门上的锁叫人弄坏了,我心里便觉得不好,赶紧调了人过来,幸好还没有出什么事。
王度阡拉着他的手,同他一起坐下。
郑熙看王度阡此时还只穿着里衣,怕她着凉,连忙替她拿来衣服披上,口中笑道:那小子着实艳福不浅,见到了娘娘这般衣衫不整的模样。
他这话,听起来着实还有点拈酸。
不过像这样的事,偶尔来上一点,倒也称得上情趣。
王度阡笑道:你可不许因为这个就想法子折腾他,他既然是周云清的弟弟,周云清的面子,总还是要给一点的。
郑熙故意做出一点不高兴的模样:周云清那厮,在娘娘这儿什么时候有了面子?王度阡笑道:他也算是个能臣,将来总有用得着的地方……况且,将来还要指望他那弟弟出来作证……倘若真能靠着这件事扳倒了谢君,多少也算是一件好事,总算你我二人没有白辛苦这一场。
郑熙摇头道:说起来,新任的东平王卷进这件事里,以后自然是再起不了风浪,但要说光是靠这一个刺客的证词就能扳倒谢君……我倒是觉得不大靠得住。
王度阡挑一挑眉:怎么说?郑熙道:谢君在朝中的时日,同王丞相差不多。
这么多年来,想要扳倒谢君的人可不少,不过你看他,如今仍在朝中如鱼得水,谁都没能让他伤筋动骨。
我想他既然敢找人行刺,自然做足了准备,绝对不会让人拿住把柄。
王度阡听他这么说,凝神思索了片刻,到底摇摇头道:像这样的事,改日你再找人问周云潮便是……不想了,今天什么也不想了,我已经想到头痛了。
郑熙见状,笑道:这是我的罪过了,准是早晨游湖的时候,在湖边上吹了风……娘娘过来些,我来替娘娘揉揉。
王度阡看向郑熙的胳膊:你的伤……郑熙摇摇头:不碍事,本就只是皮外伤,用不了几天就好了。
王度阡听他这样说,也就放心大胆地俯身过去,将头枕在了他膝上。
当她的头放到他膝上时,郑熙只觉一颤。
他虽说是让她过来些,却没想到她就这么直接枕到了他腿上。
郑熙突然不知所措,只觉好像膝上突然被人放了一整篮刚撷的玫瑰花儿,又娇又艳,偏又带着些尖刺露水,让人简直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况且她毕竟不是花儿,而是比花儿贵重一万倍,她这样枕在他膝上,他又怕不小心弄疼了她;又怕自己身上不干净,要让她嗅见什么令人不快的味道……犹犹豫豫,反而一直没敢动。
她见他半天不动,不免摇了摇身子:你不是说要给我按头,怎么还不动?郑熙有点慌,连声答应:啊?好、好、我马上……他嘴上这么说,可是当真要上手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好。
他挥动着两手手足无措,王度阡似乎看出来他不知怎么动,便说:是不是我这样侧着,你不好动手?要是这样呢?她一边说,一边又转过身子,,将面部朝上,直直地看着他。
她那张那么美丽的面容就在他膝上。
两个人四目相对,郑熙张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忘了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话。
他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挪了挪位置,摆出一个更适合按头的姿势。
这样他低头时,看到的就是她倒过来的脸。
这模样好像有点奇怪,但仍然很美,郑熙看得几乎入了迷。
他将手指按在她的太阳穴上,小心翼翼地按揉,他的动作很轻,好像她真的是花枝,如果他稍稍用力一些,就要把她按坏了。
她似乎觉得很舒服,合上了双目,对他说:重些。
他稍稍加了一点力气,用拇指的侧缘摩挲她光洁的前额,展开她因为多思而产生的几丝细纹。
她还年轻,这一点细纹暂且还不明显,如果不是在近处,一定发现不了。
不过郑熙觉得,就算她将来变老,这几条皱纹变深,也丝毫无损于她的美貌。
他的手指继续往上,就碰触到了她的发丝,他小心翼翼地按揉,避免把她的发丝弄乱,指尖小心地擦过头皮,让她发出舒服的喟叹。
他又替她按揉过头顶的百会穴,还有脑后的风池,他感觉到她在他的手中渐渐地放松了。
他轻声问她:娘娘现在好些了吗?她合着眼睛,并没回答。
他又问了一遍:娘娘好了吗?他还是没有得到回音。
这时候,他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这才发觉原来她已经睡着了。
她今天大概确实是太累了。
在这种情况之下,他本应该把她的头从他膝上移下来,放到枕上,让她好好地睡。
但郑熙却担心自己要把她弄醒了……更何况,他喜欢她这么枕着他。
于是他就没有动,只是直直地坐着,一直低头看她的睡脸。
她在他膝上睡得很安稳,这让郑熙心中止不住产生了些许自豪——她是真的很信任他。
王度阡枕在郑熙膝上睡了快一个时辰,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屋子里没有点灯烛,也没有开窗,显得格外昏暗。
王度阡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动了动,才觉出自己枕着的并不是枕头,一抬头看见了郑熙的脸:啊,原来你还在这儿。
郑熙向她笑一笑,她忽然觉得很窘迫似的,赶紧从他膝上下来,开口问:我睡了多久?他说:大概快一个时辰。
她有些嗔怪:整整一个时辰,你就这么让我枕着?郑熙摇摇头:不要紧的。
她睡得口渴,止不住问:有茶吗?郑熙的笑容突然变得僵硬起来:有倒是有……不过你要叫别人去倒……王度阡看着他,他笑得尴尬:我的腿……好像麻得动不了了……这可怎么办?王度阡摇头叹了一声:你呀……她站起身,自己去倒茶,却是倒了两杯,递给郑熙一杯:喏,这个给你。
王度阡做出这样的事,若是过去,郑熙大概要受宠若惊。
若他始终将她当做太皇太后、当做主子看待,那就一定会是这样。
不过此时此刻,这两人之间,似乎已经突破了这一重关系,进入到另一重领域。
因此,郑熙并没有过于惶恐,他只是连忙接过来,笑道:这要是让紫珠姑娘看见了,又不知要给我多少白眼。
王度阡也笑:理她干嘛?她停了一停,才又继续说道:她不明白的。
是的,站在紫珠的立场,她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
而且不光是紫珠,在这宫中、乃至宫外的任何人,他们也都不会明白。
他们只会将这种关系按照他们的理解,套上各种各样的解释……但是他们所能做出那些解释,与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无关。
这两个人明白,在今天过去之后,一切都已经和从前不同。
这种变化与郑熙的嫉妒无关,也无关于他的小聪明,或者他针对刺客所做出的一切计划。
这种变化亦无关于王度阡的身份和自傲,按说,本来的一切都不曾改变,但这两个人的关系,却在这之中发生了改变。
有时候,有些事,实在没必要用言语沟通说明。
就在今日里,两人分处寝宫内外,面对着刺客之时产生这种默契,简直是谁也比不了。
就在那一瞬,好像突然之间,那些原本总也对不上的齿轮终于合在了一起。
郑熙的腿还麻着,一点也移动不了。
他捧起茶杯,喝下了王度阡亲手给他倒的茶。
她好像就是在这儿等着他喝完似的,她伸出手,拿过他手里的茶盏放到了一遍。
郑熙抬起头来看她,她美丽的面容在落日的余晖中被染成了金色,他深吸一口气,叫出了许久不曾呼唤过的那个名字:度阡……他的声音稍微有点颤,好像这名字会烫嘴。
他到底还是有点紧张,害怕他所想的和她不一样。
这可是要命的事儿。
但是她没有生气,他在最后一缕阳光之中看见了她的表情,她的脸上带着令人迷醉的笑容。
她向他俯下身,认真地看了他的脸。
一切都确定了,再没有什么疑惑,这正是她所喜欢的一张脸。
于是她低下头,深深地吻了他。
作者有话说:yeah!一万字!我好厉害!明天还是一万字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