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不是两人初次提及这样的问题, 不过这一次的提问，与两人之前提起此事的时机并不相同。
应当说，这还是郑熙第一次很认真地说起这些……话虽如此, 郑熙却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得到怎样的回答。
就算她直接拒绝, 他也不会很意外。
不过王度阡听了之后，却没有正面回答, 只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点慵懒的笑意：还远呢，就算当真要走, 至少也要等到小皇帝亲政的时候……那已经是六年之后的事，而那么长时间之后的事情……谁也没法说清。
她这话显然是拒绝的意思, 却让郑熙心中产生了些许期待。
她虽然没有当真答应, 可她竟是计算了小皇帝亲政的时间……而这似乎意味着, 如果当真到了那时候, 情势合适的话, 她或许并不排斥和他一起走。
郑熙明白, 如果这段感情要有一个结果，他们总归非走不可。
如果留在这里, 他们就永远是太后与太监。
无论在外人眼睛里, 还是在他们自己的心中, 这差距永远抹煞不了。
就算他们的感情能够随着他们经历过的各种各样的事情不断加深，但这差距迟早会让他们分道扬镳。
在一段感情之中，如果其中一个人随时有权杀死另一个, 那这感情之中就很难不混杂进其他的成分……像这样的事，并不是仅仅依靠人的意志就能解决, 有权力的那一方总是很难去注意对方的情绪, 而没有权力的那一方, 无论如何，总要显得谄媚。
即使不去考虑身处宫廷之中总是要面对的各种潜在的危险，或者突如其来的谋刺……只要他们一直留在这里，郑熙能够猜想得到那结局。
宫廷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它并不利于恋爱生长，只会扼杀人的感情，所有的爱在这里最终都会走向末路。
要想逃离这样的结局，就必须要离开……这个问题就只有这么一个答案。
对这样的事，王度阡并不是完全不知道。
她在这宫里的时日，还比郑熙短些，但她对这些残酷，知道得并不比郑熙少。
此时她不肯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她深知世事变化之快，对于如他所说的那般遥远的事，她不想要提前许下虚无缥缈的承诺。
此时她看见郑熙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悲凉的面孔，止不住将手抚在他鬓边，轻启朱唇：或许……她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但她知道他会明白她的意思，未来的不可莫测，让人无法轻许誓言，但她不介意给他留下一丝希望。
她看向他的面孔，隐约觉得，他与他们刚刚相识的时候，似乎已经很不一样了。
他还是一样的白皙，秀美。
在不熟悉的人看来，他此时的长相大概与之前并没什么分别。
毕竟，时间还没有过去太久，按说不足以在人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但王度阡看得出来，他的脸相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样子，和以前全不相同了。
这种差异究竟在哪里呢？要描述一个人脸上的变化，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因为这种变化总是那么细微，哪怕只是眼角一点皮肤的改变，都会让人看起来和原来有所差异。
不过王度阡所发觉的并非此种差异。
所有的这些生死，并未让他开始变老，而是给他的脸上增加了许多生动。
好像那原本固定在他脸上、只有冷漠与谄媚两色的面具，终于脱落下来，变成了真实的人脸。
这变化是她带来的。
王度阡不会将不属于自己的成就随便揽到自己头上，但事实如此，给他带来变化的只能是她。
这很有趣，仿佛她成了某种创世神，女娲或者别的什么，她竟有这样的力量，可以改变人的面容。
她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她用手抚他的脸，想要找出发生了变化的具体位置，但她辨不清……一般来说，人们会认为这种变化应当是渐渐发生的，但实际上不是这样，人的面孔总是在一夜之间改变，然后，从此就固定下来。
此时她看着他的脸，好像在看自己的某种作品，心中竟产生了某种自豪。
郑熙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抚摩他的脸，不过这没关系，他知道这是因为她喜欢他的模样。
他膝行向前挪动了一点，紧紧地靠着她。
他似乎想要与她更亲密些，似乎只要这样，就能证明什么似的。
他的动作似乎提醒了王度阡，她悄悄地往外瞥了一眼，轻声对他说：那边的窗子……好像没有关。
郑熙却像是刻意要与她保持亲密，他凑近她的耳边，低低声地问：莫非你害怕人看见吗……度阡？他刻意要叫她的名字，可是他又害怕，王度阡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每当他叫一声度阡的时候，他的身体总要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像是一只蝴蝶止不住扇动翅膀。
当他说着这些的时候，她也在看着他。
她稍显低哑的声音平静地对他说：你在玩火。
他在玩火，这一切当然是如此。
若娘娘是那团火，我自情愿当一只蛾。
若是在听戏的时候听见这类的腔调，王度阡说不定会笑出声来。
这话实在有点太过俗套。
可偏偏，世事本来如此，就是俗套的话最容易让人心动。
她低下头吻他，她身上的香气沉沉地散下来，简直要让郑熙神魂颠倒。
若说她是人间的人物，郑熙着实不肯相信……她明明应当是一位神明。
郑熙的感官已经完全被王度阡占据，然而就在这时，王度阡却觉察到某种视线。
她抬起头，向那开着的窗子外面看过去，居然就看见紫珠站在窗子外头，直直看着他两个出神。
紫珠见王度阡转头过来，连忙垂下眼帘，不敢再去看她的脸。
紫珠毕竟是王度阡从小到大一直带着的丫鬟，王度阡就算再不介意，脸上还是要泛起一点红晕：有事吗？紫珠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她来这里就只是为了传话的，只听她一板一眼地说：皇帝让人传了话来，说是想和太皇太后一同用午膳。
王度阡挑一挑眉：哦？这倒是奇了。
自小皇帝登基以来，他主动邀请王度阡一起用膳，这还是第一次。
也不能说他就与王度阡格外不亲近——他们本来就没有多少亲近的理由，无论如何，小皇帝对王度阡，总还是有一些天然的畏惧。
在大多数情况下，他还是习惯于离王度阡远些。
紫珠传完了话，问：太皇太后要去吗？王度阡笑道：皇帝难得主动找我，我怎么能不去？她这样说着，转头看向郑熙：你也随我一起去吧。
郑熙此时已经站了起来，很自然地侍立在她身旁，听到此言，恭恭敬敬答应一声是。
王度阡往窗户外头看了看天，却没能从这方向看见太阳，便向紫珠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紫珠道：巳时五刻了。
王度阡笑道：都已经是这时候了，看来我们还要快些才是，若慢了，就要晚了。
郑熙道：娘娘去换衣服，我在这里等您。
王度阡点点头，伸手招呼紫珠一起去替她换衣服。
紫珠走过去，趁着王度阡不注意，又狠狠地瞪了郑熙一眼。
紫珠现下也只能搞这种小动作，郑熙除了笑笑以外，真没法说什么。
王度阡换过衣服，距离午膳的时间已经不远。
她乘上凤辇，由郑熙陪着，到了小皇帝选定的午膳地点。
早有人向小皇帝通报，小皇帝亲自迎上前来，向着王度阡笑道：前些天静安郡王到宫里来拜谒，进贡来一个他们府里的厨子，我昨日试了试确实好，所以今日特别让他做了一桌拿手菜，专门孝敬太皇太后。
王度阡笑着点点头：难得皇帝如此孝心，既如此，我就生受了。
小皇帝看了看王度阡旁边站着的郑熙，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我原不知道郑掌印也要跟着一起来。
王度阡当做没看见他的表情，笑道：今日的午膳既然是请我的，那自然没有他的份，让他在一旁站着伺候，也就是了。
小皇帝勉强笑道：那怎么好意思，就请郑掌印坐在太皇太后旁边，替太皇太后布菜。
郑熙听闻，连忙道：小的怎敢与皇上和娘娘同桌，我就在娘娘身边伺候着，也就是了。
他既然这样说，皇帝也没有再劝，于是皇帝与王度阡分别坐下，郑熙侍立一旁，将菜肴一样样布给王度阡。
王度阡尝着菜，将菜肴一样样赞了一遍，随即笑道：我想皇帝特地叫人把我找来，一定不只是为了与我用膳，你究竟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小皇帝干笑了一声，止不住又瞥一眼郑熙，然后才对王度阡说道：太后时常让我多关切些正事，我听了娘娘的话，时常也有些留意……最近我隐约听人说，内库的账目……好像不太对劲？作者有话说：你这是在玩火对不起我实在太想说这句话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希望大家不要觉得太出戏哈哈哈。